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护国军第一路军二师师长徐致深。”

听到这个名字,人群里嗡嗡声更是不断。

徐致深的名字,因为此前的护国战争和不久前广为报章所报道的沪上南北会谈而人尽皆知。

学生们望着他,表情失望无比,那个带头学生高声说道:“徐长官,我们知道你的事迹,原本对你是十分尊敬的,万万没有想到,连你竟然也和他们一样沆瀣一气,狼狈为奸!府院相互推卸责任,对外一味割权献媚,我们今天聚在这里,是要为惨死还不能遭遇公平的同学讨要公道!你要我们走,也可以,我们需要一个公平合理的交待!”

徐致深道:“我没有什么交待可以给你们,也没有必要向你们做什么交待!我只告诉你们,在枪口面前,你们只是一群待宰的牲口,你们这些自以为正义和热血的举动将会被证明是徒劳的冲动和无谓的牺牲!”

他指着地上那些依旧倒在血泊里,被身边哭泣同伴抱住的伤者:“看看你们这些同伴,这就是结果!”

“我们不怕流血!哪怕牺牲,也是死得其所!”人群里爆发出一阵声音。

徐致深冷笑,点了点头:“那是因为你们没有见过真正的屠宰场是什么样子!今天这些兄弟,”他回头,指着警戒线后的警察,“你们恨他们吧?他们确实没有人性,用枪口对准你们这些怀抱理想前来寻求正义的手无寸铁的人,是他们造成了你们的流血和死亡!但我告诉你们,他们心里还存良知,远不是真正的刽子手。你们再不离开,就会知道什么才叫人间地狱!”

他的声音被扩音远远传送出去,压过了对面的一切嘈声。

“同学们,我也曾和你们一样年轻过,我理解你们全部的热血、激愤并尊重你们。但现在,你们用自以为结成人墙的勇敢的方式去和枪口对峙,愚蠢!我在你们这个年纪的时候,正经历着推翻前清的大革命,我参加了那场南方起义,亲眼看着我身边的同志在浴血奋战后,几乎全部倒在了炮火和枪口下,我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所以我今天有资格站在这里告诉你们,你们这样用胸膛去挡枪口的死,毫无价值!不要幻想有人会因为你们这样的流血和呐喊而心软退让,做梦!死确实很容易,难的是在黑暗和泥潭中活下去,带着你们坚持的理想和抱负,强大自己,直到有一天,等到你有能力去匹配你的抱负和诉求,去担起你的责任,去改变你认为不公的一切,这才是真正的无畏和丈夫的所为,也是你们这些青年学生最应该做的事!”

周围彻底地安静了下来,近旁的一堆火,燃的只剩下了一堆火星子,空气里漂浮着一股浓重的焦臭味道。

忽然,附近的路灯再次亮了。

人群里起了一片嗡嗡的声音。

“徐长官,你说的有道理,但是……”

那个学生头领迟疑了下,声音里含着无尽的悲愤,“难道我们的同学这样被残杀,而我们什么都不能做,就只能眼睁睁看着杀人犯得到包庇,逍遥法外?”

徐致深说道:“你想错了。你们并非什么都没有做!今天你们已经用你们的方式,表达了你们的声音,用不了明天这时候,全中国,大江南北,二十二个省,乃至世界,都会知道发生了什么,而你们做过什么!哪怕现在你们的诉求无法得到满足,但你们并不是孤立的。你们已经失去了一个同学,现在如果还继续堵在这里,我可以肯定地告诉你们,接下来就是更多的无谓牺牲。我劝你们,立刻有序地撤退,让出救生的通道,我还可以立刻将你们这些受伤的同学尽快全部送去就医,或许还能挽救他们宝贵的生命。并且,我也可以向你们保证,尽我所能,释放所有在今晚冲突中被捕的学生。我言尽于此,听或不听,全在于你们自己了。”

他朝那个学生头领走去,将手里的扩音筒放回在了他的手上,随即回到宪兵队的前面,用漠然的目光,注视着面前那群似乎正在发生争执的学生,渐渐地,他们似乎达成了共识,有人开始用扩音器宣布后撤,声音一段一段地被传递下去,人群里再没有什么声音,学生们转身,开始慢慢散去。

天亮,这一带已经变得空荡荡了,只剩下地上一滩滩还没干透的血迹、凌乱的留着踩踏痕迹的残破标语以及火堆里留下的残余衣物灰烬,还在向人诉说着昨夜曾发生过的一幕。

住在附近的民众终于开门,探头出来,相互打听,传递着消息。

据说昨天中午学生们刚开始聚集的时候,府院都不怎么重视,没想到后来竟失控,昨夜警察还向人群开枪,学生中枪,死了两人,伤了几十个,几百人遭毒打,还有被捕入狱的,不计其数。

据说后来,依旧包围着使馆区不肯退散的人群,终于被一个军官给劝退了。

又据说,附近的六国饭店,昨夜也遭了池鱼之殃,被一群来历不明的暴徒袭击抢劫,十几个很有身份的洋人受了伤,还死了一个,虽然后来宪兵队赶到了,但那群暴徒已经施暴完毕四散逃跑。继使馆区被包围之后,相关各国公使又获悉这个消息,十分震怒,纷纷要求张效年立刻缉拿凶手,给他们一个满意的解释。

整个京城,人心惶惶,气氛恐怖,今天的各大报纸头条,全是关于昨天事件的各种报道,尤其对张向人群开枪一事,诸多愤怒鞭挞,事情在迅速发酵。街上不时走过的成队军警、宪兵和一列列似乎今早才从外紧急调进京城的军队身影,令这种恐怖气氛变得更加的浓烈。

甄朱在无眠中等到了天亮,七点多,晨光微熹里,床头的电话响了起来。

她一下就抓起了电话,喂了一声。

那边一顿:“是我。”

声音听起来有些沙哑,透出一种淡淡的疲倦。

甄朱:“你……”

她开口的时候,电话那头的男人也和她同时开口,说的也是同一个字,在听到对方的声音后,又都不约而同地停了下来。

安静了片刻,那头说:“你先说吧。”

甄朱轻声道:“你还好吧?”

他唔了一声:“我挺好,就是事情很多,马上就要走了……”

他仿佛略一迟疑,“昨晚你好像发烧了?好些了吗?”

“好多了,不用记挂。”

甄朱心里慢慢地涌出一丝淡淡的甜蜜,声音也不自觉地更加温柔了。

他顿了一下:“那就好。你多注意休息。我打这个电话,是想跟你说,这边这几天不大太平,实行交通管制,你还是先回天津吧,今天就动身。我已经吩咐王副官了。”

甄朱微微一怔,随即说了声好。想了下,又试探:“你接下来,就一直要留在北京吗?”

“等这阵子忙过了,我就回天津。”

他的声音不疾也不徐。

甄朱嗯了声。

两人的话仿佛说完了,隔着话筒,彼此沉默了下去,沉默了片刻,仿佛听到了对方的呼吸,却谁也没有先挂。

“那个……”

甄朱终于打破了沉默,却迟疑着,吞吞吐吐。

“嗯?”

耳畔传来一道他带着鼓励似的温柔鼻音。

或许是甄朱的错觉,这一声鼻音入耳,竟然让她触着听筒的那只耳朵和近旁的脖颈肌肤一瞬间冒出了细细的一层鸡皮疙瘩,就仿佛是他带着潮热的鼻息轻轻地吹进了她的耳朵眼里,撩的她不禁有点燥,嘴里发干,极力忽略掉那种好像已经很久没男人了的羞耻感,吞吞吐吐地问:“那天晚上……我把你丢下,自己走了……后来你怎么样了……”

电话那头静默着。

甄朱问了出来,就有点后悔了。齿轻轻地咬着自己的唇,屏住呼吸等待着他的回答。

“哦——”

半晌,那头的男人终于哦了一声,拖着长音。

“也没什么。不过就是走了十几公里夜路罢了。”

他的语气淡淡的。虽然看不到脸,但甄朱此刻都能想象出他的表情是什么样子。

她忽然有点想笑,却不敢,极力忍住,想了下,说:“我知道你一定对我有很多的疑问。等以后有机会,我会慢慢告诉你的,如果你想知道的话。”

“好。”

他沉默了片刻,说。语气乖乖的,像个听话的小男孩。

甄朱的心,一下就软的仿佛成了棉花糖,这时电话那头仿佛一阵声音,听起来有人在叫他。

“我该走了。你挂电话吧。”

甄朱轻轻嗯了声,慢慢地挂了电话,出神了片刻,觉得两颊热的厉害,用手背压了一压,到镜前照了照,面颊泛着红晕,艳羡桃花,倒好像发烧又回来了似的。

当天,甄朱和威尔太太联系过后,离开了乱纷纷的京城,被王副官护送着,顺利回到了天津。

出站后,司机已经开车来接,等在了那里。

王副官说,长官吩咐,让他带薛小姐住回徐公馆里去。

第81章 红尘深处

甄朱迟疑了下, 婉拒。

王副官一愣, 露出为难之色:“这是长官吩咐过的……也是为了薛小姐便利……薛小姐不去, 我怕长官要怪罪于我……“

甄朱微微一笑:“他要怪你,你叫他找我。”

王副官无奈, 只得送她回了开滦胡同。

昨天京城里发生的事情, 今天满天津的大街小巷都在传了, 晚上唐小姐回, 见甄朱已经平安归来,很是欣喜, 甄朱送了她自己在旅行头几天顺手买的小礼物,应她好奇心, 略略讲了下当时的所见, 唐小姐唏嘘感叹了一番,当夜无话,次日, 甄朱恢复了正常的上班做事,晚上回到住地的地方, 看到巷子口停了辆汽车, 也没多留意,进门,就看见唐小姐匆忙迎出来,说道:“薛小姐,你有访客,是位太太。刚才你没回, 我代你招待了一下。”

甄朱疑惑,进了屋,看见竟然是石夫人来了,带了一篮的水果,十分意外,便向她致歉,说自己回来晚了,让她空等,随即将她让进自己屋里,见她进去坐在那里,目光一直落在自己身上,似带着微微激动,神色有些异常,迟疑了下,问道:“石夫人,不知道石公子回了没?”

石夫人这才似乎回过神,微笑:“前些时候他父亲身体有些不好,登报寻他,算他还有点良心,自己已经回了。”

甄朱点头:“我和石公子虽然只是泛泛之交,但也知道,他是个性情中人,孝心自然不必说了。回家了就好。”

石夫人含笑,一双目光又落到她的脸上,凝视着。

甄朱忍不住了,说道:“石夫人,您今晚来找我,是不是有事?什么事,您说就是,要是能做到,我一定尽量。”

石夫人终于说道:“薛小姐,我已经知道了,你就是我妹妹的女儿,你应该叫我姨母的。”

甄朱愣住。

石夫人望着她,脸上露出欢喜又激动的表情:“上次我第一眼看到你,就觉得你和我那个多年前去世了的妹妹很是相像,所以我问了声你的来历,只是当时我还不敢确定,回去后,我就叫人去了徐先生老家长义县那里打听,前两天,终于得知消息,你确实就是我多年一直想找的那个孩子。我就是你的亲姨母啊!”

甄朱吃惊地看着她。

石夫人用手帕拭了下眼角,稳住情绪,向甄朱说了一番前情。

原来薛红笺的生母和石夫人是一双姐妹,小时候因家里穷,一起被卖进戏班子里学戏,两姐妹容貌嗓音出众,尤其是薛红笺的生母,更是出色,成了名噪一时的红伶人,和薛红笺的父亲一见钟情,被他赎了身,当时薛父是新科进士,前程无限,对她也是极好,石夫人也为妹妹有了个好归宿而高兴,却没有想到,好景不长,没过两年,生下薛红笺不久,薛父就因为牵涉新党的罪名被革职下狱,薛红笺生母失了依靠,被一个早就觊觎她的人强占,没过多久,生病抑郁死去,临终之前,叮嘱石夫人,来日若有机会,请她务必代自己照顾好女儿。

石夫人后来因缘际遇,跟了石经纶的父亲,曾派人数次去往薛家川西老家寻访。只是那里几年间先后数次遇灾,又逢兵荒马乱,薛家背井离乡,几次迁徙,后来只打听到薛父回乡不久就死去了,剩下一双儿女不知所踪,就此再也没有别的消息。

这些年,石夫人锦衣玉食,心底却一直没有忘记妹妹当年临终前的交托,每每想起,就觉遗憾无比,也不知道薛红笺如今生死下落究竟怎样,石督办知道她的心事,听她长吁短叹,也只能安慰而已。那天她去找甄朱,本是为了打听石经纶的下落,却没想到有了意外发现,回去后,立刻派人去徐致深老家打听消息,这回终于有了确切消息,知道薛红笺就是自己多年寻找未果的亲妹妹的女儿,十分激动,今晚就找了相认。

石夫人说到动情之处,眼眶又湿润了,将依旧错愕的甄朱搂到怀里,说道:“今晚你就跟我回去,往后住我那里,再不让你流落在外吃苦了。”

甄朱终于回过了神,任由石夫人搂着自己絮叨,默默听着她说着当年她和自己生母的旧事,渐渐地,等她情绪平定了下来,叫了她一声姨母,摇头道:“姨母的好意,我心领了,只是住您那里,有些不大方便。姨母以后要是想我,说一声就行,我去看您,也是一样。”

石夫人起先不肯,一定要她随自己住进石府,再三地劝说,见甄朱始终不应,无可奈何,只好说:“也好,那你先在这里住下吧,等过些时候再说。”

石夫人在甄朱这里停留许久,说了许多的话,直到很晚,被甄朱送了出去,临行前,甄朱见她停下脚步,欲言又止,就笑道:“姨母有话的话,问我就是。”

石夫人点了点头,低声道:“你和徐先生,究竟现在关系怎样了?”

甄朱一愣。

“是这样的,”石夫人忙道,“我派人去打听,得知你头几年还小的时候,去徐家待过几年,后来徐先生回乡,听说把你送回了薛家,但走的时候,又带上你到了天津,你也在徐公馆住了段时日……”

甄朱脸有些热,好在边上光线昏暗,石夫人也看不到,就摇头:“我和他,现在没什么关系。”

石夫人仿佛松了口气,“那就好。”她露出笑容,又道:“那么你和经纶,关系到底如何?经纶这孩子,虽不是我亲生的,但他对我一直很是尊敬,我也把他当自己儿子看待。我瞧出来了,他喜欢你,这回不肯应家里安排的亲事,恐怕也是心有所属。虽然我几次听你话里提到,似乎和经纶没什么关系,但若是你也和他有相同的意思,那也无妨,姨母回去就和他父亲商议,无论如何,总是要成全你们一双儿女的。”

她的语气十分恳切。

甄朱微微尴尬,急忙说道:“姨母你误会了。我之前也和你提过,我和经纶只是普通朋友,我绝对没有那层意思。”

石夫人迟疑了下:“当真?姨母不是外人,你不要害羞,要是也喜欢经纶,就和姨母说一声。”

“当真,我绝无此意。”甄朱正色摇头。

石夫人慢慢吐出一口气,轻轻拍了拍她的手,沉吟了下,点头道:“我知道了。”

……

石夫人的意外到来,令甄朱不禁感叹人生际遇,处处充满了戏剧性的巧合。当初和石经纶偶遇得以相识,她又怎能想到,现在两人竟然多了一层这样的关系?

隔日下午,石家的车就开来到了领事馆外,等着甄朱下班,说石督办知道了她和夫人的关系,要接她去石家,一道吃个晚饭。

甄朱到了石家。石夫人正在门口亲自等着,看到甄朱到了,十分欢喜,挽着她进去,将她介绍给了丈夫。

石督办五十多的年纪,长袍马褂,头发花白,石经纶的面容,和父亲依稀相像,但气质却截然不同,石督办举手投足,透出一种行伍的雷厉,并且,脾气似乎有点急躁,但对着初见的甄朱,大约是爱屋及乌,十分和蔼亲切,开口就让甄朱叫他姨父,落座后,等了许久,不见石经纶出来,眉头皱起,似乎就要发脾气了,石夫人急忙让人去催,这时,听到门口起了一阵脚步声,石经纶一手插兜,慢悠悠地晃了进来,在石督办不满的目光盯视之下,叫了声爹和小妈,随后坐到甄朱对面,冲她扯了扯嘴,算是招呼。

甄朱回他一笑。他瞅了过来,眉宇间带了几分淡淡失落,怏怏不乐,和平常的样子,大相径庭。

石督办不快,眉头一皱,又似要发脾气了,被石夫人轻轻按了按手,看起来忍的很是辛苦。一顿饭吃下来,甄朱陪着石督办夫妇,说说笑笑,石经纶却始终一语不发。

饭快要吃完,石夫人看向甄朱,微笑道:“这么多年,我的心愿终于得以实现,很是高兴,从前我就一直想着,要是老天垂怜,哪天让我找到妹妹的女儿,我一定要将她看做自己的亲生女儿,你姨父也只有经纶一个儿子,身边正缺个女儿,我们商议了下,想认你做女儿,不知道你愿不愿意?”

石经纶原本正夹着一条海参,海参有些滑溜,他刚夹起来,石夫人话音落下,筷子里的海参掉了下来,他啪的一声,把筷子顿在了桌上,斜眼睨着甄朱,脸色沉了下。

甄朱看了眼石夫人和石督办,见他两人笑望着自己,立刻明白了。

认自己做女儿,一来,自然出于石夫人的舐犊之情,二来,应该也和那晚上她与石夫人的那一番话有关。

既然知道石经纶对自己有意,她又无心,那么索性将她认为义女,这样她和石经纶往后兄妹相称,他也就只能打消念头了。

不得不说,石夫人这一手釜底抽薪,确实非常巧妙,难怪以她的出身,能坐稳石家夫人的位子,还得到丈夫这样的厚爱。

于情,于理,或是为了石经纶好,甄朱知道自己都不可能拒绝的。

甄朱压下心里对石经纶的一丝歉疚,面带微笑,站起来,向石家夫妇躬身,说道:“这是我求之不得的好事,怎么会不愿意。”

石督办十分高兴,哈哈笑道:“好,好,今天开始,我就有了女儿,大喜之事!”

他转向石夫人,“你选个好日子,咱们也在家里开个现在年轻人流行的什么派对舞会,到时把所有亲朋好友都请来热闹热闹,让人知道,我老石往后也儿女双全,再无遗憾!”

第82章 红尘深处

既然成了石家义女, 甄朱在石夫人的坚持下, 住进了石府。

石夫人选的举办派对的日子, 是在十天之后。她十分重视,和石督办联袂署名, 早早就登报公告了喜得义女的消息, 派对当天的一切细节都由自己亲自敲定, 忙忙碌碌, 喜笑颜开。

但随着日子一天天地逼近,甄朱却渐渐有些心神恍惚起来。

她原本以为, 上次北京使馆区发生的事件,过些天慢慢就会平息下去, 徐致深应该也会如他之前电话里说的那样, 很快就能回天津。但却没有想到,事态非但没有平息,反而越来越在发酵, 这几天的报纸头条,全部都还是当日事件的后续。

事件发生后的第二天, 沪各大学的学生联合响应北京数所大学, 举行声势浩大的援助游行,接下来的几天,南京、西安等多地,也相继发生了同样的事件,全国的报纸,除了那几家喉舌, 剩余全部都在猛烈地声讨张效年,罗列他上台后操控国会,媚外割权,包庇凶徒,甚至于当时竟向手无寸铁的请愿学生开枪,更是令人发指的禽兽之举,辜负了全国之前对他二度出山执掌总理院的殷切厚望。

就在前几天,天津的几所高校,也发生了同样的请愿事件,虽然学生很快就被驱散了,但到处都是宣发的传单,声讨张效年,要求他给出一个交待。

整个中国,仿佛都被卷入了那个事件,而徐致深从那天后,就没有再联系过甄朱。

甄朱在忐忑中等待了多天,到了派对这个晚上,开始的前一刻,终于忍不住,打了上次的那个电话号码。

电话一直在空响,没有人接。

她的心底里,泛出一种难以言述的失落和担忧。

门外,石夫人已经在叫她了。

她挂了电话,呼出一口气,开门的时候,脸上已经露出得体的笑容。

……

外面的纷扰时局,对于普通的平头百姓来说,最多也不过就是增添几句饭后谈资而已,而对于今晚的石府,更是没有造成半点的影响。

石督办有直隶王的称号,今晚这个为了庆贺喜认义女而举办的派对,场面盛大无比,全天津卫的头面人物,太太小姐,能来的都来齐了。石府里宾客盈门,安排也是中西合璧,老一辈的在东厢的传统宴场,搭起戏台子唱戏,年轻人则另设一个派对舞场,完全西化,极尽喜庆奢华。

薛红笺的生母虽然出身低微,但父亲曾是前清进士,外务大臣,做事也有魄力,在当时颇有点官望,却因牵涉新党获罪,最后惨淡收场,这在当年是不可说,但如今说起来,天津卫里的老一辈都还有印象,得知石督办新认的这个干女儿就是当年那位薛大人的后人,无不唏嘘,石夫人领着她,向众人行礼认辈时,收红包收的几乎手软。

而众多的宾客里,最引人注目的,当属谭青麟了,他也是今晚到场的唯一一位远客。

他是几天前,再次抵达天津的。

所谓风水轮流转,上次张效年二度出山,在天津宅邸过五十大寿风光无限的时候,初次露面的谭青麟只身不请而去,当时场面,众人依旧历历在目。

而今夜,石家的宴场里,几乎没人提及张效年了,即便提及,也是寥寥几句带过。

据说,迫于压力,为了平息舆论,那个犯了案的日本武士,现在已经被缉拿,等待送上法庭受审了。但舆论对他的这种迟迟到来的被动反应并不满意,一波赛过过一波的关于谴责他对学生施加暴行的声讨还在继续,并且,除此之外,似乎还因对那晚上发生在六国饭店里的暴徒冲击事件缉拿不力,现在受到来自各国使馆的施压,真可谓内外交困,狼狈不堪。

而谭青麟二次抵达天津,短短几天的时间里,就拜访了天津卫的各种人物,风度折人,尤其是石督办,和他两次见面,对他似乎十分欣赏。

今晚这个场合,他是坐上贵宾。

酒席过后,东厢那头传来胡琴笳板之声,唱的是热闹喜庆的《五子登科》,这边的西式派对,也进行的热闹无比,到场的全是天津卫社交场里的公子千金,甄朱换了身漂亮的小洋装,自然是舞场焦点。

石经纶直到舞会开始,才终于现了身,打扮的自然是他一贯潇洒倜傥的模样,向甄朱邀了今晚的第一支起舞,只有他两人跳。

他笑容满面,风度翩翩,带着甄朱满场旋转,吸引了在场无数小姐们的爱慕目光。

甄朱自然瞧出来了,他对自己一眨眼就做了他妹妹的事,很不乐意。

其实石府义女的身份,于她来说,没有半点意义,但在当时那样的情况之下,明知石督办和夫人的所想,半是厚爱,办是为了儿子,她若拒绝,即便理由再婉转,恐怕也会有令石经纶留下一丝念想之嫌。

人情是个绕不过去的槛。拒绝反而刻意。

跳舞的时候,自然是没有机会开口说话,等到一曲终了,他送甄朱下场的时候,甄朱朝他微微一笑,低声道:“谢谢大哥。”

石经纶嘴角歪了歪,皮笑肉不笑的样子,也没说什么,撇下了甄朱,去请边上另位小姐跳舞。

谭青麟出现了,请甄朱跳了第二支舞,言笑晏晏,风度迷人。

这个晚上,谭青麟后来一直就停在了甄朱的边上,舞会将近尾声,她坐在那里,有些魂不守舍,应着他的话题,有一句没一句地搭着话时,忽然听他随口说道:“薛小姐——”甄朱只是被认做石家义女,并不改姓,“上次沪上一别,我也好些时候没见到徐兄了。他是张效年最得力的亲信,又是准女婿,看最近的舆论和形势,他想必也不好做,不知他近况到底如何了。”

顶着新鲜出炉的石府义女身份,今夜灯璨酒醇,身边追求爱慕者环绕,欢快的舞曲一直在耳畔响个不停,所谓快意享受人生,大抵也不过只是如此了。甄朱几乎一直不停地在跳舞,但心情却始终飘忽,人仿佛一直游离于这个欢乐场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