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滂沱而下。

泰州府一整天都在下雨。

二老太太闭着眼睛仿佛昏昏欲睡。屋子里的姚氏族人互相看看,姚宜州低声道:“母亲,族里长辈都在问您,这件事怎么办?”

二老太太这才醒过来,看着大眼瞪小眼的族人。“这还不好办,欠债的还钱,欠米粮的去要米粮,你们和三房的事自己去解决。”

三房如今是丢了借票,米粮也被朝廷查抄,这些平日里跟着三房赚黑钱的族人现在好意思找到族里。

“我们去找三老太爷。”

二老太太从心里颌首,这就对了。

要的就是这句话。

送走了族人。姚宜先一家跪下来,“多亏了二老太太,要不是二老太太哪有我们一家抬头之日,如今大家都知道了三房的事,议论我们慧姐儿的人也少了许多。”

“不要谢我,”二老太太道。“该谢婉宁。”

该谢婉宁,没有婉宁,姚家一族照这样下去还不知道要怎么样。

桂妈妈欢欢喜喜地进门,“老太太,厨房里问呢。是不是该下饺子了。”

该吃饺子了。

姚婉慧上前服侍二老太太坐起身。

二老太太觉得心里十分的舒畅,“今天都留下陪着我吃饺子,这些年也委屈你们了。”

姚宜先和族兄们互相看着,“老太太这是哪里的话。”

姚家堂屋里顿时欢声笑语。

二老太太道:“我让人从泰兴楼拿了点心,将孩子叫出来吃点心。”

桂妈妈带着人将点心摆出来,族里的孩子们顿时在堂屋里跑来跑去。

二老太太看向屋外。

大雨不停地落下来,也不知道婉宁在哪里。

雨点不停地掉下来。

婉宁站在马车前,看着眼前这所小小的院子。

母亲回到沈家之后就住在这里。

不一会儿工夫,院子里的妈妈出来道:“七小姐,娘子请您回去,七小姐好不容易才在姚家立足,万万不能在这时候落人口实,娘子一切都好,收下您送来的东西,这就行了。”

沈四太太看向婉宁,“已经下雨了,我们先回去,明日我来跟你母亲说说。”

辰娘还不知道婉宁已经长大了,不是小时候那个任人摆布的孩子,所以才会这样害怕。

沈四太太不由地叹口气,凡是母亲都一样,小时候怕照应不好子女,等子女长大了,又怕连累他们。

辰娘现在处境不好,若是连累了婉宁的名声,婉宁要怎么嫁人。

女人不能有门好亲事,这辈子就完了。

辰娘还想婉宁能嫁进陈家,陈家是,要娶的媳妇绝不能在礼数、德行上被人诟病。

“你母亲已经知道了你的心思,这就行了,”沈四太太劝说婉宁,“来日方长,等过几年你安稳下来,你母亲也就能见你。”

婉宁知道古代的礼数,要对被休了的母亲不闻不问。

骨肉亲情抵不上一封休书。

这是她永远不能苟同的地方。

她并不怕被人议论。

如果她怕这些就不会反抗祖父,也不会一路到扬州来见母亲。

雨越来越大。

沈氏在屋子里团团转。

“娘子,要不然就见见七小姐,这里是扬州不是泰兴,不会有人知道。”周妈妈轻声劝说着。

穿着半旧酱色褙子的沈氏慌张地坐在椅子上,她每日都会想起婉宁小时候的模样,最喜欢靠在怀里听她哼歌,她唱的不好听,婉宁却喜欢,肉肉的小手在她胳膊上拍着,说不出的高兴。

那时候她怎么也想不到她会见不到女儿长大。

女儿…

她此生最大的心愿就是再见女儿一面,她日夜祈求能有这样的机会。

可是现在她却怨恨自己。

不该这样。

不该这样奢求。

“你不是说,姚家族里有人跟着…她们都会知道,纸里包不住火…”沈氏脸上如同蒙了一层黑色,说不出的颓败。

“姚老太爷不会饶了婉宁。”没有谁比她更清楚姚老太爷睚眦必报的性情。

她已经是个废人,不能拖累婉宁。

周妈妈不禁眼睛一红,娘子早就将这些想的清清楚楚。

“只要婉宁都好,我就知足了,这样就很好…”沈氏望着外面喃喃地道。

“小姐,要不然我们先回沈家…”童妈妈也忍不住小声劝说,风很大,七小姐的衣服都已经湿了。

所有人都小声劝着。

“这样下去也不是个办法。”

婉宁看向紧紧管着的大门,是啊,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

婉宁提起裙角,慢慢跪了下去。

青色的衣裙浸在了泥水里,小小的女孩子就这样端端正正地跪着,好像无论怎么样她都不会起身,她那双清澈的眼睛紧紧地看着黑色的大门,目光是那般的专注。

“小姐…”

“婉宁,你这是做什么,快起来。”

无论是谁都不能让她动摇。

她要见到母亲,只有她这个女儿知道,怎么才能见到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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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多写两千字,晚了哈。和在一起更个长章。

第七十一章 感动

小时候不懂事,会因为没有吃点一块点心而难受,还会因为见到一只虫子受惊吓,自己尿了床也会哭个不停,就连睡一觉醒过来,发现还困着也要热热烈烈地大闹一场,吵个天翻地覆。

这就是小孩子。

那些毫不起眼,小到看不见的理由总是让她很难过。

她难过起来,很多人会来劝说。

乳母、下人、大家拿着各种玩具逗她开心,都没用,她依旧吵闹着。

只有母亲真正在乎她在想什么。

只有母亲将这些不起眼的小事,当做大事放在心上。

母亲会第一时间拿来点心,让人抓走虫子,将她抱过来放在肩膀轻轻地拍着,哄着,让她歪着头再安睡一会儿。

只有母亲,真正在意她在想些什么。

人这辈子能得到的东西不多,最先有的是母亲,最害怕失去的也是母亲。

如果有母亲在,她就可以肯定一件事,只要她过的不好,就会有人心疼,只要她身处困境,就会有人担忧。

她让自己不快活,总有一个人会比她更加不快活。

她让自己难受,总有一个人在她更难受之前会伸出手来。

这就是母亲。

所以,她就算什么事也不会做,也笃定怎么才能见到母亲。

天下的儿女,都知道怎么才能让母亲心疼。

她不是一个好女儿,却是一个懂得在母亲身边撒娇的孩子。

于是她跪下来,就在雨幕之中,让大雨淋在她身上,她的眼睛被雨水打的有些疼,两腿被凉水浸得有些刺骨的麻木,但是她不在乎,只要有个人知道她冷的瑟瑟发抖,在雨水中跪的笔挺。她就心满意足。

总会有人心疼她。

所以爱儿女的父母永远都斗不过儿女。

婉宁从来没觉得被大雨淋着,她心里还能这样畅快,这样高兴。

童妈妈不停地去敲门,大门总算又打开一条缝。里面的下人看到跪在地上的婉宁,顿时吓得又合上,慌慌张张地向内宅里跑去。

沈氏正打开衣橱,衣橱里只有一个用漂亮的碎花布包了好几层的包袱,沈氏将包袱打开,里面全都是她给婉宁做的衣服。

沈氏慌手慌脚地整理衣服,仿佛这样才能让她安静下来。

“娘子,”周妈妈进来道,“您快去看看吧,七小姐在门外跪着呢。这雨下得多大啊,这样下去可是要落下病。”

沈氏一惊心就想被扯了一下,转头看向窗外。

大雨滂沱,树叶都被雨水打落了一地,婉宁那么小的孩子。怎么能在雨水里…还跪在地上。

沈氏的眼睛霎时红了。

顾不得周妈妈说什么,转身走了出去。

大雨冰凉地落在沈氏身上,沈氏却浑然不觉,她几乎在雨中跑起来,到了门前,伸手拉开了门。

四目相对。

女儿那张让她日夜思念的脸就在她眼前。

雨水将婉宁浇得不成样子,她却还能看出来。那五官长得还和小时候一模一样。

那么亲切,让她整颗心都热起来。

婉宁小时候怕黑,到了晚上就拉扯着她的衣角,她走到哪里婉宁就跟到哪里。

现在婉宁不怕黑了,怕的反而是她。

她的女儿长大了,真的长大了。

沈氏已经分不清楚脸上的是雨水还是滚烫的泪水。

“婉宁…”沈氏颤抖着张口。

沈氏和婉宁回到屋里。下人顿时忙碌起来。

厨房里煮了姜汤,烧了热水,婉宁笑呵呵地洗过澡裹着被子喝姜汤。

看着相聚的母女,沈四太太眼睛红了又红,擦了擦眼角才道:“娘那边婉宁已经去过了。娘说,今晚就让婉宁在这边住,从祖宅那边已经拨了人手,你们放心,我都会安排的妥妥当当。”

沈氏点了点头,问起沈老太太,“母亲怎么样?”

沈四太太就笑起来,“见到婉宁别提多高兴了,本来前阵子感了风寒,这样一来仿佛也好了不少。”

沈氏轻手轻脚地帮婉宁擦着头发,“哥哥没跟着一起回来?”

沈四太太道:“没有,跟昆哥留在泰兴,是大伯送我们回来的。”

婉宁听着母亲和舅母说话,依稀回到了多年以前。

“昆哥在泰兴?”沈氏顿了顿仿佛不经意地问。

沈四太太点点头,“本来也要跟着回来,泰兴县里来了一位好先生,我和老爷想着送份礼物去请那位先生帮忙给昆哥找个西席,结果昆哥听了婉宁的话,就要留在泰兴,说什么也想去见见那位先生…”

婉宁能感觉到母亲看她的目光中带了些许欣慰,“这孩子,倒会教弟弟了。”

“可不是…”沈四太太生怕说漏了嘴,忙转开话题,“你们母女俩见面多说说话,我就先回去了。”

外面雨小了很多,沈氏就没有留沈四太太,“趁亮回去,免得路不好走。”

母亲没有再撵她和舅母一起走。

将舅母送出门,沈氏从周妈妈手里接过汤,“快来将这碗汤喝了。”

婉宁接过汤碗,将甜滋滋的汤喝了躺在沈氏腿上,沈氏开始安排下人熏帐子,等到屋子里都收拾好了,沈氏看着婉宁尖尖的下颌,细瘦的肩膀,就掉下眼泪来,“我从姚家出来的时候,你爹答应我会好好照顾你,我是万万没想到,才几年的功夫,他就将你送去了族里。”

母亲是信了父亲的话。

“说你推了张氏,怎么可能,他这个做爹的竟然不信自己的女儿,就凭着那女人乱说。”

过了这么多年,被冤枉时的难过早已经在婉宁心里去的干干净净,婉宁转过身,将下颌抵在沈氏的腿上,“母亲跟我去京城吧!我们分开那么久,早就应该团聚了。”

沈氏怔愣在那里,“那怎么行。我…现在…”

“只有母亲是一心为我思量,”婉宁拿起沈氏的手,沈氏的手很暖和,“在族里这几年。我就被关在绣楼里,好不容易去园子里,却被人推进了池塘,要不是有客人在,我早已经被淹死了,父亲对我不闻不问,母亲还指望姚家能给我说门好亲事,陈家…那门亲事,祖父心里自有思量,绝不会落在我头上。难道母亲还没看清楚,现在只有我们自己才靠的住。”

婉宁怎么会说出这样一番话。

眼看着沈氏在思量,婉宁接着道:“母亲在这里,我也担忧,倒不如我们母女在一起。互相依靠。”

沈氏不知道怎么办才好,“让我想想。”婉宁的话有道理,可是究竟还有些孩子气,她已经被休,怎么能光明正大地和女儿一起生活。

“母亲不知道,前些日子祖父说要将我送去家庵,还要将我逐出姚家。”

这些事不让母亲知道。母亲永远会觉得她留在姚家听话才会有好日子。

沈氏睁大了眼睛,“他们怎么能这样…”

要让母亲彻底会姚家死心。

几年不见母亲的头上已经有了白发,她能借此想到母亲度日如年的生活。

“母亲相信我。”

沈氏听得婉宁的声音转过头来,婉宁那双清亮的眼睛里满是坚定。

“从此之后,我们只会越来越好。”

沈氏流着眼泪,终于点了点头。

婉宁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了。醒来的时候鼻端是香喷喷的点心味道。

沈氏撩开帘子进门,看到婉宁露出笑容来,“再睡一会儿,不着急起身,吃过饭我们去祖宅给你外祖母请安。”

沈氏换了件青色的褙子。头上戴着只玉簪,脸上也施了薄粉,看起来比昨日精神焕发了许多。

在婉宁的记忆里,母亲是个很要强的人,虽然祖父一起看不起沈家,母亲还是将手里的沈家产业打理的很好,后来父亲一直以的规矩来约束,母亲才将手里的铺子卖掉了两间,一心一意地相夫教子。

母亲心里是想好好做个姚三太太,只是祖父、父亲不这样想。

父亲纳妾之后,母亲心情不好,每日也荒了打扮,只是常常和她在一起。

这样一直委曲求全,换来的是父亲的休书。

其实母亲很漂亮,有江南女子的婉约,眉目中又不乏绮丽,这两年虽然憔悴、苍老了很多,打扮起来还是很好看。

婉宁坐起身让落雨伺候着换了衣服和沈氏一起吃过饭,沈家的马车也准备好了。

母女两个坐了车到祖宅。

外祖母早就在屋子里等着她们,见到了母亲和她,外祖母的眼睛也红了,眼泪扑簌簌地掉下来,一把拉住了母亲和她,“我的儿,你总算愿意出门了。”

母亲不知道怎么说才好,靠在祖母肩膀上哭起来。

祖母不停地劝说,“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你也该放下,那黑心肠的人你还想他做什么。”

屋子里的女眷都跟着又是哭又是擦眼泪。

沈氏哭了一会儿,只觉得喉头发甜,转头不停地咳嗽起来。

外祖母道:“快,请郎中过来看看,这病已经断断续续一年了,这样拖下去还怎么能好。”

昨天只顾得相聚,婉宁没发现母亲还生着病。

沈氏忙摇头,“没事,没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