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也确实快要到极限了,整个人像是只剩一张皮在飘,双脚总有种不能脚踏实地的感觉。沿着昏暗的走廊,她慢慢走,一面默默背诵单词,身体上的疲惫让她注意力不能集中,看了一下午的单词怎么也记不起来。
走到电梯间,她刚按下按钮,这些天一直没动静的手机突然来了一条短信,她心不在焉地看了一眼,是杨小莹发来的,上面只有短短几个字:苏炜来找你了。
近乎麻木的心脏突然一阵紧缩,全身死寂的血液像是被催化,瞬间沸腾了起来。
苏炜回来了!
一时间,狂喜、委屈、质疑、软弱……诸般消失的情绪山洪爆发般重回体内,这甚至让她生出一股罪恶感——这里还是医院,妈妈就在不远的病房里。
海雅急忙冲进电梯,第一件事就是把对苏炜号码的屏蔽取消掉。这几天她一直在医院贴身照顾妈妈,为了不将好不容易平息下去的矛盾再度激化,她只能暂时将他的号码屏蔽,以防万一苏炜来电时被父母发现,毕竟她也摸不准他什么时候会联系自己。
苏炜应该是出差回来就给她打电话,一直打不进,短信也不回,所以直接去宿舍找人了。她心里怀着许多愧疚,又有对他之前几天音讯全无的埋怨,一出电梯她立即给他打电话。
他几乎瞬间就接通,平日里冷静的声音也显得有些焦灼:“海雅,你在哪里?”
像是为了躲避什么,海雅捧着手机飞快过马路,一直跑到很远的树影里,才气喘吁吁地开口:“我在XX医院,我妈妈……心脏病住院了。”
“在附近等我,不要动。”他说完便挂了电话。
苏炜来得非常快,不到10分钟,他的SUV就已经停在了海雅面前,刚打开车门,她就被他用力抱进怀中,热烈而紧密的力道,几乎让她窒息。
“你的手机一直打不通。”他的声音竟带着一丝颤抖,“短信也不回。”
海雅心中的愧疚更重了一层,她低声道歉:“对不起……是我的错。”
苏炜紧紧抱着她,抱了很久很久才慢慢将她放开,低头细细打量她,似是发觉她异样的憔悴,他眼中掠过一丝复杂的情绪,在她额上轻轻印下一吻。
“先上车,回去慢慢说。”
他这一趟出差只有一个多礼拜,她却觉得已经过了很久很久,他不在的这些天,发生了太多事,多到远远超出了她所能负荷的极限。她也有太多的苦楚想要对他倾诉,可是,现在只要看着他就好。
海雅软软地靠在车窗上,歪着身子凝视他。他身上还穿着西服,跟个白领精英似的,车后座放着行李箱,很明显,他刚下飞机就来找自己,连东西都没来得及放下。
车厢里凉气很足,薄荷的清新剂味道凉丝丝的,海雅感到一种久违的安宁,她忽然伸出手,摸了摸苏炜的下巴,声音软绵绵的:“胡子没刮,黑了。”
苏炜在她指尖上又轻轻吻了一下:“想你想的,被你吓的。”
海雅吃吃地笑了,真好,他回来了,陪在她身边,她不用再一个人苦苦支撑,面对整个世界。
或许是这些天太过疲倦,她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在车上睡着的,久违而怀念的淡淡的烟草味,清凉的剃须水味,她想念到了极致的味道充满了所有感官世界,这让她安心。
再次睁开眼的时候,海雅是躺在床上的,房间里没有开灯,她愣愣地盯着天花板看了好半天,才认出这是苏炜的家。
她睡得有多沉!被他搬下车再背上楼最后丢上床的整个过程,她一点知觉都没有!
她微微动了一下,躺在身边的苏炜立即醒了,翻身将她搂住,他的声音带着一丝暧昧的朦胧:“猪,可算醒了。”
海雅抱住他的脑袋,在他脸上亲了一口,可是很快,单纯的亲昵就变了味道,他和她的嘴唇都饥渴无比,像是磁石互相吸引,急促而渴求地迅速胶合在一起,他们对彼此的思念像云团般迅速膨胀开,辐射去四肢百骸。
海雅从未这样大胆地与他激烈地亲吻,她不再甘心做被动者,主动开启唇齿,挑逗他的舌头。他们是沙漠中干渴的旅人,对方就是解渴的清水,没有人说话,也不需要言语,一切都交给本能去完成。
衣服和空调毯都掉在了地板上,可谁还去管它们,海雅从未像现在这样彻底敞开自己,接纳他的所有。再也没有生涩的回避,没有害羞的哀求,她完全顺从感官,甚至引诱他更加凶猛的入侵。
不要去想医院,不要去想未来,让她只留在现在这一刻,他与她,男与女,互相吞噬,互相冲撞,彼此都为对方的大胆与放纵而惊喜。
前所未有的极致感官愉悦像滔天巨浪,把她推到了最顶峰,海雅无法抑制地发出激烈的呻吟,她变成了巨浪中的一滴小小浪花,翻卷,收缩,颤抖,这感觉如此陌生,却又浑然天成,她忽然感到一种极致的满足,像一朵花开到了最极限。
随后袭来的,是一种迷离的失落,她独自站在岸边,对岸海市蜃楼幻影幢幢,这些天发生的一切过往在无规律地来回播放,而她是一个旁观看客,超脱三界之外,她迷恋这种感觉,尽管它昙花一现般短暂。
所有的声响终于安静下来,尘埃落定,海雅蜷缩在苏炜怀中,半睡半醒,神态朦胧。
“苏炜……”她的声音像是从梦里传来,有种不真实感。
“嗯?”他抱紧她,低声回应。
“你好几天都没音讯。”她的抱怨更像是在撒娇。
苏炜轻轻笑了两声:“嗯,太忙了,对不起。不过,这样你会更想我。”
海雅在他胸前小小捶了一下,自从求婚后,他好像就变了,以往像是藏在浓厚的烟雾中,尽管温柔,却有些不真切,现在的苏炜才渐渐生出骨血,露出他古灵精怪的一面。
“你呢?为什么屏蔽我的号码?”他反问,听不出语气里有什么情绪。
海雅悬浮飘荡的思绪又一次被拉回残酷的现实里,她沉默了片刻,才说:“我妈妈心脏病发作住院了,我一直在照顾她。她……反对我们,我不想刺激她,所以……”
“所以你选择屏蔽我。”苏炜声音平静地替她把话说完。
海雅有些难堪地垂下头:“……对不起。”
“我想听的不是对不起。”他一向低沉冷淡的声音极少见地里夹杂了一丝焦躁,“你对我们的事,从没有认真考虑过解决问题,永远只是逃避和回避。”
这是他第二次对她发出指责,海雅终于感到委屈:“你想我怎么解决问题?我回去照顾妈妈就是回避?我不想在这个当口刺激她就是逃避?”
苏炜笑了一声,没有说话。
海雅闷闷地躺了一会儿,方才高亢解脱的愉悦正像流沙一样匆匆逃离她,终究,他们还是要回到现实里,面对各种焦头烂额的问题。
她斟酌了许久,再一次开口:“苏炜,我、想要留学。”
她感觉到他的身体有瞬间的僵硬,然后他迅速坐直了身体,低声重复:“留学?”
“是的。”
海雅深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这样就能有更多的勇气。她知道,这个决定很自私,明明答应了要与他在一起,却又擅自离开,可这是她这些天能想出的最好也最可行的解决办法。
“我想去美国留学,申请奖学金,这样就不必依赖家里的资助,和爸爸妈妈的关系也能更加从容一点。”
她顿了顿,慎重又充满期盼地再度开口:“苏炜,你愿意等我几年吗?不会要多久,5年,最多6年,我一定可以打破现在的僵局,然后再也不和你分开了。”
她屏息等待他的表态,希望他相信她,她也相信一直温柔体贴的苏炜一定会同意她的提议。
她等了很久,久到她几乎忍不住出声询问,苏炜突然开口了,他的语气冷酷得好像一个陌生人。
“我问你,我们认识多久?”
海雅虽然不太明白他的意思,还是回答了:“一年不到。”
“从你父母知道我们交往的事,到我向你求婚,到你母亲心脏病发,再到你现在和我说要留学,有多久?”
她心中陡然升起一股不好的预感,急急说道:“……可是这不一样啊!现在我有目标……”
“5年,6年。”苏炜低低笑了,像是发觉一只入侵领地的敌人,他浑身上下充满了敌意,“你知道它们有多久吗?这么多年里,会发生什么事,你能预测吗?不要和我说目标,我不相信你的目标,我只相信世事难测,人心难测。”
她再也没想到苏炜会反对,急得快哭了:“可是我留下来只会更糟啊!我不想这样压抑的过下去,我想和你光明正大在一起,想爸爸妈妈承认我们!”
“所以你为了一个不确定的未来,选择放弃我们的承诺。”苏炜的声音冷得像冰。
海雅再也忍不住哽咽:“那你要我怎么做!?”
他发出一声近乎轻蔑的冷笑:“你的父母是养父母吧?他们养你只是为了把你卖个好价钱,你被他们精神虐待了十九年,还叫他们爸爸妈妈。前些天终于决定离开他们,现在又和我大唱亲情歌,你真的很奇怪。”
他犀利而不留情面的言辞令她惊呆了,这个人是苏炜吗?是她认识并且深深迷恋的男人吗?一直成熟而通情达理的他,怎么会说出这种话?他像是突然变成了一个陌生人。
“无论如何……”她好不容易找回自己的声音,“无论如何他们都养育了我十九年,没有他们就没有祝海雅,做人怎么能不感恩?难道要我眼睁睁看着我妈死掉?”
“你只是舍不得他们给你的优渥物质条件而已。”苏炜捞起衣服,一件件穿好,“习惯了千金小姐的享受生活,习惯谭书林家给你的施舍,你根本就不想离开。”
“苏炜!”海雅终于发火了,“我当你说的是气话!这种话我不想听到第二遍!”
“祝海雅。”
他也连名带姓冰冷地念出她的名字,黑暗中,他的双眼像燃烧的星,凛冽的寒意与疯狂的炽热交杂,这是一个彻底陌生的苏炜,他是冰与火两种极端的结合。
“这种贪图富贵、卖女求荣、卑鄙无耻的人,不配做你的父母,死不足惜。”
海雅哑口无言地看着他,面对这个偏执而疯狂的男人,她再也说不出一个字。
突然之间,她恍然大悟,不是他变成了陌生人,而是她一直误会了,他的成熟与通达只是一种面具,藏在面具下的苏炜偏执冷酷,不相信任何人,对这个世界充满恨意。此时此刻,她立即明白了他叔叔为什么那天哭得如此悲哀,这么多年过去,苏炜一直没有变,一直是那个仇恨着整个世界,怀里揣着尖刀,想要将肇事者杀死的少年。
她感到极度的茫然,还有着极度的束手无策,甚至心底开始升起深深的恐惧。
她无力地试图挽回点什么:“苏炜,他们并不是……”
她的话没能说完,苏炜忽然拉开房门朝外走去,他冰冷刻骨的声音从客厅传来:“这世上没有那么多两全其美的事,你选择了我,就放任他们自生自灭,他们欠下的债原本就跟你毫无关系。你要是选择他们,我们就到此为止。”
话音结束,巨大的关门声像是要震碎她耳膜一样,瞬间炸开,她的神魂都被这个巨大的声响所切断——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样?不久之前,一切都还那么幸福甜美,转瞬间她就从天堂落入了地狱。
柜式空调的冷风吹在赤裸的肌肤上,海雅打了个寒战,突然惊醒似的,她像兔子一样跳下床,不顾一切地冲向大门。
不要走!不要丢下她一个人!当初是她的懦弱卑鄙让她投奔他,可现在她已经彻底转身,直面一切,而始终支撑在身后的他却要离开。她一直以为他是彻底理解她的,孤单一人的世界,得到的每一份感情都让她无比珍惜,是他让她凝聚勇气,即便未来的路布满荆棘,她也愿意血流满地地爬过去,只为了一份有他的未来。
为什么要离开她?为什么?
海雅的手抓住门把,正要打开,忽然发觉自己浑身赤裸。玄关的镜子里映出她光溜溜的样子,她瞬间又僵住了。
过了很久,海雅用双臂缓缓抱住自己,一种难以言喻的深深的屈辱吞噬了她。
漆黑的房间,又空旷,又安静,这里曾有过最温柔的问候,也曾有过最体贴的关怀,这里一度是她逃避现实、天堂般的避风港。在曾经的那些时刻,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有一天她会光溜溜地被苏炜丢在这边,面对着那些美好回忆,难堪得像个污点。
海雅慢慢走回卧室,蹲在地板上摸索了很久,一件一件找到自己的衣服,再一件一件地穿回去。空气里还残留着苏炜身上淡淡的剃须水味道,几分钟前,他们还在这张床上翻云覆雨,现在只有她一个人静静地穿衣服。
或许她穿的不光是衣服,而是被他粗鲁撕碎的,她所剩不多的尊严。系好皮带,穿好T恤,还是不够,她在瑟瑟发抖,用毯子紧紧裹住自己。
脸上湿漉漉的,不停有滚烫的水从眼眶里溢出,她却什么都做不了。
已经什么都做不了了,所有强撑的希望与憧憬,都被他无情粉碎。在她最放心的后背,他突然翻脸,给她致命一击,刚刚成立的祝海雅,如薄雾般消失的无影无踪。
天又黑了,令人心神不宁的漫长一天终于快要结束,海雅趁着妈妈吃饭的功夫,偷偷溜进洗手间,再一次解开手机锁——她已经记不得这是今天第几次解锁手机了,而屏幕上依旧空空如也,没有任何短信与来电记录。
她翻开通讯录,盯着苏炜两个字看了很久,直到妈妈在外面叫她,她才匆匆把手机放回口袋里。
妈妈看上去心情很好,一面用勺子轻轻喝汤,一面笑容满面地说话:“对了雅雅,沈阿姨也赞同你和书林一起去英国留学的事,等书林出院事情都办完,就可以开始弄签证了。”
海雅抽取餐巾纸的动作不禁顿了一顿,她竭力让自己看上去不那么抵抗:“留学的事我还没决定……”
“上次不是你自己说要留学的吗?”妈妈瞪她,“怎么又没决定了?”
海雅抿了抿唇:“我说的是去美国。”
“一直都说的英国,你非要提什么美国!”妈妈的脸沉下去,“说来说去你就是不想跟书林一起而已!我真闹不懂你到底在想什么东西!书林这么好的孩子,知根知底,不说家世,就单论外表,他哪里配不上你?你非要鬼迷心窍,迷恋外面什么野男人!我一直都没跟你好好谈过这件事,你还小,懂什么好坏?那些乱七八糟的男人不过看你年轻漂亮还有钱,讹你一点钱,说不准再占你个便宜,我辛辛苦苦养出来的花一样的女儿,就这样给混蛋糟蹋?!你怎么这么轻贱自己?!”
你怎么这么轻贱自己?这句话像一把刀,瞬间把海雅扎得血流满地。
她猛然起身,像那天晚上一样,徒劳无功地四顾,就算把所有的衣服都穿回来,把所有的被子都裹在身上,都无法遮盖彻骨的难堪。那天之后她时常做梦,梦见自己赤裸着出现在热闹街头,每个人都在看她,而她无处可匿。
“妈妈……”她发出近乎哀求的呻吟,“下次我们再说这个……我、我先回去了。”
她逃一样的抓起背包离开病房,妈妈的声音尾随而来:“不许走!等一下……你真被那混账占便宜了?!海雅!你怎么现在变得这么坏?!”
海雅想要把身体缩到最小,小到这世上没有人能再看见她,给她一些喘息苟活的空间,小到再也听不见那些冰冷的声音,它们要让她崩毁了。
她一路快步走着,贴着阴影,避开走廊上所有人,终于来到电梯间,刚按下按钮,身后忽然传来沈阿姨的声音:“雅雅,要回去了吗?”
她受惊似的跳起来,拼凑不出合适的表情,沈阿姨却已含笑走到身边,一面说:“这些天辛苦你了,我知道书林很多事都非常任性,你一直在忍他,阿姨替他给你陪个不是,他还小,不懂事,你不要太跟他计较。”
见海雅心神不宁,沈阿姨有些惊讶:“你怎么了?是你妈妈又说你了吗?”
海雅急忙摇头,勉强笑了笑,胡乱找了个借口:“没有,我……中午没吃饭,有点饿。”
沈阿姨一哂:“一起吧。”
海雅只有点头。
沈阿姨一直对她非常关爱,从小到大,有时候甚至让她不适应。她可以感觉到她是真的喜欢自己,也正因为是真的,所以才奇怪。她从来没觉得自己有什么特别突出的优点,值得她这样喜爱——因为长得好看吗?以谭家的财势,要找个比她还漂亮的千金小姐不是什么难事;因为她特别听话?现在她应该知道,她的听话都是装出来的;因为两家太熟悉,对她知根知底所以放心?
能让海雅接受的,或许只有这个理由了。
现在她邀请自己一起吃饭,是有话想说吧?说什么?问她苏炜的事?还是和蔼地聊一聊取消联姻的事?
无论哪一个,她都不想聊,至少现在不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