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默然。忽然朝若生的方向看了一眼,而后目光转而向前。看着长生点点头:“你记性很好。”

长生微笑了下。

衙役恰好上前来,带了他往衙门去。

苏彧便大步走到若生的马车前。隔着帘子道:“连姑娘若要走,明日一早启程便可。”

若生打起帘子一角,隔着幂篱打量着他:“看不出,苏大人真的是个好人。”

用好人二字来评价一个人,远比旁的那些啰嗦字眼,难得万分。

苏彧挑眉:“就因为我救了个人?”

若生摇了摇头,笑言:“你何止救了一个人。”

不说旁的,单他抓到了凶手,那救下的人就不计其数了。

“不该死的人自然要救。”苏彧淡然说道。

若生听进耳里,咀嚼着这句话里的意思,鬼使神差地问出了口:“那该死的呢?”

“弄死。”

“…”若生看一眼天边流云,“该死不该死,又该如何定论?”

“时机若至,你自然会知道。”她问的玄,苏彧答得也玄,“冥冥之中一切皆有定数。”

若生笑眯眯点了点头,张嘴说的却是,“神棍。”

苏彧也不恼,说了句“连姑娘一路顺风”就转身就走了。

衙门那边虽然捉到了人,物证也有,但还是要容那秦货郎辩上一辩的。可他舌灿莲花地说了一通,只要一听见问及他母亲,就立刻像是霜打的茄子一般蔫了下去。即便他用力咬着后槽牙,闭紧了嘴不说话,那情不自禁颤栗着的身子跟眼睛里不时流露出的惶恐厌恶之色,仍是立即就将他的心思展露无遗。

然而张大人连番发问,将几个问题翻来覆去地问,却也还是没能将答案问出来。

最后,张大人摸着自己头顶上的乌纱帽,想着都到了这个时候了,哪管什么自己无用还是有用,虽然他是父母官,这事理应由他来处置,但他也就只能请苏彧审问。

因着有过先前在临水巷见过的那一面,秦货郎一听见苏彧的声音,面色就微微变了变。

苏彧道:“平州再大,也不过一州几县而已,若将你的样貌画了画像张贴各处,总有能认得你的人,到那时。人人都会知道,你在你娘手底下遭遇过什么,你是个极其懦弱无能之辈。你连杀人,都不敢在自个儿的地界杀…”

“你胡说!”秦货郎涨红了脸。

苏彧冷冷笑了下:“你连自己从何地而来。姓甚名谁都不敢直言,难道还不是懦夫?”

张大人在旁听得额上直冒冷汗,小声喊他:“苏大人——苏大人,这么问是不是不大合适?”

审问归审问,老骂人是懦夫做什么?听得他心里头都有点不是滋味起来…他见到尸体怕得吐了,那难道不是人之常情?

可张大人腹诽着,却听到底下的秦货郎高声喊了起来。

一声两声,哎哟喂。怎么就真将名字给说漏嘴了?

张大人在桌子底下一拍大腿,悄悄去看苏彧。

苏彧回望过去,“张大人,还愣着做什么?”

“是是,下官这就命人去查!去查!”他慌慌张张起身,而后一愣,又转头来问苏彧,“苏大人,这是要找什么?”

苏彧面无表情:“一具女尸,死了至少两月。”

张大人闻言。几要“扑通”一声摔下去,死了两月,那得烂成什么模样?也不知这尸体是埋在那的。怎么找?他战战兢兢吩咐了下去,结果发现这秦货郎,家就住在望湖镇隔壁的小镇子上。

那镇子比望湖镇略小一些,也没望湖镇热闹。

秦货郎父亲早亡,跟着母亲李氏一人长大,他娘也一直没有改嫁。

正所谓寡妇门前是非多,据闻这李氏原先也是个温柔可人的女子,后来听了几句闲言碎语与人争执了起来,就跟变了性子似的。一日比一日泼辣起来,一不高兴了。还会动手打孩子,日日念叨着棍棒底下出孝子。狠得很,骂得也厉害。

又因着妇道人家挣钱辛苦,母子俩的日子一直过得十分清贫。

不过秦货郎大些时,李氏也送他去念了书。

可秦货郎在念书上没什么天赋,李氏也觉得供不起儿子的束脩,便不让他继续念下去了。偏偏秦货郎却觉得自个儿但凡再念两年,就能下场考秀才,考了秀才将来必定中举人,没准有一日还能中状元呢!

是以据邻人说,这秦货郎跟李氏在家是时常争执的。

可后来秦货郎的书还是没能继续念。

李氏也是一日日愈发脾气粗暴下去。

衙役去问李氏的邻居,说近日可曾见过李氏母子。

那老妪就撇撇嘴说:“不知上哪发财去了,两月前就搬家了。”

“人还在的时候,你听见过什么奇怪的动静不曾?”

“动静?秦嫂子天天骂儿子,天天骂!”

衙役皱了皱眉,要往那屋子里去。

老妪在后头笼着手,龇着牙花子嘿嘿笑了声,忽道:“官爷,您找他们做什么呀?”问完,她自语起来,“我就看那母子俩时不时眉来眼去的不像话,娘有嫁不嫁,儿子也不娶妻,怪得很…”

“呸!”衙役听着她嘴里不干不净的,嫌污了耳朵,“那货郎杀人了!”

“哎哟!”老妪惊叫一声,踉跄着躲回了屋子里。

几个衙役就进了秦货郎家四处搜寻,里头乱糟糟的,墙根处还有暗色的血迹,似被人洗过,却没能洗干净。

可李氏不管生死,谁也没能寻见。

张大人就来问苏彧,是不是想差了,那李氏当真只是搬家了?

苏彧却反问他,是不是将秦货郎家皆寻遍了。

张大人说,那可不,连院子里的地都翻了一遍,若真有尸体,那邻人也不可能半点嗅不到气味呀。

苏彧就索性亲自去了一趟,两个镇子路程不过半个时辰,一进门,他就沉了脸。张大人问怎么了?结果话音未落,他就发现了苏彧正在看的东西。

那是平州的花农所持的牌子,每年参加选供用的。

牌子已经十分陈旧。秦货郎的爹还活着时,是种花的。所以秦家一定有个用来冬日培花的火窑…他死后,这火窑就没人动过了。

可当他们赶过去时,却发现那火窑有被人动过的痕迹。

打开来后,衙役们从里头找出来一具女尸。因为在火窑里烘过,已成干尸,所以并没有多少腐烂的恶臭。

他们终于找到了秦货郎的娘。

第071章母子

张大人见着尸体,被吓得不轻,众衙役的面色也都不大好看。

那秦货郎知晓母亲的尸体已然被人寻了出来,惊得许久不曾说出话来。自他爹在他幼年去世后,他母亲也不会侍弄花草,家中的营生渐渐的便丢了,待到他长大,也不擅此道,他爹的旧业也就从来没有再拾起来过,那火窑,也无甚用处,本不是为了烧瓷砌的。于是,这么些年来,他家的火窑也就一直封着,没有再烧热过。

他娘倒是曾经喊他继承了父亲的手艺,好不好暂且不论,哪一年若是能有幸在选贡时,入了围,那就是一桩扬名的好事,将来还怕没有好的收成?

这话没错,他也听进了耳朵里,然而他年岁越长,就越觉得母亲的话不中听。

他方一露出不愿意听的模样来,她便气恼,扬手拧他腰间软肉,用力地几乎像是要将那块肉给拧下来。他小时候,她这般待他也就罢了,而今他都生得比她高上许多,她却还是这幅样子,他便觉得自己着实再也受不住。

可每一回,她气过了,就又好言好语地来同他赔好话,搂了他的肩头呜呜的哭,说自己命苦,日子苦,活着心累。

他也知道她孤儿寡母养大自己不易,但她回回这样,动不动就发作,发作完了又觉得她自个儿委屈。这日子反反复复、没完没了地折腾。

那一日他要出门去,便趁着夕阳暮色梳洗了一番,换了身干净的新衣要往外头去。

出了门,他走到院子里,他娘正在收衣裳,见状便随口问。刚用了饭这是要做什么去。

他听见她问话就不由自主地会哆嗦,好容易挺直了腰杆在稀薄的天光底下站定了,转头看着她应了声。同人吃酒去。

他娘闻言,将手里的衣裳大力往地上一掼。张嘴就骂:“吃酒?同谁吃酒?”

“说了你也不知是哪个。”他烦她追根究底地问,敷衍着拔脚就要走,却不防被他娘给拽住胳膊往后一拖,差点摔倒。他亦气上心头,又想着喊得大声了叫邻人听见看笑话,只得压抑着怒气同她分辩,“不过就是吃酒,娘你管这么多作甚?”

她听了脸色涨得通红。忽然问:“是不是想着要偷偷去见那吴老三家的臭丫头?”声音渐渐跟着拔高了些。

他便急急忙忙去捂她的嘴,放低了声音说:“娘你胡说八道什么呢!”

可他心里却虚得慌。

他就是想去见吴老三的闺女的。

吴二姐今年刚十六,那身段一天天就跟柳条似的往上抽,越发苗条起来,人也长得好看,抿着嘴一笑,那花丛间飞舞的蝴蝶都能被勾过去。

他也到年岁要娶妻了。

他娘能拦他一日,还能拦一年两年十年不成?

争执了两句,母子俩拖拖拉拉又进了屋子,她仍拽着他的胳膊不撒手。他就恼得愈发厉害起来。

一个嘴里喊着你敢去我就不活了,一个喊着不活了你就去死,吵得极厉害。

秦货郎就是闹不明白。他娘这是为什么?吴老三家的闺女哪不好?到底是哪不好呀?偏偏他每回问,她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反正就是不乐意这事。他就不由自主地想起了些令自己面红激动又难堪痛苦的事来,猛然一推她,随手拣起桌上的烛台,就朝着她砸了下去。

那尖尖的一端,不偏不倚插进了她心窝子里。

她“啊——”地叫了声,躺在地上艰难地抬抬胳膊,很快就因为失血跟疼痛而没有了力气。

他这时才回过神来。扑上去喊她,又惊又怕之下。哭得一脸鼻涕一脸泪,活像个没长大的孩子。可当他发现母亲鼻间还有微弱的气息时。他却没有立即喊人帮忙请大夫去…

他望着母亲睁得大大的眼睛,只仓皇地抛下她站直了身子,退去了一旁。

她就挣扎着伸手要来抓他的脚,可手指头刚扒拉了两下,就不动了。

秦货郎上前去一看,没气了,当即一屁股跌坐在地上,木呆呆地看着她心口的血污,眼睛红红的,脸也红红的,大汗淋漓。

呆坐了许久,外头的天色已慢慢黑透。

他又打起了精神,从地上爬了起来。

趁着夜深人静,他背着母亲的尸体偷偷去了外头。

不会有人发现的,一定不会有人发现的…

他反复在心底里这般告诉自己,走了多久就说了多久,等到一切安置妥当,他家去刷洗地上血污,又将自己洗得干干净净,带上所有银钱,悄无声息地趁夜溜了。

临行前,他突然很想去见一见吴二姐。

明明今儿个夜里就应该是去见她的,可出了这么一档子事,血腥味犹在鼻间,他怎敢见她,怎好见她?

他像条无家可归的野狗,被无形的手驱赶着,一路赶出了镇子。可四野茫茫,要去哪里呢?他想走得远远的,却又惦记着吴家二姐。

迷茫着,他进了望湖镇,一呆就是几天。

后来他遇见了青娘,虽然年岁比自己大了些,但她生得好,同自己说话的时候,也是温温柔柔的,他忽然就想留下了。

但从那一天开始,他每天夜里都会梦见自己死去的母亲,梦见她坐在自己的床沿,瞪着眼睛骂自己无用,懦弱,又要用血淋淋的双手来打自己。

他一害怕便醒了,醒了就忍不住觉得心里堵得慌。

于是,他开始杀人了。

一个又一个,都像他娘。

嘴上刻薄,那就拿红线缝了。

手上不知轻重责打孩子,那就砍了。

他莫名的,开始心情愉悦起来。

直到他发现,青娘同他母亲也没有什么区别,她在他跟前的温婉模样,不过是假相。

他恨透了!

被判了秋后问斩。他并不怕。

他只是可惜啊,可惜自己悄悄离开的那天夜里,没有去看一眼吴家二姐。

委实。太可惜了…

张大人也觉得可惜,可惜这案子不是自己破的。

秦货郎被收押关进了大牢后。张大人去送苏彧出望湖镇,方才走近,斜刺里就冲出来一“庞然大物”。

他唬了一跳,高声尖叫了声,脚下趔趄着摔进了身旁衙役怀里,而后才看清这突然间冲出来的是只猫,不觉立即从衙役怀里跳出来,指了猫急声斥道:“哪来的蠢猫。吓了本官一跳!”言罢他又扭头吩咐衙役,“给本大人捉了!”

“喵呜——”生得圆滚滚的猫仰头看着他,似讥讽一般拖着长长的尾音叫了声。

张大人气得胡子直颤,这猫冲撞了他无妨,等会冲撞了苏大人如何是好?到了到了,还不是他的错?他就挥挥手让衙役们赶紧将这猫捉得远远的。

谁知几个衙役还没将手凑过去,这猫就蹬着小短腿,飞也似地跑了。

跑去了哪?

张大人一愣,随后就在苏彧怀里看见了它,当即老脸一僵。伸着手颤巍巍道:“苏、苏大人,这猫…”

“是我的猫。”苏彧扫了他一眼。

张大人张着嘴合不拢,好容易闭上了。就瞧见那被苏彧叫做元宝的猫,正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

他垂着手猛一掐自己的大腿,邪门了,这猫还会笑?

可再看,元宝就已经窝在苏彧怀里吃着不知哪来的小鱼干了…

张大人看看苏彧又看看猫,顶着一脸菜色将他们送上了马。

马掌叩在地上,哒哒作响。

望湖镇在他们身后,渐渐重回了安宁。

这是案子告破后的第二天。

若生一行,也才刚刚出发。

时辰还很早。远处的天际不过才亮没有一会,还带着清晨的橘色。马行一会。隔着窗子,外头的太阳渐渐大了起来。马车里头也明亮了许多。

若生喝了一口茶,颓然往后一靠,呢喃自语:“刘大人…”

从望湖镇到平州刺史府,走得快一些,不过一日光景。

可接下去,究竟该怎么办,她还未想妥。如果雀奴在某些富商手中,即使对方不愿放手,她也有法子叫他们松手。对连家而言,能用银子跟水路上的规矩摆平的事,就都不算事。

但对方是平州刺史,有些事就再不能一概而论。

她望着自己手中的瓷杯,釉色极美,在明媚的日光下发出薄而亮的光泽,令人移不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