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城说大不大,李素收礼的消息自然瞒不住有心人。

两天后,宫里来了人,宣李素进宫面圣。

李素眼皮子直跳,硬着头皮换上官服,惴惴不安地跟着宦官进了宫。

仍旧是甘露殿,李素战战兢兢跨进殿门,恭恭敬敬行礼。

李世民穿着一袭寻常样式的圆领黄袍,天气炎热,黄袍下摆撩得老开,露出两条毛茸茸的大腿,赤着两只大脚板,旁边还有俩宫女使劲扇着扇子,累得香汗淋漓,殿内四角分别搁置着大堆的冰块,透出几许凉意,可李世民满头大汗的样子,似乎冰块并未起到多少作用。

恭敬地垂着头,李素的嘴不易察觉地撇了一下。

啧!还皇帝呢,这副模样怎么看都不像是真龙天子,反而跟王直那些乌烟瘴气的市井痞汉手下的形象颇有几分神似。

“哼!”

按惯例,李世民每次见李素都要哼一下的,李素几乎都以为这是李世民见面时的口头禅了。

抄起矮桌上的茶碗,李世民狠狠灌了一口,长长吐了口气,方才斜眼瞥着他。

“子正啊…”

“臣在。”

“朕听说,你最近的日子颇为逍遥自在,每日在家不是躺着就是睡着,不是去河边钓鱼就是上山打兔子,嗯?”

李素抬头,正色道:“回陛下,绝对是谣言!”

李世民挑了挑眉:“哦?难道朕所闻不实?”

“恕臣无礼,确有不实,上山打兔子有,但臣绝对没有下河钓过鱼!…但臣决计不会去河边钓鱼的,太阳那么晒,臣怎会自找罪受?”

李世民一滞,接着又怒哼了一声。

“朕交给你的差事呢?啊?要你代朕招待吐蕃大相一行,你却把禄东赞扔在四方馆不闻不问,你就是这样给朕办差的吗?”

李素急忙道:“陛下恕罪,臣…有苦衷。”

“有何苦衷,说!”

李素抬眼,小心看了看李世民的脸色,然后叹了口气,道:“陛下想必知道,前些日子,臣的丈人卷进了一桩凶杀案,人还关在大理寺,这些日长安城流言四起,说丈人倚臣的权势胡作非为,草芥人命,连带着也坏了臣的名声,说是我李素亦是欺男霸女之辈,满城风雨,李家飘摇,丈人卷入命案,臣为自证清白,早已言明闭门谢客,轻易不外出,所以接待吐蕃大相之事,还请陛下令委他人…”

李世民脸色有点难看,又重重哼了一声,语气森然道:“朕听出来了,说什么自证清白,其实你在跟朕诉苦,对吗?你丈人的案子朕也知道,此案牵扯了刑部官员,闹得不小了,律法无情,你丈人若是清白,刑部和大理寺自不会冤枉他,他的案子是他,你李家没必要做出这等委屈姿态,平日该做什么还做什么,此案牵扯不到你李家头上,明白朕的意思吗?”

李素垂头道:“臣明白了。”

李世民顿了顿,脸上又露出既嫌弃又鄙夷的表情:“还闭门谢客,还自证清白,吐蕃副使一车车的礼物往你家里送,你收礼收得不亦乐乎,朕还真没见过闭门谢客闭得似你这般不要脸的!”

第六百三十七章 深宫奏对

李素可以肯定,李世民根本不会聊天。

也幸亏这家伙是皇帝,话说得再难听别人都不敢拿他怎样,如果他不是皇帝,就凭他这种耿直的说话方式,绝对是暗巷里被套麻袋敲闷棍的下场。

一件李素自以为很高端的事情,到了李世民嘴里变得一无是处,家里卷进了案子,闭门谢客有错吗?自证清白有错吗?至于吐蕃副使送礼…我把刀架他脖子上逼他送了吗?人家是自己死皮赖脸登门的好不好?两大车礼物摆在大门口,我能不收吗?不收多不礼貌,大唐是礼仪之邦,“礼仪”俩字啥意思?就是别人给你送礼,你不能拒绝,拒绝就失仪了,这才叫礼仪之邦。

一肚子诡辩没法说出口,李素也不敢说,这番话若真被李世民听到,估计会把他吊在太极宫前的旗杆上,让他冷静几天。

“陛下恕罪,臣…确实收了吐蕃使团送的礼,正打算向陛下禀奏…”李素叹了口气,不甘不愿地从怀里掏出一份礼单,双手呈上。

早在收下吐蕃人礼物的当时,李素便知道这事根本不可能瞒得住,礼单早就准备好了,此时送上去,倒也不会获罪,毕竟勉强算是投案自首性质。

只不过礼单到了李世民手里,那些重礼只怕在李家库房里待不住了。李素从不敢高看李世民的秉性,这家伙从来都是个黑吃黑的,不讲究。

果然,李世民老实不客气地接过礼单,斜眼朝礼单一瞟,然后嘿嘿冷笑:“一百块上等猫眼石,一百块上等玛瑙,嗬!还有一百只水晶琉璃盏,吐蕃大相好手笔呀。”

李素垂头,悄悄撇了撇嘴,什么水晶琉璃盏,不就是小玻璃杯嘛,而且还是那种不太透明杂质甚多的玻璃杯,这是所有礼品里他最看不上眼的,不知道为什么,这个年代无论大唐还是异国都拿它当宝贝,据说长安东市里一只玻璃杯卖两贯钱,真是不可理解。

“送您了,陛下,那一百只水晶琉璃盏臣送您了。”李素毫不犹豫地丢车保帅。

“混账!当朕什么人了?朕是那种打臣子家产主意的昏君吗?”李世民忽然发怒。

“臣失言,陛下恕罪。”李素低眉顺目。

李世民又扫了一眼礼单,冷笑道:“真是大方,这份礼单估算起来,怕是不少于两万贯吧?子正啊,看来你在吐蕃大相心中很值钱呀。”

李素急忙道:“再值钱,臣也是陛下的臣子。”

李世民哼了一声:“朕这个皇帝穷得很,可给不了你如此重礼。”

“不给一分一毫,臣也是陛下的臣子,用重礼买来的东西,往往都是不忠心的,忠臣无价可估。”

李世民脸色终于缓和,笑道:“这句话说得好,人虽混账了些,却有颗玲珑心。”

屈指弹了弹礼单,李世民似笑非笑道:“子正可曾看出,吐蕃大相为何送你如此重礼?”

“看出来了,他想收买臣,大唐与吐蕃如今关系微妙,亦敌亦友,所以吐蕃大相想在大唐朝堂内预先埋下棋子,将来若两国交战,大唐朝堂的棋子可在关键时为他所用,扭转败势,不得不说,这位吐蕃大相深谋远虑…”

李世民眼中露出赞赏之色,点头道:“不错,年轻虽轻,可看事情看得明白,不枉英杰之名…”

随即李世民脸一板,沉声道:“明知他要收买你,你为何还敢收他的礼?”

李素眨着眼,一脸萌萌地道:“陛下,收礼和被收买…有关系吗?他非要送,臣自然便收了,他要买我,也要看臣答不答应,世上没有强买强卖的道理呀…”

李世民语滞,这神逻辑…好奇葩。

李素咧嘴笑了笑,道:“对吐蕃来说,臣就是一只养不熟喂不饱的狼,陛下勿须多虑。”

李世民呆怔半晌,幽幽叹了口气。

朕的朝堂里,怎么出了这么一号节操掉光了的货色,啧,好羞耻!

羞耻心这东西,有的人有,有的人没有,李世民的羞耻心显然比李素多一些,想想李素的无耻行径就觉得脸上无光,可是偏又无法辩驳,毕竟,确实是吐蕃强行送的礼,人家钱多任性,就喜欢干肉包子打狗的事,你有什么办法?

于是李世民索性抛开这个问题,转移了话题。

“子正所言不错,大唐与吐蕃,确是亦敌亦友,敌友之分全看时势,如今看似与我大唐称兄道弟,可朕清楚,这种两国友好的日子并不会太长久,吐蕃离大唐太近了,其中诸多利益牵扯,中间还夹着一个吐谷浑,大唐将士这些年拼命往外扩张版图,难免令邻国不安,弱小的邻国忍气吞声,强大的邻国却不会忍,比如吐蕃,所以,吐蕃绝不会真心与大唐友好下去,而是一直视大唐为强敌大患,反过来说,大唐往外扩张,对于强大的邻国自然也是心中防备,所谓‘友好’,只是摆在台面上说说的东西而已。”

李世民叹了口气,道:“大唐为安邻国之心,效汉朝和亲制,这些年大大小小送出去了不少公主与异国和亲,为的也是国境一时之安稳,而图百年之大计,对吐蕃同样如是,老实说,松赞干布欲求和亲,朕内心是不愿答应的,这些蛮子太无礼,早几年为了求娶公主,甚至不惜发动战争,不但差点灭了吐谷浑汗国,而且还强占了我大唐松州,如此强势行径求亲,教朕怎能忍得下这口气?可是与三省朝臣商议后,朕不得不答应松赞干布之请,毕竟,大唐国境首须安稳,平灭薛延陀之后,大唐国库空虚,实在支撑不起下一场大战了,送公主和亲,也是稳住吐蕃,让大唐的百姓们多缓几年的气…”

李素犹豫了一下,道:“陛下,恕臣直言,国与国之间是和是战,一个女人在其中起到的作用是非常弱小的…”

李世民挑了挑眉,笑道:“哦?子正有何高论?朕愿闻之,来人,传舍人笔墨伺候。”

李素眼皮一跳,这是正式的君臣奏对的架势,搞得有点严重了。

于是李素急忙道:“陛下,臣只是随口一言,陛下莫当真,说得对与错,亦不必见于史书列传之中。”

李世民哈哈一笑,道:“朕自登基以来,向来都是广纳四方良谏,故而成就贞观盛治之功,汉朝王节信曾言:‘君之所以明者,兼听也。其所以暗者,偏信也’,所谓‘兼听则明’,便是如此了,这也是当一个明君的首要之能,若不然,呵呵,你以为魏徵老匹夫那张破嘴骂了朕十多年,朕不仅没杀他,还将他尊为国士是为何?”

李素急忙称是。

说起来,李世民挨骂的本事确实高人一等,平心而论,若李素当皇帝的话,这种每天除了骂皇帝没别的事可干的家伙,早被他虐杀了一百遍啊一百遍,由此可见,万邦崇仰的天可汗陛下…有轻微的受虐倾向?

说话间,中书舍人带着纸笔匆匆赶到,见礼后径自坐在二人不远处,在矮脚桌上从容地铺开纸,研好墨,提笔静静等待,非常正式的君臣奏对场面。

李素叹了口气,只好整了整衣冠正襟危坐,没办法,这是规矩,一旦出现君臣奏对的场面,他与李世民之间的每一句对话都将记于书纸上,将来还要列入史书之中,作为皇帝治国的一个辅证,标题大概是“李子正谏太宗奏对”之类的,所以不得不严肃。

李世民此刻的表情也变得严肃了,毕竟这是个大话题,而且旁边还有中书舍人记录,若还是一副嬉皮笑脸的样子未免失之庄重,将来临死前一看史书,上面无端端描述了皇帝奏对时的表情,说什么“太宗嬉皮笑脸曰”之类的话,那就很伤感情了。

所以此刻李世民也整了整衣冠,并且挥退了给他打扇的宫女,衣袍下摆也拂正了,并且两条毛茸茸露在外面的大毛腿也收了回来,很正经的皇帝样子。

“看来子正对和亲制颇有异议,朕愿闻子正高论。”李世民沉声道。

李素抿了抿唇,措辞片刻后,缓缓道:“陛下,臣以为,和亲制不可取。首先,国与国之间的关系,不是靠一个女人和亲便能决定是和是战,‘国’是大于‘家’的,不可能因为帝王纳的一个异国妃子,便能为了她而放弃整个国家的利益,比如一块肥沃的无人之土,他想要,别人也想要,这块无人之土究竟属于谁?最终难免要靠战争胜负来决定谁是主人,绝不会因为他家有个异国妃子便退让一步,就算帝王自己答应,举国臣民也不会答应,因为这块国土,并非帝王的国土,而是整个国家的国土,他放弃了,等于整个国家的利益也被他放弃了,换句话说,这种因私而废公的帝王,在位必然也不会太长久…”

李世民神情微动,李素这番话,自大唐立国以来,确实无人说过,从皇帝到臣子,都不觉得和亲制有何不妥,今日唯有李素说出了不同的想法,而且非常有道理。

“子正接着说,朕洗耳恭听。”李世民的表情比刚才更诚恳了,连坐姿都端正无比,巍巍然如待国士大宾。

一旁的中书舍人奋笔挥洒,洋洋大篇。

殿内很安静,李世民不说话,静静等待李素开口。

“所谓‘国’者,帝权天授,而万众景从,陛下是皇帝,自然明白皇帝不仅是吃喝享乐的,他的责任比任何人都重,他必须要为国中的权贵和平民百姓谋福祉,建功业,是谓‘耕者有其田,居者有其屋,业者有其产’,《礼》曰:‘故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鳏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陛下,皇帝做到这一步,才算是明君,圣君,权贵和百姓才会无比忠诚地拥戴,反过来说,若因为一个异国和亲的妃子,而放弃了原本属于自己的国土,放弃了原本可以为国家带来利益的战争,选择妥协与退让,这个君主,还算合格的君主吗?权贵和百姓还会拥戴他吗?”

“所以,臣以为,和亲对两国而言,往往是非常脆弱的,越是英明的君主,越不会因为女人而放弃国家利益,大唐送公主和亲,其作用实在是…”

李素说着,抬头看了一眼李世民,见李世民脸色阴沉,李素急忙道:“臣失言了,陛下恕罪。”

李世民摇头:“子正果然高论,放心,朕没有任何不满,而是在自省大唐和亲的国策的利弊,你接着说,直言无妨,忠直谋国之谏,朕只会如逢甘霖,喜不自胜,岂有加罪之理?”

李素笑了笑,天可汗的胸襟气度,今日再次见识了。

生于这样一个年代,李素愿意为它做点什么,因为它值得自己这么做。

于是李素接着道:“话说回来,陛下不妨再思量一下松赞干布这个人…松赞干布贞观三年被推为吐蕃赞普,在位已有十余年了,陛下想想松赞干布这十余年治理吐蕃的所作所为,平心而论,臣觉得此人确实算得英明之主,这十余年来效我大唐官制和军制,国内设大相,副相,推‘十善法’,颁六等章饰告身,整编国中军队,效大唐府兵制,划千户府为单位等等,这些治国治军举措十分英明,可见此人断非昏庸之主,陛下,如此英主,必然极有主见,不会被他人的意见所左右,他做的每一个决定必然都是对国家有益的,大唐送公主和亲,或许短期能和平友好,然而两国相邻,交集太多,无论对吐谷浑的争夺,还是两国贸易,或是边境一城一地之摩擦,一旦遇到争执,以松赞干布的秉性,又有吐蕃强大的军队支撑,他怎么可能为了区区一个和亲的公主而选择妥协?”

李世民面色不善,重重怒哼一声。

李素含笑不语,他看出了李世民的内心独白…肯定在骂松赞干布是抄袭狗。

第六百三十八章 和亲利弊

李素喜欢大唐的生活。

从刚开始时的抗拒,到接受,到最后慢慢喜欢,这个过程花了好几年。

正因为喜欢,才慢慢投入感情,投入以后未免多了几分“爱之深,责之切”的情怀,大唐的某些优点甚至是千年之后的现代社会都缺少的,比如人与人之间的真诚,比如直爽豪迈讲道理的纯朴风气等等,当然,也有一些不好的地方,比如和亲制。

所谓“和亲”,便是将皇室公主嫁予异国君王或王子,以达到相对稳定和平的外交目的,虽说大唐风气开放,但女子的地位终究还是比男人低很多的,尤其是皇家的公主,地位虽尊崇,但基本没有人权可言,每一个公主生下来都是为将来的政治目的而存在的,皇帝把每一个公主都做好了安排,这个公主将来必须下嫁给某位功臣之子,那位公主必须赐给某国君主为妃等等,就像饭馆厨房后院笼子里的鸡,只要有客人上门,厨子便打开笼子,顺手拎只鸡出来杀掉,公主基本等同于这般地位。

当年的东阳也曾经历过这个劫难,若非李素使计,如今的她已成了高家堂上妇了。

正因为如此,李素才对所谓的赐婚和亲制深恶痛绝。

很奇怪,很矛盾的国度。

一方面自信心无比高涨,军队横扫天下,战无不胜,令周边邻国心惊胆战,国内民风朴实,君圣臣贤,另一方面,却将这个国家地位最尊贵的公主当成不要钱的礼物似的到处送,这个国家送一个,那个国家送一个,这种只有战败国才干的屈辱事情,大唐干起来却毫无心理压力,满朝上下从皇帝到臣民,没有任何人觉得不妥,仿佛一个战无不胜的国度送几个公主出去根本就是一件很正常的事。

李素很不理解这种逻辑,横扫天下的大唐帝国就算为了外交目的有和亲的必要,那也应该让异国的公主嫁给本国的皇子才对,为何偏偏反过来,让本国最尊贵的公主不远千里跑到异国他乡独伺虎狼?

这很不正常,看起来像是精神分裂病人才干得出来的事,所以李素很反感,所以,李素今日终于忍不住在李世民面前直言不讳。

有些话,必须要说,不论对国家还是对心爱的人,只有喜欢,才会痴傻。

“子正言辞中似对赐婚和亲隐有愤意…”李世民微微一笑,挥手示意中书舍人暂停,缓缓道:“还在怨恨朕当年将东阳许配给高家之事?”

李素一惊,顿觉自己刚才说话的情绪有点不对,于是急忙道:“臣不敢,已是往事,臣当年有恨,如今无恨。臣今日所言的,是和亲这件事。”

李世民盯着李素的表情看了一阵,然后哂然一笑,也不说信不信,挥手示意中书舍人继续记录。

“子正之意,和亲制不可取?”

李素垂头道:“臣以为,确实不可取。”

李世民叹道:“然则诸国朝拜臣服,皆以大唐为宗主,求娶公主亦是为了边境安宁,诸国遂以娶得大唐公主为荣,若大唐不再送公主和亲,边境安宁何所得?若无通姻之好,诸国君主心中不安,怎知不会心生异志,徒生事端?”

李素平静地道:“诸国之荣,却是我大唐之耻!诸国若欲求得心安,何妨将他们自己的女儿嫁来大唐?陛下十数皇子,皆是人中龙凤,任选一人赐婚,也不会委屈了她们,如此,两国仍是通姻邦交,边境仍然安宁,大唐是天朝上国,一无战败,二无心亏,岂有将本国公主赐赠番蛮之理?”

李世民苦笑摇头。

李素的话有道理,关于和亲之说,随着大唐这些年国力军力愈发强大,李世民对异国番邦的政策也渐渐有了改变,这种改变是建立在强大的实力和自信之上的,“自古皆贵中华,贱夷狄,朕独爱之如一”,这是李世民亲口说过的话,这句话充分看出大唐对异国番邦的民族政策倾向,“独爱之如一”,这句话说得简单,可做起来却很难。

既要照顾各国君主的情绪,尊重他们的风俗人情,也不能委屈了自己,变得曲意逢迎,于是“软中带硬,恩威并济”便成了大唐对所有异国的态度,可是,大唐要让万邦臣服朝拜,要让所有异国心甘情愿叫李世民一声“天可汗”,还要边境安宁,不生战事,做到这些很难,只有态度是不够的,还要拿出诚意,什么是诚意?送公主和亲就是诚意,可以说,大唐公主是李世民施行民族政策的重要一环,大概意思就是说:你看,朕连自己的亲生女儿都送出去了,你们还不识相点,别老给朕生事添麻烦。

于是,从武德年到贞观年,许多公主就这样被送给了异邦和亲,成了一件民族政策的牺牲品,一枚身不由己的棋子。

反过来说,如果大唐徒然停止送公主和亲,还要异国君主把他们的女儿送来大唐,结果必然不一样了,这就给了别人一种霸权的印象,从外交上来说,这是很不利的。至少可以肯定,那些君主们一定会炸锅,通常来说,和亲算是国策,国策的突然改变,一定会引发诸多连锁反应,这些连锁反应的后果,恐怕连李世民都无法预料。

看着李世民苦笑的表情,李素也苦笑起来。

推行一件事。改变一件事,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太难了,哪怕是横扫天下的天可汗,也有他的无奈,有他力所不及的地方,这些不是靠武力便能解决的。

殿内徒然变得很安静,中书舍人手中的笔蘸饱了墨,却悬停在纸上,久久不曾落下,静等着君臣二人开口。

一炷香时辰后,李世民终于打破了沉默。

“子正啊,朕之苦衷,想必尔已清楚,如今大唐雄视万邦,说是无敌于天下亦不过分,国力军力愈强,越要小心谨慎,不可轻易国策,朕要的不仅是万邦朝拜,也要收万邦君主之心,和亲之策诸多弊端,可不得不说,目前它是最稳妥的…子正的意思,朕已明白,但朕…不许诺一定会纳谏,此事关系重大,牵扯甚广,至少目前来说,和亲制不可妄改。”

李素也苦笑:“臣只是随口一说,并不指望能改变什么。”

李世民点点头:“有些事,朕终其一生都无法完成,或许,朕的下一代能改变点什么,只望大唐一代胜一代,世人皆云如今是贞观盛世,依朕看来,盛世却说不上,朕有生之年所作所为,只为将来真正的盛世打下基石而已,下一代大唐帝王若不昏庸的话,就算只是守成之君,若能废除一些弊政恶政,盛世亦必可期…”

说到这里,李世民的脸色忽然变得有些阴沉。

李素看明白了,如今的大唐太子,下一代的大唐皇帝,李世民的嫡长子李承乾,从他目前的德行来看,显然是担当不起如此重任的。

任何人都年轻过,轻狂过,李世民曾是秦王时,也干过纵情酒色,错杀忠良之事,可以说,李世民这辈子干的亏心事绝不止玄武门之变这么一件,然而,一个人错得再多,性格是不会变的,底线也还是应该有的,像李承乾这般顺者生,逆者亡的极端性格,谁反对他他必置之于死地,不仅针对李素和其家人的刺杀陷害,就连东宫左右庶子于志宁等人也成了他的眼中钉,如此暴虐残忍的性格,将来若真的登上了九五之位,朝野上下岂不尸横遍地,血流千里?

李世民敢让他坐上那张尊贵至极的宝座吗?

看着李世民阴沉的脸色,李素心中微动。

今年已是贞观十七年了…时机火候是否已成熟?

东宫那位,不仅是李世民心头的一抹蚊子血,也是李素心中的一根刺,他比谁都盼望着拔除它。

“不说这个了,关于吐蕃使团一行,子正可要好生招待,莫再怠慢了客人,再过些日子,朕便要择道宗贤弟之女,远赴吐蕃与松赞干布和亲,子正辛苦几日,为朕办好这件差事…”

“是。臣遵旨。”

李世民笑了笑,若有深意地看着他:“至于你丈人的案子,朕也不说什么了,一切让大理寺和刑部秉公而断,朕可听说你连大理寺监牢都打点妥当了,你丈人住在里面舒坦得很,大理寺卿孙伏伽断案亦不曾用过严刑,你尽可放心办差,你丈人清白与否,孙卿自有公断。”

“臣谢陛下隆恩。”李素脸色赧然道。

李世民点点头,语气不经意似的道:“对了,吐蕃大相送你的礼品,九成上缴国库,剩下的一成你留着,算是朕赏给你的…”

“啊?”李素惊愕抬头,汗都冒出来了:“一九开?陛下刚才不是说,不是说…”

“朕说过不会打臣子家产主意,对吧?”李世民阴恻恻一笑:“你那是家产么?分明是赃物!是不义之财!不赶紧交上来,等着朕把你罢官流放不成?经了朕的手,给你留下的那一成,才算正大光明的家产,懂么?”

李素嘴张了几下,发现太有道理,他竟无言以对,只好泄气地垂头:“臣懂了,臣谢陛下厚赐。”

“滚!”

出了宫,李素满心郁闷。

转身回头看看巍峨庄穆的太极宫门,左看右看不顺眼。

赃物,不义之财…啧!

李素鄙夷地撇了撇嘴,一种被皇帝合理合法洗劫的失落感骤然袭上心头。

真怀疑自己家的库房连通着国库,库房里的钱财一旦稍微多一点,莫名其妙便流进了国库里,都说花钱如流水是败家子行径,可李素并不花钱,库房里的钱财仍如流水东去不复返可就实在不合情理了。

朝宫门投去鄙夷的眼神,然而并没有任何用处,被洗劫的事实令李素整个人都变得颓然无比,垂头丧气地朝外走去。

上马前行,部曲们紧跟其后,穿过仁寿坊的坊门时,李素发现王直静静站在一条暗巷的巷口,朝他微笑。

李素皱了皱眉,扭头朝方老五等人眼色示意,然后下马,独自一人随王直走进暗巷,方老五等人则将巷口严严实实堵住。

“有事?”李素直奔主题。

王直点点头:“这几日仔细查过了,苦主黄守福往上查了三代,都无人在朝为官,典型的商贾人家,此事看来不是苦主在背后兴风作浪,挑起是非的另有其人…”

李素神情平静地道:“这个我猜到了,苦主确实是苦主,不过害他的不是我老丈人,我相信老丈人的品性,天大的仇怨也下不了狠手杀人。”

王直道:“还有,这几日你想方设法接近刑部的官员,我一个得力的手下平日与坊官关系不错,通过那个坊官终于认识了刑部的一名差役,这名差役当日曾随同侍郎韩由上门锁拿你丈人,并且将店中一应掌柜伙计全拿下狱,还扣下了一部分售卖的茶叶回去找仵作验毒…”

李素面色微动:“结果如何?”

“给那差役使了钱,送了一百贯,差役终于松了口,他说,当日查抄你老丈人的店后,带回去的茶叶马上叫来了仵作验过,仵作当时并未查出茶叶里有毒,可是第二天…仵作递上去的结果,却称茶叶里有毒。”

李素露出冷笑:“有点意思了,验的时候无毒,第二天有毒了,那位仵作是什么来历?”

王直苦笑:“不管什么来历都没法查了,因为那位仵作突然死了,就在今日上午,大理寺卿孙伏伽已将仵作的尸首带回了大理寺。”

李素眼皮一跳:“又灭口?”

王直叹道:“灭口是没错,但是,今日开始,长安市井里忽然又多了一个传言,说黄守福的死与许家无关,据说是黄守福的妾室传出来的话,说是案发当日黄守福并非未进食水,而是喝茶前吃了一碗参汤,里面似乎多加了几味相克相冲的药材…”

李素闭上眼,沉吟片刻,冷笑道:“很好,看来幕后主使之人已怂了,要息事宁人了。”

第六百三十九章 息事宁人

一件事情从简单到复杂,中间只需要拐个弯。比如眼前这桩案子,说简单也简单,无非是前有积怨,于是投毒杀人。

可是若非要把它往复杂的地方发展也很容易,李素一出手便将一位刑部侍郎牵扯进去了,牵扯到朝臣,引来的关注目光自然多了,事情自然就复杂了,到了这个地步,谁都不会把它当成一桩简单的凶杀案来看,说它是朝堂争斗也不过分,不同的是,这次朝争的敌我双方阵营并不太明朗而已。

任何事情只要把水搅浑,其中的黑白忠奸曲直就不容易分辨了,这也是李素想要达到的效果。

今日看来,效果不错。

黄守福自己误吃了补药而亡,于是案子又变得简单了。与许家无关,与朝堂无关,当然,与那位幕后主使人更无关,尤其是这个传言还是苦主家眷亲口说出来的,更多了几分真实性。

李素甚至猜到了他们的下一步,如果那位家眷非要去大理寺说清楚,想必连孙伏伽都会被逼得措手不及,甚至从此对自己的人生产生了怀疑和迷茫,反省自己这几天到底干了些什么事。

案子闹起来也容易,要平息下去也容易,无非换个说法而已。

李素可以肯定,幕后主使之人必然害怕了,自从刑部韩侍郎下狱后,事情已朝着他无法控制的方向发展,“无法控制”即代表着危险,但凡是个正常人,都不会干这种毫无把握刀尖跳舞的蠢事,所以现在苦主家眷换了个说法李素非常能理解。

玩不起了,不想玩了,想抽身了,这次大家打个两败俱伤,下次有机会再切磋便是。

“韩由呢?那位刑部侍郎仍旧什么都没招?”李素忽然问道。

王直摇头:“没招,而且我确定他什么都不会招,因为韩由的家眷莫名其妙不见了。”

李素点头,缓缓道:“明白了,倒是做得滴水不漏,控制了韩由的家人,他当然什么都不会招。”

王直笑道:“也算是好消息吧,你丈人应该会洗脱嫌疑了,既然市井里有了这个风声,离他出狱之日怕是不远了。”

李素叹道:“不错,先把人弄出来再说。”

说着又冷笑两声:“既然换了风向,后面的事,相信有人会替我善后的…”

王直茫然眨眼:“他善后了吗?”

李素笑道:“你没发现细节吗?传言说是喝了参汤死的,与许家的茶叶无关,这句话就是善后,不但把许家的嫌疑撇清了,连许家茶叶的名声都扭正了,现在最害怕的人不是我们,而是那个幕后之人,他怕事情更不受控制,他怕我把这个案子闹得更大,别的且不说,孙伏伽当了这些年的大理寺卿,可不是吃干饭的,此时若还不懂得收手,必然引火烧身…”

王直喜道:“如此说来,这桩案子马上能平息了,你丈人也即将平安出狱了。”

李素冷笑:“他说挑事就挑事,他说平息就平息,我李素是任人揉搓的玩物么?这次若不把幕后之人挖出来,谁知道他下次什么时候又会对我动手?所以,这一次可由不得他,既然招惹了我,平不平息由我说了算,非要把他揪出来斩草除根不可,不然我睡不着觉!”

冰冷语气令王直一惊,看着面带寒霜的李素,王直很明智地没开口了。

“咱们且先看他如何善后吧,等到我丈人无罪开释那一天,便该是我跟他算账的时候了,这事呀,没完!”

王直小心翼翼地道:“若幕后之人来头很大怎么办?比如魏王,或是…东宫。”

李素脑海中忽然浮现刚才甘露殿内,当李世民提到大唐下一代君主时的阴沉表情,然后李素脸上露出了莫测的笑容。

“今日之东宫,难道真是明日之共主吗?”

让王直派人把话递进了大理寺监牢,让老丈人安心,李素则径自领着部曲掉了个头,朝四方馆行去。

没办法,被洗劫了还得给他干活,接待外宾这事还得由他亲自办,不能再偷懒了。

四方馆外,三三两两的吐蕃人聚集在一起,见李素等人到来,吐蕃人纷纷让开一条道。

方老五等人识趣地留在外面,跟那些吐蕃人眼瞪眼,郑小楼则一声不吭地随同李素走了进去。

李素并不介意。自从认识郑小楼以来,他在李家的存在都是非常超然的,所谓“超然”的意思是,谁都无法指使他做任何事,做什么,怎么做,做到什么程度,全看他个人的心情,哪怕李素都无法勉强他。

若不是大家都这么熟了,这种亲卫李素恨不得分分钟开除他。

今日旁若无人地陪着李素走进四方馆,显然郑小楼的心情不错,尽管表面上看不出任何端倪,无论喜怒哀乐,他的脸上永远都维持着同样的表情,对,没错,死人脸,适合躺棺材里的那种,偶尔扯动嘴角笑一下都如诈尸般惊悚。

李素走进四方馆时,发现禄东赞独自坐在院子里,仰头望着院中的大槐树发呆。

看到李素进来,禄东赞的表情立马变得很幽怨,轻飘飘朝他扔了一记复杂的眼神。

李素汗颜不已。

自己对外宾确实太不礼貌,且先不提人家送重礼的事,就算是正常的接待工作,李素也做得很不够,换了一千年后的后世,一国首相来访,至少也该检阅个仪仗队,开个新闻发布会,举行个国宴什么的,然而禄东赞自从进了长安城后,也只是被李世民匆匆接见了一次,不咸不淡聊了一个时辰,接下来的日子李素不搭理他,禄东赞只能在四方馆里无聊度过。

李素很愧疚,愧疚得连笑容都扭曲了,夸张地堆起一脸笑,快步迎上前。

“啊呀,大相恕罪,恕罪,下官这几日怠慢了,下官万死!”

也不见礼,一把握住禄东赞的手不停的摇晃,很新奇很别致的见面方式。

禄东赞的笑容显然也不太真诚,看得出也是强挤出来的。

“贤弟乃国之重臣,自是国事为先,何罪之有?”

李素仍握着他的手,表情诚恳地道:“实不瞒大相,下官这几日并非国事缠身,而是病了,自小身子弱,毛病也多,三不五时便病倒了,有时候一激动还犯浑,脑子里一片乱,待清醒过来后,该闯的祸也闯了,该不该做的事都做完了,请了许多名医瞧过,可惜都治不好…”

人生如戏,禄东赞马上露出关怀之色,表情同样真挚。

“贤弟今日可好了些?若是贵体欠妥,莫如回家继续休养,为兄这里无妨的…”

“禄兄高义,愚弟就不客气了,这便告辞,回家躺着养病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