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想得入神,突然外面又响起敲门声,门一打开,就见海雅站在外面,这真是她见过最狼狈最落魄的祝海雅了,穿着睡裤,上面满是灰尘,光着的那只脚更是泥泞不堪,脚趾不知被什么东西刺破了,还在流血。
杨小莹急忙把她拽进来:“怎么弄成这样!你走回来的?”
她父亲没开车送她?
海雅看上去非常平静,先倒了一盆水洗脚,仔细擦洗伤口,好像一点都感觉不到疼似的。
“小莹,”她突然开口,“帮我和老板道个歉,我不能干下去了,另有要紧事。还有啊,这几天我可能晚上都回不来,我也来不及跟舍长说,你有空帮我说一下,我妈妈生病住院了,我得去照顾她。”
杨小莹张开嘴,好半天才小心翼翼地问:“是心脏病?”早上海雅爸爸的话她也听到了。
海雅“嗯”了一声,她看上去冷静得近乎诡异,翻出干净的衣服,收拾了洗漱用具,先去洗了个澡,将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杨小莹以为她马上要走,谁知她吃了药,居然直接朝床上一躺,闭目养神。
“你什么时候走?”想了半天,杨小莹才憋出一个问题,“你发烧怎么样了?”
海雅闭着眼:“没事了,我大概睡一个小时,养一下精神。”
杨小莹还有一肚子问题,却不知道怎么问,海雅好像真的就这么睡着了,鼻息沉沉,神态安静。她雪白的脸颊上指印分明,她养父竟然还动手打她……
这一刻,杨小莹对海雅的同情到了最高点,逼着她嫁给时常侮辱自己的人、总是用养育之情束缚她、谭书林出了事无缘无故迁怒到她头上……她觉得自己都快义愤填膺了。
一个小时后,手机铃声准时响起,杨小莹见海雅似乎还在沉睡,正要将铃声掐掉,海雅却已经睁开了眼睛。
“你……没事吧?”她斟酌着。
海雅笑了笑:“没事。”
她弯腰开始穿鞋子,将鞋带绑得紧紧的,一面想起什么似的:“对了,如果有人来找我……你就打我手机通知一下,麻烦你了。”
有人来找?杨小莹微微一愣,海雅不等她问什么,起身快步走了出去。
海雅赶回医院的时候,妈妈刚刚才醒,爸爸和沈阿姨在床边照看她,一见着她,妈妈的眼眶就红了。
爸爸脸色铁青,上前欲赶人,沈阿姨赶紧拦住,笑着说:“小惠刚刚才醒,别刺激她,对她身体不好。”
爸爸重重叹了口气,抱着胳膊站在一旁不去看她,沈阿姨朝海雅招招手:“雅雅来,你妈妈刚醒,只是还不能说话,快让她安个心。”
她握住海雅的手,低声加了一句:“不要再让她难过了。”
海雅轻轻靠过去,妈妈一面流着泪一面看着她,她的眼神几乎令人心碎。她取出棉签,轻轻蘸去妈妈头发边积留的泪水,低声开口,声音轻柔:“我回来了,妈妈,我哪儿也不去,就在这里一直陪着你,放心吧。”
妈妈这次的手术很成功,手术后5小时就醒了,过了一周,已经可以脱下氧气罩,转移出重症区。
整整一周,海雅没日没夜地在病床旁照看,过度的操劳和不规律的作息,让她可怕地憔悴下去,脸色发灰,可眼睛却特别亮,那种身体上的疲态反而将她的精神打磨发光似的。爸爸起初还会说气话想要把她赶走,可最终还是被她这股无声的韧劲震撼了。
那天趁着海雅还没来,妈妈问爸爸:“雅雅的子卡你给她没有?”
爸爸嘴上还有些不想饶人:“给她钱让她养外面的野男人吗?她也大了,我们义务都尽到了,不该要钱了。”
妈妈嗔怪地看着他:“她还在上学,没钱怎么行?天天打工打得人都粗糙了,更让书林不喜欢。”
提到谭书林跟海雅的事,爸爸也不禁陷入沉默。
虽然苏炜的清白也间接证明了海雅的清白,但谭书林的心肯定也冷了,本来他就对海雅颇多恚怒,这件事一出,两人的关系更是降到冰点,谭书林的母亲有几次特意把他带过来,两个人却都彼此视对方如空气,非但不说一个字,连眼神都没有瞟一下。
和谭家联姻的事,只怕要黄了。
“你以为书林还肯要海雅吗?”爸爸叹了一口气,“没戏了。”
妈妈有些急:“可小沈的态度还在那边啊!我看她就是特别喜欢雅雅。”
爸爸冷笑:“那再去逼她,她再来找个野男人来气我们?她就是嫌书林对她不好,外面的人对她才好。”
妈妈深深惋惜:“书林多好啊,大家知根知底的,他俩又是一起长大,雅雅那时候多喜欢他,事情怎么就变成这样……”
她突然灵光一动:“那个人叫什么?苏炜?好像也是开公司的?经济情况怎么样?”
爸爸“哼”了一声,满面不屑:“那是个什么破公司!老谭早就找人查了个底翻天,一年就那么几个业务,你指望他?这种底层人混上来的,能帮衬什么?说不定他就是看上我们家的钱了,把海雅迷得七荤八素的。”
妈妈哽咽了:“那怎么办?雅雅宁可翻脸都要跟他在一起,我们又没别的人能靠,以后怎么办?”
“她翻什么脸?她敢吗?”爸爸想到海雅之前的态度就来火,口不择言,“有钱的又不是只有谭家,我好歹还有些人脉,当初就是看上海雅漂亮才抱了她回来,难不成白养个菩萨?我就不信她能翻什么天!”
话音刚落,房门便被人轻轻敲响了,下一刻,海雅提着一篮苹果神态从容地走了进来。两人见着她脸色都有些微妙,也不知道刚才的话她听到了多少。爸爸自悔失言,破天荒地过去接苹果,有些不自然:“买这些做什么,送的都没吃完。”
海雅笑了笑:“我看剩下的苹果放的时间长了有点不新鲜,就买了点。爸爸,我来看着妈妈吧,你回去好好休息。”
爸爸因为刚才的气话,难免心虚,一言不发地走了。妈妈倚在床头,看着海雅将苹果从包装袋里拿出来,一个个洗干净,然后挑了个最红的坐在床边慢慢削。
这孩子像是突然变了,沉默寡言,不再会笨拙地讨好他们,甚至连情绪都没有一丝变化。这种转变让妈妈有些惶恐,无论他们怎么说海雅的气话,不可否认的事实是他们越来越老,终有一天,海雅与他们的关系会完全对调,变成她来支撑他们。倘若她张开翅膀毫不犹豫地抛弃这个家,他们要怎么办?他们能怎么办?
妈妈担忧得眼眶又红了,摸着海雅的头发,连连叹息:“雅雅,你好几天没睡好了吧?头发都枯了,妈妈这边不用你担心,你回去睡个好觉行不行?”
海雅只是笑着摇摇头,将苹果切成小块放在一次性消毒碟子里,插上消毒叉子,送到她面前:“我没事,吃点苹果吧,别放久了,会锈的。”
“你、你是不是……”妈妈欲言又止,她不止一次想和海雅谈谈谭书林的事,想把她的心思劝回来,可她又找不到什么合理动听的话来劝。谭书林的恶劣他们每个人都知道,可为了很多因素,他们也只有视而不见,只能安慰自己他们俩年纪还小,等毕业了,谭书林接管了公司,有一定的沉淀,他就不会再这样无法无天。
但她也明白,这仅仅是个乐观的猜测而已。在等待谭书林变成熟的期间,海雅早已暗中生变,她没有任何义务要等待一个不成熟的男孩到成熟,也没有任何义务去承担他的侮辱。
妈妈只有从别的地方敲打她:“对了,你沈阿姨说书林就快能出院了,你这两天抽空去看看他吧?”
海雅嗯了一声,未置可否,亲自用叉子叉了苹果送到她嘴边。
妈妈还是有些不甘心,小心试探着:“雅雅,回去好好洗个澡,睡一觉,明天精神些来看看书林,他经历这么一场事,肯定不会像以前那样了,你以前不是很喜欢他么?”
海雅只是笑,不反对也不答应,一块一块慢慢喂她把苹果吃完。妈妈还是不放弃,拉着她的手低声说:“这次我病了,住院用药都是你谭叔叔安排,你和书林一起长大,彼此家世又是知根知底,你……”
话没说完,忽然有人敲门,海雅急忙过去开门,却是沈阿姨带着谭书林来探望妈妈了。
她一见海雅就惊愕:“雅雅多少天没休息了?眼睛这么红!”
海雅揉了揉眼睛,摇头笑:“我不累。”
沈阿姨叹息着摸了摸她的头发,很是爱怜:“还是女儿贴心啊,我们家这个野小子,只会惹麻烦,叫我们在后头替他擦屁股。”
妈妈一见谭书林也跟着来了,满脸喜色没法遮住,回头再看看海雅,希望她能主动说点好听话,她却像是没注意,只低头倒了两杯水,妈妈简直恨铁不成钢。
谭书林不说话,海雅也不说话,两个人离了老远,好像不认识一样,就妈妈跟沈阿姨两个人说说笑笑,这情况也不是第一次发生了,显然今天也没有任何进展。
妈妈实在坐不住,拍了拍海雅的手,把话题往她身上转:“雅雅,书林也是病人,给他削个苹果,别干坐着。”
又跟沈阿姨笑:“她还是这么不懂事,不会照顾人,来医院这么些天,也没说上去看看书林。”
沈阿姨也跟着笑:“照顾妈妈还来不及呢,这份孝心最难得。”
海雅一言不发地开始削苹果,谭书林本能地想要抬手阻止她,可手一伸出去,又下意识地缩了回来,他到底还没学会那些完美的寒暄应酬,笑得有点勉强:“谢谢阿姨,我刚吃了许多橙子,实在吃不下了。”
妈妈看了看外面的天色,才说:“你们两个都是年轻人,有什么话都可以慢慢说,以前的误会都说开不就好了,怎么说都是一起长大的,现在反而生分了?小沈,我看外面太阳不错,我们两个老人家去外面说说话吧。”
沈阿姨从善如流地将妈妈推到了阳台上,还体贴地把玻璃门给关上了,将病房留给这对年轻人。
病房霎时陷入了死寂,只有海雅削苹果的细微声响回荡着。
谭书林远远地看着她,事实上,在他彻底发泄之后,也清醒过来,明白这件事有祝海雅掺和的可能性几乎为零,后来警方的调查也证实了,苏炜应该与诈骗案无关。
他只是单纯的不甘心,被老维骗,中了桃子的美人计被女人骗,这些对他来说虽然耻辱,却并不会愤怒到灵魂都在燃烧。他却不能接受祝海雅的背叛,是的,在他眼里,这是彻底的背叛。
他现在看着她,觉得像是有许多年不曾见。她披着半旧的牛仔外套,长而卷的头发没细心打理,显得凌乱而且黯淡。她憔悴得十分可怕,脸色比死人好看不到哪里去,曾经迫人的艳光暗淡不少。
但不知道为什么,她的神情还是那么平静,平静得让人害怕,仿佛是被冰封住的火山口一样,谁也不知何时喷发。
他从没见过这么难看而狼狈的祝海雅,而她冷若冰霜的容颜却又那么鲜明,颠覆了他之前对她的所有印象。
祝海雅一直是个温顺而懦弱的淑女,唯唯诺诺地跟在自己后面,用尽一切卑微办法试图讨他的欢心,他对她又鄙夷,又有种高高在上的得意——被这样的美人讨好,当然足以令他得意。
父母有和祝家联姻的意思,他明白,祝家生意一落千丈,是靠谭家的帮助才能维持到现在,可是从那天开始,他对祝海雅的讨好行为,又多了一种厌恶。她小心翼翼的跟随,只是为了他家的钱,那要是以后遇到更有钱更能帮助祝家的,她一定也会用同样的卑微神情去面对另一个人。
这过于现实的行为令他恶心,所以他激烈反抗,十几岁的他还学不会成人圆滑狡诈的那套,他还有着精神洁癖,接受不了这种女人做自己未来的老婆,更接受不了自己的未来就这样被定下。
他交往不同的女孩子,一个接一个的换,每一个都要找跟祝海雅截然相反的类型,到后来他已经分不清到底是为了反抗既定的未来,还是仅仅为了折磨她。
直到遇见了桃子。
现在想起这个女骗子,他的怒火已不再像前几天那样炽烈。他甚至可以冷静地回想相遇的过程,她高挑的身材,长而卷的头发,美艳的五官,都像闪电一样击中他。她机灵,巧笑倩兮,猫一般不可捉摸,他像是从她身上寻找另一个人虚幻的影子,这令他无法自拔。
随之而来的,是对与祝家联姻这个行为不再强烈的反抗,他默认了与祝海雅的未来,也默认了她是属于他的。他以为他的默认会换来她的欣喜若狂,却没有想到,在不知道的时候,她早已把他丢下。
她背叛了他,和另一个男人在一起,甚至不惜与养父母决裂。
这几天他想了很多,想过把联姻的事作废,再也不见祝海雅这个人,也想过再找另一个千金小姐,火速结婚,让祝海雅明白她再也不会有机会得到谭家的帮助。
这些想法在见到她的这一刻,烟消云散。
卑微懦弱的祝海雅、疏离冷漠的祝海雅,他见过她许多表情,从讨好到视而不见,却没有哪一刻如现在这样的她,绯红的嘴唇,雪白的脸颊,漆黑的眉眼——她像是在燃烧生命般,在最绝望的时刻爆发出无与伦比的美。
现在她在想些什么?悔恨?万念俱灰?心存侥幸?
他发现自己再也不能从她脸上读出她的念头了,她所有的、哪怕是最细微的情绪,都被收敛在冰一般的容颜下,她看上去像一尊冰雕。
谭书林终于有些难过,他知道,祝海雅变成这样,有一大半是他的缘故,然而想到她和苏炜在一起,她那些冰冷的高傲与鄙夷,他的心肠又变硬了。
她不说话,他也不说话,看着她把苹果削好,切成小块放进碟子里——应该是给他的,他正打算冷漠地拒绝,却见她叉了一块,直接送到自己嘴里,看都没看他一下。
“你!”他莫名其妙地来火,她把他当空气一样!
海雅看了他一眼,声音很淡:“你不是不吃吗?”
“你还得意了。”谭书林皱紧眉头,“你故意的吧!有什么不爽直接说!搞这种花招!”
海雅只是笑了笑,对他的态度就像对待一个吵闹的小孩般敷衍。吃完苹果,她从包里取出英文书,开始默默背单词,好像屋里完全没他这个人。
一场探视几乎不欢而散,谭书林离开的时候脸都绿了,这种结局当然不能让妈妈满意,她一面看着海雅整理垃圾,一面埋怨:“你怎么就跟死人一样不说话?好歹书林是一起长大的,情谊总有的吧?”
海雅将垃圾扎好口:“我下次注意。”
妈妈还是压不下这口气:“我看你是想着那个苏炜吧?”
海雅但笑不语,她安静地坐在床边,捧着英语书继续背单词,仿佛再也没有什么话语与事情可以打扰到她一样。
妈妈又是着急又是难过,可她也实在不能拿海雅怎么办,她放在手心里呵护大的女儿,那个一向温柔听话,永远以她马首是瞻的女儿,她去哪儿了?
犹豫了半天,她又开口:“雅雅,子卡回头你还是拿着,下学期搬回公寓吧,别住破破烂烂的宿舍,也别打那么辛苦的工了,我们好歹也是有头有脸的人家,你这样子叫别人怎么想?”
海雅没有抬头,她一面抄单词,一面轻声说:“妈妈,我打算申请国外的大学。”
妈妈脸上的神色一下子变得很复杂,像是不敢置信,又像是戒备:“你……想出国念大学?去哪里?”
海雅的声音平静得像是在说别人的事:“我想去美国。”
妈妈踌躇了片刻,有些为难:“美国……那边竞争激烈吧?去英国好不好?你谭叔叔就是英国留学回来的,他们也早有送书林去英国的打算,你们一起,也有个照应。”
海雅既没赞成,也没反对,只说:“我可以申请奖学金,也可以打工,顺便开阔视界。”
妈妈有些不满,眉头微微皱了起来:“你怎么这么犟?早之前说留学就说好了去英国!你谭叔有老同学在那边可以照应着,你非要去什么美国?”
海雅还是温温雅雅地笑了笑,没有争辩:“先不说这个,八字没一撇的事。”
妈妈却不肯放过这个机会:“就英国吧!你想去,回家我们就给你办材料,最迟明年年初你就能过去了,跟书林一起。”
海雅一直以来平静无波的表情终于有了一丝裂缝,她蹙起眉头静静看着她,妈妈竟说不出她这片眼神中包含了什么意味,仿佛哀求,又仿佛彻底的无奈。
她硬着心肠不去回应,世事迫人,他们何尝不想让海雅过得无忧无虑,可祝家欠了谭家太多,他们还不起,再也没有能力偿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