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直在犯错,一直错。
“你慢慢考虑,不要有什么顾虑。”沈阿姨又舀了一勺大虾放在她碗里,“好了,再说下去菜都凉了,趁热吃吧,吃完我送你回宿舍。”
海雅却没有动筷,她发了很久的呆,突然,声音沙哑地问:“沈阿姨……请问你、你现在……你后悔吗?”
她知道不该对长辈这样问,可暂时把这些事丢开,她们有过相似的经历,她想知道这么多年过去,这位迈入中年的女性是何心态,回首曾经为爱痴狂的少女,有没有嘲笑她的天真狂想。
沈阿姨像是早已有所预料,只微微一笑:“我现在很幸福。”
锦衣玉食,夫妻和睦,有子承欢膝下,她有什么理由不幸福?既然幸福,为何又要将海雅当做一个执念?为何今天要把这个故事告诉她?或许连她自己都说不出其中的理由。
回到宿舍已经快9点了,屋里空空的,杨小莹应该还在打工。
海雅洗完澡早早上床,明明身体疲惫到极限,精神却异常地亢奋着,沈阿姨今晚给她说的一切,不停在脑海里回旋。在她还未出生的时候发生的这些事,与她如今的命运千丝万缕地联系起来,那么虚幻,却又无法分割。
闭上眼,这些日子发生的事情像静静的流水,缓缓在黑暗中流淌而过。
已经快要到极限,她再也承受不了更多。
戒指贴在大腿的皮肤上,带来一阵凉意。海雅闭眼用指尖轻轻摩挲转动着它,苏炜已经有好几天没和她联系了,或许她不该再被动地等待,她应该去找他,推心置腹地谈一次。
她真的想离开这里,去一个陌生的国度,让濒临崩溃的生活重新开始。可这并不代表她就是离开他,他们的心是在一起的。沈阿姨可以做到,她也能做到。她不想继续依靠逃避和乞求别人的爱来过下去,也不想被自己的胡思乱想折磨,祝海雅是时候正式成立了。
能不能给她多一点信任?能不能给她多一些时间?她知道,爱上苏炜的时候她就知道,他们一定会是最好的一对。
屋里的灯忽然被打开,海雅微微一惊,杨小莹的声音就传过来了:“海雅?你在睡觉?哎呀不好意思。”
大灯被迅速关上,杨小莹摸索着走到书桌前,扭开了小台灯。她看上去心事重重,手机被她从包里拿出来放进去好几回,鞋子也只换了一只。
“怎么了?”海雅低声问她。
杨小莹摊开手,做个无所谓的姿势:“没什么……就是回来的时候遇到了小陈,跟他聊了几句。”
“他是来和你道歉的吗?”
杨小莹沉默了片刻,终于慢慢坐在床上,叹了口气:“是啊,他特地找到我打工的地方,一直和我道歉。”
“你原谅他了?”
海雅今天奇异的直言快语让杨小莹有些惊讶:“也不算……我不知道该不该原谅他,我觉得他对感情的态度,并不是很负责。”
想出轨就出轨,想回来就回来,一个对感情负责的男人不该是这样。
海雅闭上眼,声音很轻:“你明明还喜欢他。”
杨小莹皱了皱眉头:“喜欢是一回事,可一个人对感情的态度这么随意,我不相信他能给我什么幸福。与其在他身上浪费时间,不如换人。”
“可是你喜欢的不是别人。”
杨小莹终于忍不住抗议:“海雅?你今天不对劲啊!”
海雅停了一会儿,才开口:“我只是觉得,为自己喜欢的人再坚持一下挺好的。世上有那么多人,可叫你喜欢的,只有一个。”
杨小莹过了好长时间才给回应:“海雅,我懂你的意思,可人生在世不可能事事都顺着喜欢不喜欢来。有毒的东西大多好看,不知道的时候吃一口被伤害了,你不能说因为你喜欢,所以你继续吃,直到把自己毒死。”
“小陈是毒药吗?”
“我不知道。”
杨小莹疲倦地揉了揉额角,她不喜欢话题一直在自己身上,何况是被海雅说。她想了一会儿,才犹豫着开口:“我觉得不论什么事,都不可以简单用喜欢不喜欢来随心所欲。我是喜欢小陈,可他对我们的感情不负责任,裂口一旦出现要弥补再难不过。你……你和苏炜的感情也是,你妈妈住院了,你还能坚持喜欢一定要跟他在一起吗?你总要对父母的感情负责吧?”
海雅睁开眼,带着茫然:“你劝我分手?”
杨小莹赶紧摇手:“不是,我只是这么一说……你的事当然你自己决定。就是我觉得做人要有责任感,不能太顺着自己所谓的本心,也是为了自己好吧,不能让未来的自己后悔如今的决定。”
她说完,等了好久,海雅都没有任何声音,她有些忐忑,朝海雅的床铺张望几眼,见她眼睛闭着,也不知是睡了还是不想继续这个话题。
杨小莹只能静悄悄地拿过换洗衣服,出门洗澡了。
回来的时候,桌上的台灯又被人打开了,海雅坐在床头翻英语资料,没一会儿,她忽然抬头:“小莹,我要去英国留学了。”
第七天,一个礼拜过去了,谭书林已经痊愈出院,妈妈也即将出院,很快新学期就要开始,同学们陆陆续续回到了学校,苏炜依旧没有任何音讯。
海雅今天第六次按下拨号键,话筒里依旧是“您拨打的用户已关机”,她站在苏炜家门前,看着紧闭的大门,心中的无力感越来越强。
他的偏执超乎预料,印象里那个成熟体贴的苏炜不知跑哪儿去了。
海雅取出备用钥匙打开门,客厅里的暗沉让她眯起眼,她在门口尴尬地站了一会儿,轻轻叫一声:“……苏炜?你在不在?”
没有回答。
她慢慢走进屋子,沙发和卧室里的凌乱充分说明自她那天离开后,苏炜并没有回来住过。
浴室没人,阳台没人,客房没人,厨房也没人……像是人间蒸发,苏炜突然消失得极其彻底,电话关机,短信不回,更没有回家,他在哪儿?难道他就如此决绝地离开她了?连一个和解的机会都不肯给她?
海雅有种突如其来的慌乱,她竭力遏制慌乱,绞尽脑汁思考苏炜可能去的地方:去找他叔叔吗?不,应该不会,他们关系并不融洽,苏炜不可能在痛苦的时候去找他。是回上次向她求婚的地方吗?大约也不会,只有电视上才会出现这种情节。
茶几上一张揉皱的名片忽然落入海雅的视界中,“炜光装潢公司”,对了!苏炜的公司!现在正是要下班的点,他一定是在公司!
海雅三步并两步冲出小区,招了一辆的士。
一路上她不停地打腹稿,见到苏炜要和他说什么。首先她得告诉他自己的决定,她决定去英国留学,但这并不代表她就要与他分手,每年假期她一定会回来看他的。她要告诉他,她有多爱他,正是因为这样爱他,所以她必须摆脱如今的困境,为了今后可以堂堂正正与他在一起,而不是眼下这样提心吊胆,仿佛做着什么坏事。
杨小莹说得对,做人要有责任感,她不能任性地只为了自己而放弃养父母。她会长大,也会成熟,成熟到能够完美处理两难局面的地步,请他相信她,请他在身后给她支撑,他是她愿意为未来努力的最大动力。
苏炜,你是最重要的。
的士停在巷口时,路灯已经亮了起来,海雅取出小圆镜,就着灯光调整自己的表情。不可以心虚,不可以退缩,他越不相信她,她越要给他信心。
或许连她自己也不知道这股磅礴的信心从何而来,不可多想,她必须前进。
她爱他,她爱他,他们要在一起。
破旧的大楼里依旧异味弥漫,海雅不太记得苏炜的公司是在几楼了,她站在杂乱的信息牌前面一个个找,从头看到尾,从尾看到头,却始终找不到炜光装潢公司几个字。
凭着记忆,她上到7楼,她记得一出电梯口是一家相亲公司的彩色广告牌,这会儿见到同样的广告,她便继续向前走。
对了,是706,她想起来了。
海雅快步走到706门前,出乎意料,上回挂在门前的“炜光装潢公司”的牌子不知道什么时候被下了,露出和泛黄墙壁截然不同的颜色。706的大门敞开着,里面空空如也,只有满地的垃圾。
这下她彻底愣住了,等反应过来的时候,她已经拽着一旁的过路人连声问:“这个公司的人去哪里了?搬走了吗?”
连着问了好几个都没人知道,海雅像个没头苍蝇似的在这栋破旧的大楼里到处乱窜,见人就抓着问,最后终于惊动了保安。
“炜光装潢公司的人前几天才撤空,谁知道是搬走还是破产啊?你找人就打电话,被骗钱就报警,在这边乱窜是搞什么?”
保安大叔客气地把海雅请出了大楼,天已经彻底暗了下来,她像个被人看戏的猴子,落魄地站在楼前,如坠噩梦。
现在,她要去哪儿找人?
那就不要找了。心底有个冷冷的声音突然响起。
不要找了,就当和他的一切没有发生过,回去吧,去留学,崭新的生活等着你。他只是一座孤岛,一座临时喘息的小港,离开他你会无比的轻松,所有人都会无比轻松。
这声音让她恐惧,它们仿佛在拉扯她的身体和心灵,不敢想象有那么一个瞬间,她竟然想要臣服。
海雅踩着僵硬的步子慢慢转身,摸出手机,她重复无意义地拨号,听着话筒里的机械音提示,整个人空落落地,说不出是轻松,还是失望。
破旧大楼周围的灯光很暗,地上污水横流,时常有几个从楼里出来的人见她孤身徘徊,频频回头张望。
她不喜欢这里。
忽然之间,她迷惘的视线对准了远处一辆车,黑色的SUV,无比熟悉的线条与形状——苏炜的车!
海雅像炮弹发射一样狂奔过去,没错!是他的车!他的人一定在附近!
她又变成一只无头苍蝇,在四周破棚子矮屋子包围的小巷里到处穿梭,在踩过一洼污水后,她终于听见了苏炜的声音,他站在巨大的垃圾箱后面,像是和谁在说话,声音低低的。
不知他说了什么,对方突然被他刺激到,声音也骤然变大:“和当初说好的不一样啊?!你他妈要我们就为了60多万坐几年牢?凭什么?!那个妞呢?!当初是你非要插一腿把她揽身边,才搞到现在这个样子!你对得起我们?!”
苏炜的声音也大了,带着一丝冷意:“我没有什么对不起你们。人,我之前把你们送走,现在是你们自己回来;钱,也帮你们洗了,要不是你自己太贪太蠢,那个富二代也就吃个暗亏,不至于搞成诈骗案,被通缉是你们自己作出来的,连我的公司也办不下去,你对不起我才对。”
对方爆了无数粗口,一把揪起他的领口,语调狰狞:“是你说干一票大的!60万算什么?!那个妞呢?!你从她身上讹了多少?你敢独吞?!那女娃被你耍的团团转,一直把你当好人,我不信你没讹到钱!现在好了,我们坐牢,你带着钱在外面潇洒!你想得美!要坐牢大家一起坐!信不信老子来个鱼死网破把你供出去?!”
苏炜的脸色变得阴沉,正欲说话,突然发现了什么似的,迅速抬头,正对上海雅黑白分明的双眼。
他愣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