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龙略微沉吟了一下:“公子看过么?”
那暗卫应道:“应是知道的。玄武使送入君府的任何密信,都会抄送给公子一份。”
青龙舒了口气:“如此便好。想不到真有天罡,公子那日告诉我,我还当是顽笑呢。”
“大人,天罡……可是江湖传言中那个极厉害的杀手盟?”那暗卫眼中滑过一丝恐惧,“他们……也来与我们作对?”
青龙默然。如今这画院里,为了初夏安安静静坐着看画,月余来,在这舒园中,自己率暗卫击溃对头的暗杀、袭击不下七十余次,对方下手之凶狠,其情形之诡异,见所未见。内心深处那根弦……实是半刻不敢放松。
他心中如是想着,面上却依然轻松,笑道:“天罡又如何?这月余来,还不是难以踏入舒园半步?”
身后传来初夏好奇的声音:“阿青,你在和谁说话?”
阿青转头,换上懒懒的笑:“没什么,我自言自语呢。”
树影婆娑,初夏喃喃道:“我怎么好像看到一个人,转眼又不见了?”
阿青拍拍她的肩膀:“你是看得眼花了吧?”
初夏手中持了两幅画,望望天色道:“公子呢?”
却听门外一个侍卫应道:“大管事说了,公子刚回府,如今在书房。”
“阿青,走吧,我们去找公子。”初夏跨出一步,“我有好消息告诉他。”
阿青皱了皱眉,却道:“公子这么快回来了?”
初夏心中舒畅,正要开口,忽听半空中清脆一声叮当声响,她抿唇笑道:“想来莺苑的姑娘们又练了新曲了。“
阿青脸色却是微变,踏上半步,低喝道:“你回屋。”
初夏犹自懵然不觉,笑着推推他的肩膀:“又想吓我?”
空中又是极轻微的叮咚声响,阿青不复多言,反手将她送入房中。他随即一声清叱,小院四周,假石、灌丛间,数道黑影钻出,或上墙,或伏檐,忙而不乱,守住各自方位。
此刻已近三月,烟霞微岚,草长莺飞,是难得的好天气。
可这小小院落中,却肃杀如同严冬。
半空中气流微动,破空之声自远至近,银色长箭当先射向屋檐上一名暗卫。
那箭虽极快,避开却是不难,暗卫身子轻巧往旁一折,本以为轻易能避开,不想后续之箭像是预知了他避开的方位,一支比一支快,一支比一支精准。那暗卫只能挥剑格挡,虽护住了上身,双腿却中箭,跌下屋檐。
青龙双眉一皱,正欲唤人补上空缺,却见空气中极密的箭阵射来,皆是有的放矢,仿佛能把准每一个暗卫的的反应,又像是某种杀戮利器,所至处,暗卫纷纷倒地。
惨叫声中,青龙身边随侍大惊:“大人,他们如何携带弩箭潜进舒园的?”
电光火石间,青龙想到那丝线与铃铛,脱口而出:“原来如此!”
言罢飞身而起,身子在箭雨中折去如意,手中将丝线铃铛抛出,登时一阵乱响。
那铃铛声音所至,箭阵便失了准头,纷纷为暗卫所格落地。
情势稍见好转,青龙跃上屋顶,在檐角细看,果然皆系着丝线。他并指为刀,利落截断丝线,四下叮咚之声渐渐消失,而远处箭阵疏落起来,过不一会儿,小院中恢复平静。
“大人……这些是?”有暗卫拾起来,目露不解。
“那些弩箭是从舒园外射进来的。”青龙简单解释道,“这些强力弩箭控制准头不易,是以要用丝线缚着铃铛,弩箭手以耳代目,掌握外力风速,方能精确瞄准。”
他沉思片刻,喝道:“这只是第一波伏击,众暗卫各司其职,不得擅离。”
说罢,他从屋顶跃下,查看属下的伤亡。
才蹲下来,身后屋子里有人怯怯探出头来,问道:“阿青——”
刚一探出头,初夏便嗅到了血腥味,又见一院凌落的尸体,她吓得又将窗关上,隔了一堵墙大声道:“阿青——你,你没死吧?”
“死不了,你别出来。”青龙伸手替几个手下点穴止血,一边沉声回道。
“公子呢?”青龙远远眺望向书房方向,“大管事不是说公子已经回来了么?这边这么大的动静,竟没人过来看看?”
地上横躺着的暗卫低低呻吟了一声,青龙正欲将他身子翻过来,眼前忽然滑过一道刀芒!
青龙往后一仰,堪堪避过,顿时被动,闪避得狼狈不堪。
一直退到房内门口,他才稳住守势。却见小院中,那些“尸首”纷纷跃起,手起刀落,顷刻间已然将暗卫们杀得措手不及,鲜血飞溅。
仅剩的四五名暗卫便已初夏所在画室为凭,背水一战。
“是你!”青龙踢飞一名刺客,冷笑道,“假托大管事之名,谎称公子回来,其实是在暗示你们的内应,即刻动手。”
那人亦冷冷一笑:“不错。苍大管事只怕此刻自己已经应接不暇。”
青龙傲然一笑,环视周围:“天罡好大的本事。为了这一战,想是筹划密谋许久了吧?”
“不错。我天罡这月余折了百余名好手,便是为了摸清这舒园中的防御体系,暗中替换你青龙使布下的暗卫。”
“如此说来,这君府里,有你们的内应?”青龙微微动容,“你们便是知道公子此刻不在府内,才敢如此放肆!”
那人但笑不答,却不再多言,挥手道:“上!屋里的女人留活口。”
不知何时,青龙手中多了一把长剑。
少年轻轻一振,笑道:“公子总说我少年意气,让我多收性,少用剑。是以这凤川剑,足足有一年不曾饮血。如今以天罡开锋,我求之不得。”
剑光流转,刹那间已有数人倒地。青龙杀得兴起,眼角余光一扫,却见几人半个身子已经跃入窗户中,脚尖一点,剑锋一扫,只听数声惨叫,那几人被斩成两截,一半落入屋内,一半还留在屋外,鲜血内脏,滚落一地。
青龙登时一阵头疼,手下缓了缓,却未听到屋内尖叫声,心道这丫头莫不是昏死过去了吧。他欲进屋看个究竟,偏偏又被数名杀手缠住无法脱身,而暗卫愈来愈少,终有人寻得间隙,要扑入屋内。
青龙踢开身边一名刺客,翻身拦在那人面前,剑尖抵着那人胸口,浅浅笑道:“这点本事,就想从君府手中夺人?”
话音未落,四下暗影晃动,新一批暗卫四处涌出,情势登时逆转。
那刺客首领目中滑过惊惧之色,凤川剑沥血,滴在自己胸前,他兀自咬紧牙关道:“你们……重新布防了?”
青龙得意一笑:“在我眼皮下换人,当我青龙是傻子么!”
他顿了顿,又道:“若不是天罡太过神秘,公子吩咐我摸一摸你们的手段底细,你以为你们能踏进这舒园半步?”
那人手中兵器落地,脸色发白。
“说!你们的内应是谁?”青龙剑尖刺入那人胸口寸许,“不说就将你的心挖出来!”
那人脸色变幻数次,唇角微动,却听远远传来破空箭声,青龙脸色一变,清叱道“不好”,忙挥出一剑。
这箭力道远比先前的强劲,凤川剑劈开箭头,却依然未能阻住箭矢。那人捧着自己被刺穿的喉咙,嗬嗬倒地,顷刻毙命。
青龙没可奈何,收了凤川剑,忽听手下暗卫惊叫起来:“大人!大人!起火了!”
他连忙回头,却见身后屋内火光大起——那些公子散千金求购的画册,只怕就要被付之一炬。
青龙脑中有一瞬的空白,大声叫喊:“初夏,初夏!”
火光愈来愈盛,里边却无人应答。
第十一章
冲天火光中,青龙数度冲入房内,试图救人。却因屋内的画册都是极易燃烧之物,烈焰太盛,数次又被逼退。
暗卫们开始救火,青龙脱下身上长袍,往水桶中浸了浸,湿漉漉的披在身上,又欲扑进火房。
身后一股柔和的力道按在肩头,青龙情急之下,肩膀顺势一卸,怒道:“别拦我!”
“青龙,是我。”
是公子的声音。
青龙连忙转身,急道:“公子……初夏她……”
公子轻袍缓带,右手揽在一个少女的腰间,那少女甚是虚弱的靠在他胸口一动未动。他微微侧身,将少女侧脸露给青龙看,微笑道:“她在这里。”
青龙见公子闲然的模样,便料定初夏无事,登时松了口气,拿脚尖踢了踢地上的尸体:“先是这家伙被人灭口,屋子又被人一把火烧了,青龙颜面扫地。”
公子伸手拍拍他脑袋,倒似安慰孩子一般,道:“你已做得很好。”
“好什么!连个笨丫头都保护不了!”青龙撇撇嘴,望向双目紧闭的初夏,“她没事吧?”
公子微微一笑:“被火气一冲,一时间闭了气息。”
初夏醒转之时,犹自闭着眼睛,耳中听到书册簌簌的翻动声,是公子在看书么?她心下立时安定下来。
“醒了?”额上的手掌十分温暖,声音亦是好听,“觉得哪里不适?”
初夏睁开眼睛,重重咳嗽了几声,头一句话却是:“公子……那火是我放的。”
公子替她理了理乱发,安然道:“我知道。”
初夏瞪大了眼睛:“你不怪我?”
“我不怪你,反而赞你做得好。”公子微微俯身,双眸凝视着她,“我知道你是聪明孩子。”
他的脸离自己这样近,几乎能数的清一根根睫毛,初夏只觉得自己脸颊微烫,匆忙转开了眼睛:“那阿青呢?没事吧?”
“他没事。”公子温言道,“你若要见他,我便让人叫他进来。”
初夏点了点头,旋即又摇头:“公子,我先和你说要紧的事。”
公子在她床边坐下,龙脑淡香拢在两人身侧,微醉似熏。
“公子,我已将所有画卷鉴别完毕。果然找出了两卷画册,所绘之处与《山水谣》极为类似。正午之时,我拿了画卷,要去找您。然后……就遇到了刺客。”
公子垂下双目,眼见她双拳握得极紧,知她心中紧张,便缓缓握住了她的手,低声道:“慢慢说。”
“阿青让我退到屋内。我听到外面打架的声音,很是害怕。”初夏深呼吸了一口,“我知道他们必定是来要我手中画卷的,我既已将那画卷记在心中……那么烧毁也无妨。所以就点了烛火……可是跟着有人从窗口扑进来,又被人拦腰斩断了,我愈发害怕,手抖了抖,火星一卷,整个画室就着了火。”
公子浅浅一笑,指腹轻轻抚着她的手背,用极轻的声音道:“初夏,你真是这么想的?”
初夏迅速的看他一眼,瞧见他似笑非笑的表情,忽然觉得莫测高深。她抿了抿唇,有些懊恼道:“公子又什么都猜到了?”
公子唇边笑意加深:“所以我说你是聪明孩子。”
“初夏怕死……当时我还想到,若是坏人抢了画卷去,自然要杀人灭口的……可是我若将画毁了,他们闯进来,一时间便不会杀我……”她只道公子会因此责罚,怯怯的止声,一瞬不瞬的看着公子。
公子却并不生气,直视她道:“初夏,以后我若不在你身边,你又遇到了性命攸关之事,那么便像今日这样,活下去,最是要紧。至于其他的身外物,皆是无关。”
初夏愣愣的看着他,眼眶渐渐红了,低低道:“是。”
长夜寂静。
公子并未催促她说出那两册画卷,只是伸手揽着她的肩,一下一下轻拍,仿佛在哄孩子入睡,温柔至极。
“公子,那两处地方,一处是洛阳附近的青天河……还有一处是,似是洞庭湖边的君——”初夏迷迷糊糊道,又忽然转醒,立时坐了起来,满是懊悔。
公子慢慢放开她,抿着笑意:“怎么了?”
“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啊!”初夏悔道,“你——先将卖身契给我。”
公子轻拍她的脸颊,将她摁在床上,又牢牢替她拉起被衾,不动声色道:“你烧了我万金收购的画卷,还不算这一整个院落。卖身契可以给你,只是你自己说,你是不是还该欠着我?”
初夏躺在床上,动弹不得,张口结舌:“可你说了不怪我——”
“不怪你。”公子叹了口气,目中却蕴着笑意,“你既还不出钱,那契约便还是由我保存着。哪一日你有钱了,便赎出来吧。”
公子说完,翩然离去,只留下初夏一个人皱着眉,总觉得哪里不对。
半晌,才想起来,她烧了画卷和画室没错,可是……公子怎得不提自己差点被杀死?只叹她一个不留神,将地名说了出来,如今可真是狡兔死,走狗烹!
“我说你笨,你还不承认吧。”一道黑影从窗外翻进来,懒洋洋往太师椅上一坐,“还敢跟公子讨价还价,小心被卖了还欢天喜地帮人数钱。”
初夏瞅了瞅阿青,想起“欢天喜地帮人数钱”,当真是贴切的紧,一时间怔怔的。
“喂,你没事吧?”青龙见她不像往常那样和自己拌嘴,倒觉得有些不安起来。
初夏没答话,鼻尖有些发酸。
“喂,别哭啊!”青龙站起来,“你怎么老爱哭?
“你们都欺负我。”初夏抹抹眼睛,将头埋进被子里,“……还都骗我。”
她想起这月余,日日埋头在画卷中,最后卖身契没拿回来,还差点被烧死,只觉得不值,哭得也愈发伤心。
“我哪里骗你了?”青龙一时间有些手足无措,又不敢再乱说话,只道,“要不……我去求求公子,让他给你卖身契?”
“他……不肯的。”初夏抽噎道,“他最是小气不过。”
青龙为难的搔搔头,最后道:“那你别哭了。”
“你到底是谁?”初夏从被子里钻出半个脑袋,泪眼迷蒙的看着少年,“为什么骗我,还扮成小厮的模样?”
“我叫青龙。”青龙这一次,老老实实道,“公子让我保护你。”
“青龙?左青龙右白虎的青龙?”
“是啊。白虎也是公子的护卫,不过此刻不在这里。”少年见她不哭了,心下高兴,“好啦,你别哭了,以后我不欺负你了。”
“青龙,你武功很厉害。”初夏这句话倒是出自真心了,“今日多谢你了。”
“我是公子的豹卫之一。自然是厉害的。”青龙得意。
“公子身边,有很多像你这样厉害的人罢?”初夏自言自语道,“否则他才不会让你来保护我……”
“公子身边四大豹卫,我便是四人之一,可不是随便什么人。”青龙强调,“四豹卫中,白虎擅攻,朱雀呢,是神医,玄武精于消息,至于我……专司防御。公子让我保护你,可见他对你多好。”
初夏歪着头,想了想:“他们都像你一样,悄悄在君府,不让人知道身份么?”
青龙摇头道:“自然不是,除非出了紧要的大事,否则我也不会被公子叫回来。其实四人中,我只见过玄武罢了……说起来,也只有公子才见过我们四人呢。”
初夏听得有些倦了,便揉揉眼睛:“阿青,我知道了。”
“那你睡吧。”青龙灵巧一个翻身,吹灭了烛火,临走之前,又悄声说,“初夏,你放心。我定会劝公子放你自由的。”
初夏翌日被叫去书房,路过那居住了月余的院落,如今已成了一片焦土,真是触目惊心。
书房的墙上挂着一张极大的山川舆图,公子仰着头,正细细查看。
“公子,你是要出门么?”初夏站在他身后,好奇的看了数眼。
公子回头瞧她一眼,顿了顿,方道:“怎么?昨晚哭了?眼睛肿得核桃一样。”
初夏没吭声。
“初夏,这件事我需问过你。”公子见她不答,也没追问,“你可愿与我一道去青天河?”
“是去寻《山水谣》么?”初夏想了想,用力摇头,“我不去。”
公子“嗯”了一声,却没问为何,只道:“那么你留在君府罢。”
初夏一时间有些疑惑,又瞅了瞅公子……他怎得这么好说话了?可是寻宝又岂是真么简单的?她可不愿去送死……
“你留在君府,自己要小心。”公子淡淡道,“如今这世上只你我二人知道《山水谣》所在,昨日杀手的手段你也看到了,以后这种事,可能日日都有。”
公子有意顿了顿,瞧着她泛白的脸色,微笑道:“不过我会让大管事好生照看你。”
初夏嗓子眼都开始泛苦,怯怯道:“公子,那你将阿青留下来陪我吧……”
“他自然是随我一道去的。”公子转身,不再看她,“哦对了,君府内有内应之事,阿青告诉你了么?”
片刻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