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邀请了你,当然是要等你来。”

“我没想到——”

凌筱脸红耳赤地说。林慕平却摆摆手,“就知道你会来,所以我特意挂出这副画。怎么样?再看到自己的画有什么感觉?”

“很陌生。”凌筱说,“换了现在的我,宁可不画,也不要画出这种风格的画来。”

“可那时候你的感觉表现得很强烈啊。”

“这就跟每个人回头去看自己小学时写的作文一样,会为当时的幼稚脸红。”

“我不这样想,那时不成熟的只是你这个人,这种感觉却是难得的真挚。你知道,这副画是我最欣赏的一副画。”

“谢谢您!”凌筱脸上的红晕仍没有消褪。

“你再看看其他的画,我要离开一会,中午一起吃饭吧,你方便吗?”

没有任何理由拒绝多年后重逢的老师的邀请,凌筱甚至还感到受宠若惊,她想也没想就点头,“方便,您先去忙。”

中午,他们就近选择了一家拉面馆。林慕平这样的名人,私生活却并不是很讲究,以前他就常常带着凌筱在面馆或快餐店里随便将就一顿。

他们去得早,拉面馆里还没有什么客人,就按凌筱的喜好择了个靠窗的榻榻米座位坐了下来。

“老实说,当年你对我这个老师失望吗?”林慕平微笑着说,“那次你获奖后,是我找上门来要收你这个学生,后来先放弃的也是我。”

“没有。”凌筱摇摇头,“该教的您都教给我了,而且,您那天说的话我也全明白,对您,我只有感激。”

林慕平温和地点点头,“想想还是有些后悔,毕竟那个时候你刚失恋,大概很绝望吧,我偏偏又狠心地对你说出那种话,完全没考虑你承不承受得住。”

“您别这样说。”他提起往事,凌筱有些不好意思了。

“好吧,不说了。你这几年都在做什么?”

“没有固定的工作,也没有再画画,就靠老公养着,跟寄生虫一样。”凌筱自嘲地笑笑。

“谁都不能理解你吧?”林慕平怜惜地看着自己的学生,“我初听到时却很高兴。别人不能理解那是正常的,可我知道,你是怕生活的压力磨灭对画画的热情,或者被金钱名利的欲望诱惑。你明白,钱啊,名利啊,都是会让人上瘾的东西,如果你真的像别人一样地去追求物质生活,你会跟初衷偏离得越来越远,直到有一天晚上你做了个梦,梦到你以前的样子,而早上起来,假设你又照了镜子,发现镜子里的人那么陌生,却无论如何也回不到从前了,那很悲哀。”

“所以我运气好,生活的压力全让老公负担了,而我,我很自私地做一个执着于梦想的人。”

“艺术家没有成名之前都有一大堆的缺陷,自私不算什么。”林慕平笑着啜了口茶。

“可我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凌筱很自然地道出自己的苦恼,“比起画画来,更为重要的是我的家庭,我不想看到它因此而破裂,我想,如果我还不能开始画画,我就该跟正常人一样,去找份正经的工作了。”

林慕平凝视了她半晌,依然用他那温和的语调说:“什么是正经的工作?来我的工作室算不算?”

“什么?您在这里有工作室?”凌筱诧异地睁大眼睛。

“当然。我还会给你优厚的薪水,因为你是我最钟爱的一个学生,我要对得住自己的眼光。”

“老师不应该会缺人手啊?”

“不缺我就不会找你了,而且没有人比你更合适。”林慕平顿了顿继续说,“我很怀念当初的时光,我会给你安排合适的工作,最好是当我的助理,因为你跟我相处的时间最长,也最了解我的喜好,一切,都还是像以前你做我学生时那样。

“可是——”凌筱的脑子有点乱,她原本只是想来看场画展的,能跟老师重逢,甚至一起吃饭就够她惊喜的了,更何况是还被邀请去工作。

“与其你去做其他的工作,不如来我这里。你也不用急着做决定,考虑清楚了再给我电话。”林慕平掏出一张名片给她。

服务员已经端了拉面和寿司上来,林慕平又把筷子递给凌筱,“先吃饭吧,下午我还有好多活儿干,要补充补充体力啦。”

他冲凌筱眨眼一笑,便埋头吃面。凌筱愣了愣,也老实不客气地吃起来。

与林慕平的重逢,倒叫凌筱对余墨墨的怨恨消了不少,她原本就心软,向来在人前趾高气昂的余墨墨洋洋洒洒地写封长信来,便使她感到受宠若惊了。

谁年少时没点儿个性或者做些错事的?她这样想,我暂且先不让她知道我是原谅了还是没原谅,心里不再跟她计较就行了。

她也没有对赵言诚和沈云涛说起这些事儿,包括与林慕平重逢、被邀请去工作的事儿,均只字未提。她牢牢记着婆婆说的话:女人心里要藏得住事儿。

拿着缴费单在窗口如数缴了费,她转身往三楼去。走廊上,婆婆的主治医生曲夏宁顶着一头新做的发型迎面向她走来。曲夏宁的神情与她那俏美的发型远不相衬,双眉间显出凝重和苦恼。

医生露出这种神情不是什么好预兆,凌筱的心没来由地一颤,她慌张地做出视若无睹的样子,打算就这样与曲医生擦肩而过。

“凌小姐!”曲医生离她两三步远叫住了她,“跟我来一下。”

纵使心里百般不情愿,凌筱还是跟在她身后进了办公室。

“医院的诊断结果是,”曲医生欲言又止地看着她,带着遗憾的表情,“是胃癌晚期。”

凌筱缓慢地咽了口水,随后眼睛便直楞楞地盯着医生的脸。

“老人家早年一直有胃病的顽疾,这跟她年轻时下乡做知青、生活条件艰苦有关。近两年开始恶化,如今——你们做后辈的就尽心尽力伺候着她吧,有什么心愿都给满足了!”

医生的话就像一阵轻烟,蒙蒙地飘进她耳朵里,又幽幽地消散了。来去都模模糊糊,不甚真实。

她怔愣后紧接着发出了一连串剧烈的呛咳声,咳出了眼泪,咳得眼前发黑,咳得头晕目眩,仿佛没有任何预兆的,墙的一角在她眼前塌陷了,脚下在震荡,纷乱的物品唏哩哗啦地往下掉落——她流着眼泪,揪心扯肝的咳嗽怎么也停不下来。

她步子飘飘然地走到病房门前,停住了,退了两步,在走廊边的椅子上茫然无知地坐了下来。她的手里还捏着一叠收据,复杂的情绪拧聚成一股怒火,她把收据扔到地上,雪白地纸片铺了一地。

她恼恨着为什么偏是她知道这个消息,她要如何去告诉婆婆和丈夫,若他们再向她问起何时可以出院,她如何能回答出这个残酷的事实——不用出院了,不久就会被转入太平间里。

直到眼泪流干了,她的眼前又浮现出一线希望,所有人面对这种情况都会怀有的希望——也许是误诊。

“哪怕是天要塌下来了,也要把恐惧和不安藏在心里,从从容容,默不作声。”

婆婆的教诲是相当有用的。换作以往的她早已经六神无主地打电话给赵言诚,也许即将承受丧母之痛的言诚还要反过来安慰她。现在,她一定不会打电话的,她会先跟父母商量出一套最好的说辞。

她这副泪痕狼藉的样子不适宜让婆婆看到,就往外走。到了楼下,病人、家属、医生来回穿梭着,烦恼的吵嚷声像潮水一样灌进她的耳朵里。她逃离这里,门口飘忽而来一阵寒风,挺拔的玉兰树扎根在道路上,风从树枝间穿透而过,枝头一阵混乱的颤动,又静止了。

II

赵言诚近来憋着一肚子的气,他被那些从未了解过他、却对他作出许多不公正评价的陌生人磨炼出了耐性。他耐着性子地等待鉴定结果,他寄希望于今天以后就能从混乱中解脱出来,让错怪他的世人还他一个公道。

现在,他坐在总裁奢华的办公室里,却升起一股也许到死前还要蒙受着这不白之冤的绝望。

“你对鉴定结果有什么解释?”总裁把冷峻严厉的目光投向他,“李洪洲确系精神病患者,他还有家族精神病史,他的父亲故世前多年都在市内的精神病院——东湖医院接受治疗,李洪洲也的确为了照顾父亲,曾在东湖医院做过多年的清洁工。”

“您是认为我在说谎?”赵言诚平静地问,他竭力不使自己的语气显得激动,“他不可能是神经病,一个神经病不会上一秒还正经地问我能不能回公司工作,下一秒就扑到地上。世上也不可能也有这么巧合的事儿,他刚摔到地上,记者就进来了。”

“我并不是不信任你。公司从未苛刻任何一个工人,他们说是公司对他们逼迫,才求助于记者,这纯属无稽之谈。”总裁避开赵言诚向来递来的感激目光,低下头看到茶杯说,“公司蒙受了不少损失,而这些损失用来封住李洪洲的嘴是绰绰有余的——”

“您想是不是该赔给李洪洲一个满意的数目,然后让我对社会大众道歉,给公司树立一个正面形象?”赵言诚讥讽地问。

“我是这么想。”总裁也直言不讳地说,“可是,如果我这样要求你,你一定会说:‘干脆把我解雇得了。’”

赵言诚不语,算是默认了总裁的话。

“这几天我都焦虑着这事儿,有时候我也问自己,我究竟把一个怎么样的人提拔到公司最核心的位置上,正直,有才干,不屈服,这正是我当初所看中的品质,然而遇到这种事情,你的品质就成了一枚硬刺,拔掉我舍不得;不拔,就让公司继续蒙受损失。”

“您直说吧。”赵言诚带着失望的表情看着曾经颇为敬重的人。

“我想保住你。但是我必须给社会一个交待,眼下已经不只是外界对我们偏激的抨击,就是公司内部的工人也有兔死狐悲的惶然,我想稳定人心,又想保住你,唯一的办法就是先把你停职,真相大白以后,你再回来工作,如果最后会真相大白的话。”

“什么?”赵言诚像是挨了沉重的一击,愕然地望着总裁。

“只好先委屈你了。”总裁向他投去歉疚的一瞥,转过身背对着他,意思已经表达得再明显不过。

人生当中最残酷的遭遇莫过于被放弃。赵言诚从办公室里走出来时整个人就垮了,他还来不及对总裁的偏颇行为产生负面情绪,信心已经抽离了他的身体。当他面对还向他流露出敬意的下属时,眼眸里充斥着沮丧,甚至莫名地感到自卑。

只是这么个他还来不及做出反应的瞬间,短短的几句交谈摧毁了他。而这个可怜的人还不知道,在他回家之后,他的妻子已预备了一套最委婉的说辞把另一个残酷的消息告诉他。

“你知道,我一直是不怎么信任医院的。可真好,爸爸被他们害死,这回他们又诊出妈妈患了绝症,我们要相信了他们,大把大把地往医院里砸钱,然后让他们用各种残酷的化疗来折磨妈妈——哼!白痴才会这样做,明天我们就给妈妈转院,我看呀,其他医院的诊断结果出来后,这家医院干脆关门大吉好了——”

餐桌上已经摆上了菜,壁灯凄然幽寂地亮着,凌筱在空出的地板上来回踱着,嘴上絮叨着一些话,练习用各种各样的语气表达出来。可不到一会儿,她的眼角淌出了眼泪,那悲痛是如何也按捺不住的,待她泪眼朦胧地走到墙角,额头抵到冰冷光滑的墙上,索性呜啦呜啦地放声哭了起来。

一会儿,她哭够了,抽噎两声,又直起身,来回踱着步子,声音不稳地又重复着那些话。

赵言诚回到家时已经快八点了,凌筱在他回来之前又把菜回锅热了一遍,她计划着等丈夫吃饱饭后,就把酝酿好的话说出口。

然而她再没有见过赵言诚那样差的脸色,像是月光照在雪上一样惨白,眼下的那圈儿阴影过于浓重,白得发青看起来真够骇人的。

凌筱还是张口叫了他过来吃饭,他理也不理,耷着脑袋就往阳台走,那样子看起来倒也不是存心的,而像是他根本没听见有谁在跟他说话。

凌筱满脑子想着她的计划,首先一定是要他坐下来先吃饭的。她跟着走到阳台,赵言诚留意到她在身后,露出不耐烦的表情。

“我把饭菜又重新热了一遍,先吃点儿吧,一会儿我还有事跟你商量呢。”她讨好地说。

“商量什么事?”赵言诚冷冰冰地问。

“一句话也讲不清楚,你先吃饭好不好?”

“不想吃。”赵言诚想打发她走,“如果不是什么紧急的事,那就晚点再说。”

“急倒不急,却是顶重要的事。”凌筱期期艾艾地说。

赵言诚霍地转过身来,坏脾气地嚷道:“那就现在说!”

“你吼什么?”凌筱也大声气地吼回去,她背转身去,刚走两步,气不过了又回过身,瞪着一双通红的眼,“你发什么神经?叫你吃饭是亏了你还是怎么着?你就把我当敌人一样——”

赵言诚一时间后悔死了这么早回家,这家哪能给他点儿宁静的。他烦躁地想。抬起头看到妻子那副十足委屈的样子,他有了点儿愧疚,然而他的心情太沉重了,再负担不起任何情绪,便垂头不再言语。

凌筱发完脾气以后又变得心细如发,她念及赵言诚得知母亲患了绝症之后会受到的打击,不禁悲从中来,越发地怜悯赵言诚,责怪自己不该冲动。

“你先吃饭好不好?”她乞求着说,眼睛里噙着泪光,“我也不知道该从哪里说起,你先让我想想。”

赵言诚静静地等她想好了再开口,等了一会儿,耳朵里却传来一阵细碎凄婉的抽泣声,抬起看去,凌筱头垂到了胸前,两边的肩膀微微耸动着。

女人真是脆弱又腻烦人的动物,他心想着。这时他可没心思去安抚人,只觉得她已经把他哭得心烦意乱,最好是来阵大风,把这个女人刮到他看不见的地方去。

“哭什么哭?”他故意恶声恶气地说,“到底是什么伤心的事让你哭成这样?”

他心里又想,徜若他说出自己被停职了,即使真相大白他也不打算回那家抛弃他的公司,他们这个家的经济来源暂时断了,他再供养不起她,那时她该把嗓子哭哑吧?

他像是得到了一种复仇的快意,又仿佛弥补了男人受损的自尊。可他也只是想想而已,没有说出口来。终究凌筱是他的妻子,他们之间的感情,使他在这种时候仍对她有所爱护。他不能再跟她待下去了,再听她哭上半天,他憋住的火会对她全部发泄出来。

他埋着头往外走,进屋时没换鞋,出去倒也方便。

凌筱受了这顿没来由的气,自个儿又沉陷在悲痛里。眼看赵言诚丢下她走了,心里一慌,趿着拖鞋便追了出去。在电梯口追上赵言诚时,电梯门刚敞开,她跟在赵言诚身后进了里面。

两个人都像木桩一样站着,凌筱混乱的思绪这才有了点条理——到底为什么赵言诚要冲她发脾气?

III

两个人都像木桩一样站着,凌筱混乱的思绪这才有了点条理——到底为什么赵言诚要冲她发脾气?

赵言诚那阴沉的面孔可叫她不敢问一个字,她也不知道自己追出来要干什么,只知道要寸步不离地跟着他。到了负一层停车场,赵言诚出去,她也跟着出去;赵言诚坐进车里,她也坐进车里,自始至终,赵言诚都当她空气,但是从他那紧抿的嘴唇可以看出,他是在极力地说服自己忍耐旁边那个让他狠不下心甩掉的幽灵一样的人。

他也没有明确的目的地,就直接将车开上了高速。

他和云涛都是那种喜欢速度带来强烈的刺激感的人,然而只要凌筱坐在他车上,他没有真正地开过一次快车。

“坐过云涛的车吗?”他忽然问。

“坐过。”

“大二暑假我们一起考的驾照,刚学会我们就比过速度了。”

“谁赢了?”车速越来越快,凌筱身体往后紧贴着座椅靠背。

“我。”接着,他又补了一句,“云涛不敢玩儿命。”

“再快又能怎样?能快过光速吗?能让时间倒流吗?”凌筱讽刺地勾起嘴唇。

赵言诚似乎愣了一下,接着他抿了一下嘴唇,猛地踩紧油门,顿时,车子像飞了起来,凌筱连两旁的楼房景物也看不清了。

她惊恐地望着前方,左手本能地握紧了手刹柄。

“害怕吗?”赵言诚冷酷地问,“害怕我可以送你回去。”

车子以惊人的速度朝尽头的黑暗奔驰,如同是奔向一条神秘的死亡之路,被困缚的灵魂仿佛在其间得到了解脱。烦恼、恐惧一瞬间都被抛得老远。

凌筱的手缓缓松开手刹柄,把安全带解开后,放回膝盖上,神情安宁地望着前方。

“你干什么?”赵言诚为她的举动愕然,又矛盾地含着一抹担忧。

“你不是问我害不害怕么?我不怕,你尽可以开得再快些,大不了——”她说,“要死一起死!”

夜空中响起轮胎摩擦地面发出的刺耳的撕裂声,车子偏离车道,转而滑向安全岛,撞上低矮的栏杆以前骤然停下。

好一阵静谧,只有他们急促的喘息,仿佛是灵魂里的那一丝绝望在颤抖。

“妈妈被诊断出胃癌。”凌筱的脸颊滚落下一行眼泪,“我不知道你遇到了什么烦心的事,总不会比这个更叫人难过。”

赵言诚双眼直直地盯着前面,忽然,他的头猛地一低,结结实实地撞上方向盘,发出沉重的闷响。

“我原想不到会这么直截了当地告诉你,因为医生这样告诉我的时候,我几乎要晕了。爸妈替我去医院照顾她了,我在家哭了整整一天。言诚,我怎么也不愿相信,我们要失去她了,就在不久之后——”

她又流出了眼泪,嗓子颤抖着发出一声声伤痛的哽咽。蓦的,车里响起一声长长的悲伤的嘶喊,像兽类发出的悲鸣,绝望得令人心碎。

凌筱看见赵言诚的头又一次撞向方向盘,倏地扑过去,紧紧地抱住他的头按在她的胸前,她心痛地哭喊着:“别这样!言诚,别这样!我的心要痛死了。”

不知道从哪儿得来的力量,她仿佛突然变得力大无穷,相互抠着的手竟然将他死按在胸前,制止了他剧烈而疯狂的挣扎。

他不再动了,一声声沉闷而悲切的哀叫从她胸前泄露出来,她跪在座位上,捧起他的脸,摸到一把湿乎乎的泪水,然而那张脸扭曲得更叫她心痛,他的皮肤因为充血而变成了乌紫色,额头青筋暴突出来,由于紧咬着牙根,牙齿交错发出咯咯的声响,眼睛向外翻着,泪水却源源不断地从那里涌出来。

“亲爱的,别这个样子!”她依然大声哭喊着,“求你了!不要这样,看着你这样我就不想再活下去了。”

这是怎样一副悲痛欲绝的面孔啊?凌筱心痛地搂着他,不忍再看第二眼,贴着他的脸,两个人的眼泪混合到了一起。

赵言诚安静下来后,凌筱松开他,身体软软地往后到回原来的坐位上,才发现力气已经用尽了。她这时方感觉到手上传来一阵尖锐的痛,低头一看,发现刚才用力箍着言诚的时候,把自己的手抠破了,皮肉外翻,殷红的血珠往外冒出来。

“人活着好像就是来承受这些痛苦的。”他的眼睛没有聚焦地望着前面,仿佛已经被挖走了灵魂,说话的声音也飘忽不稳,“活着,其实就是来承受这些痛苦的。”

“在这么痛苦的时候回想走过来的岁月,似乎就没有一天是快活的,全是痛苦,痛苦,痛苦得直叫人想死掉的好。”

赵言诚木然地望着路尽头的黑暗,眼睛眨也不眨,慢慢地,他倾身伏到方向盘上,把脸埋到双掌间,泪水从指缝间渗了出来,他的自制力已然崩溃,不知道怎么停止,只好任眼泪疯狂地流着。

凌筱也陪着他一道哭,一道伤心。纵使赵言诚没有哭出声音,她却恍惚觉得车里回荡着他声嘶力竭的哭声。她受了感染,发出一声心痛的呜咽,然后也伏在膝盖上爽爽快快地哭了起来。

赵言诚冷静下来时,时间仿佛已往后滑了一大截,仿佛适才的悲痛是一段空白,一时间他什么也想不起来了。当他直起身子时,他竟有些诧异自己怎会像个女人,像个孩子一样地哭上那么久。

“我被停职了?”他说。

凌筱心头一震,脸上的表情却平静得没叫赵言诚看出异样。“是吗?我刚得到一份不错的工作。”

赵言诚为她没有追问原因而松了口气,一迳以茫然忧郁的眼神盯着一处。接着,他深深地叹了口气,“谁都是一只被线操纵的木偶,捏着那线头的神也许重来就没有来人间活过,所以他不懂得被遗弃是什么滋味,不懂得被折磨、被诬陷是什么滋味,不懂得失去亲人爱人是什么滋味,它的心口大概从来没有阵阵地疼过。”

“如果那线头由你自己捏着,你会怎么安排自己的命运?”凌筱问。

“随心所欲地活上一天,第二天就死去。你呢?”

“随心所欲地活上一天,然后跟你一起死去。”

他们转头凝视着对方,泪光后的那双眼睛有种不同寻常的坚定。

“明天要给妈妈转院吗?”他问

“不用了,我相信她还可以活很长时间。”

“现在怎么办?”

“去医院吧。”

“你来开车。”

“不行,我的手受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