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渺几人俱都大惊,不约而同上前几步,眼也不眨瞧着他,不敢放过任何一丝变化。

花溅泪闭目运功。不过片刻功夫,众人眼见他原本已白至头顶的发色一寸寸的重又变得乌黑,原本提到胸口的心瞬间变作了狂喜。

又得片刻,花溅泪睁眼,长吁一口气:“成了。”

东方玉一手拿着小药丸,神情委顿,还在发呆。

段须眉挑眉讽道:“东方庄主痛失爱子,这是活不下去了?”

贺修筠亦皱眉道:“庄主心脉受损,毒性只怕比花堂主要更深三分,再不解毒只怕…”

东方渺沉声喝道:“玉儿!”

东方玉浑身一震,呆呆看向手中那小药丸,半晌苦笑一声,终究吞服下解药,盘坐运功解毒。

段须眉再次向东方渺伸出手。

贺修筠摇了摇头:“你这样做买卖,若行商只怕亏的裤子也没了。”

“你应夸我有恃无恐。”段须眉笑道,“花溅泪与东方玉解了毒,那又如何?此时你那位恐怕并不简单的车夫、这里间人暗中里带的随从人马、哪怕谢郁此刻业已赶到尽数聚集门外,那又如何?即便武林盟主在此,又敢不将这厅中百来条人命当回事?”

与他对视片刻,贺修筠颔首道:“所谓天时地利人和,擅选时机可谓其中十分重要的一环,我收回适才说你不堪行商之言。”

二人对答间,只见一人从厅外行了进来。

来人甚为年轻,面目英俊,青衣整洁,手挽一把大刀。

众见来人以后,花溅泪霍然起身,贺修筠满目惊喜。

来人手中那把刀长三尺八寸,刀宽背厚,远胜寻常大刀,竟名“温柔”。虽名温柔,却一刀割喉,从不在凶徒嫌犯身上斩第二刀。

温柔刀,惊鸿剑,乃是天下第一楼登楼的两大年轻名器。

一剑惊鸿花溅泪,一刀斩魂谢郁。

谢郁道:“我站在门外,听了你说的话。我认为你讲的话很有道理,便进来了。”

段须眉点了点头:“我认为你觉得很有道理的话很有道理。”

二人面对面站立。

在段须眉口中,他二人有“血海深仇”,然而此刻相对彼此打量的两人间又哪有一丝一毫仇人的模样?满目怀缅,更似故人。

恨不能“啖其肉饮其血”的段须眉率先笑道:“多年不见,你风采更胜从前。”

谢郁亦颔了颔首:“我许多次怀疑关山月便是你,可惜未谋一面,到今日才确认。”

“你既知关山月是我,当知我有何所恃。”段须眉笑道,“怎的你竟以为自己今日能阻拦此事?”

谢郁苦笑道:“我若能阻拦,又何苦白白在门外罚站?”顿了顿,忽的口风一转,“难道你最想做的事不是杀我?”

“我日日夜夜都想杀你,偏生此刻不想。”段须眉笑道,“让你追着我跑,疲于奔命,也挺有意思。”

摇了摇头,谢郁转向堪堪睁开眼的东方玉:“东方大侠可是无事了?”

“已无事。”东方玉拱手勉强笑道,“多谢谢堂主。堂主出手相助,东方一家感激不尽。”

谢郁又看向花溅泪:“你呢?”

花溅泪苦笑道:“性命无碍。”

性命无碍,那是说伤情很有碍了。

谢郁叹了口气,目光迎上贺修筠。

美貌温婉的少女一双明眸亮晶晶的,又是安心又是喜悦,顾盼飞扬,比之初始的爽朗风度,适才的冷静沉郁,此刻的她才更有她这年纪的女孩儿应有的灵动开朗。

谢郁脸色便也跟着变了,三分担忧,三分无奈,四分喜悦:“你当真…唉。”

他虽一看见她的脸就开始唉声叹气,众人却自这叹息声中听出非护她周全不可的坚定。

他二人眉目传情间,段须眉正朝东方渺几人道:“诸位也听见了,即便了不得的登楼少主在此,对此情形却也无法可想,诸位何不爽快一点,何必非要我三催四请?”

谢郁在他身后道:“你雇主姓甚名谁?系出何处?”

“你急什么。”段须眉头也不回,悠悠道,“往后少不了他给你找麻烦的时候,届时自然知晓。”

谢郁皱眉:“你一向不喜故弄玄虚。”

“我却一向很尊重雇主的秘密。”段须眉笑道,“尤其是还未付出酬劳的雇主。”

谢郁蹙眉更深:“你的酬劳是我的人头,届时我已死了,如何得知真相?”

愣得一愣,段须眉噗嗤笑道:“你往日最爱假作正经,而今竟也学得油滑起来。”忽的笑容又是一敛,“我有一事要你和你这手下解释清楚,他赞你为人‘只行大道,不结私怨’,你怎么说?”他手指之人,正是花溅泪。

沉默片刻,谢郁道:“你我当年结怨,确有谢某一己私情在内,谢某也确有对你不住之处。”不待段须眉反应,他又道,“然而谢某行至今日,并不后悔当日所作所为。若说有甚过错,只恨当年留你性命,以为今日祸患。”

段须眉呆得一呆,一字字道:“你、恨、留、我、一、命?”

“不错。”谢郁与他对视,正面迎他一瞬爆发的杀气,半分不让,“当年一别,你我未再照面,然而这些年关山月每一桩杀案,登楼皆记录在册。你数不清自己杀孽几何,我却能替你一一道来。”

“你没有资格饶我的命,连这话也不配说。我却不但要你的命,还必要你死前忏悔你当日所为。”阴森森说完这话,段须眉目中恨得几要滴出血来,再无方才那闲适风度,转向东方渺几人道,“现在就将五张藏宝残图交给我,否则从此刻起我十步杀一人,将今日厅中所有人屠个干净!”

他话中绝然阴森之意听得众人心中打突,哪怕谢郁就好端端的站在一旁,明知东方家此刻已被欲救他们之人团团围住也全然不能缓解这压力,有人不由自主便数着段须眉脚下步数,从他说完话至此已行了七步!当下便有人崩溃叫道:“快给他呀!真要我们今日死在此处么!不是说那宝藏根本就是骗人的祸端,给了他,管得他们是死是活!”

东方玉解毒之后面色依然苍白:“你方才说你身上根本没有所有人的解药,即便我们给你…”

他接下来的话没有说完,只因段须眉已走完十步。

他拔下了鬓边一支金钗。

他拔下金钗的瞬间谢郁亦拔出了他那把长、宽、厚都十分离奇的温柔刀。刀虽重,他却势如闪电。

然而闪电一样的速度也比不上段须眉的速度。

他先前与花溅泪一战根本无人看清他动作。

然而此刻他的动作却清清楚楚印在众人眼内。

快,但清楚。

这当然是他有意为之。

他在这种时候尚能随心所欲。

这便是最恐怖的震慑。

他的动作根本没有任何花哨,甚至都不知能不能算得上招式。

他持着金钗,随随便便在离他最近之人身上点了几点。然后转身,金钗迎上温柔刀的刀尖。

这时众人忽然意识到,对峙的两人似乎都是与人交手不出第二招的主。亦是说,他们在这一招内便要分出胜负,或是说,生死。

谁生?谁死?

第6章 卿本佳人(上)

钗尖与刀尖相遇。

“叮”的一声。

离得最近之人受内息波动,哇地喷出一口鲜血。

一时满厅皆寂。

这两人年岁加起来有多大?可有五十?两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何来如此深厚的内力?

段谢二人已蹭蹭蹭同时后退三步,各自脸色发白,显是俱都受了不轻的内伤。

抹掉唇边血迹,段须眉轻声笑道:“适才花溅泪全力一击,我断了四条肋骨,方才与你交手,又断了两条。只是在浑身肋骨尽碎之前,我要杀掉这厅中半数人应当不难。”他说话间闲庭漫步般朝前踱了两步,忽又回头笑道,“更何况,你的内伤实则远重于我。”他持钗而笑,唇际染血,目如点漆,纵面如锅底,也不掩这一笑的绮丽风华。

谢郁眉头紧锁,惊疑不定:“你的内力…”

忽听噗噗几声轻响。

众人忽然意识到一件事。

他们意识到,段须眉与谢郁交手之前,是朝着一个人身上点了几点的。

谢郁并没来得及阻止此事。

此时那人终于叫他们记起这件事。

那人眉心、胸口、双臂、双膝皆多出几个血洞。

他双目圆瞪,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轰的一声响。这响声绝非只砸出一个人的生命尽头。

段须眉又往前行了两步。

慕容承、段天行、龙腾、方愁四人不约而同自怀中掏出一物,似拼尽全力般朝段须眉扔过去。东方渺亦嘶声道:“阁下请停步,你要的东西老夫这就去拿!”

接过那四样物事,段须眉果然停下脚步,轻声笑道:“早如此不就好了,何必非要逼人动手。”

他又恢复了先前笑吟吟模样,然而此刻他笑容映在众人眼中与魔鬼无异,让人恨不能上前挖了他那双杀人也不眨的眼。

拿到第五张残图,段须眉满意地轻吁一口气。

谢郁沉声道:“解药。”

将手中残图拼拼凑凑,又拿在眼前观赏半天,段须眉有些遗憾叹息一声:“只有五张啊…我应允雇主的却是一张整图呢。”

众人闻言面色一变。慕容承厉声道:“阁下莫非想出尔反尔?!”他身上毒发又能比先前的东方玉和花溅泪好多少?此刻已然命不长久。想到他若真个反悔,自己与谢郁、花溅泪几人联手,好歹也要制住了他将解药拿到手。思及此处,便暗暗握紧手中刀。

段须眉却半分不理会,只朝谢郁柔声笑道:“我一早得到南宫晓月与瞿穆北中途因事回转各家的消息,心下虽讨厌这些人尽给人添麻烦,却到底不能置雇主意愿于不顾,便也遣了人往两家去了。算算时辰,应与两位家主同时抵达两家吧,亦有可能比那两位更早一步也不好说。”

谢郁瞪着他,手中未及回鞘的温柔刀铮地一声响,显是握刀之人心绪波动,内力难以自控。

段须眉细细观察他眉目变化,似是十分满意他这又急又气又无奈的模样,面上笑得更欢:“世人都道关山月是一个人,但你知道,关山月确只一人,我却不是的。关山月杀人是为钱财,总算还有两分道义,然而我身后之人——”他拿起临近桌上一壶酒,慢悠悠自斟自饮一杯,“你知道的,他们杀人,就是想杀而已。我得了五张图,今日这厅中所有人得以活命。然而他们此去,那两家只怕…难逃灭门之祸。”

谢郁面沉得几要滴出水来,温柔刀铮铮作响,心下显然难以决断至极。

“南宫世家与千秋门绝非任人宰割之地。”段天行道,“敢问谢堂主,这魔…关山月究竟出自何门何派?”

今日之前,江湖中所有人都以为关山月只得一人。天下第一杀手,唯一人尔,故不足惧。然而关山月竟有门派?那又是何门何派?难不成竟是个全是杀手的杀人窝?

段须眉吟了一句诗。

众人便知那还真是个全是杀手的杀人窝。

段须眉手持金钗击打桌上杯碗,叮叮咚咚甚是动听,口中吟道:“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思之不得,齐首斩之…”吟到后半段已不知是什么鬼。

这什么鬼却叫一干人等惨白了脸色。

“关雎…”半晌抖索出这两个字,慕容承瞪向谢郁,目中显有责难之色,“谢堂主,登楼六年前宣告天下已端了这杀人窝,难不成竟是谎言?”

他口中的关雎,乃是昔年天下第一杀手组织,关雎令主便是曾经名列武林四圣之一的杀圣池冥,带领手下十二生肖,以杀人为乐,纵横万里取人首级,更有传闻十二生肖每一人皆可与关山月并论。关雎声名最盛之时,无人知它所在,更无人知自己是不是走在路上就将被一刀毙命。

然而这样可怖的组织,六年前却被登楼宣告灭其满门,证据便是不可一世的杀圣池冥以及十二生肖的头颅。

众人几要被今日这一连串惊雷般的消息炸昏脑袋。

独来独往的关山月竟有门派,他的门派便是与他一般杀孽累累的关雎,而本该覆灭的关雎,竟、重、出、江、湖!

“六年前关雎灭门绝非作假,十二生肖尽数伏诛,只是段须眉…”顿得一顿,谢郁望向段须眉,一字字道,“当初饶你一命,令我愧悔不已。”

歪头瞧他,段须眉笑了笑:“我向你保证,你的余生都将在此等悔恨中度过,你好好享受,一丝一毫也莫忘怀这感受。”转向众人道,“我今日绝不再要诸位之中任意一人性命,只因要劳烦诸位往后昭告天下,当年登楼扬言将关雎挫骨扬灰,纯属放屁。由今日始,关雎少不得又要为祸武林了,稍后南宫与千秋门灭门也好,任何人死于关雎之手也罢,麻烦诸位将这笔账好好算在登楼与谢郁头上。怪只怪他们什么人不好招惹,为何非要招惹一群杀人的疯子?既招惹了,偏不斩草除根,这就很让人难过了。”

花溅泪听得勃然大怒,立时便要拔剑上前。伸手拦住他,谢郁皱眉道:“你口说要众人取我性命,然你今日根本不想杀我。你一早知我会前来此处,便一早设下南宫与千秋门这两处我不得不入的埋伏?”

段须眉笑吟吟点头承认:“有一句话你那未婚妻说得很好,若非早知你要来此,我还不屑跑这一趟。说来她与我也可做个知己。”

“你费尽心机支走我的原由为何?”

“我现在不想杀你,却也不想你像只蝇虫似的在我眼前捣乱。”段须眉冷笑道,“你不是最喜欢行侠仗义?慢慢收拾这一烂摊子好了,何时后悔当日所为,再来我面前受死。”

“你也慢慢做梦好了。”谢郁冷冷道,“将贺姑娘解药给我。”

段须眉笑了笑。

两人同时动作。

谢郁却快不过段须眉。

这却与轻功无关。

只因段须眉本就离得近一些。

谢郁离贺修筠还有两步远的时候,段须眉已至贺修筠身侧。

花溅泪见到谢郁神色,便知他行事。他几乎也在同时向贺修筠掠去——他距离贺修筠更近。

这时却又与轻功有关了。

段花二人同时触到贺修筠衣角。段须眉分毫未作停留,扯着贺修筠硬生生拔高数尺去,落下时已在距离两人数丈开外,段须眉一手捏着尚还留有他指印的颈骨,漫不经心错了错手:“这手感当真不错。谢大侠好生说话行事,莫叫我一不高兴失了手。”

谢郁紧紧盯着他:“你不会杀她。”

“我自然不会杀她。”段须眉笑道,“好容易得了个令谢大侠挂心的宝贝,我怎舍得轻易扔掉?只是谢大侠也知道,我最受不得你激怒,不定便做出什么事。”

谢郁气怒之下,一双眼越发明亮,亮得几近凌厉:“你只管冲着我来,何苦为难她一个弱女子?”

“这话说得很好。”段须眉微微一笑,“曾几何时,我也向你说要打要杀只管冲着我来,可惜你只当我在放屁。”

谢郁深吸一口气。

段须眉道:“你可以选择现在让她死,又或者带她出去,路上毒发令她死。当然你也可以将她寄放在我手里,我暂时不会杀她,至于放不放她…等咱们下次见面再说好了。”

他捏在她颈间的手指看似温柔,她却连下巴都已红肿一片。

谢郁盯着那红,连眼瞳都似被一起染红。然而他一动也不敢动。

“你这个表情我很喜欢。”段须眉笑道,“你继续努力,等我看够你这备受屈辱、着急上火的模样,说不得一高兴就放了她。”

贺修筠脖颈已不是第一次被他捏在手中,此刻尚算安然。见谢郁隐忍到极处的表情,这才当真有些不好受,轻声道:“谢大哥,不必与他争论了。你只管去救人,我自会保全自己。”她说话间咽喉与那人手掌一触一分,那种生死就掌握在旁人一念之间的感受并不好受,但她面上分毫也未显露。

谢郁握着温柔刀的指节咯吱作响。

贺修筠犹豫片刻,终道:“你知我并不会孤身出门…不必担忧。”说这句话时,感受到喉间那手微微一顿,再握紧时其中似带出几分兴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