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甄夫人点点头,忽然指了玉寅说:“送三姑娘出门。”

玉寅便也应声直起腰来,垂首跟在了若生身后。

走至帘前,他伸手撩起,“三姑娘请。”

外头不知何时风声大作,若生出得门去,只觉得自己宽大的衣袖被风吹得猎猎作响,好容易一把攥紧,突然有个身影挡在了她跟前,说了句“小的僭越了”。

他忽然伸手将她鬓边被风吹得扬起的一缕发丝抓住,缠回了发间。

若生心中一凛,“啪”一声重重挥开他的手,大步后退,冷声斥道:“放肆!”

第138章惩处

玉寅猝不及防,被打得趔趄了下,亦往后退了一步,二人之间顿时空出一块来。

少女音色清澈,骤然拔高了声音一声“放肆”,则立即就将边上的人都给吸引了过来。绿蕉离得远些,方才正往若生身边赶,听见声音后再顾不得旁的规矩,拔脚便跑,一口气跑到了若生跟前,急切地问道:“姑娘怎么了?”

与此同时,窦妈妈也靠近来,但她并不问若生,只径直看向一旁的玉寅,沉声问:“出了什么事?”

玉寅垂首而立,廊下光线又不及室内明亮,叫人看不清楚他面上的神情。

窦妈妈的话音落下,他静默了一会,方才突然跪了下去,说:“是小的不对,惊着三姑娘了。”

夜幕下,花影无声,却不知从哪个角落里传来了一阵阵的虫鸣声。

唧唧咕咕,叫个不休。

吵得人头疼不提,同时也将这本该寂寂的气氛给击得米分碎,半点不留。

夜风却一点一点冷了下去。

窦妈妈定定看了玉寅两眼,见他跪得笔直,便扫了一眼他膝下冷硬的地砖,微不可见地皱了下眉头,而后飞快转头看向了若生,扬起嘴角,温声问道:“姑娘可还好?”

“不好。”若生绷着一张小脸,紧贴着绿蕉站着,神色警惕,语速飞快地吐出两个字来。

窦妈妈一愣。

若生道:“他将手伸到了我头上。”

窦妈妈方才蹙了又舒展的眉头立刻紧紧皱成了一个川字,揉也揉不开。她立刻转头面向了玉寅,盯着他低着的头,冷声训斥:“放肆的东西,你怎么敢这般做?!”

便是玉寅再得云甄夫人的喜欢。也终究不是连家的少爷,不是连家的人。

可若生,是连家二房眼下唯一的姑娘,是云甄夫人自幼看着长大,心尖尖上的人,焉是玉寅这样的人可以胡来的?

窦妈妈的眉头是越皱越紧:“是谁允你如此大胆胡为?!”

玉寅跪在地上的身子,却是半点也不曾动过。就连微微低垂着的脑袋。也始终定定的,纹丝不动,乃至于他的声音都一如既往的平静:“方才有风吹乱了姑娘的头发。只怕要迷了眼睛,是以小的便僭越了一回。”

他徐徐解释着,窦妈妈的面色好看了些许。

如若只是这样,倒不算太过放肆。

千重园里除了些负责洒扫的粗使婆子外。便没有几个丫鬟,多的都是像他们这样的人。平素里端茶送水伺候云甄夫人净面穿衣歇息,全是他们的活计。

于千重园而言,玉寅这群人真计较起来,同若生身边的绿蕉、扈秋娘几个也没有什么不一样的。

方才若生走出来时。风声大作,吹乱了她的发,如果是绿蕉在旁。那也是要及时将散乱的发丝给缠回去的,否则要是迷了主子的眼睛。就是她们没有眼力见没有办好事了。

这一回,只是恰恰不是绿蕉,而是玉寅而已。

窦妈妈略微一想,紧皱的眉头便慢慢舒展了开去。

她仍然厉声斥了玉寅几句,后转头望向若生,谨声说:“姑娘消消气,都是这伙子人不知好歹,您莫要放在心上。”

若生听着这话,也是立马就明白了过来。

而且刚才玉寅,也的确先说了一句“小的僭越了”,所以这事虽然是他放肆,却远没有到过分的地步。

若生的口气突然一软,看向窦妈妈的那双眼睛黑白分明,蓄着些微水汽:“妈妈…”

她是云甄夫人看着长大的,从小在千重园里不知走了多少个来回,逛过多少次云甄夫人的屋子跟库房,同千重园里的老人儿都熟悉得很,窦妈妈身为云甄夫人的心腹妈妈,当然更是同她熟得不能再熟。

她亦是窦妈妈一点点看着长大的,从米分团似的小东西一天天长成了如今模样娇弱的少女,窦妈妈心底里也是极疼她的。

是以,她这般张嘴一喊,窦妈妈一颗心就软成了水,轻轻叹口气,将若生扶到了一旁好言劝了几句,又说回头必定严惩玉寅。

若生一面听着,一面乖巧地点头,再不多言一句玉寅哪里放肆,自己有多不高兴。

她只安安静静地听着窦妈妈说话,间或微笑一下,姿态柔弱而无助。

窦妈妈极少见她如此,偶然见上一回,心中十分震惊,心中便不觉暗暗揣测,玉寅是否当真过于放肆了。

然则天色已晚,夜风一阵冷过一阵,窦妈妈瞧若生衣着单薄,生怕她受凉,委实不敢多留,便再三劝着她消气,先行送了她出千重园。随即,窦妈妈返身回了廊下。

而玉寅,仍旧跪着,甚至于连姿势也没有变化过分毫。

窦妈妈心头一紧,终是道:“先退下吧。”

她虽然管着千重园里的人和事,算是内管家,可玉寅终究是云甄夫人的人,不是她随意就能处置的。

空气里的虫鸣声,渐渐变得响亮起来。

窦妈妈眯了眯眼睛,转身进了里头,去寻云甄夫人回禀。

澄砖地面平滑如镜,将她的身影拉得老长。

她放轻了脚步,越过珠帘,走到美人榻前。美人榻上躺着的美人,闭着双眼,像是睡去了。窦妈妈暗暗叹息了声,伸出手来将一旁的薄毯拎了起来,轻轻地覆到云甄夫人身上。

然而就在这时,阖眼而眠的妇人却突然睁开了眼睛,眼神清明,没有半点惺忪睡意,她方才一直都醒着。

窦妈妈唬了一跳,手里还拎着一角的帘子就直直掉了下去。

云甄夫人双手撑着软榻,懒洋洋坐起身来。

屋子里的烟味浓郁,她身上亦有,但她似浑然不觉,也不叫窦妈妈开窗,只问:“阿九回去了?”

窦妈妈应个是,将玉寅的事说了。

云甄夫人不置可否,又问:“阿九那丫头,发火了?”

“倒不算发火…”窦妈妈小心斟酌着字眼,“依奴婢看,不痛快是定然的,方才三姑娘连话也不愿意多说一句了,听奴婢说着话,虽然笑着,可笑得也没有半点高兴的样子。”

云甄夫人伸手掠过自己鬓边散乱的发:“禁足吧。”

窦妈妈愣住:“禁足?三姑娘她…”

“想到哪儿去了!”云甄夫人失笑,摇了摇头,抓起身上绣了葡萄鹦鹉的薄毯,“禁她的足做什么!”

窦妈妈这才反应过来,原来这禁足说的是禁玉寅的足,不过主子说的这话她却是始料未及,神色仍旧有些木木的。云甄夫人却是一脸的漫不经心:“只管去办。”说完,她身子往后一倒,闭上了眼睛长出了一口气,又说:“再使个人去知会阿九一声。”

不论如何,玉寅那孩子生得再像她记忆里的人,再像她幻想中的儿子,也终究不是真的。

他既惹了若生不高兴,那当然得罚。

但窦妈妈应声退了下去后,她伏在榻上,却猝然又坐了起来,烦躁地将身上薄毯一把掀开,赤脚落在了地上。

脚下的砖冰凉凉,有些像是冰。

还未进六月,她又畏冷,千重园里还没有一处开始用冰。

可她这会就这么孤身坐着,心头似有一把火在烧,燥得她浑身难受,头疼欲裂。

不过是个面首,何须在意?

但分明应当严惩一番的,话至嘴边却成了“禁足”。

云甄夫人深吸了几口气,转过脸又睡倒在了榻上,半阖上眼睛,用力揉着自己的太阳穴。东夷的人跟事,死去的孩子,玉寅的脸…一堆乱七八糟的事跟人反反复复在她眼前闪现。

她遥遥望见床帐上绣着的火红石榴花,红得像是一滩血,令人悚然。

朦胧间,眼角一热,她用力闭上了双目。

有湿而烫的东西,沿着她的眼角,流了下来。

过得许久,她才终于再欲睡去。

而早前离开千重园往木犀苑去的若生,却还精神奕奕,没有半点睡意。绿蕉伺候她沐浴更衣躺下后,千重园里窦妈妈也使人来给她递了口信。来人若生并未亲见,见的是绿蕉跟吴妈妈。

吴妈妈因为没有亲自跟着去,并不清楚发生了什么,闻言并未多言一字,只将人给送了出去。

绿蕉就来同若生回禀。

若生听是禁足,眉一挑,笑了下,又飞快敛去,打发了绿蕉下去。

她知道窦妈妈一定会将那事告诉姑姑,却没有料到姑姑会这么罚。

禁足?

她摇了摇头,舒口气躺了回去。

方才玉寅那一出,她也是猝不及防,只是下意识便扬手挥了过去。但是如果换做是前一世的她,刚刚定然不会做出那样的举动来。他动作突然,她闪避不及,事后定然发懵,只会盯着他看,哪里会脱口训他放肆。

屋子里的光线渐渐黯淡了下去,若生躺在床上静静地思量着,自己过去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只是也不知是过去的太久了,还是她心底里有意遗忘,她想了又想,却只能想起一个模模糊糊的身影来,明明是自己,却像是陌生人。

然而她变了,其余人却都还是原样。

在玉寅看来,她不过就是连家二房那个性子娇纵的三姑娘罢了——

第139章筹谋

这样的她,于他而言,只怕是最容易接近的对象。

殊不知,她早已经看清楚了他的伎俩。上过一次当的人,怎么还能在同一个地方,同一个人身上栽第二次?

她前世丝毫不知他的心思,又自幼不知人间疾苦,恰逢陌上如玉少年,情窦初开,眼睛移不开,腿也迈不开,只将他搁在自己心尖上,小心翼翼地喜欢着。

可最初的喜欢有多甜,后来尝到的滋味就有多苦涩。

人的眼泪也是咸涩的,但比较起来,就远不及心里的苦了。

若生思量着,舌尖上泛起阵阵苦意来,叹口气翻个身,伏在了枕头上。

突然,“叩叩”两声响,惊动了她。她霍然坐起身来,敛目朝响声传来的方向望去,说了声:“进来。”

话音一落,扈秋娘的身影就从外头走了进来,披着身夜风的凉意。她大步上前,先恭恭敬敬地同若生行了个礼,而后说:“回来的路上差点叫巡夜的给碰上了,奴婢避了避,便耽搁了会。”

若生听见前头半句,一颗心顿时提了起来,再听后半句,这颗提着的心便又落回了原处,她松了口气,让扈秋娘坐下说话。

扈秋娘就也立刻依言搬了椅子到她床前,落了座。

“找到地方了不曾?”若生就着昏黄的灯光,坐得更直了,低声问道。

扈秋娘见状便站起身来,取了只云锦面子的靠枕置于她背后,伺候她靠得舒服了,方才回话说:“虽然那地方不容易找,但奴婢幸不辱命。到底还是找着了。”

“找到了?!”若生面上一喜,声音也不由得微微拔高了些,及时又压低来,“可有瞧见什么?”

扈秋娘摇了摇头:“远着不提,绣楼亦高,什么也瞧不见。”言罢,她顿了顿。补充道:“奴婢等了许久。这天也黑了许久,可里头没有一处点灯的,若不是一早知道情况。指定以为里头并没有人住着。”

即便她出门之前,已经从若生口中得知,那宅子里是住着人的,可到了地方后略微探了探。她心里头的疑惑却反而更盛了。

白日里尚且好说,天色一黑。人不能视物,自然是要点灯燃烛的,但是那座不大的宅子却始终黑幽幽的,叫人看得心里发毛。是以。那宅子里如果真的有人住着,那住在里头的人,只怕也不是什么普通的人。

扈秋娘踟蹰着。终究还是说了:“姑娘,有句话奴婢不知是当说还是不当说。”

若生定定看着她。若有所思地道:“是何事?但说无妨。”

扈秋娘闻言却又迟疑了起来,似不知如何开口,从何说起,过了会才道:“在平州时,您便同奴婢说过,想要找到那个人,奴婢亦觉得若能寻到,也是一桩善事,积德积福,再好不过。可是如今您瞧,这事越发得诡谲了,奴婢担心…”

她的话音一点点轻了下去,终于没了话。

担心什么?值得担心的事太多了。可若是真要她仔仔细细说上一遍,究竟在担心什么,她似乎又不知道该怎么说才能说得清楚。

扈秋娘恨自己嘴笨,眉宇间不觉露出些微懊恼来。

若生看得分明,便道:“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

于旁人而言,雀奴同她连萍水相逢也称不上,她们今世甚至连面也不曾见过,人人都只当她起初是一时兴起才要找雀奴,所以既然都已经亲自找到平州去了,也还未将人寻着,如今再苦苦寻找,似乎就显得怪异跟莫名其妙了。

她们终究,是毫无干系的两个人。

若生对此亦心知肚明,所以眼下除了苏彧外,就是日夜贴身跟着她的扈秋娘,也仅仅只知道雀奴身世可怜,她有心相助,却不知她对寻找雀奴这件事这般执拗。

那宅子偏僻,四周寂静无声,夜晚不燃灯,大门紧闭,似毫无人烟,处处都充满诡谲。

哪怕若生还没有亲眼见过,但从苏彧口中听说那座宅子的时候,她就已经预料到了扈秋娘将会目睹的场景。

质疑、担忧、疑惑…

到时候,全都会一股脑地涌上来。

可都已经走到这一步了,她怎能临时收手?

她亦会害怕,会担忧,会惶恐,可那些情绪都不能左右她的信念。

于是她对上扈秋娘忧心忡忡的目光,笑了起来。面容洁白无暇,肌肤细腻如瓷,眉眼弯弯,像是暗夜中悄悄绽放的莲花,重重瓣瓣间满是淡然的香气。

扈秋娘看得愣了愣,耳边就听得她道:“近在眼前了,就是千难万难,也迟早都能跨过去的。”

忧心是该的,小心驶得万年船,太过大意反而有害无益。

不等扈秋娘说话,若生又淡淡道:“我心中已有了主意,你到时只管照着话去办就可,小心些就是了。”

没她的吩咐,扈秋娘也不能僭越,私自将若生要做的事去通禀给云甄夫人。但扈秋娘先是云甄夫人的人,后才是若生的人,真到了什么艰难的时刻,也保不齐她不会因为担心若生,而去寻云甄夫人禀报,所以若生略一想,便加了句:“姑姑近些日子亦有诸多烦心事,这些琐事就不必叫她知道了,且谨慎行事。”

“是,奴婢记下了。”扈秋娘听到这话,原先就是有想要去回禀的心思,也熄灭了。

好在瞧若生的样子,神情泰然,应是心中有数的,虽然年纪轻,做事却还算稳重,扈秋娘的担心终于少了一些。

灯花“噼啪”炸了下,屋外的夜更深了。

扈秋娘的声音放得轻而柔,将自己出门后所闻所见,都一五一十地告诉了若生。

等到谈完话,时已近三更。

连家大宅各处皆鸦雀无声,众人都早已熟睡。

除却木犀苑里还有屋子亮着灯外,旁的地方都是黑魆魆的。

千重园里没了人影走动,愈显空旷起来,花木阴影重叠,风一吹,鬼气森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