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世民呆怔半晌,忽然哈哈大笑:“好个宫闱之事,子正年岁渐长,耍滑头的本事倒也愈发精进了,嗯,不错,现在越来越会做官了。”

李素不知李世民所言是夸他还是暗损,只好嘿嘿陪笑,不再吱声。

李世民叹了口气,道:“侯君集,实为朕之良将也,当年朕还是秦王时,侯君集为朕鞍前马后奔忙征战,那时的他和朕,皆视对方为手足兄弟,从无嫌隙猜疑,可惜世事无常,多年以后的今天,朕连他要不要进凌烟阁功臣画像都要犹豫了…”

第八百五十二章 老将相斗

尽管事情已过,但侯君集终究还是朝堂禁忌的话题。

大唐的风气虽然开放,却也不可能成天将一个曾经造过反的人挂在嘴边上,李世民可以提起侯君集,但别人不行,包括李素。

做官的第一要诀是要会做人,说得通俗点就是情商要高,时刻清楚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尤其是在皇帝面前,更要绷紧脑子里的弦,“祸从口出”这种事发生率最高的便是在皇帝面前。

所以李世民提到侯君集后,李素垂头不发一语,仿佛泥塑木雕一般,浑然物外双目无神,一脸神思无归,当真缥缈得很。

李世民说了半天,却见李素毫无反应,不由有些愠怒,于是狠狠瞪了他一眼。

“子正,何故不语?”

李素垂头道:“陛下,侯大将军能否入凌烟阁,恕臣无法进言,此为陛下圣心决断之事。”

李世民似笑非笑道:“你与侯君集交情匪浅,纵然嘴上不敢说,心里还是很希望他入凌烟阁的,对否?”

李素笑了:“是,陛下。臣毕竟与侯大将军有交情,所以难免有私心,这也是人之常情,侯大将军若能入凌烟阁自然最好,臣私心所愿也,若不能入,也是正常,毕竟侯大将军曾经参与过谋反…”

李世民笑道:“你尽管直言,朕许诺你,今日不论你说什么,朕皆不加罪。说说看,侯君集入凌烟阁或是不入,两者利弊如何?”

李素总感觉这话是在给自己挖坑,仔细端详了一下李世民的脸色,以他的微末功力当然看不出任何端倪,想了想,道:“陛下若准许侯君集入凌烟阁,传出去自然对陛下的名声有好处,天下人皆会说陛下胸襟广阔,气度博大,当年造过反的臣子不仅没有被杀头,陛下反而不计前嫌让他入了功臣画像,此事传遍天下,陛下‘仁义’二字是决计跑不掉了,更何况,侯君集有帅才,统兵驭将,可拜上将军,一人可抵十万雄师,他所需要的,却只不过是陛下的一纸恩泽,陛下何乐而不为?”

李世民笑得意味深长:“如此说来,子正还是希望侯君集能入凌烟阁?”

李素摇头,道:“陛下,臣还没说完,刚才那番话说的是‘利’,臣还没有说‘弊’。侯君集若入凌烟阁,陛下当然会给天下人留下‘仁义’的好名声,可是难免也会让人轻慢了大唐的律法,一个造了反的人都能轻易被宽恕,还能入凌烟阁功臣画像,那么天下人难免会猜疑,造反的成本如此低廉,付出的代价如此轻微,为何不能起而效之?反正有例在先要不了命,长此以往,对社稷实非好事,此为弊也。”

李世民露出惊讶的表情,道:“难得听到子正说话竟如此不偏不倚,朕以为你会不顾一切替侯君集说项…”

李素笑道:“社稷为重,私交为轻,臣当初救侯君集的原因,是不想看到大唐因内耗而痛失良将,今日臣所言者,也是为了大唐社稷,尽臣子的本分,将利弊剖析于陛下阶前,如何决断自有陛下圣心独裁。”

这句话委实说到了李世民的心坎里,如今朝堂的大局面虽说看起来君圣臣贤,可是立国数十年来,朝堂里终归出现了一些不太好的苗头,比如不分黑白一味逢迎上意,比如贪污受贿等等,李素站在李世民的立场上说出这番话,无疑令李世民感到分外欣慰。

“子正果然长大了,相比当年那个经常闯祸,棱角分明的李子正,如今的子正确令朕尤喜之,甚善。”李世民欣然笑道。

“臣只是尽本分而已。”

李世民忽然叹道:“‘本分’二字,如今朝堂上的人能记得的可不多了,立国不到三十年,朕已察觉朝中渐生暮气,长此以往,焉知国祚可比前隋乎?有些事情,朕这一代恐已无暇解决,只能寄希望于下一代帝王了。”

李素垂头没答话,这话不好接,说浅了完全是废话,说深了直指朝堂时弊,无意中又会树敌。

李世民原也没指望李素搭话,二人沉默片刻,李世民的神情忽然有些意兴阑珊,懒懒地挥了挥手,道:“时辰不早,城门已关了,朕予你一面牙牌,令羽林禁卫送你出城吧。”

“是,臣告退。”

李世民顿了顿,又道:“侯君集究竟入不入凌烟阁,朕再思量几日,立功臣画像是你提出来的,有什么合适的人选不妨拟个奏疏呈上来,朕再参详便是。”

数日后,凌烟阁功臣画像一事无可避免地在长安城的权贵圈子里传开了。

一石惊起千层浪,长安城的权贵们顿时炸了锅。

功臣画像可非比一般,这是世代都将传延下去的荣耀,抛开功勋们个人的名声爵位不提,说得更实际一点,开国功臣的功绩影响着家族的兴衰,只要大唐没有被灭国,这些开国功勋们的后代便注定一代一代享受荣华富贵,而功臣画像,则是一道保护后代不被除爵削官的护身符,先辈画像供于凌烟阁上,未来的大唐皇帝怎会对功勋的后代寡恩?哪怕是犯了造反的大逆之罪,仅凭这张画像也能免去死罪。

这道护身符对如今长安城里的权贵来说,实在太重要了。

作为凌烟阁功臣画像的提议者,李素也跟着蹭了一下话题热度,这几日家里的客人莫名多了起来,而且客人们很有礼貌,没一个空手登门的,打着庆祝李家正室夫人有身孕的幌子,将一车车的礼品送进李家的库房,李家莫名其妙发了一笔横财。

又过了两天,程处默来了。

相比这几日彬彬有礼而且很多礼的客人们,程处默可谓客人中的一股清流,非但空手上门,而且进门就大声吆喝上酒上菜,酒必须是烈酒,菜必须是李家厨娘的拿手菜,大爷般横刀立马坐在李家的前堂内,吆五喝六非常欠抽,要不是害怕程咬金那老流氓拎斧子上门跟他聊人生,李素早下令让部曲们把程处默扔出去美化环境了。

盘腿坐在前堂内,抬头看了看天空的烈阳,李素眯了眯眼,笑道:“大清早的跑来我家喝酒,你可真会赶时候。”

程处默吃得满头大汗,几乎不用筷子,端起盘碟朝毛茸茸的大嘴里一划拉,一盘菜便入了肚,然后再单手拎起酒坛,狠狠灌一大口酒,龇牙咧嘴半晌,长长呼出一口气,舒坦的直哼哼。

擦了一把额头上的汗,程处默一边埋头大吃,一边道:“准备一下,我再吃几口便罢手,咱们去长安城。”

“去长安城作甚?”

程处默抬头朝他咧嘴一笑:“俺爹请你府上一叙,天大的面子,叫我亲自来请。”

李素吓了一跳:“程伯伯他…有事找我?”

程处默翻了个白眼:“废话,大老远的把你请去长安城,难不成我爹邀你进城晒太阳么?”

李素眨眨眼,程咬金主动相请,可以肯定绝不是什么喜闻乐见的事,自打认识程咬金那天起,李素便发觉无论讲道理还是哄骗敲诈勒索等等各方面,自己都不是程咬金的对手,所以一旦程咬金放出召唤术,李素首先要给自己做好被抢劫的心理准备。

“带礼品吗?”李素萌萌地眨着大眼注视程处默。

“啥?”程处默一脸懵然。

“中秋刚给你府上出了一回血…不,送了一回礼,程伯伯不会又要礼品吧?说实话,我家最近很穷…”李素弱弱的哭穷。

程处默大手一挥,豪爽地道:“不用,来之前我爹说了,咱两家交好,繁文缛节尽可免了…”

李素刚松了口气,谁知程处默又道:“…不过我爹又说了,登门不带礼品是他客气,做晚辈的不能顺杆子往上爬,还是要稍微意思一下的,你家绿菜长得好,挑几样顺眼的拉两车,还有前几日中秋时你给我家送的胡饼,我爹说味道还行,拉半车给他消个暑,嗯,还有你家的厨娘,开个价,程家买下了,让她到我家做菜去,以后我爹嘴馋时就不必大老远出城横扫你家了…”

李素越听脸越绿,最后瞪起眼睛怒视程处默,目光很决绝,大有当面死给他看的架势。

程处默也觉得有点心虚,老脸一红,讷讷道:“不是我的主意,是我爹吩咐的,子正贤弟若觉得不合适,厨娘就暂时不必送去了,不过绿菜和胡饼是一定要的,否则我爹说会打断我…们的狗腿。”

老流氓活到这把岁数,脸皮什么的恐怕早已如臭皮囊一般毫不在乎了,打劫晚辈堂堂正正大义凛然,缺德至斯居然还能活到寿终正寝,实在是对“恶有恶报”这句话最有力的打脸。

“程伯伯既有所命,我便从了吧…”李素无奈地叹了口气,然后斜睨了程处默一眼,道:“还有,那玩意不叫‘胡饼’,它叫‘月饼’,中秋赏月时吃它算是应个景儿…”

程处默大手一挥:“好吃的东西怎能只在中秋吃?这不合适,不挑了,就叫胡饼,什么时候想吃就能吃。”

嗯,很好,很符合程家务实的家风。

打不过抢劫犯时,就要学会老老实实认栽,并且尽量说服自己享受被抢劫的过程。

两辆牛车满载绿菜,跟着李素和程处默进了长安城。

车行到朱雀大街程家大门前,李素和程处默刚下马,门内便听到一声狂放的大笑。

“哈哈哈哈,小后生来就来吧,还如此多礼,老夫却之不恭,便赏你个面子收下了。”

一身短衫打扮,胸口敞开露出黑乎乎胸毛的程咬金大步从门内走出来,无视李素的行礼,把他当成透明般略过,径自跑到牛车前,开始…验货。

绿菜,月饼,验过货后的程咬金满意地点点头,然后朝李素和程处默身后一扫,发现随从里面没有女人的身影,程咬金脸色一变,扭头望向程处默:“…厨娘呢?”

“啊?”程处默求助地望向李素。

李素两眼望天,不理不睬。

俩都不是好货,突然好想看看父子相残的画面…

程咬金果然没让李素失望,见程处默一副畏畏缩缩的样子,顿时怒了,暴起身形一记鞭腿,门口众人眼睁睁看程处默一声惨叫然后放飞了自我。

拍了拍手,程咬金脸上又露出了春风般和煦的笑容。

“后生莫理他,小畜生最近蹦达得欢实,老夫早想找个机会拾掇他了,今日恰逢其时,哈哈,走,咱们进去。”

李素一脸惶恐,不由自主跟着程咬金进了门。

前堂跪坐下来,屁股还没坐稳,便听到堂外廊下有下人禀报,几位老将军来访。

程咬金眯着眼嘿嘿一笑,大喇喇挥了挥手,道:“不见!让他们滚!”

“啊?”李素大吃一惊。

礼仪之邦的高层将领之间来往,居然还能这样操作?

以后程老流氓杀来太平村,自己是不是也可以这样操作?

几番犹豫,李素决定闷声发财,进了程府等于当了匪徒的肉票,自身难保的情况下就不要再多嘴给自己惹麻烦了。

很显然,程咬金这位主人说的话并不太管用,很快程府前院便传来一阵怒喝声,叫骂声。

“程老匹夫安敢如此无礼,以为老夫马槊不利乎?”

“老匹夫滚出来!门外逐客,岂是待客之礼,一把年纪活狗肚子里去了!”

程咬金也不生气,反而哈哈大笑道:“门外哪个老杂碎在编排老夫?敢在我程家放肆,不怕老夫活劈了你们么?”

话音刚落,堂外接连传来几声怒呸,然后,几道魁梧健硕的身影出现在前堂门外。

都是老熟人了,李绩,牛进达,还有一位黑脸髯须的老汉,却是不常来往的鄂国公尉迟恭。

尉迟恭也是跟随李世民打江山的开国老将,而且是李世民的铁杆爱将,不仅如此,尉迟恭在唐朝以后一千多年里的名气长盛不衰,可谓永不过气老网红,每逢年节,家家户户大门上贴的两位门神里面,其中一位的原型便是尉迟恭,另一位则是已经去世的秦琼。

李世民得天下不仅占尽天时地利,更重要的是收揽了一大批当世英雄豪杰,麾下的将领一个比一个猛,尉迟恭无疑便是其中的翘楚。当然,能被李世民引为铁杆爱将的前提条件之一,便是义无反顾参与了玄武门之变。

尉迟恭不但参与了,而且还是李世民的头号打手,玄武门之变时,李世民的亲弟弟齐王李元吉就是被尉迟恭亲手射杀的。

作为头号功臣,尉迟恭的脾气也不小,贞观初年时屡屡与房玄龄和长孙无忌当面冲撞,后来甚至还敢对江夏王李道宗动手,一拳差点将李道宗的一只眼睛废了,正因为这一场风波,令李世民差点对尉迟恭动了杀心,尉迟恭也意识到自己恃功而骄犯了帝王的忌讳,被李世民臭骂一顿后终于洗心革面,从此低调做人。

贞观十七年时,尉迟恭年迈体弱,遂上疏告老,李世民答应了他的请求,并封他为“开府仪同三司”,允许他五天上一次朝,现在的尉迟恭算是离退休高级老干部。

尉迟恭说是低调收敛,其实也只是在李世民面前而已,在别人面前他的脾气仍然不小。李素多年前便认识他,叔叔伯伯的也叫得甜,不过大多数时候李素不大敢跟他有太多来往,因为这人的脾气实在是…

“程老匹夫安敢慢待我,且先与老夫走上三百回合再说话!”尉迟恭一脚跨进前堂,指着程咬金的鼻子怒喝道。

程咬金哈哈笑道:“老夫自己的府邸,想见谁不想见谁,全凭老夫心情,今日老夫就是没心情见你们几个老杂碎,咋地?”

尉迟恭勃然大怒,挥拳便朝程咬金打去,程咬金也动了怒,举臂一架,封住尉迟恭的拳路,两位年纪加起来一百多岁的老不修就这样在前堂内大打出手,场面分外精彩。

李素擦了把额头的冷汗,非常识时务地倒退好几步,远离暴风雨中心,顺便朝一旁观战的李绩和牛进达行礼。

李绩和牛进达显然涵养比尉迟恭好多了,二人气定神闲地并排站在一起,李绩甚至含笑与牛进达讨论程咬金的拳法漏洞。

至于前堂外面的程府管家和下人们,则表现得比李绩二人更淡定,看来程府隔三岔五的打架斗殴事件已将程府上下的神经熬练得非常坚韧了。

观战一阵后,李绩扭头望向李素,笑道:“你家夫人可还安好?老夫昔日部将前几天送了一些礼,里面有几株年份久远的茯苓,还有一些陈皮和砂仁,稍停派人去老夫府上取来,给你夫人服了,有止呕安胎之效。”

李素急忙应是。

李绩又道:“这是你李家的头胎,你可小心侍候着,没事就别往外蹦达了,偌大的爵位将来没个后人继承,你说冤不冤?”

李素苦笑着指了指堂内鏖战正酣的程咬金,轻声道:“外甥也不愿出门,今日是程伯伯强行请我来的,也不知有何事…”

李绩目光闪动,顿时露出了然之色,笑骂道:“这老匹夫,一把年纪了还算计晚辈,越活越回去了!”

李素满头雾水道:“舅父大人知道是何事?”

李绩摇摇头,没明说。

舅甥说话间,堂内程咬金和尉迟恭的战况已陷入胶着僵持之态,不过这种“胶着僵持”的画面很难看。

好好的打架斗殴拳来掌往,正是招式精彩身手高妙,看在眼里也不失赏心悦目,谁知李素与李绩聊天的几句话功夫,堂内打架的二人不知为何竟变了招式,只见程咬金狠狠揪着尉迟恭的头发,而尉迟恭则死命拽住程咬金的胡须,二人疼得龇牙咧嘴,正是相对泪眼无语竟凝噎,活像一对相爱多年悲剧收场的老基友。

“老匹夫你松手!”

“出招如此下作,你丢不丢人?你先松手!”

第八百五十三章 揣度天意

人的品德和涵养是随着年纪的增长而增长的,两者的关系应该是正比。

可程府前堂的两位老人家偏偏把品德和岁月活成了反比,不仅品德越活越回去,连打架的招式也越来越退化,一个揪胡子一个拽头发,八岁孩童打架都不屑使出的招式,这两位却使得炉火纯青登峰造极。

一旁看热闹的李绩和牛进达二人一边鄙夷一边兴致勃勃的看热闹,完全没有劝架的意思。

战况僵持胶着,直到程咬金和尉迟恭开始互吐口水时,李素终于看不下去了,揪胡子拽头发也就罢了,互吐口水教他这个有洁癖的人如何忍得下去?

感觉在旁边观战都会令人节操掉光啊…

扭头望向李绩,李素苦笑道:“舅父大人,您…就不管管?他们好歹也是国朝宿将,这实在太难看了…”

李绩捋着青须眯着眼,气定神闲道:“无妨,让他们丢人现眼,国朝宿将多矣,死一两个不要脸的将军不是坏事。”

李素:“…”

这是典型的看热闹不嫌事大…

扭头再望向牛进达,牛进达哈哈一笑:“懋功所言甚是,这种不要脸的老货,多死几个实乃国朝之福,吾皇治下盛世指日可待,实在可喜可贺…”

说完牛进达还一脸喜庆状朝太极宫方向遥遥拱手,显然他说的“可喜可贺”确实是由衷而发,绝无半丝掺假。

李素眨了眨眼,到这个时候,他终于咂摸出一丝不对劲的味道了。

今日在场的四位老将…似乎都带着一股火药味?

难道四人赌钱时有人出老千了?

李绩和牛进达不阴不阳的一番话,程咬金和尉迟恭都听到了,二人互视一眼,通过眼神交流瞬间达成共识:绝不能让这俩老匹夫如愿,我们必须不要脸的继续活下去。

于是二人非常有默契地同时松了手,斗殴结束。

“狗嘴不说人话,老夫岂会上你们的当,”程咬金整了整刚才斗殴时被扯得稀烂的衣裳,顺便狠狠瞪了尉迟恭一眼,然后哈哈大笑:“不告而来是为恶客,老夫就不招待各位了,来人,送客!”

李素瞠目结舌,这老流氓…好耿直。

李绩大笑两声,指着程咬金笑骂道:“一点待客的礼数都没有,真是越活越没出息了,行,老夫走便是了…”

指了指李素,李绩道:“子正,随老夫一起走,你舅母昨日还在念叨你呢,正经的自家长辈不拜望,偏跟这些不三不四的人搅和一起,信不信老夫让你爹抽你?”

李素正想逃离这龙潭虎穴,于是忙不迭点头。谁知程咬金却忽然冷笑道:“李老匹夫你走便走,子正这娃子是老夫请来的,给老夫留下。”

李绩笑道:“老货总算交底了,怕老夫带走子正坏了你的算计?”

李素满头雾水,听这话的意思,今日程府的鸡飞狗跳以及四位老将之间弥漫的火药味…似乎跟自己有关?

李素不得不开口了:“呃,四位皆是子正的长辈,但有所命,子正绝不推辞,不知四位今日为何…”

程咬金哼了哼,斜瞥了三人一眼,道:“老夫向来光明磊落,事无不可对人言,子正,听说陛下在宫内设凌烟阁功臣画像是你所奏?”

“是。”李素眼皮跳了跳。

程咬金威胁般朝李绩一扫,接着道:“甚好,你又办了一件好事,也给咱们当年这些为陛下立过汗马功劳的老东西们扬了千古美名,一事不二谢,当初老夫已代那些活着的死去的袍泽们谢过你一次了,今就不谢你了…”

李素惶恐状道:“程伯伯言重,小子担当不起您的谢字。”

“老夫说你当得起,你自然便当得起,李家祖坟好风水啊,出了你这么一号俊秀英杰人物…”程咬金感慨了一声,或许想起自己生的六个不争气的货,不由愈发气闷,反思了一阵老程家祖坟的风水究竟哪里出了问题后,又道:“子正,老夫又听说,陛下数日前召你进宫奏对,让你推荐合适上功臣画像的人选?”

李素额头微微渗出了汗,直到此刻,他大概明白今日程咬金叫他来的目的了。

话不好接,可李素作为晚辈,这话必须接下去,于是李素只好苦笑道:“陛下当时只是随口一提,诸位皆是为国征战数十年的开国老将,小子何德何能敢越俎代庖推荐各位?程伯伯多虑了。”

程咬金笑道:“老夫从来不多虑,而且老夫知道‘君无戏言’这句话,既是陛下说过要你推荐人选,断然不可能是随口而言…”

李素愁眉苦脸叹了口气,拱手道:“程伯伯以及各位长辈们战功彪炳,胜绩无数,诸位必然能上功臣画像的。”

程咬金哼了哼,道:“尽说些废话,老夫为陛下鞍前马后那么多年,上功臣画像是板上钉钉的事,不过这功臣画像上面也该有个名次,谁是真正的定国安邦的名将,谁是徒有虚名只知在背后捡老夫这种老实人便宜的杂碎,画像名次上终要见个分晓。”

说完程咬金还不怀好意地瞥了李绩一眼,目光很恶毒。

“噗——”

李绩牛进达尉迟恭三人同时喷了。

“天下老实人何辜,竟被这老匹夫如此侮辱…”李绩摇头笑叹道。

李素的表情愈发苦涩,他总算明白程咬金今日要见他的原因了,龙潭虎穴不是浪得虚名,李素觉得自己每次进程府都能遇到倒霉事。

“呃,程伯伯,功臣画像虽是小子所谏,但如何排名次…小子可真的说不上话了,陛下乾纲独断,小子怎敢多言?”李素艰难地道。

程咬金哼了哼,道:“小娃子年岁渐长,性子倒变得畏缩了,莫非你还不知自己在陛下心里的分量?如今你可是被陛下待之以国士,哪怕你说的话再离谱,陛下都会郑重其事仔细思量,功臣画像是你提出的,你编个理由,给老夫安排个好名次易如反掌。”

李素小心翼翼道:“不知程伯伯想排第几名?”

程咬金瞥了众人一眼,露出傲然之色,挺胸道:“第一铁定是长孙老儿的,这个老夫有自知之明,就不跟他争长短了,所以老夫便委屈一下,位列第二吧,这个名次想必亦是众望所归…”

话没说完,李绩尉迟恭二人顿时炸了,齐声怒道:“老匹夫厚颜无耻!”

程咬金环眼圆睁,喝道:“不服气便过来与老夫大战三百回合!”

尉迟恭脾气最暴躁,当即便怪叫一声,怒道:“打便打!老夫生平杀敌无数,多杀一个不要脸的老货有甚打紧。”

猝不及防间,二人又打了起来。

李素惊恐地看着前堂内的飞沙走石,一时间茫然无措。

旁边的牛进达拍了拍他的肩,笑道:“子正莫怕,俩老匹夫向来不对付,见面胡乱找个理由便打起来,这些年我们都习以为常了。”

李素擦了擦额头的汗,干笑道:“叔伯们太奔放,小子跟不上长辈们的节奏,实在羞愧…”

牛进达嗤笑:“该羞愧的是他们,你羞啥?”

李素眨了眨眼,压低了声音道:“您几位今日来程家,也跟程伯伯一个意思吧?牛伯伯若想争个名次,小子过几日进宫…”

话没说完,牛进达摇了摇头,断然道:“老夫对功臣画像殊无兴趣,再说,当年跟随陛下征战的从龙功臣多矣,老夫或许还排不上号,今日老夫只是被懋功拉来看热闹的。”

李素顿时肃然起敬:“牛伯伯高风亮节,有儒将君子之风,晚辈心慕之。”

牛进达大笑道:“你小子这张嘴越来越油滑了,老夫缺你这晚辈一声夸奖不成?这俩老货打起来没完没了,此地不宜久留,没事咱们就走吧,刚才程老匹夫说的话你就当放屁,如此大事岂有为难一个晚辈的道理,一把年纪了还不懂事,走,莫在乌烟瘴气的地方待了。”

李素求之不得,闻言毫不犹豫地赞同。

堂内程咬金和尉迟恭二人打得昏天黑地浑然忘我,李素牛进达和李绩三人招呼都没打,大摇大摆便离开了程府。

出了程家门,没多远便是李绩府邸,都是开国功臣,住的地方并不远。

李素三人走了一会儿便进了李绩的家门,李素先按礼数分别拜望了舅母等长辈,这才进了前堂,三人宾主而坐。

李绩捋了捋青须,道:“子正,你牛伯伯不是外人,老夫便敞开说了,功臣画像一事在长安城里闹出不小的动静,尤其是有从龙之功的军中将领,更是对功臣画像分外眼红,今日程老匹夫算是开了个头,不过你万莫蹚这浑水,这滩水深不可测,一不小心会罪人伤己,届时得不偿失。”

牛进达在一旁连连点头赞同。

看着二人关怀的目光,李素心中感动,李绩是自己的亲舅舅,牛金达是自己的授冠人,二人对自己的关怀委实是真心实意,不掺半点虚假的。

“是,外甥谨记舅父大人教诲。”

李绩看着他,笑道:“你的前途不可限量,未来的成就或许比老夫更高,咱们李家眼看要家族兴旺世代公侯了,越是如此,子正你越要言行谨慎,不可轻易涉险,凡事求个稳妥,宁可退步妥协,亦不可冒进…”

李素笑着应是,心下有些奇怪,恐怕李绩这番话不仅仅是指功臣画像一事。

一旁的牛进达迅速与李绩交换了一下眼神,然后道:“前阵监察御史冯渡被刺一案闹得满城风雨,因事涉储君之争,我等军方老将俱未发一语,毕竟我们手握兵权,在军中多少有些威望,若贸然插手必是帝王大忌,不过此案从头到尾我们都看在眼里,此案涉及晋王与魏王,恐怕与子正你也脱不了干系吧?”

李素一惊,这事他做得很隐秘,除了身边极少数人外,别人断无可能知道,实不知牛进达和李绩是如何得知的。

见李素表情犹疑,李绩笑道:“我与老牛皆是你最亲近之人,今日堂内只有我们三人,你有何不敢承认的?”

李素咬了咬牙,索性痛快地道:“是的,此事是我所为…只不知二位长辈如何知道的?”

牛进达叹道:“我们什么都不知道,只是察觉你与晋王来往甚密,晋王年幼,在朝中素无根基,魏王势大,朝中门卿如云,甚至连长孙无忌都偏向魏王,晋王身陷命案,却莫名其妙赢了魏王,而且连山东士族都出来为晋王担保,若说晋王身后没有高人指点布局,他怎么可能从此案中脱身?更何况,此案过后,魏王被陛下罚闭门思过,晋王的地位却一飞冲天,愈得陛下宠爱,二子夺嫡,晋王大获全胜,背后必有高人,老夫与你舅父私下揣度,皆认为除了你,旁人不可能有如此手笔出奇制胜。”

李绩眼中露出复杂之色,似是欣慰又是责怪,良久,悠然叹道:“果真是好手笔啊!其中过程老夫并不知,可是单看结果便已钦佩万分,魏王挟长孙无忌和朝中半数门卿之威,将晋王几乎置于死地,如此劣势之下还能完美翻盘,反败为胜,委实精彩之极,更难得的是你心中有仁念,明知开口能请动我们这些军中老将,行事起来事半功倍,可为了我们这些老家伙的安危,愣是在我们面前不提一字,将我们瞒得死死,这份胸襟,这份担当,这份谋算,老夫似你这般年纪时自问做不到。”

李素羞愧道:“小子行事冲动孟浪,让二位长辈担心了,皆晚辈之过也。”

李绩摆了摆手,道:“过程我们便不问了,必然也是有惊有险,况且我等手握兵权,宫闱之事知道得越少越好,老夫单只问你一句…”

“舅父大人请说。”

李绩和牛进达互视一眼,李绩神情忽然变得严肃凝重,放低了声音缓缓道:“你…果真欲辅佐晋王争夺东宫之位?”

李素沉默片刻,道:“是,小子确有此意,而且此意已决。事实上,冯渡被刺一案从头到尾都是小子炮制出来的,为的就是达到如今的现状,魏王失宠,晋王重用,再将山东士族拉到晋王的战车上,如今晋王的赢面已经很大了。”

李绩叹了口气,道:“此事你确实办得漂亮,可…老夫还是不赞同你参与储君之争,太凶险了,一子落错,满盘皆输,输的可是你全家的性命啊,今日你胜了半子,明日焉知不会棋差一着?难道你没有想过输了以后的下场?难道你不怕自己的行径被陛下知道?陛下纵然再宠信你,也断然不会容许臣子参与争储之事里面…”

李素笑道:“小子猜测,当冯渡被刺一案水落石出时,陛下恐怕已经知道我参与其中了…”

李绩一惊,急忙道:“何以见得?陛下若知你参与其中,为何没有究你的罪?”

李素道:“舅父大人方才也说了,魏王势大,朝中门卿众多,已然独成一系,古往今来的帝王没有谁乐意看到臣子结党独大的局面,这是非常犯帝王忌讳的事,在冯渡被刺之前,我估计陛下已经对魏王心生猜疑了,所以才敢布下此局,让晋王趁机上位…”

李绩毕竟老谋深算,闻言顿时露出明悟之色:“你的意思是,陛下故意纵容你私下所为,他也想让晋王上位?”

“是的,帝王之术的根本,其实就是‘制衡’二字,左右平衡才是最稳妥的,朝堂派系失衡,强弱差距太过明显是帝王最不愿意看到的局面,陛下是雄才英主,尤其看重自己对朝堂的掌控,他绝不能容忍某一派势力越来越强大,哪怕是自己的亲儿子也不行,一旦有了苗头,他便会扶起一派,打压另一派,务求在有生之年维持这种左右平衡的局面,才能令朝臣对皇权和帝王心生敬畏…”

第八百五十四章 两家兴亡

稳定天下和朝堂最基本的手段便是平衡,帝王术即是平衡术,古往今来王朝更迭,用以稳定天下者,皆倚仗此术。

“平衡”意味着分治,有左有右,帝王居中不偏不倚,不使一家独大,不使臣权过盛,拉拢一方打压另一方是帝王的拿手好戏。

李世民是雄才伟略的英主,他的伟大之处不仅仅在于对外征战的百战百胜,更重要的是他用帝王之术平衡了朝局,突破了世家门阀统治地方的桎梏,将朝廷仁政推行到民间的同时,也加强了皇权的集中。

帝王终其一生,使得最拿手的便是平衡术,从打压关陇门阀,扶持山东士族,到尚书省设左右仆射双宰相各为牵制,所以李素猜测,在皇子夺嫡露出苗头时,李世民选择了同样的做法,毕竟魏王李泰这些年结交关陇门阀,朝中大肆结党等行径,李世民早已有所察觉并渐生不满,打压魏王是大势所趋,不得不为,再怎样深爱自己的儿子,皇权社稷永远排在儿子的前面。

猜测并非毫无道理的,事实上冯渡被刺一案最后逆转,李世民若有心追查到底的话,李素可能会无可避免地暴露出来,毕竟世上并没有天衣无缝的阴谋,不论看起来如何完美,终究都是有漏洞的,可是案子逆转之后,所有针对此案的追查一夜之间全部停止,李世民的目的仿佛只要洗清了李治的嫌疑便足够,没必要再查下去,这实在不符合李世民的性格。

李素松了一口气,然后每天躺在院子里的树荫下琢磨,不仅思索自己所有布局里可能存在的漏洞,同时也不停揣测李世民的心理,最后终于得出这个结论,——李世民不继续追查,是因为他要制衡,魏王的表现已令他生出些许忌惮了,所以他需要另一个皇子站出来与魏王抗衡,而晋王李治,无论大小长短尺寸,都是最合适的人选。

至于冯渡被刺一案里,作为李治最亲密的朋友,李素在里面做过什么谋划过什么,对李世民而言并不重要,他看到最后逆转的结果,事实证明李素有能力辅佐李治,一个在朝堂孤掌难鸣的皇子身边有李素这样的人才辅佐,本身也很符合李世民的心思。

想通了这些道理,李素不禁摇头慨叹。

帝王家中果然无情,时时刻刻把父子亲情挂在嘴上,可李泰和李治终究还是李世民手中的一颗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