嬷嬷的力道重,柳如意一个踉跄跌倒在地,发髻也散了一片,怔怔抬眼,狼狈不堪。她眼中有惊惶之色,流着泪死命地喊冤,“侯爷!侯爷!您相信妾身,妾身没有害明珠,是她自己……”

不待她说完,赵青山便冷声打断,“照你的说法,是幺宝自己将自己烫伤的?不足十二的孩子,将自己弄成这样来害你?”他沉吟,合上眸子沉沉叹息,“事到如今你还是不思悔过,如此蛇蝎心肠,着实教我失望。”

一句话,直接便将柳氏打入了十八层地狱。她不可置信地摇头,仍旧不死心,争辩道:“妾身没有说谎,真的没有说谎!”

“住口!”二郎礼鑫怒极道,“七妹宽厚仁德,赵府上下哪个不晓得!她还这么小,怎么可能害你!真是满口胡沁儿!”

“不……”

是时,兰珠朝一婆子使了个眼色。那妇人颔首,旋即狠狠一巴掌打在柳氏脸上,柳氏步子踉跄被打翻在地,爬起来跪在地上哭喊道,“侯爷!等明珠醒了,妾身愿与她对质!是非黑白便能分明!侯爷!”

“什么是非黑白!”华珠狠狠一脚揣在柳氏身上,狠声骂道,“你这毒妇,最擅长的不就是颠倒是非黑白么!”

正闹着,床上的人儿发出一声痛苦的嘤咛。林妈妈抹了泪花儿望一眼,登时大喜过望:“明姐儿醒了!醒了!”

二郎心头长松一口气,满目厌恶地瞪一眼柳氏,道,“目下幺宝醒了,姨娘不是要对质么?请吧!”

得逞

耳边吵闹得厉害,榻上的小姑娘动了动身子,总算悠悠睁开眼。起先,那水灵的眸儿是迷惘的,少顷,似乎是被胳膊上火辣辣的疼痛扯回了注意力,她低呼了一声,小小的手掌便要去摸伤处,低低道,“好疼……”

十一二岁的小丫头,声口娇嗲软糯,夹着哭腔那么一喊,简直把赵家人的魂魄都给震飞到了天外。七女幺宝是心尖尖上的肉,侯爷夫人都稀罕进骨子里,这么一哭一喊,那不是往心口上捅刀子么?

林妈妈流着泪去掰明珠的小手,柔声哄道,“明姐儿乖,才刚上完药,别拿手去碰……忍忍,乖,忍忍。”

明珠小脸上一片惨白,额头沁汗,将薄薄的刘海儿黏做一团。汗珠顺着细软的小辫子流淌下来,将胸前的衣襟打得湿透,娇小的身子因为剧痛而痛苦地扭曲着。疼,真的好疼……手臂像被人拿火烤一般,教人恨不得拿刀剜了去。泪珠儿在眼眶里打转,可是她仍在强忍,小小的身子崩得僵硬,咬紧了唇,生怕一不留神就又要喊疼。

幺女躺在床上,分明痛极了,却咬紧了牙关不肯哭出声。知道女儿不哭出声是怕自己担心,孙芸袖心痛如绞,眼泪也流得更厉害,坐上床沿,伸手温柔地替明珠掖去额角的汗水,哭得几近断肠道,“幺宝,疼就哭出来吧,别忍着……母亲知道幺宝乖,疼就哭吧……”

小小的唇瓣是惨白的,与苍白的小脸一样脆弱。见孙氏哭得伤心,明珠也不好受,口儿微张想安慰几句,谁知疼痛愈烈,竟是溢出了阵儿痛苦的低吟。受伤的是左手,上臂火烧火燎,想是烫得不轻。她吃力地抬了抬右手,朝孙氏伸了出去。

孙芸袖不住地擦泪,连忙将女儿软软的小手握在掌心。只见明珠深吸几口气,小脸上勉强牵起一个笑容,道:“母亲别哭,不疼,真的不疼……”

这副情景,莫说是赵家人,便是一屋子家仆心中也动容万分。赵七姑娘乖巧懂事,这样小的一个娃娃,哪里有什么罪过呢?柳氏同主母不和,可七姑娘却是无辜的,可见这柳如意有副多歹毒的心肠,竟然对这个孩子下这般毒手!

众人心头对柳氏的憎恶与鄙薄愈发深重。

都说女儿是父亲的掌中宝,这话半分不假。赵家侯爷向来最喜欢这个幺女,正应了那句捧在手心怕冷了,含在嘴里怕化了。赵青山双目泛红,最宝贝的闺女,自己都舍不得动一根指头,如今却被伤成这样,他哪里还忍得呢!

当即指着柳氏怒道,“当初接你入府,正是看重你温柔知礼,善解人意,没想到是我昏了头花了眼,引狼入室!你还不认罪,要闹到何时!”

柳如意几近疯魔了,跪在地上不住磕头,声嘶力竭道:“妾身没有,真的没有!”说着眼风一扫看向明珠,仿佛捉紧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颤声道:“明珠……明珠!明珠你说话啊,今日你究竟是怎么受伤的,你说话啊!”

柳氏披头散发,嘴角被嬷嬷的耳刮子打破了皮,血丝糊了满口。她挣扎着就要往牙床扑,一旁几个健壮婆子赶忙将她压倒在地,又是几道耳刮子狠狠抽下去,这情景颇几分骇人,看得人毛骨悚然。

明珠看得害怕,小小的身子不住朝孙氏怀里缩。二郎冷哼了一声,视线掉转看向七妹,神情霎时柔和下来,弯腰轻声道,“幺宝别怕,今日究竟是怎么回事,你且如实说来。”

兰珠也颔首,掖着泪蹙眉附声,“二郎说的是。明姐儿,实情如何,你大胆说出来,家主主母都在,绝姑息不了下贱之人。”

明珠微皱眉,小小的右手不安地绞扯衣摆,神色极是恐惧。孙芸袖抱着幺女柔声哄慰,手掌一下一下地拍在瘦小的背脊上。赵青山看了眼小娇娇,竭力压着怒火道,“幺宝,让你说便说,无需顾忌其它。”

家主发了话,那就是铁令如山。明珠小小的身子瑟缩了下,眼儿怯生生一抬,看了眼地上的柳氏,这才小声道,“今日,四姐姐与柳姨娘起了些小冲突,女儿便亲自送姨娘回杨柳阁。”说着抽泣了声,泪珠儿簌簌坠下来,娇软的嗓子哭兮兮道,“女儿请姨娘别与四姐姐计较,姨娘不肯,后来……”

孙氏柳眉倒竖,“后来怎么?”

小姑娘鼻头红红的,吸了吸鼻子才道,“姨娘生气,动手推了女儿一把,女儿没留神儿,便将桌上的茶壶撞翻了……”话说着,明珠抬起泪汪汪的大眼睛看向家主,颤声道:“父亲也别责怪姨娘了,是女儿自己不当心。”

“明珠,你小小年纪,为何这样狠毒!”柳如意瞠大了眸子厉声嘶喊,浑身卯足了力气挣扎,“分明是自己浇的滚水,却要诬陷我!”

这模样,同疯妇也差不了多少了。仆妇们满脸轻蔑,反扣着柳氏的双臂扭得死死的,逼得她动弹不得。正是此时,床榻那头传出一声冷笑,众人侧目,却见承远侯狠狠将手边的玉如意甩了出去,骂道:“事情败露至此,仍旧满口胡言!幺宝良善,这个时候还为你求情,你呢?做了恶事还倒打一耙,这样污蔑一个孩子,可见你是个死不悔改的混账!”

碧玉如意落地开花,硬生生碎成了好几截,啪啦一阵响。家主勃然大怒,吓得一屋子人都噤若寒蝉。柳氏吓懵了,愣了好半天才哭喊:“侯爷!明珠说的不是真的!不是真的!妾身没有推她,真的没有……对了!”她抬眼狠狠瞪向立在一旁面无表情的华珠,声嘶力竭诉道:“今日华珠当着众人打了妾身,妾身才是真正受委屈的啊!”

赵华珠吊起半边嘴角冷冷一笑,上前几步,腿儿一抬狠狠踢在柳氏胸口,狠声道:“打你又怎了?你不过一个侍妾,吃了雄心豹子胆,竟敢给主母难堪!如今又敢对幺宝下毒手,真是不知死活!”

华珠这一脚踢得又狠又重,柳氏吃痛,剧咳了好几声。

“罢了。”是时,承远侯重重叹出一口气,合着眼寒声道,“姑念你诞下六郎,留你一命,不过赵府是留不得了。”说完睁开眼招来数人,“来啊,将这个毒妇轰出府去。”

柳如意从剧咳中缓过神,好容易喘了几口气,听了这话却险险晕死过去。轰出府?不,不!她不甘心,她苦心经营了这么多年才得来如今的一切,她还有孩子,她的六郎还在赵家,她怎么能走!

柳氏仍旧不死心,拼尽全身力气挣开了几个婆子,跪行至赵青山跟前,扯着侯爷的衣摆泪流满面道:“侯爷,妾身知错了,妾身真的知错了,求您就饶了妾身吧……”她说着开始磕头,发髻散乱极是狼狈,又朝孙芸袖哭道:“夫人!夫人,求求您饶了妾身,妾身再也不敢了,往后一定尽心尽力服侍夫人和侯爷!”

柳如意生得妖娆,无疑是个美人儿,如今哭得梨花带雨荡气回肠,却并没有什么效用。棠梨苑的厢房偌大,除了久珠与礼续,赵氏的几位娘子郎君都在,可皆冷眼旁观,并没有一个人站出来替柳氏说话。下人自不必说了,这个姨娘向来不是善类,又加害了他们人人喜爱的七娘子,啐,这样一个狼心狗肺的东西,莫说是逐出府,便是杀了她也没人可怜!

柳氏已走投无路,此时只晓得一个劲儿地哭,上气不接下气,抽噎道,“侯爷,您就看在六郎的份儿上,再饶妾身一回吧……”

“……”赵青山垂眸觑了眼,却见她双眸红肿泪眼婆娑,不由又生出些恻隐。

认真说,柳氏这些年确实温顺懂事,又颇具几分才情,甚讨他的欢心。逐出府……这处置似乎是重了些,毕竟此女也是六郎的生母,不看僧面看佛面,或者留用作下等丫鬟也是可行的。

如是思忖着,赵青山正要改口,孙芸袖却蓦地厉声道:“侯爷,您是一言九鼎之人,万万不可出尔反尔!若然,传出去岂不让天下人耻笑!”

合室震惊。

主母贯是温婉性子,何曾有过这样咄咄逼人的言辞?

众人纷纷侧目,见向来温婉的主母眼筑冰霜,小心翼翼将怀里的娃娃交给林妈妈,这才站起身,一步一步朝柳氏走来。

“夫人……”柳氏从未见过孙芸袖这模样,一时竟呆愣住了。然而谁也没料到的,狠狠一记耳光在下一瞬落在了柳如意的左脸上。

“啪——”

“这一巴掌,替我儿明珠打。”孙氏杏眼圆瞪,一字一句切齿道,“打你恩将仇报心狠手辣。”

“啪——”孙氏反手又打了一巴掌。

“这一巴掌,替侯爷打。打你数年来颠倒黑白搬弄是非,没有半分为妇之道!”

“啪——”

“这一巴掌……替我自己打。”孙芸袖用力地合了合眸子,神情冷若冰霜,居高临下地睨着柳氏道,冷哼道,“这些年来,我忍你太久,这会儿子想是不必忍了。我是六郎的嫡母,自然会好生照料他,你也不必有什么牵挂了。”

一连三道耳光都用尽全力,柳如意被打得头昏眼花,倒在地上讷讷回不过神。主母面色冷傲,赵青山诧异地侧目,只见嫡妻雍容端庄,周身竟华贵得教人不敢逼视。她扬手一指,滚金线绣荷花的广袖呼呼声响,沉声道:“愣着做什么?没听见侯爷的话么!将这个贱人轰出赵府!”

一出大戏总算落幕,华珠冷眼瞧了半天,唇角徐徐勾起一丝笑意。转头看,榻上的小七妹仍旧窝在乳娘怀里,皱着小脸娇滴滴地喊疼。不知是不是错觉,那双明亮的眸子里分明有一丝得逞的意味。

长女

主母当机立断,柳氏当即便被家丁们举棍棒轰了出去。这阵仗大快人心,下人们尚且忍不住在心头拍手,更不提孙大妇膝下的几位儿女了。毒妾作威作福多年,贯不拿嫡出几位孩子当回事,娘子郎君们都有几分幸灾乐祸的意味,一口恶气憋了这些年,总算痛痛快快出了。

若说这最得意,自然当数榻上娇柔柔的七姑娘。明珠拱了拱,小脸儿在林妈妈的脖子上亲昵地蹭着,视线却越过林氏的肩膀看向屋外。鹅毛大雪愈下愈大,柳氏披头散发被家丁们轰赶而出,背影瘦弱佝偻,倒颇有几分可怜见的。

柳如意啊柳如意,想不到你也有今日。常言道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上一世欺压了她母亲半辈子,如今这下场,也算是作茧自缚,终归怨不得她心狠。

明珠对这个结果颇满意。正要勾唇角,却又禁不住倒吸一口凉气——结果不错,可这代价实在有些大!

手臂上的疼痛还没消减,她疼得泪汪汪的,暗自有些生恼。不禁啧啧感叹,也怪自己上辈子过得太本分,没耍过手段,自然也没什么害人的经验。这招苦肉计虽受用,却也真真教自己遭了大罪。

明珠浓密的眼睫微垂,有些悲伤地端详了一会儿左臂的伤处。唉,这样一道伤,恐怕是要留疤了。正暗暗沮丧,立在牙床边儿上的家主又开口了。

不知是不是因为对柳氏还存不忍,赵青山的神色有些疲惫,摆手道,“行了,该交代的交代了,该处置的也处置了,都散了吧。幺宝受了伤,得好生歇着。”说完侧目看了眼孙芸袖,目光里似乎尴尬与愧怍相交织,沉吟了会儿才说:“这些年……委屈夫人了。”

孙氏的面色稍变,抬眼看向赵青山,眸子里隐约有泪光闪烁。然而很快,孙夫人重又垂下臻首,声线温婉平静,“侯爷是一家之主,更是朝中重臣,对家中事难免力不从心。妾身操持后宅,为侯爷排忧解难是妾身的本分,何来委屈。”

赵青山的视线落在嫡妻身上。江南孙家的嫡长女,十六岁便嫁与他为妻,是承远侯府正头正脑的主母。有多久没有这样看过她了呢?他蹙眉,约莫是很久了。自从白柳二女入府,他与嫡妻的情分便只剩下了每月十五例行的合房。

大户人家的大妇都养尊处优,孙氏的年岁虽不小,可胜在五官精致,峨眉秀目肤色白皙,仍旧是娉婷生姿的美人,挺直了背脊往屋中一站,落落大方雍容华贵。侯爷心中有些感伤,曾经何时,他与她也是对人人艳羡的恩爱夫妻,如今却显得异常生分。

心中一阵沉吟,承远侯道,“多日不曾见过夫人了,今晚我陪夫人说说话吧。”

话音落地,明珠同兄姊们俱是一喜,然而还没来得及高兴多久,他们的母亲便漠然开了口,道,“今日不是十五,妾身也要在棠梨苑照料幺宝,恐怕伺候不了侯爷。”

一室之内陷入了片刻的死寂。

不单是赵青山,就连孙氏的儿女们都呆愣住了。兰珠微蹙眉,暗道母亲糊涂,柳氏离府,眼下正是挽回父亲心的好时机。难得父亲主动要去母亲房中,这么一番言辞,不是把家主往外推么?

她抿唇,回过神后赶忙打圆场,笑盈盈地挽上孙氏的胳膊,道:“近日父亲忙于朝中事,必定有许多烦恼。母亲无需苦恼,幺宝这边自有女儿照料,您就放心吧。”说着视线不经意一扫,朝七妹递了个眼色。

其实这个时候,明珠哪里还用人提醒呢?她费尽周折除掉柳氏,正是希望父亲能回心转意,与母亲重归于好。因眨着大眼睛道,“是啊,母亲别担心,女儿已经不疼了,有长姐陪着,您还有什么放心不下的呢?”

赵四姑娘何等伶俐,见母亲面上仍旧迟疑,索性翻了个白眼从旁道,“母亲竟连兰珠都不放心?那可糟了,看来今儿个晚上没人敢睡觉了。”说着行至榻前,伸手佯作用力地点了点妹妹红彤彤的小鼻头,嗔道,“小磨人精,看看,因着你,咱们都得遭殃。”

幺姑娘听了潸潸然泪下,鼻头和眼皮都红得像染了胭脂,嘟囔着奶气未脱的嗓子道,“这可怎么办?岂不是要我活活内疚死么?”

三个姑娘你一言我一语,唱和得极有默契。孙芸袖又气又好笑,这下好了,自己若再推拒,倒有天大的过错了!因斜眼朝三个如花似玉的女儿瞪过去,佯嗔道,“我怎么生了你们三个鬼灵精。”

眼瞧着母亲被赶鸭子上架,边儿上的二郎只觉滑稽不已。然而家主面前不敢失态,只好卯足了劲儿憋笑,直憋得脸皮都抽抽。暗暗朝姊妹们竖起大拇指,以眼神传达浓浓的敬佩之意。

屋子里闹了一通,孙氏面上的冷然也有些绷不住了,只好叹了口气微微颔首,道,“既然如此,兰珠,我便将幺宝交给你了。若出了什么好歹,娘可不饶你。”

“知道了母亲。”长女含笑颔首。

天已经完全黑了,昏昏沉沉的天地中隐见飞雪,仿佛无休无止地落往人间。赵青山又叮嘱了几句,这才同孙氏一道步出了棠梨苑。娘子郎君们恭声相送,仆妇小厮们则掖手行注目礼。只闻脚步声渐远,一屋子的人才敢依次散去。

赵礼鑫走到门前又折返回来,似乎犹不放心,因遥遥望向榻上的娇娇,道:“幺宝,身子不舒坦可别忍着,这城中的大夫若不中用,咱们便进宫请太医。”

明珠心中动容。二哥是直耿性子,一贯是最疼自己的,上一世自己顽劣,犯了事全是鑫哥哥一力扛下来。因着她,哥哥时常受父亲母亲苛责不说,甚至还与别家府上的郎君动过手……好在好人是有福报的。上一世,鑫哥哥姻缘美满,娶的是刑部尚书之女张娣德,夫妻恩爱琴瑟和鸣,其后更是官拜大越的从一品护国将军,赐宅进爵何等威风。

思忖着,她面上柔顺一笑,乖巧地点点头,挥挥小手说:“二哥回去歇着吧。我又不是傻子,这个就不必叮嘱了吧!”

鑫二爷颔首,走出门一步三回头,这才消失在了夜色中。

一屋子人几乎都散尽了,唯留下兰珠,乳娘林氏,以及一众伺候的仆妇丫鬟。明珠躺在软榻上踢了踢两只腿儿,嘟着粉嫩的小嘴道,“我又不是多重的病,哪里用得了你们这么多人来守着?母亲真是太小题大做了。”

林妈妈拧干了巾栉替七姑娘揩脸,动作极轻柔,口里笑道,“好好好,妈妈知道你们三姐妹要叙话儿,立马就走,不在这儿碍眼。”边说边打水小心翼翼地在没受伤的小手上打胰子,微微蹙眉说道,“左手恐怕有一阵儿不能碰水了,睡觉的时候当心点儿,千万别压着碰着,记住了么?”

手臂上的烧痛稍稍褪下几分,明珠的小脸儿也稍稍有了些血色,她用力地点点小脑袋,认真道:“省得了省得了,妈妈说什么就是什么。”

林氏捏了捏她的小鼻子,重起身朝另一位娇客见礼告退,这才领着一众侍从退出了内室。

兰珠坐在床沿上微微一探首,目光在妹妹面上细打量阵儿,眼底有了笑意,“脸色好多了,看来府上的大夫不是个庸医,二郎也该放心了。”

打趣儿的话语说完,俏姑娘自己先掩口而笑,手巾后头飘出阵儿银铃似的轻笑。屋中的火光飘摇,照亮兰珠端秀清丽的容颜。明珠一双晶亮的眸儿定定望着她,视线逐一扫过长姐的眉眼五官,最后落在眼角的那颗泪痣上,心中霎时酸楚不已。

照着前世的命途,赵家四女,有三位都是与皇族萧氏婚配。其中华珠婚配最好,嫁与五王萧穆成了堂堂宣王妃,一生平顺无忧。久珠则是配予了行二的瑞王萧璟,因是庶出,她只得一个侧妃位,其后便会在承光二十年的冬天死于难产。

照着寻常说法,兰珠身为赵家嫡长女,婚配自然也该是最好。的确,兰珠的姻缘确是天赐良缘,嫁与太子萧桓,成了恭熙帝亲册的太子妃。然而结局呢?明姐儿小脸一白。

承光一十七年,兰珠风光被立为太子妃,彼时太子大婚,举世共庆,何等风光。然而皇室的风云诡谲并非常人能料,任谁也没想到的,短短四年之后太子便被废黜,最后登上皇位的,成了最不得恭熙帝圣心的七皇子。

明珠合上眸子咬了咬唇。当年夺嫡之争兴起时,朝中臣工党争,父亲成了太子背后最大的支柱。太子失势之后,钟鸣鼎食的承远侯府便开始走下坡路,二哥这个大将军也遭受牵连,后头一连串的悲剧更是纷至沓来……

不行!她不能再眼睁睁地看着悲剧重演!她心中暗忖。只要这一世,兰珠没有成为太子妃,父亲便不会力保太子,将来太子被废,赵家也不会跌落云端。

对,就是这样。

上一世……太子与兰珠是在启华皇后的寿诞上意外结识,萧桓对兰珠一见倾心,这才促成了曾经的一段风月佳话……

“幺宝?幺宝?”

耳畔传来长姐的声音,明珠如梦初醒,蓦地抬头,却见兰珠正歪着头不解地看着自己,笑道,“想什么呢,这样入神。”

脑子忽然一阵“嗡”,明珠的神色有瞬间的紧张,蓦然问道:“长姐,今天是什么日子?”

兰珠捂着嘴“噗嗤”笑出声来,刮了刮妹妹粉嫩嫩的小脸蛋儿,揶揄的口吻,“瞧你这丫头,过得连日子都不知道了。给我记好了,今儿是承光一十六年,腊月十五。”

话方落,明珠的心便沉了沉。

腊月十五。翻年元月初十便是启华皇后三十五岁寿诞,也就是说,距离兰珠遇见太子萧桓,还有不足一个月的光景。

华珠

年关将近,大越的京城愈显得繁华热闹。远在他乡的游子们纷纷返乡,长街上头止不住的是滚滚车马声。市集喧闹,人头攒动,四处都大红灯笼高悬,偶尔三两成群的小童换了崭新的大红袄子,嬉笑着跑过去,一人手里举一串糖葫芦,铃儿似的笑声飘出老远,一不留神儿便飞过了赵府的高墙。

高门诸子身份金贵,娘子们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郎君们也鲜有同庶民结交的。只是深宅内院的日子千篇一律,所以爷儿姐儿们皆盼着过年,十五有场花灯会,便是娇客们唯一能踏出侯府的机会。

年关这节气,大户人家也置办年货,年夜饭考究,食材更是重中之重。如赵氏这样显赫的世家,年夜饭的菜谱册子中秋刚过便由主母初拟好了,之后呈与家主过目,定下来也是十月间的事。置办食材却在近日,厨房忙得脚不沾地,管家思来想去,甚至从前院拨了些仆妇去帮忙。

朔方冬日多雪,时常四五日连着下,二十九了才将将见个消停。小道上信步过来一行衣饰精巧的丫鬟,一个个窃窃私语,直道被施派去厨房的丫头们可怜。

月兰捧着红漆描金海棠花托盘,甜白瓷盘里摆着精细糕点,五福饼,金乳酥,水晶龙凤糕……品相俱佳,琳琅满目。她往摇头晃脑叹一声,语气悲酸,“说是施派去帮忙,过完年就给派回来,可谁说得清呢?没的倒了霉,一辈子都得当个烧火丫鬟。”

香桂手里端着一碗药汁,拿小盆子煨着,闻言也叹气,颔首直附声,“若是主子记得,一句话也就回来了,可若不记得呢?”说着下巴一抬,朝前方的棠梨苑努了努嘴,说:“侯府太大,仆妇丫鬟们也太多,譬如说七姑娘的棠梨苑,妈子丫鬟便有足一二十人,咱们是下贱身份,谁记得住咱们。”

两个丫鬟心头感伤,一面又有些侥幸。得亏自个儿是一等丫鬟,这回施派去后院都是二等丫鬟和往下的,这世道,什么都讲究个身份,否则谁给你体面呢!

思忖着,两人并排进了棠梨苑。雪绺子积在枝桠上,寸寸雪白遮掩了梅花儿原本的艳红,远远望去像是梨花树。隔着花影疏痕,隐约瞧见菱花窗里头坐着个俏生生的小姑娘,狐裘小袄镶了圈儿织金毛领,雪白的绒毛毛簇拥着一张粉里透红的小脸,灵动可爱得教人移不开眼。

赵氏四位娘子,当数这位幺女的姿色最为惊人。十一的年纪,七姑娘肉嘟嘟的小脸儿似乎已经有了抽条的迹象,五官也比年初的时候长开了几分。丫鬟们细细打量她,感叹再过几年,恐怕惑阳城,迷下蔡,国色天香也不过如此了。

明珠坐在窗前看梅,娇艳的红都被雪掩盖了,失了几分艳丽,倒显出几分别样韵味。天地银装素裹,白皑皑的大雪积厚了,红梅傲雪,美态依存。

将养了十余日,她臂上的烫伤已好上了七八分,只是主母犹不放心,交代一日三餐都得大补,熬的药还得接着吃,外用的药也还得接着敷,又担心她留疤,专程请了宫中太医专门调制了舒痕膏,着令她每日早晚都得涂一回。

明珠嘟了嘟小嘴,小手托着下巴眉头微皱。这回虽治了柳氏,可也算伤敌一千自损八百了,再这么捣腾着将养下去,她迟早得被补得流鼻血。

正讷讷有所思,门上帘子一挑,两个俏丽丫鬟一前一后进了屋。明珠侧目看一眼,一张粉嫩的小脸儿登时皱成了包子,哀叹道,“又来了。”

浓重的药味儿弥漫开,刺鼻得教她大皱其眉。香桂笑盈盈的,端起药碗便朝她走过去,吓得明珠连声道停停。香桂一怔,怔怔不解道:“怎么了明姐儿?”

明珠捏着鼻子说话,原本就细软的嗓子更娇嗲了,不悦道:“搁在那儿就成,我现在不想吃。”

这小祖宗,主母的示下,哪里容得她使小性子呢!香桂被逗笑了,端着药碗又往她走近几步,颇苦口婆心的语气,劝道:“明姐,将药喝了,这伤才好得快啊。”

“不不不,”她吓得直往后躲,藏在芍药身后只探出个小脑袋,细细的小辫子从小髻上坠下来,平添几分俏皮,她说:“伤不伤的都不打紧,这药……这药实在太苦了,你且放下,有什么话咱们好好说……”

香桂被弄得哭笑不得,喝完药罢了,又是要人命,这还有什么可商量的?然而无可奈何,只好朝芍药看了一眼,示意她也出声劝劝。

芍药早在一旁捂嘴直笑,喘了好几回气才道,“明姐儿,今儿这药是非吃不可的,否则夫人饶不了咱们。”又双手捧了糕点呈上去,抿唇细声道,“瞧,这些都是你爱吃的,夫人交代了,喝了药就能吃。”

明珠心头饮泣,暗道这手段,拿去哄哄六郎还差不多。她虽是十一岁女娃的身子,可说到底也是十七八的人了,哪儿能这么轻易就糊弄了呢?

她蹙眉,小手仍旧摆不停,“不要不要,药不吃了,母亲那头我自会交代的。”说完便转身急急往门口跑去。行色匆忙间没留神,眼风只瞥见月牙蓝穿花蝶长的一角,接着便同刚刚进门的人迎头撞了上去。

华珠没当心,毫无防备地被硬生生一撞,磕着了脑门儿,疼得呲牙咧嘴后退几步,倒吸凉气儿嗔道:“什么事这样急急忙忙的,明珠,你这是要收我的命呐!”

明珠的年岁是姐妹里最小的,可别瞧是副细瘦条子,个头儿却不矮,同华珠也差不多高。两人对撞,伤及都是脑门儿,她也吃痛,扶着额头往后一阵踉跄。回过神后抬眼一望,登时微讶,下一瞬喜滋滋道:“华珠?你怎么来了?”

今日是二十九,依照往年的惯例,兰珠会领着几位妹妹与母亲一道剪窗花。今年她伤了手,勉强也算躲过一劫,可华珠这会儿来,显然是她没料到的。

华珠吊起嘴角轻笑,牵着妹妹的手进屋,且道:“你晓得的,剪窗花讲究的便是个心灵手巧,我向来与灵巧不沾边,这等精细功夫,自有母亲与兰珠去操持。”

屋里两个丫鬟恭敬地纳福见礼,随后四姑娘一个眼色低过来,两人便低眉垂首退到了外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