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真是个魂魂鬼鬼,万岁爷有神光相佑,说不得也能照拂到他,因而他是不怕的。

他把纸伞撑开,严严遮挡在皇帝头上,亦步亦趋地跟着。

两人前后脚迈出槛阶。

陡然,紫白色电蛇炸开漆黑的天幕,大雨瓢泼,宫闱顶仿佛笼罩在迷雾之中,隐隐传来可怕的雷声。

在电光一闪的瞬间,皇帝刹那抬头,蓦地气息一滞。

女鬼白衣墨发,鲜红宛若滴血的珠润丰唇,脸色青白僵冷,腕子透明纤细得几乎瞧不真切。她手肘处挎着一只竹编篮子,鞋尖儿一点,便似无着力处,轻飘飘地“飞”过来。

那身子当真削瘦,风雨中飘飘摇摇,仿佛只消一滴雨珠,就能将她击倒。

可她还在走着,眼神渺远悲切,旁若无人地走着。

漫天的纸钱,也在她路经的途中,纷纷扬扬地洒上天空,又跌落在她的裙角。苍白而肃穆,萎顿而凄凉。

皇帝目光凝住,大步跨出,一把握住她的手腕。

“你在这里干什么!”

体内有莫名的怒火烧炽。半夜三更,她亦是跌下台阶受了伤,居然不在宫殿里好好修养,跑到瑜华殿外胡闹!

连皇帝自己也说不清,到底是气她无理取闹更多些,还是气她不爱惜自己的身体更多些。

总之是胡闹!

白薇视线分毫不动,唇线一点一点向上翘起,那目光和笑却让人悲得想要哭出来。“孩子没了…”

“什么?”

她声音如低语呢喃,他没听清。

“孩子没了…”她静静地重复了一次,视线转到手里攥着的那把白纸。

不过是白纸罢了,哪里是什么纸钱。

不到出生便夭折,这孩子,是连钱也不配有的。

她想着,手一松,那些不承半分重量的轻纸片儿就这样被狂风吹卷,卷在天地倾盆的大雨里,飘旋在她和他的头顶。

她被雨水浸湿的脸庞僵冷,白雾呵气间,复说了一遍。

皇帝终于听明白了,也被这话惊愕得怔在原地。

那神情就像是被天上的雷劈中了一般,全然不信自己听到得话,不信眼前这说着无情的话,却笑得美好的人是他的茵茵。这诡异的一幕让他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明明舒妃的孩子刚刚保住,她却跑来洒纸祭奠,还说什么孩子没了的话。

这是诅咒!

是后宫大忌!

到底是谁教了她这些乌烟瘴气的东西!?

半晌,他嘴唇微颤,勉强忍住了席卷全身的怒意,捏住她手的力道却不自觉地加重,严肃而沉凝地下令:“回去!马上回瑶华殿!”

她看着他,眼光微微涣散,“…孩子没了。”

“回去!你烧糊涂了!”皇帝怒不可遏,“给朕回去听到没有!”没等她再机械地重复这一句话,皇帝倏地转头吩咐张明德,“送楚妃回宫!”

张明德被皇帝这一眼看得心惊肉跳,立时弯下腰背,几乎是打着颤儿回:“奴才…喏、喏!”

雷声轰隆,一刹那劈在宫宇飞檐的雷电将四周景物照得雪亮。

她嘴角慢慢地盛开一朵笑花,细弱地声音便匿在这雷鸣电闪中,“…我和你的孩子…没了。”

他瞳孔一缩。

“阿延。”她终于从自己的世界里回神,看向他,笑得清绝凄美,“我和你的孩子…没了…原来他已经来了…可是他知道我们不喜欢他…所以走了…”

皇帝目光一点点下移,等看见她裙角凝住的褐红,不过是那一点,就让他面色猝然大变。

“什么叫他已经来了?”

“什么叫他知道我们不喜欢他所以走了?”

“什么叫我和你的孩子…没了?”这一句他问得语声艰涩。

“茵茵,茵茵你说什么?”他的力道仿佛在一瞬间皆失,松开她手时已是冰冷得厉害。然而他很快又板正她的肩膀,不死心的追问,“朕没听清,你再说一遍…茵茵,再说一遍…”

那语气,竟已算得上是请求。

眼神也似有哀切。

他已经信了。

她从未有骗过他的时候,而今日她着一身素白,孤零零地在漆黑天地里洒着纸钱祭奠,并不是为了所谓的诅咒…

“呵呵。”她笑了笑,决然甩开他的手,越过他走进瑜华殿。

临走前的那一眼很冷,冷得叫他心里钻痛。他脚步停滞在原地,却很快听到内殿里突然传出的一声急促地尖叫。

“茵茵!”他瞳仁收缩,回身赶进去。

在他身边的张明德也被这一连串的事故惊得瞠目结舌,再看皇上的表现,这哪里是不爱重楚妃,这明明是…明明是将楚妃放在心尖上啊!

他在万岁爷身边待了这么久,从未见到过这副模样的万岁。

因为女人的一句话,就变色至此。

皇上关心则乱,他就听得真切,这叫声可不是他的\"茵茵\"传出来的,分明是刚刚保住龙胎的舒妃啊!

作者有话要说:^^要痛一起痛啊皇上。

疯狂

殿内的舒妃确实被吓得魂飞。她原是高床软枕轻卧,宫女恐怕她虚不受补,不敢用药用食物,只端着补血气的红枣羹,一勺勺给她喂。纵如此,那碗也是碧玉描如意回字金纹,里头的枣儿也是皮薄肉厚,暗红的表色莹润有光。

可见其中蕴含的细致精心。

待白薇骇住了一路宫人闯进来,那青白冰冷的面容,生生将半梦半醒间醺醺然的她吓醒,花容失色,尖声惊叫起来。

“娘娘别怕,您瞧她影子还在呢,是人不是鬼。”浣纱将将安慰了主子一句,回首森森地扫过白薇一眼,喝斥宫人道,“你们这起子奴才还在瞧什么!还不快将这装神弄鬼的贱人带下去,让娘娘受了惊,你们担待得起吗!”

宫人们逐渐回神,你瞧我一眼,我瞧你一眼,都畏畏缩缩地不敢上前。

雪衣红唇,衣裙上还有暗红污渍,走路轻飘飘得不说,外头侍卫也像是没瞧见她似的不拦住…

真的不是女鬼?

见这群人天生鼠胆不听使唤,浣纱大怒,一声令下:“若哪个敢退缩不上前,小心你们的狗命!”她是舒妃左膀右臂,平日多由她出面震慑宫人,积威已久,这话一出,自没人敢不听。

然而等人终于壮起胆子蠢蠢欲动,白薇一句话又叫他们退了起来。

“我是楚妃。”她平静地目光往左右一扫而过,那眼眸里的寒芒叫人止不住哆嗦。

他们自忖,倘是女鬼当然不能不听浣纱姑娘的,但既是妃嫔主子,他们也无能为力了…

绝不是他们被她吓住,而是人家身份使然!

对,对!身份使然!

纵然宫人害怕没仔细去看她的脸,浣纱一向大胆,又追随舒妃左右成日琢磨着给这位难堪,哪里还认不出来?原先对方不说,也怪不得她使宫人拖她下去折辱一番,这会儿说了,便只得敷衍地蹲了蹲身。

“原来是楚妃娘娘大驾光临,奴婢问娘娘安。不知娘娘扮神弄鬼地来瑜华殿,是为何事?”

“我今日救了你家娘娘可是?”白薇反问。

浣纱一愣,点头,“确是…”

原先她们只设计被她假意撞落台阶,舒妃早早就喝过安神保胎的药,又有浣纱在底下接着,断不会真的叫主子龙胎不保。而楚妃即便不能获罪,也会在皇上心目中形象大跌。舒妃这几年确实是顺风顺水,得宠非常,但她总是对楚妃有一丝难言的忌惮。

既然因对方产生了不安,那不如就此除去!

因而即得龙子,就开始筹谋起此事来。

谁知还是棋差一招,那个楚妃也不知是当真心地善良,还是看破了她们的局,一见不好竟是扯住了舒妃的衣袖,缓了落势,然后自个儿替她垫在了身下。

这样一来,即便她们再三暗自设计将这回的过错推到对方头上,也不大容易。

皇上不信她的话,不发令寻宫人彻查当时情景,楚妃就仍是舒妃的救命恩人。

“我救了舒妃,你对我依旧言辞不敬,可见你家娘娘在你眼里也不值几个钱。”白薇轻描淡写地道。

“你!”

浣纱一听立时气得胸脯起伏,她素来维护舒妃,最听不得旁人说主子半句不好。

“浣纱…”终于,隐形人儿似的舒妃在心境平稳下来后,出声唤道,“楚姐姐救我一命,你不可如此。你自箍三十下,给姐姐赔罪。”

“奴婢…是。”浣纱不情不愿地瞪着白薇,一咬牙,抬手狠甩了一巴掌。

红印子立刻显出来,可见狠下心没有留情。

但白薇只一眼,就把注意力转到了床榻上躺着的宛如细柳柔弱的女子身上。

“楚姐姐…”舒妃像受不住风,轻咳了两声,眼波轻柔地道,“方才不曾细看姐姐面容,一时错看失了态,误怪。”

“然而我刚刚由回春妙手保住龙胎,还需仔细将养。”说到这儿,她面容真正地柔和起来,笼着一层慈母般地光辉,小心妥帖地抚着小腹,笑对白薇道,“皇上一直在外间儿坐着,妹妹无暇服侍。姐姐若想寻人说话,可去给皇上问个安呢。”

她这话,就像是寻常人家的正妻,因为怀孕,大度地将男主人让与小妾。

同时也说明了,她眼下虽身子不好,但皇上一直看护着,警告白薇别在这时候闹事,叫皇上厌恶。

可谁知她这话一说完,大颗大颗的泪珠就从白薇的脸颊上滚下来,仿佛由她一句话触动而失神伤心至极。

舒妃先是微怔,等看见外间大步赶来的皇帝便是面色微变。

皇帝一来,就见殿里气势汹汹围了一圈宫人,他的茵茵在众人围困下,哭得像个泪人儿。他心脏仿若被人紧紧一攥,痛得呼吸急促了几拍。

“怎么回事…”

他话还没落,就在众人跪地请安的空挡,倏尔白薇将篮子一掷,出乎众人意料的扑倒床榻边。那纸钱不祥地抖搂出来,她看也不看,狠狠攀扯住舒妃的手臂,大恸质问:“你说,我到底哪里对你不起?”

“什、什么…”舒妃骤见惊/变,温柔的神态再维持不住,一时结舌。

“你唤我姐姐,我便像亲妹妹一样待你。你说天热不利腹中孩儿,我陪你去亭子里歇凉。你怀胎走不稳跌下台阶,我用自己给你当垫子,我担忧你出事,担忧龙子出事…他若有事,皇上定是要难过的…”她嗓音忽而彷徨地放低了。

皇帝蓦地呼吸一重,想叫人拦住她的话怎么也无法出口。

“你叫宫女与皇上说是我有意推你下去,诽谤我,污蔑我。我腹疼难忍来请太医,被你阻在门外。不过是一个太医,我只是痛得厉害…血悄无声息地流出来…我怕得厉害,痛得厉害,只是想求一个太医来看看…”

她像是要将心肺中所有的委屈和痛楚都倾斜出来,哭得撕心裂肺,抓着舒妃的手愈重,甚至抓破了衣袖,舒妃却不敢支吾一个字。

“你有我那么痛吗?你也流血流得厉害,甚至把孩子也流掉了吗…”她似哭似笑,“你保住了孩子,还可以仔细将养他…他们为什么不替我看看呢,我那么痛,流了那么多血…”

舒妃想要拽回衣袖的手一顿,豁地抬头,不可置信地听见对方怀胎小产的消息。

怎么会!

她一直留意皇上的去向,不欲他在旁人那里多待,而近几个月,从未听过皇上驾临瑶华殿的消息。怎么会有孩子!

是了,那一定是野种!一定是她耐不住寂寞和野男人生的野种!

皇上知道吗?皇上定是不信那些说自己诽谤污蔑她,说自己刻意拦住太医的话,皇上定也在诧异,这个淫/荡下/贱的女人和旁人苟且有了孩子,还有脸跑到他宠而爱之的女人身边装神弄鬼!

皇上他…

舒妃充满期待地侧过头,然而皇帝面部的神情,却让她面容骤然僵冷。

楚茵反反复复全无条理地说着那样的话,已叫皇帝心疼得几欲代她受过。

他简直不敢去想象当时的情景,他叫她别任性的时候,她在抱着肚腹剧烈得疼痛着。他叫人将南歌赶出去的时候,她正气若游丝地看着孩子从身上一点点被剥离。她最需要她的阿延守着她护着她怜惜她的时候,他在别的女人身边…

那是怎样一番心酸苦楚。

叫他只是想着,就觉得心脏搅成了一团,痛得难以呼吸。

“我为什么要这么傻,为什么这么傻…”泪水不住地往下掉,她喃喃许久后,涣散地目光渐渐平静下来。

她笑了一笑。

“我为什么…要为了你这个在身后辱我谤我、心狠手辣的毒妇,眼睁睁地看着他消失…”

“我怎么会…愚蠢至此!”

她言语间已是大恨。

连皇帝也在一瞬间觉得舒妃面目可憎起来,眼光暴冷,锐利非常。

舒妃这会儿的脸色已是难看到了极点,她从未被人弄得如此狼狈,又受之言语侮辱,然而她的皇上,昔日纵她宠她,连在皇后刁难她时都姿态强硬护着她的皇上,如今却仍在用疼惜地眼神看这那个始作俑者。

那个她从来没有见过的怜爱疼惜的眼神,让她心里嫉妒的火浪滔天,连平素最拿手的温柔劝慰地姿态也做不出来。

更何况他望向自己的余光,冷厉得叫她难过得发抖。

而这时,白薇已经像看一个死人一样看着她了。

那神态有着前所未见的平静和癫狂。

“我怎么能让孩儿孤单上路呢…”她腮边挂着泪珠,盈盈地、美好地、绝望地笑起来,“不过不怕,既然你亦是安胎不稳,就让我帮你一把,叫他与我孩儿一道赴死吧!”

舒妃瞳孔骤缩,乍听此言再加上对方毫不犹豫的动作,心里真正惊恐到了极点。

“茵茵!”

皇帝终于变色,在白薇压住舒妃肚腹往下施压的时候,抢上前去。

然而下一秒,白薇就毫无预兆地晕厥在了他怀里。她青白的小脸毫无血色,泪痕犹在,汗湿地乌发凌乱贴着额角,黛眉痛苦得皱着,便是连失去意识都不能叫她松快起来。那模样显得那么弱小纤柔。

凭皇帝的眼力,哪里看不出她最后那一下,根本就没放进去多少力气,只是悲伤到极致,才会那样地疯狂起来。

而她的疯狂,愈加体现了她的酸楚难过。

否则她一向善良美好,又怎么会用口不择言来倾泻自己的悲恸情绪…

这个认知一入脑海中,便怎么也收不回去。叫他又是痛恨又是责怪又是后悔,最后化作无尽地怜爱疼惜,投注在怀中这小女人的身上。

这一次,轮到舒妃眼睁睁地看着皇帝,抱着别的女人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