“…”周子秦觉得自己简直是世界上最可怜的人了。每次他跟在黄梓瑕身后跑前跑后,尸体一起验,证物一起看,怎么最后结果出来的时候,永远都是他最后一个知道呢?

他心里油然升起一种悲伤来,转身对着李舒白问:“王爷是不是,也心里有数了?”

李舒白随口说:“大致已知,但还有些许尚未清楚的地方,需要崇古揭晓。”

周子秦蹲在地上,看看苍蝇,又看看他们,然后悲愤地怒吼出来:“摆明了欺负我嘛!永远把我一个人排除在外,我以后不和你们混了!”

黄梓瑕赶紧抚慰笼络他:“没有呀!这不,关键的线索还是握在你的手中,还需要你出马,才能将一切都解开啊!”

周子秦抬头望天,一副高深莫测的表情:“要我这个天下第一的仵作出手?你以为谁都可以动不动就请我出山我吗?除非…”

黄梓瑕赶紧凑近他:“请周少捕头指示!”

“除非,你现在就站在这里,一五一十将一切都给我说清楚!”周子秦撅起嘴,开始耍无赖。

黄梓瑕只能陪笑道:“哎,好吧,那我就提示少捕头一下吧。本案的关键,就在于‘时机’二字。”

“时机?”

“对,在公孙鸢跳那支舞的时候,在场的所有人,谁能抽出空来,抓住时机,绕到后面杀掉一个人?”

周子秦顿时陷入了沉思:“这个…当时场上所有人,好像都没有空啊…”

“仔细想一想?他们的供词,当时的情景。其实有一个人,完全可以在众目睽睽之下,绕到碧纱橱边杀人——在别人没有办法的时候,那个人,却完全可以制造出方法来。”

周子秦捧着头,开始努力思索:“可以在众目睽睽之下杀人的,究竟会是谁呢?当时每个人的口供似乎都没问题啊,谁会有空杀人呢…”

见他蹲在那里绞尽脑汁的模样,李舒白难得纡尊降贵地开口帮周子秦求情,说:“崇古,别为难子秦了,这方面子秦或许不是特别擅长。但我知道有件事,子秦绝对是天下无双,无人可及。”

“那就是我的检验功夫了!”周子秦用大拇指对着自己的鼻尖,毫不谦虚地自我夸耀。

黄梓瑕也点头附和,捧着这位大爷,见他开心了,才指指他的怀中,说:“此案还有一个关键,我想大约会与你怀中那个手镯有关。”

周子秦一怔,赶紧伸手到怀中掏出手镯拿给她。

“除了作案时机之外,本案的另一个重要的关键,在于毒药的来源——”黄梓瑕伸手接过这个手镯,脸上开始变得凝重,缓缓地说,“而这个关键的毒药,两起鸩毒杀人之时,都有这个镯子存在,我不知这,是不是巧合。”

黄梓瑕说着,默然凝视着手中这个手镯。那上面互相衔着对方尾巴的小鱼身体,那流畅的曲线,她曾多少次用指尖轻轻抚摸过,每一条曲线的起伏,都仿佛她自己的掌纹一般熟稔,仿佛只要她轻触那些线条,它们就能长到她的掌纹之上,命运之中。

她将手镯拿起,迎着阳光看去,镂空的玉在此时的日光下幽莹柔和。在两条小鱼的头部,分别刻着一行字。

万木之长,何妨微瑕。

禹宣的笔迹。他亲自一笔笔刻下的这句话,却让她忽然之间睁大了眼睛。

有一道冰凉而锋利的光线,在瞬间劈开她的脑海,让她在一瞬间,想到了一种太过可怕的可能。

日光西斜,带着一点血色。手镯上针尖大的、芝麻大的、粒米大的那些大小不一镂空之中,细碎的血红阳光一点点透下来,恍恍惚惚映在她的面容上,深深刺入她的眼中。

这玉的颜色薄透,于是深深浅浅的阴影也显得虚幻,似有若无。

黄梓瑕只觉得脑中嗡的一声,眼前的世界幻化出重重影迹,在她面前动荡不定地分了又合,隐隐波动。

心口尖锐锋利的那些东西,一根根狠狠刺进胸口,让她痛得喘不过气来。而她唯一能做的,只有狠狠捏着镯子,用力将它从自己的眼前移开。

十八 明透双鱼(二)

周子秦诧异地看着她,张大嘴巴向她追问着什么。可黄梓瑕却什么也听不到了。她眼前涌起大片的血红颜色,这是与禹宣第一次见面时的夕阳颜色,和此时的夕阳一样,染得整个天地血红一片,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了深深浅浅的红,万物失了真实,只有隐约的轮廓,扭曲地在她的眼前波动。

悲痛和抑郁,酸楚和隐忍,压在她的心口大半年的这些东西,此时仿佛万里黄河的堤坝骤然塌陷,无法遏制的悲哀迅速吞没了她整个人,让她的手和身体都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

原来…如此。

她父母家人的死,她此生的转折,她不顾名节不顾身份,不管不顾付出的一切,原来就这样被人轻易地抹杀。

她抓着周子秦的手,大口地喘息着,却没办法说出一个字。

周子秦看着她青紫的脸色和战栗的身体,不由得开口问:“崇古,你…你没事吧?”

话音未落,一直站在她身后的李舒白,已经张开双臂,将颤抖不已,几近虚脱的黄梓瑕身子护住。他让她安全地倚靠在自己的臂弯之中,不至于跌坐在地。

她的双手茫然地挥在空中,如同日暮无法归家的惊飞倦鸦,似乎想要抓住点什么。李舒白护住她肩膀的手,顺着她的手臂向下,紧紧握住了她的手,与她十指相扣。

他身上传来的热量,透过了此时她身上薄薄的中衣和外衣,印在了她的肌肤之上,让她混乱喧嚣的脑中,终于出现了一些清楚的东西。

是他将她拥住,在她的耳边轻声叫她:“别怕…世间最可怕的一切你都已经经历,还有什么值得你惊惧?”

他的声音那么厚重温柔,虽然她耳中一片轰鸣,只听得血液沸腾之声,但他的声音在耳边萦绕,便让她如同溺水的人抓住了岸上抛来的绳索,紧紧抓住,即使大脑清空了所有,转成一片空白,也知道自己得救,不再放开。

知道他在自己的身后,知道他会保护好自己的,于是她任由自己所有的力量流失,这一刻什么也不再想了,只默然靠在他的身上。因为她知道,身后这个人,能给她所有的力量与帮助,撑起她坍塌的天空。

她倚靠着李舒白,让他扶着自己走到水榭中坐下。

周子秦不知所措,完全不了解为什么她会忽然这样,看着她面无人色的模样,他不由得结结巴巴地问:“那个…那个镯子很重要吗?”

黄梓瑕点了点头,捧住自己的头,没说话。

李舒白则对他说道:“我想,崇古大约是怀疑镯子上被人下了毒。”

周子秦想起黄梓瑕对自己提过的,于是赶紧说:“哦,这个事情啊,崇古跟我提起过的。但是之前我们在富贵身上试过了,好像没有毒。而且,这镯子在傅辛阮身边应该已经很久了,若上面有毒的话,怎么她前几日才中毒身亡呢?”

黄梓瑕抬手,抓住他的衣袖,干涩嘶哑的声音,从她的喉口一点点挤出来:“你把它…给我。”

周子秦赶紧点头,将手中握着那个手镯递给她,惊疑不定地望着黄梓瑕,不知所措。

黄梓瑕用颤抖的手将玉镯接过来,抚摸着上面那两条互相衔着尾巴,亲密旋游在一起的小鱼,双手微微颤抖。

许久,她默然将这只玉镯拿起,用指甲在里面一挑,然后套在左手腕之上。光彩通透的玉镯,日光照在其上流转不定。那两条活泼的小鱼,就像是活了过来,在她的手腕上微微晃动。

周子秦望着她如同霜雪的皓腕,在那一道灿烂的光彩围绕之下,尤显光洁。他不知为什么有些紧张,讷讷地说:“崇古,你不是说,这个镯子可能有毒么?”

黄梓瑕低头,用右手转着这个镯子,胸口微微起伏,却没有说任何话。

而李舒白站了起来,低声说:“放心吧,无论什么毒,也不可能从她没有破损的皮肤外渗进来,对不对?”

周子秦点头,但总觉得似有什么不对。

黄梓瑕与李舒白未说什么,一前一后向着外面走去。周子秦愣了愣,赶紧追了上去,你们去哪儿?

李舒白回头示意他:“你先去花厅,等着我们。”

周子秦应了,又小心翼翼地问:“要不要去找个大夫,过来给崇古看看?”

李舒白摇摇头,说:“你先去检验这个镯子。崇古这边,我会处理。”

郡守府厨房,在府内西南侧,靠近衙门,离当时郡守府用餐的厅堂,距离也并不算太远。

李舒白与黄梓瑕到了厨房内,中餐已过,晚餐尚早,里面几个婆子帮工正在有一搭没一搭地剥着菱角莲蓬,一边说话聊天。

见他们到门口,管事的鲁大娘赶紧站起来,问:“两位可是要点心么?”

李舒白见黄梓瑕不说话,便问:“有羊蹄羹吗?”

鲁大娘赶紧说:“羊蹄羹没有,但今日还有羊肉汤。”

“那就来一碗羊肉汤。”他说着,转头看向黄梓瑕。

黄梓瑕走进去,挑了个与当初一样的大海碗,然后亲手洗过,放在灶台上。

她虽是大家出身,但十二岁起便常穿着男装跟父亲外出查案,更多与一干衙役捕快混在一处,举止行为没多少闺秀气,洗碗洗勺子也是一气呵成。

羊肉汤盛好,她要伸双手去端时,又想了想,如当日一样将自己的窄袖挽起,然后去端。

海碗是越窑青瓷,夺得千峰翠色来。因碗太大了,所以两边有个两个耳,她双手捧着,往前慢慢走去。然后捧着碗出了厨房,向着厅堂而去。

这无比熟悉的一路。

出了厨房门后,越过庭前的枇杷树,穿过木板龟裂的小门,眼前是磨得十分光滑的青砖地,一路长廊。

她顺着长廊往前走,就像当时一样。

当初,因她心情抑郁,所以一路上捧着这么大一盆汤,倔强地往前走。身后丫鬟蘼芜跟着,对她说:“还是我来吧,姑娘您太累啦!”

可她没理会蘼芜,只顾着埋头往前走。弯曲的手臂累了,她就握着盘耳,双手垂下来。双鱼手镯从手腕上缓缓滑脱下来,“叮”的一声轻轻敲击在瓷盘之上,清脆的一声,如碎冰击玉。

这“叮”的一声,也同样回响在今日,在她的腕间与海碗之上,一模一样,昔日重来。

她一路上捧着碗,沉默着,低头一步步向着厅堂走去。

李舒白跟在她的身后,与她一起走向厅堂——当初她一家人和乐融融吃饭的地方。

瓷碗之中刚刚舀起的羊肉汤,热气袅袅,蒸腾而上。水汽凝结在她低垂的眼睫毛之上,湿润了她的眼。

她想起自己十四岁那年的初夏,蜻蜓低飞,菡萏初生。血色夕阳笼罩着整个天地,而她看见了他的眼睛,温柔明净,不像是望着一个小女孩,而像是望着一个自己将要一生守候的人。

他在抱起父母离丧的孤儿,亲自送往育婴堂时,眼中满含的泪水。他说,阿瑕,或许这世上,只有我最了解这种感受。她看见他眼眶中薄薄水光,那种悲哀忧思,直到她亲人故去的那一刻,她才懂得。

他们在初秋的薜荔廊下,隔着半尺距离,背对坐着。他一页页翻过书去,她一颗颗剥着莲子。偶尔有一个特别清甜的莲蓬,她剥一颗递给他,而他吃了,悄无声息。她气得摘下一个薜荔,狠狠砸在他的头顶上。那绵软的果实飞了出去,而他抚着头看她,一脸茫然无辜。

他搬出去住的那天晚上,凌晨下起了风雪。她第二天早早起来要去找他,一开门却发现他就站在门口台阶旁,屋檐遮不住横飞的雪花,他全身僵直,满头落雪。肩膀上的雪已经融化,又冻成了冰,冻结在他的肩头。而他的表情已经木然,只看着她,却说不出话。只在她赶紧将他拉进门,帮他掸去一身积雪时,他才凝视着她,用很低很低,低得几乎模糊不清的声音说,我没办法,我不知道我离开了你们…要怎么办。

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黄梓瑕的身体,开始微微颤抖。

她终于走完最后一段路,走进厅内,将自己手中的瓷碗放在桌上。

周子秦已经在那里等她,急不可耐要和她说话,但见李舒白跟在她的身后走进来,而她的神情又那般凝固沉重,于是站在桌子旁边愣了愣,没有上前打扰她。

身后帮她拿着碗碟的李舒白,将洗净的小碗一个个分设在桌上。

黄梓瑕默然深吸一口气,然后将已经挽起的袖子紧了紧,开始盛汤。

她左手捧着小碗,虚悬在蒸汽袅袅的大海碗之上,右手用木勺舀起里面的汤,盛了一碗之后,木勺放回下面的大碗之中,双手将碗放回,再拿起一个碗盛汤…

她脸色苍白,虽然勉强控制自己,可却无法遏制自己的颤抖身形。李舒白看着她的面容,见她神色如同死灰,眼中满是巨大悲恸。可即使如此,她还是固执地向着自己最恐惧的那个结果,一步步走去,悲哀无比,绝望无比,坚定无比。

李舒白抬手轻轻按住她的肩,她一直在颤抖的身体,感觉到他掌心按在自己肩上,有一种力量通过他掌心与她肩头的相接处,隐隐流动,自他的手中,从她的肩膀贯入,有一种巨大的勇气压住了她脆弱单薄的身躯。

他低下头,在她耳边低声说:“无论结果如何,你都不必害怕——我始终站在你这边。”

她的呼吸,因他的话而急促起来。那种死一般压着她的沉重负担,那些她不敢面对的可怕结果,那注定令她撕心裂肺的凶手,都在一瞬间变得不再重要了。

重要的,是真实地还原案件的所有步骤与细节,是将一切罪恶抽丝剥茧不容任何掩盖,是将所有真实提取淬炼呈现在众人面前。

无论事实真相如何,她如今有着身后最坚实的壁垒,他会给她最大的力量,无人可以剥夺。

她仰头回看李舒白,缓缓朝他点头,低声说:“没事,我会做好的。”

李舒白深深凝望着她,见她眼中神情坚毅,才放心放开了她的肩膀。

她的心头清明通彻,原本颤抖的手腕也变得稳定起来。她盛好了五碗香气四溢的羊肉汤,一一摆放在桌面上,然后,又一一摆放到原来亲人所坐的方位上。

然后,她才仿佛浑身脱力一般,慢慢在桌边坐下,怔怔盯着这五碗羊肉汤许久,开口说:“子秦,帮我验一验这五碗羊肉汤。”

“验什么?”周子秦有些摸不着头脑。

“毒…鸩毒。”黄梓瑕缓缓的,却清清楚楚地说道。

周子秦顿时震惊了,大叫出来:“怎么可能有毒?这是你亲自从厨房端过来,由夔王护送过来,又亲自盛好放在桌上的啊!再说…再说你哪儿来的鸩毒?”

“验。”黄梓瑕咬紧牙关,再不说任何话。

十八 明透双鱼(三)

周子秦张了张嘴,但终究还是将这几个小碗放到托盘之中,端回自己住的地方。

李舒白与黄梓瑕跟着他到院落之中,守候在门边。

两人俱不言语。天气朦胧阴暗,笼罩在薜荔低垂的游廊之上,夏末最后几朵荷花在亭亭翠盖之上孤挺,一种异常鲜明夺目的艳红。

长风带着夏日最后的热气,从荷塘上滚过,向着黄梓瑕扑去,笼罩了她的身躯。

她身上有薄薄的汗,针尖一般颗颗刺在肌肤上。又迅即被热风蒸发殆尽,唯留一丝难以察觉的疼痛。

只剩得水面风来,斜晖脉脉。

黄梓瑕靠在栏杆上,许久缓过气来,怔怔地看着面前的李舒白。

而李舒白也看着她,没有任何言语。

黄昏笼罩在他们身上,整个郡守府一片死寂。

夕阳如同碎金一般洒落在远远近近的水面之上,波光跳跃,粼粼刺目。

四年。

在这里,她从一个不解世事的小女孩,蜕化为一个不顾一切的少女;也是在这里,她从人人艳羡的才女,打落成人人唾弃的凶嫌。

她曾想过,自己已经历了人间最为痛苦不堪的际遇,尝过了最撕心裂肺痛彻肝胆的滋味,她也曾想过,这个世间,应该没有什么更可怕的东西等待着自己了——

然而却没想到,真相到来的时刻,居然比她所设想过的,更加可怕。

她身体剧烈颤抖,在这样的夏末初秋夕阳之中,她却全身骨髓寒彻,额头和身上的冷汗,渗出来,细细的,针尖一般。

她抓紧了李舒白的手,用嘶哑干涩的声音,问他:“难道,真的是我…亲手送去了那一碗毒汤,将我所有的亲人置于死地?”

李舒白默然望着她,看见她眼睛瞪得那么大,可那双眼睛却是死灰一样的颜色,没有任何光芒在闪烁。

那个千里跋涉,狼狈不堪地被他按倒在马车之中,却还固执地说自己要为亲人洗雪冤屈的少女,那眼中一直跳动的火焰,熄灭了。

一直支撑着她走下来的信念,消失了。

李舒白握着她的手,感觉到那种彻骨的冰冷。因为她身上的那种寒意,他的心口也涌上一股带着刺痛的凉意。他慢慢地抬起双臂,将她拥在怀中,压抑着自己微颤的嗓音,低低地说:“不,不是你。”

“是我!是我亲手将那碗汤端过来,又是我亲手给他们一一盛好,我请他们一一喝下,一切…都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