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刚入军营便有人将发生的事一一通报,他只点了点头,面上一张牙白面具在火把照耀下显出一种暴烈的雪色。
等部将说完,他沉声道:“集结如何?”
他身侧小跑过来的部将立刻应道:“已集结完毕。”
“布防?”
“离军港下游十五里外的江面已布下横江锁,永州江卫已悉数集结。”
“粮草?”
“炳城所储粮草可守城三年,攻江无碍。”
“何时可战?”
“随时可战。”
红衣亲王再不说话,他疾步走入大营,刚一站定,立刻便有侍从上前,为他着甲。
金铁交鸣,他慢慢抬眼,问了一句话:“那……陛下呢?”
刚才还对答如流的部下仿佛被人打了一拳一样,所有的话都哑在了嗓子里,过了半晌,才有人颤声答了一句:“……尚未……出城……”
“……”萧逐闭了一下眼,再度睁开时,声音依然是一贯的平稳清冷。
“……大殿下与皇贵妃呢?”
这一回,整个大帐内数十人,鸦雀无声。
过了不知多久,他最倚重的副将才道:“……目前……失联……”
萧逐什么都没说。
男人站在那里,雪甲红衣,面孔在跳跃烛火下忽明忽灭。
良久,他沉声下令:“按照预定计划行事,水军逼住白玉京部队,一旦稍有异动,立刻攻击!”
萧逐沉声下令,他的目光越过书案看着前方偌大沙盘:“桥船准备如何?”
数名将军应声而出:“已在江面待命,可随时搭桥!”
从前年开始,萧羌便秘密制造用来在江面上可以临时架桥的桥船,到现在一共有三百余艘桥船。
但是,这桥船有什么用呢?大越的军队分为拱护京都的龙神军、水军雷神军,以及陆军风神军,之前永州的水军已经密调至容城,而陆军则在从齐州往这边赶,根本就无军可用。
萧逐从将军们的眼睛里看到了疑问,却没做任何解释,只吐出一个字:“等。”
然而谁也不知道他在等什么。
萧逐静默地站在案后,绝色容颜,牙白面具,红衣银甲,森然长剑,就像是一尊荒烈又凄然的上古神像。
他忽然就笑了起来,笑着笑着一双平日里冷然又疲惫的眼睛深处,渗出那么一点近乎血红的颜色来。
萧羌,你还真敢胡来!
这个事情他从一开始就不赞同,无论是攻打白玉京还是萧羌拿自己当饵稳住苏荷。萧羌就从来没想过,万一有闪失的后果吗?!
“萧羌、萧羌、萧羌……”
萧逐无声念着萧羌的名字,一声又一声,带着血的味道。
然而那名字念得久了,最后便只剩下了苍凉又疲惫的无奈。
他用手掩住眼睛,低低唤了一声:“萧羌啊……”
大越德熙八年三月初四,白玉京以剿灭江盗为名,向大越容城进军。
同时,三月初四凌晨,萧逐密抵炳城军营。
风暴已至。
第二十章 困兽
在白玉京江卫接近容城的瞬间,苏荷就知道,自己中计了。
白玉京战船刚一接近,还尚未开始接战,火箭流矢从容城城头像流星雨一般向白玉京的铁甲江船飞来——容城明显早有准备。
苏荷何等聪明,她略略一想,立刻明白前因后果。
萧羌这次就是冲着白玉京来的。
攻方以为自己是偷袭,守方却早有防备,就算白玉京江卫天下无双,迅速集结的也全是最精锐的部队,但是也就是因为全是精锐,所以数量不多。双方接战,激战一日一夜,虽然大越水军折损过半,白玉京却也啃不下容城这块骨头。
三月初五,双方一直鏖战到将近下午时分,白玉京水军退后,双方各自稍作修整,而与此同时,一份密报同时递到了苏荷和萧羌的手中——沉国水军已抵,向沉国域内白玉京主城进军。
图穷匕见。
至此,萧羌所布下的这局棋,终于完全展开——萧羌先用自己拖住了白玉京精锐与苏荷,再联合沉国攻打白玉京。
当晚,有使者从白玉京军中过来,带来一支沉寒的发簪和一把萧远的佩剑,彬彬有礼地告知萧羌,沉寒、萧远都被抓住了,如果萧羌还爱惜自己的妻子、儿子,就请立刻撤军。
萧羌也十分有礼地回答使者:“抱歉,做不到。”
一身素衣的男人含着微笑对使者说:“请将小儿人头置于阵前,朕乐于见到此幕。”
他说话的时候温文尔雅,语如春风,却偏偏让人生寒。使臣来的时候觉得自己胜券在握,即便萧羌拒绝也是自己胜了,哪知萧羌这句话说完,他却觉得自己在这个温和的皇帝面前,生生矮了一头。
使臣回归的时候,苏荷正和萧远在舱内远眺容城,她听了消息,轻轻一笑,问萧远:“你有这样的父亲可否心寒?”
萧远一听,便白了一张小脸,他沉吟片刻,脸色依旧苍白,却非常有礼貌地回答:“以父亲而言,父要子死,子不得不死,我不敢怨;以君主界分,父亲决定正确,我不能怨。”
他这句说完,苏荷面上玩味一样的笑容去了些,她重新上下打量了片刻萧远,低声说了一句“真可惜”。
这一句语焉不详,萧远却觉得浑身恶寒,他勉强撑着,用力仰起头看她,用力压着声音里的颤抖,道:“此乃萧氏皇族的本分。”
苏荷没有说话,只是看着萧远,回了一个莫测的微笑。
三月初五晚,沉国攻向白玉京最小的主城玄滋,容城水军与白玉京精锐江卫再度开战,白玉京腹背受敌。
终于走到了最坏的一步。
苏荷站在舱内,看着远方战场,一双被火光映出灿烂金红的眼瞳一凛。
女子面上所有情绪慢慢沉下,到面无表情的时候,她忽然就毫无预兆地一弯唇,显出一个让人不寒而栗的笑来。
她确实是中了萧羌的计,意外虏来的萧远又没有派上用场,容城久攻不下,而玄滋陷落也就是这几日的事了——萧羌一定觉得,她已无路可走。
萧羌算她算得准,却完全不知道她到底想要什么。
他根本没法想象,她给自己留了一条怎样的路。
女子掌中悄然浮现一个不停旋转的小小的金色十方星,她凝视着十方星,慢慢地一点一点地将它捏碎。十方星粉碎刹那,一道道普通人类肉眼看不见的金色光柱从白玉京舰群中轰然升起!
女子吐出无声的两个字:“开阵。”
十方厉祀之阵开。
白玉京孕育了千年的欲望,在这一刻破壳而出。
百里之外,玉京堤没在江水中的底基上,金色的十方星法阵一个一个浮起,而浮起法阵的底基就像是溶在水里的雪花一样崩塌——费时一百二十年方成的巨大堤坝,轰然崩碎。
苏荷面上只有一线又冷酷又满足的微笑。
她极轻地,接近于无声地说:“萧羌,你输了。”
三月初五,玉京大堤崩,容城覆灭。
洪水冲破容城城墙,把海棠卷走的一刹那,时间似乎一下静止了。
她看到巨浪是青黑色的,只在浪尖泛着一点雪白,像是一张网一样在她头顶就这么凝住,她想着自己要做点什么。不知怎的,她就执拗地想着得抱紧萧羌。
海棠也不知道自己为何有这种念头,她就是这么想。
然后在她碰到萧羌的一瞬间,凝固的时间重新奔涌,她一下被卷进水里——无数破碎的画面雪花一样在她脑海里散开。
——巨大的金色十方星。
——哭泣着的幼儿。
——血。
——还有,苏荷。
然后,她失去了意识。
海棠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初六的正午了。
她伏在江岸边,风很冷,她浑身湿透,冻得都快僵了。
她周围有几具尸体,腿上也有一具,尸体冷透了,已经开始发硬。
那尸体看上去挺年轻,张着手,背上插着一段铁管,铁管从他胸口透出来,差点扎在她腿上。
在海棠蒙眬的意识里,似乎是有人抱住她,努力把她推到了岸上,大概,就是他吧。
这是海棠第一次看到尸体,望着对方已然黑紫的脸,她并不觉得害怕,只觉得心里一片空荡荡的。
她低头看着青年满是血污的脸,愣愣地坐了片刻,终于拉回了点神志,她木然又费力地拖着青年的尸体,把他藏到了一块礁石下面。
这个死去的年轻人应该是日卫的一员吧,她不认得他是谁。
他多半也不认得她,他只会记得海棠的身份:大越皇帝的三品婕妤,位在后宫第五等。
海棠不自觉地做了个仰头的动作,她觉得自己似乎应该哭出来,可她眼里干干的,眼睛沙沙地疼着。
仰头的动作牵扯到了不知哪处伤口,脊背上剧痛起来,终于又拉回一点神志,她像是被烫到一样猛地一抖。
萧羌呢,萧羌呢?
他在哪里?她明明记得落水的时候,她抓住了他。
她开始翻检尸体,每翻过一具,发现不是萧羌,她就会安心一点,可心也又悬起来一点。她心里只想,萧羌在哪儿?他还好不好?他受没受伤?他要是受伤了可怎么办?要是很长时间没找到他,他死了怎么办?
海棠越想越害怕,又累又疼又难过,手抖得几乎快翻不开尸体了,她不知道翻了多少个人,就在她整个人都快虚脱在滩涂上时,她忽然嗅到一线木叶香气——那是萧羌的熏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