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至今还记得炎帝死时,心里仿佛空了一半的疼痛,阿珩对嫘祖感情深厚,肯定更痛。

他恨不得立即去朝云峰,可是,他该说什么?我打败了你的父亲,杀死了几万你的族人?用这双沾满了鲜血的手去拥抱安慰她吗?

逍遥落在城头,歪头看着他,似在问他,你在干什么。

蚩尤笑了笑说,“我在思念阿珩。”笑容却完全不同于人前的冷酷,而是深深的无奈。

逍遥翻了个白眼,叫了一声,翅膀轻振,急欲起飞。

蚩尤跃到他背上,“那走吧!”无论如何,总是要看她一眼,才能放心。

天色已经微明,可朝云殿内,仍好似所有人都在沉睡,安静得连叶落的声音都清晰可闻。

蚩尤从前殿找到厢殿都没找到阿珩,正着急,一个人悄无声息地闪出,蚩尤刚欲回避。

“蚩尤。”云桑叫住他,“阿珩在崖顶。”

蚩尤正要离开,云桑说:“听闻你现在很缺粮草,就要支持不住了?”因为逍遥的速度太快,战役胜败已见分晓的消息还没传回轩辕城。

蚩尤回身,说道:“战役已经结束,黄帝重伤,阪泉重回神农。”

天光依旧模糊,云桑背光而立,看不清她是何种神情,半响后,她问:“你接下来的打算是什么?”

“等全部收回神农国土,黄帝投降,我对两代炎帝的承诺就都做到了,不管恩义都两清,我会交出兵权,以后就是你们神农王族自己的事了。”

“那你呢?”

“我会带着阿珩永远离开。”

云桑指了指桑林深处的小径,“你沿这里上去,就能看到阿珩,昨夜母后仙逝,她现在非常伤心,你不要刺激到她,战役的事情就先不要提了。”

“多谢。”

蚩尤沿着杂草丛生的小径到了崖顶,阿珩抱膝坐在悬崖边上。听到脚步声,她回头看了一眼,见是蚩尤,没说什么,只是身子稍稍往里缩了一下。蚩尤紧挨着她,坐到她身边。

放眼望去,云霞静逸,彩练如胭,太阳仍未出现。

蚩尤看着阿珩,她的脸孔又白又瘦,在清冷的晨光中,好似连肌肤下的青涩血管都能看清楚,蚩尤忍不住展手搂住了她。

阿珩头靠在他肩上,眼泪滚滚而落,“蚩尤,从今往后,我是孤零零一个了,没有母亲,没有哥哥。”

阿珩宽慰她,“青阳还在,怎么会只有你一个?”

阿珩悲从中来,失声痛哭,“大哥早已经死了,第一次阪泉大战,你阴差阳错地失手打死了他。本来我已经计划好,放弃一切和你走,只做西陵珩,不做轩辕妭,大哥和少昊都许诺会帮我,四哥也支持我们在一起。可大哥死后,母后和四哥失去了照应,我不能放弃高辛王妃的身份,为了保护母后和四哥,不得不借住少昊的力量让青阳继续‘活着’,四哥不肯原谅你,不允许我和你在一起…”

在阿珩断断续续的哭诉中,蚩尤这才明白了所有事情的前因后果,原来他的兴奋是断送在自己的手里,而他在北冥沉睡时,阿珩却既要面对丧亲之痛,还要殚精竭虑地保护母亲和四哥。他心头说不出的难受,电光火石间,突然一个念头骤起,如果阿珩没有变心,只是为了保护母亲和四哥才和少昊…

“那小夭是…是我…我的女儿?”蚩尤心跳加速,连和黄帝生死对决时,都没有这种紧张害怕。

阿珩狠狠打了他几下,哭着反问,“那你以为她会是谁的女儿?她的名字是小夭,桃花的意思,当时你生死不明,仇家遍布大荒,我能怎么办?”

蚩尤又是喜,又是悲,他有女儿了,他真的有女儿了!可他却一天父亲的责任都没尽到,反而因为自己造的杀孽,让她一出生就身陷危机。他轻轻搂着阿珩,喃喃说:“对不起,对不起。”

阿珩因为肩上的责任,一直压抑着自己的悲伤。大哥死了,不敢哭,怕母亲和四哥更难过;四哥死了,不敢哭,怕母亲和四嫂更难过;四嫂死了,不敢哭,怕母亲和颛顼更难过;此时终于没有了顾忌,全数爆发了出来,伏在蚩尤肩头,嚎啕恸哭。

蚩尤也不劝慰她,只是抱着她,轻轻地拍着她的背,犹如安抚一个伤心的孩子。

阿珩边哭边说:“从小到大,我总喜欢往外跑,什么事都敢做,因为知道不管发生了什么,只要跑回朝云殿,娘和哥哥们总会在那里,可等我发现千好万好都好不过一个家时,却什么都没有了。大哥走了,我还有四哥和母亲,四哥走了,我还有母亲,只要母亲在,我就仍有一个家,如今母亲也走了,我没有家了…”

蚩尤低头吻了吻她的鬓角,“你忘记九黎山中你亲手布置的家了吗?我们有自己的家。虽然这些年你一直没有来,可我每年都在修葺,菜园子里的丝瓜蔓都爬满架子了;我打了一口水井,井水冬暖夏凉,夏天的时候,把瓜果放到竹篮里,沉到井底冰着,十分消暑;我还从青丘国移植了一种蔷薇,色泽娇艳得像晚霞一样,可以给你做胭脂…”

泪眼迷蒙中,阿珩眼前浮现着母亲临去前的一幕。

母亲握着她的手说道:“珩儿,娘虽然走了,可你却真正自由了,你若真喜欢蚩尤,就跟他去。”她惊讶地看着母亲,讷讷不敢言。母亲虚弱地微笑,“傻丫头,你真以为娘到现在还没看出你的心事吗?只要蚩尤能给你一个家,照顾好你,我就认他做女婿,如今我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啊!”

听着蚩尤的描述,阿珩似乎看到了桃花掩映中的小竹楼,竹楼侧的菜园,丝瓜一根根垂下,竹楼前青石砌成的井台,打水的吊桶半倒在井边,井台四周的红色蔷薇花,累累串串,犹如晚霞…

母亲也看到了她的新家,站在竹楼前欣慰地微笑。

母亲,我真的可以自由地跟随蚩尤离去了吗?

母亲在对她点头,身影在桃花林中渐渐远去,神色轻松,再没有挂虑。

阿珩仰头看着蚩尤,满面泪痕,却嫣然一笑,璀璨明亮,“母亲说我自由了,她说愿意认你做女婿。”

蚩尤不敢相信地愣住,一瞬后,满面狂喜,结结巴巴地问:“你娘、你娘…真的、真的…”

阿珩点了点头。

蚩尤一直以为不可能得到阿珩亲人的同意,所以一直蛮横地说着不在乎,可原来亲人的承认和祝福能让人安心,让幸福加倍。蚩尤喜得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呆呆地看着阿珩笑。

东边地天空蓦然明亮,阿珩抬头望去,喃喃低语:“”看,太阳升起来了,又是暂新的一天。

一轮红日从翻涌的云海喷薄而出,就像熊熊燃烧的烈火,照亮了整个天地,令万物生辉。

蚩尤紧紧抱住了阿珩,“我们真的以后每天都可以一起迎接新的一天?”

明亮的朝阳中,阿珩微笑着用力点了点头,不知道究竟是太阳,还是彼此的体温,他们都觉得身子暖融融的。

蚩尤看着阿珩轻量的目光,张了张嘴,想告诉阿珩战役已经结束,可话到了嘴边,却没说出口。这一刻,他只想抱着她,静静地看着旭日普照大地。

火红的朝霞铺满天际,火红的映山红开满山崖,他们安静地坐在悬崖之巅,彼此依偎,身周霞光如胭,山花烂漫,他们的身形凝固如山石,只有晨风轻轻吹过时,衣袂轻拂、

蚩尤轻声问:“西陵珩,你将来最想做什么?”

西陵珩,这个意味着自由和快乐的名字有多久没有出现在她的生命里了?阿珩犹如做梦一般,低声说:“我想和你每天都在一起,我想看着小夭、颛顼平平安安地长大,看他们出嫁、娶妻,然后和你一块儿幸福地死去。”

蚩尤笑了,“这个愿望很简单,我一定会让你实现!”

“真的?”

“真的!”

朱萸在桑林间叫:“王姬,阿珩!”

阿珩站了起来,蚩尤拉着阿珩的手,舍不得放,阿珩慢慢地后退,手从他掌间渐渐远去。她对蚩尤说:“我还要安排母亲的葬礼,你先回去吧,明日这个时候,你会收到我送给你的礼物,就算做…我这么多年失约的一点补偿。”

下午时分,阪泉之战的消息传到高辛,大臣们纷纷赞颂少昊睿智英明,没有派兵参战,否则必然要跟着黄帝遭殃。

面对臣子们的恭维,少昊默不作声。

大臣们也不敢再啰嗦,现在的少昊早已经不是当年温和谦逊、礼待下臣的少昊,如今的他面目冷峻,不苟言笑,喜怒难测,手段酷厉,臣子们连和他对视都心惊胆寒。

少昊正要命众人退下,一个内侍气喘吁吁地跑进大殿,把一封帛书高高举起。

少昊手轻抬,帛书飞到他手中。少昊看完后,脸沉如水,一直盯着帛书,半响都不说话。

季厘从未见过少昊如此,试探地问:“陛下有什么吩咐吗?”

少昊把帛书递给他,他看了一眼,脸色顿变,是轩辕妭的自休书,宣布与少昊解除婚姻,即日起,他们男婚女嫁互不相关。

少昊淡淡说:“这事应该已经天下尽知了,你传给他们看一下,都说说你们的意思。”

几个朝臣看完信,心中气愤,可看少昊的面色,又实在琢磨不透,都不敢吭声。季厘说道:“陛下,高辛建国几万年,从未听说过这样的事情,臣等也实在不知该如何是好。”

朝臣们纷纷点头,自古只听闻国君贬抑妃子,从未听闻妃子自行离去。

一个朝臣突然问:“这是黄帝的意思吗?是不是背后有什么阴谋?”

少昊说:“这是今日清晨颁布的文书,那个时候,黄帝即使还活着,也刚从阪泉逃离,根本不可能发此旨意,文书上只有王后印鉴,没有黄帝的印鉴,应该只是轩辕王姬自己的意思。”

朝臣忙道:“那这可不算。”

少昊说:“你们都下去,这事就这样吧!”少昊说着起身,径直走了。

一众朝臣你看我、我看你,茫然不知所措,就这样吧!就哪样吧?少昊从来都政令明晰,他们第一次收到这样不知道该怎么执行的命令。

少昊没有回承恩宫,而是去了承华宫——他还是王子时的府邸。

推开卧房,一切宛若旧时。

他还清楚记得,新婚之夜,他装醉,踉踉跄跄地推开房门,阿珩抬起头,静静地凝视着他,好似早已窥破他的一切心思。

几案旁,靠窗放着一张软榻,晚上,他在案前处理文书时,阿珩喜欢躺在榻上翻看医术。

推开窗户就是花园,园子里的花草都是阿珩亲手打理,他一边研习《神农本草经》,一边活学活用,培植各种奇花异草,名噪高辛神族,连父王都时常派宫人来讨要花草。

阿珩心细,知道他对气味敏感,每日里,他的案牍上摆放的鲜花都是阿珩采摘,时不时地有意外之喜。

晚风轻送,有酒香徐徐而来,是阿珩培植的醉海棠,不能用水浇,只能用酒,花朵浩大洁白,令人闻之欲醉,阿珩曾戏谑地说,“此乃花中醉君子,也可叫少昊花。”

少昊起身,去花园里剪了几枝醉海棠,插入案头的玉瓶,霎时间,满堂酒香,熏人欲醉。

少昊静躺到榻上,从袖中拿出一个水玉小盒,盒里装着一截小指。

阿珩借兵不遂,断指而去的那天,他真的没有想到,昌意和昌仆会死,竟然从此后,阿珩再没有回到五神山,以后,也再不可能。

一室酒香中,少昊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阳光明媚,碧草萋萋,山花烂漫。青阳、阿珩、昌意都在,就像是昌意成婚的那日,他们聚在一起,说说笑笑。少昊觉得十分快乐,可心里又隐隐约约地莫名悲伤,似乎知道欢乐会很短暂。

他搬出了一坛又一坛自己酿造的酒,频频劝酒,似乎唯恐晚了,他们就喝不到。

青阳笑对昌意说:“这家伙转性了,以前喝他点好酒,非要三请四求不可。”

少昊给青阳斟酒,青阳刚端起杯子,云泽站在凤凰树下,笑叫:“大哥!”

青阳立即站起来,走向云泽,少昊要抓都没抓住,昌意也站了起来,少昊急忙抓住他,“你还没喝我酿的酒。”

昌意微微一笑,从少昊掌间消失,身体轻飘飘地飞向了云泽,兄弟三人并肩站在凤凰花树下,说说笑笑,压根儿不理少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