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雅远远避开他,她为自己不得不选择低声下气哀求他而愤怒,愤怒后,却只剩无力。
她跟谭书林不知不觉就闹到这种地步,他简直把她当死敌来看,一见面就想着法子叫她难受。她现在已经不再像高中那会儿,对他的敌意感到莫名和委屈,因为她多少已经能够理解其中的真实。
谭书林这个人,自尊心非常强,强到近乎自大,加上沈阿姨宠他,自小事事如意,所以特别接受不了被别人逼迫。
记得那个时候他们高中同校不同班,海雅成绩好,他成绩中游,沈阿姨为了表示对她的好感,时常反过来苛责谭书林,教育他:要多和海雅学学,你看她就从来不让别人操心。
爸爸妈妈很少拿她和别人比,通常都是夸她漂亮,懂事,成绩好,所以海雅那个时候不能懂得,一个还未成熟的孩子在遭到亲人对自己的否定,和对别人的肯定时,会呈现攻击状态,无关男女。
高中时候的谭书林活生生被沈阿姨折腾成了刺猬,那股愤懑无处发泄,只有折腾给海雅,对她几乎没好脸色,她每天放学找他一起回家,他就避开,有时候遇见了,态度也冷冷的。
十六岁的海雅不懂这些,她每天只琢磨为什么谭书林不喜欢自己,她长得不丑,追求的人海了去,每天放学都有人蹲校门口等她,谭书林自己身边也是漂亮女孩一个接一个换,可他怎么就不肯找她呢?
及至后来,海雅从爸妈的谈话中知道自家有跟谭家攀亲家的意图,沈阿姨因为喜欢海雅,似乎也默许,她高兴得好像白痴一样跑去找谭书林表白,谭书林的怒气值就在那个时候到达了顶点,从此没下来过。
过了很久她才明白,原来谭书林根本不相信她的喜欢,无论她怎么做,都是错。在他眼里,自己就是为了钱接近他,加上沈阿姨或软或硬的逼迫,他那种刺猬性的攻击状态也越摆越厉害,已经快变成盲目打倒了。
是的,整件事情从本质上来说,他并没什么错,她也没什么错,十九岁的祝海雅已经可以理解。她只不过是被折磨够了,再怎么纯真的单恋也禁不住一次次被羞辱。
谭书林是个固执而且自大的人,喜欢的时候,觉得都是无伤大雅的小缺点,一旦被这种性格刺伤变得清醒,才明白这些缺点多么可怕,而且他似乎越来越知道她的软肋在什么地方,她只有一避再避。
她可以预见两人最后的结局,要么谭书林抗争到底获得胜利,祝家死活跟他没关系;要么他最终屈服,两人最后成一对貌合神离的夫妻,祝家继续仰仗谭家。
这两种结局都令她绝望,她只有不去想,尽力维持目前微妙的平衡,他要怎么闹,都是他自己的事,她选择敬而远之,这样的日子能过一天,就暂且过一天。
凌晨两点半,KTV打烊,同事们似乎都已经知道海雅不打算再干的事情,早上刚生出的一点点亲切都消失殆尽,面对这种情况,海雅也只能继续沉默,这事是她处理得不好,怪不得别人。
今天的大街好像更加孤冷,一辆车也没有,全世界都静悄悄的,只有她的雪地靴踩在雪里,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
一回生二回熟,海雅熟练地拐过十字路口,刚转弯,就见对面不远处的路灯下,第三次遇见的老熟人火哥与他的SUV静静矗立。今夜没有下雪,朦朦胧胧的灯光和月光笼罩着他,又是一张光影上佳的相片。
他……呃,他又在这里等人啊?
海雅疲惫地把衣领竖起来,寻个暗地加快脚步,试图不知不觉走过去。
车旁的男人忽然动了,将香烟丢在脚下轻轻一踩。
“上车,我送你。”
他开口,声音里有一种奇异的冷静,与昨夜全无区别。
海雅埋头使劲赶路,这次指不定又要从阴影里跳出某位路人甲,她决定装作没听见。
“祝海雅。”火哥用一种缓慢的速度念她的名字,“我在等你。”
周围突然变得好安静好安静。
“……”海雅迷惘地看着他。
“……”火哥默默无语地看着她。
路边松树上的积雪扑一声弹落,海雅如梦初醒,怀疑地前后左右看看,他刚才叫的是“祝海雅”吧?该不会是在叫什么和她很像的名字?比如朱海洋什么的……
“你……是和我说话?”海雅觉得自己有必要确定一下。
火哥只说:“很晚了,过来,我送你。”
她那颗昨夜被伤害得无所适从的心脏终于稳稳落下,这种时候好像应该得意地暗笑两声:看吧,果然还是这么回事。被人追求才是她经常遇到的事,昨夜那种乌龙实在不该发生。
可是她又没心情笑,他出现得时机太巧,她对自我的厌恶已经到了一定程度。谭书林不放弃一切机会羞辱她,爸爸妈妈用恩情逼迫她,她试图找一条历练的路,却又被迫变成墙头草,到最后所有人都不高兴。
好累,累得想放弃一切,有一种隐藏的危险的情绪在暗处渐渐滋生,无法扼制,她似乎也不想扼制了。
“……嗯,麻烦你了。”
海雅听见自己清晰的说。
她已经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SUV在空旷的马路上风驰电掣,她坐在副驾,与旁边的男人仿佛很近,又仿佛很远。车里有淡淡的烟草味在流窜,令人有一种醉酒般的迷蒙。
晕黄而连成一线的路灯,黑白的残雪,被热气模糊的玻璃——真像一场梦,晕晕沉沉。
无人的公路,SUV在身下无声狂奔,把她带离那个噩梦般的现实,愈快愈好,景色越模糊越好,一切越陌生越好。身旁的男人和她不是一个世界的人,这种认知让她从迷离里剥离出一丝兴奋来。
凌晨三点差五分,SUV停在海雅家楼下。
海雅艰难地从车上跨下来,微笑着向他道谢:“谢谢你送我回来。”
火哥朝她伸出一只手:“手机给我一下。”
海雅疑惑地递过去,看着他飞快按下一组数字,很快他怀里的手机开始震动,没设任何音乐铃声,是最简单的“嘟嘟嘟”。
“我的号码。”他把手机还她,页面正停留在通讯录那一栏,两个字赫然在列:苏炜。
这是他新建的?他叫苏炜?那为什么别人叫他火哥,不是叫炜哥?海雅差点将这个愚蠢的问题问出来,幸好及时反应,急忙咬住了舌头。
“明天下午有没有空?”苏炜问得直截了当。
海雅脑海里突然再度浮现出那些网络上流传的各种谣言,天真的女大学生被社会人士伤害。她一直比任何人都善于保护自己,她一直都小心翼翼地面对这个世界,她本应时刻保持清醒。
可是自己也不知怎么回事,说出口的话却是:“嗯,不用上班了,有空。”
他并没问怎么不上班了,只点点头:“五点我来接你。”
海雅静静听着SUV的声音消失在远方,声音像是从梦里传来的,那么不真切。
你在做什么?她问自己。
是籍着他的追求,来减轻自我厌恶?还是单纯的疲惫了,只想找个陌生听众?
可她又不愿去想那么清楚,搭电梯上楼回家,开始一个深雪桔色的梦,这样就好。
海雅记得自己有一段时间很喜欢照镜子,大概是在喜欢谭书林之后,整天琢磨到底怎么表情最漂亮,什么姿势最合适。谭书林跟她闹翻之后,她就很少再这么臭美。
现在,对着镜子里映出的人影,她有点恍惚,觉得好像很久没有这样仔细看过自己了。
小学的时候,有很多同学怀疑她是混血,或者有新疆人的血统。因为她皮肤比常人要白很多,鼻梁高,眼眶微凹,连头发颜色也很淡,在太阳底下看起来尤其明显。后来进入发育期,轮廓长开,才没有人再问她是不是新疆人。
她跟谭书林喜欢的女孩类型完全不同,他喜欢纯东方的,清纯黑发娇小,她却身材高挑,深深的双眼皮,漂亮是漂亮,却有股清冷的味道,不是那种容易亲近的外貌。
海雅用梳子将额发拨到一旁,快到后腰的长发丝丝缕缕挂在肩上,有着不是很明显的波浪弧度,妈妈不喜欢她把头发放下来,觉得小小年纪看上去太成熟太妩媚了,所以平时她都扎马尾。
不知为什么,今天她很想挑战一下曾经束缚自己的尺度,放下长发,换上高跟长筒靴,象牙白风衣里穿的是大人们都不喜欢的短裙。打量镜子里焕然一新的自己,海雅感到阿Q似的胜利快感。
五点整,苏炜的电话来了,海雅挎上包,最后看一眼镜子,里面的女孩脸上还写着一种叫“犹豫”的表情,她假装没看到,关门下楼。
苏炜倚在车旁,他今天没穿西装,一身休闲服,头上还戴了一顶棒球帽,看上去就像个清清爽爽的大学生。
他拿着手机,面无表情地望着前方,时不时低声说点什么,或许只有脸上偶尔掠过的一丝深沉才让人知道他绝不是单纯的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