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医生把病人推出来,他才放开她,他的手被她紧握着,只好拖着她奔跑到病床前,看到戴着氧气面罩,安详地睡着的母亲。他颤抖地伸出手,去抓住病床上那只枯瘦如柴的手腕儿,感觉到脉博微弱的跳动着,他才放慢脚步。

一整天他们都坐在加护病房外的椅子上,自然而然地依偎着,赵言诚始终沉默不语,也没有人强迫他开口,下午,凌母先回去准备晚餐,凌父也跟凌筱交待两句同老伴儿一同离开了。

寂静得叫人害怕的走廊只剩下他们两个人,病房里的人沉静地睡着,赵言诚终是抬起了头,那双空洞了整天的眼睛总算是填充了一丝哀伤迷茫的情绪。

“我以为今天会跟两年前一样,再承受一次生离死别的痛苦,”他的声音像是因为害怕而颤抖,“现在谁看到我这个样子也许都会取笑我,可我是真的害怕,你能明白么?即使等会儿我们进去她还会用慈祥的目光看着我俩,然而那天迟早会来的,她的眼睛不由自己的意愿而闭上,再也睁不开。”

他的头靠着椅背,脸往里侧着,凌筱知道他不想叫她看清楚他脸上露出的恐惧,便拉起他的手,温柔地握在双掌里,“不会的,那天会来得很迟很迟。”

“别用这样的话安慰我,你心里不也是很清楚的吗?不然你的表情为什么要那么难过?”他低声说,“别再安慰我,现在我已经很不像是平时的自己了,脆弱得可笑。如果可以,让我一个人待会儿,好吗?”

他的手轻轻地从她的掌心中挣脱出来,凝视着她的目光带着歉疚和哀求。凌筱担忧地看着他,然而他将脸转了过去,望着走廊的尽头,怔怔地凝望着。

她只好站起身来,迈着沉重的步子往走廊的另一头走去。

“我没地方可去,不管在哪里,心里好难过,好像有很多很多的话都堵在嗓子眼儿,一直哭个不停,我想把那些话对一个人倒出来应该会好受很多,就打电话给你了。”

宁静的公园一隅,清新的空气叫人忘记了医院刺鼻的药水味和悲痛绝望的脸孔。凌筱踩着草地上的枯味,跟身边的沈云涛说。

“我能理解言诚的心情,就让他一个人待会儿吧,相信不会出什么事的。”

“两年前爸爸去世的时候他不是这样的,那时候他只管抓着我的手,寸步不让离开。”

沈云涛心里刺疼了一下,没接她的话,“听说伯父是因为医疗事故?”

凌筱点了下头,“抢救当中,由于护士的失职错输了异型血液,手术中身体很虚弱的爸爸受到剧烈的排斥反应去世了。”

“发生这种事情,真是让人气愤又难过。”

“是啊,那时我们还没有结婚,眼见言诚被这种本来不该发生的悲剧击垮了,倒是婆婆很坚强,她顾着和医院交涉、打官司,然后又忙着整理遗物、下葬,前前后后里里外外地忙了整整两个月,她没有跟任何一个人倾诉过,有条不紊得就像是在处理陌生人的后事一样。等这些事情都处理完,她整个人就病倒了。”

“真不幸,那时候言诚的日子一定很难熬吧?”沈云涛问。

“他简直把我吓坏了,完全不像是原来那个活蹦乱跳的人,尤其是婆婆病倒后——她执意不去医院,想想也能理解,谁都会害怕一个刚刚夺去亲人生命的地方——言诚说服不了她后就伤害自己,如果不是过了几天婆婆身体又好了,我真想像不出他会变成什么样子。”

“你们是在之后一个月结婚的?”沈云涛一直想知道他们结婚的原因,却没有机会问出口,既然凌筱说到了这里,他自是不会放过机会的。

这时他们已经穿过整个公园,沿着公园长长的老围墙往右走,那是一条狭窄的、少有车和人往来的小径。

“在那种日子里,我们少有能冷静思静的时刻。我一直以为,我能利用言诚对我的爱帮助他,使他从那消沉的情绪中解脱出来。但是一点用也没有,他常常对我视而不见,只要我不出声,即使我握着他的手,他也不会有一点反应,时间长了,我居然开始怀疑他是否真的爱过我。

“那天上午,我照常起得很早,搭车去言诚他们刚住了不到半年的新居,就是婆婆后来住的地方,离我们住的地方坐公交车大概要坐两个小时。婆婆已经去上班了,给我开门的是言诚,他坐在客厅里,茶几上歪歪斜斜地摆着几个空啤酒罐。我看到他那副颓废的样子,脸色和嘴唇很苍白,眼窝深深陷进去,周围一圈阴影浓重的黑眼圈,我知道他又是一夜未睡。

“我走到他身边,小心地跟他说:‘你该去找份工作了,总不能还让你妈来养活你。’

“他像没听见一样,无动于衷地喝着酒。那是他的父亲去世后我第一次冲他发火,我把空啤酒罐全扫到地上,狠命地用脚踢到墙角,然后拍着桌子,故意弄出很尖锐的声音使他不能再心安理得地喝酒。

“还是一点用都没有,我索性夺下他手上的罐子,把里面的酒一滴不剩地淋到他头上。

“我又恼又恨地冲他吼道:‘我不要一个只重感情的废物,你再这样下去,我们俩迟早完蛋!’

II

“我等了很久,他还是一点反应没有,眼睛呆板地盯着一处。我死心了,拎起包就往外走。那一刻我真的相信我们是彻底完了,也相信他是真的被毁了。

“就在我走到门边时,他赶上来从后面抱住我,我闻到了浓浓的酒味,还听到了一个很低很弱的声音;‘答应嫁给我,我就改!’

“几天后,我答应了他。你以为我是怀着一个解救他的神圣目的才答应他的么?”凌筱转头问旁边的人。

沈云涛一点也不想回答这个问题,然而他还是随口说了句:“我不知道!”

“事实上,答应他之前,婆婆找我谈过,她告诉我言诚并不是经受一次打击就会消沉逃避的人,只不过是他那天生自由散漫的性格令他不愿意再回到原来的生活轨迹中罢了。她还跟我说,虽然我可以束缚住言诚,婚姻和家庭的责任会令他放弃一部份自我,但是,如果我对他没有感情的话,也不必勉强跟他一起生活。”

“你对他的感情有多深?”沈云涛问。

“和对你一样吧。”凌筱望着不远处的那条小巷子说,“我跟你在一起时有多爱你,后来就有多爱他。我们三个人的感情一直都很奇妙,谁都不愿意去伤害当中任何一个人,谁都会宽容另外两个人给予的伤害,然而只要陷入感情中,深爱又相互伤害却是再所难免。”

“因为我们有那么多共同的经历,在那么多年的相处中,我们已经习惯了彼此的陪伴,也只习惯退让迁就,所以看似了解对方,实际上一点也不了解。”

“直到现在,我还是不了解你,不了解言诚。”凌筱无奈地说,“我们都太自信了吧,认为谁都会陪伴自己一生,正是因为这种信任,所以才觉得不必去了解。”

沈云涛低头看路,他思索着一些话该不该说出口,然而,都在心里酝酿了数遍,临到嘴边还是打消了。

“咦?原来我们走到这里来了。”

他听到凌筱的声音抬起头,天已经染上了淡淡的暮色,他们走进了一个小巷子,巷口停着两辆黑色的旧自行车,石板铺就的凹凸不平的路狭窄曲折,两边的楼房被风雨剥蚀了有些年月,门上贴的对联和门神已经褪色。

“还是跟原来一样啊,以前我们三个人常走这条近路回家,有次我还在石板缝里捡到过一百块钱,买了三张游乐场的门票。”

沈云涛微笑着说:“后来你只要到这附近,就是绕道也要走这条路。”

“可是再也没有捡到过什么东西。”凌筱沮丧地说。

两个人并肩往前走,仿佛时间又倒流回去,在这条路上发生的那些快乐的事情又浮现出来,变成一帧帧泛黄的旧照片,充满了忧伤的韵味。

“我们本来是不该分手的。”沈云涛终于还是把这些话说了出来,“如果能回到过去,我一定能够阻止那些错误。”

“可那毕竟发生了。”

“无论如何,我等着。”沈云涛侧身按住她的双肩,眸子深情地凝视着她,“只要赵言诚敢放弃,他就不会再有任何机会来要回你。”

从旁边吹来一阵风,凌筱的头发被吹乱了,发梢刺进眼睛,她眨了一下眼睛,一滴晶莹的泪珠滚了出来,滴落在罅开的石板缝里。

暮色越发深浓,站在暮色里的两道身影越发模糊,最终被淹没中初燃起的灯火之中。

阴雨连绵了许多天,这天早上终于放晴了,阳光照射着新安区破旧的房屋和街道,那些在家里蜷缩了多天的人也走到了街上,熟识的人热情地搭讪着,不熟的人也扎到人堆儿里凑个热闹。

其中一栋楼的二楼窗外,竹竿上刚晾起了被子,林冬雪拍了几下被子,离开窗户回到厨房,把煮沸的粥端到水泥案板上,旁边还摆着几个冒出热气的馒头。

李洪宇打着呵欠走进厨房,捞起一个馒头喂进瘀青还未完全消散的嘴里。

“我有事要去趟邻县,两天后才回来,也许从我几个老朋友那里还能弄到点儿钱。”他低声在她耳边说,“哥就麻烦你照顾了。”

林冬雪舀粥的动作停顿了一下,未答他的话。

李洪宇见她没有多问,松了一口气。他已经计划很久了,明天开庭,如果哥哥顺利拿到钱的话,他可以名正言顺地回来,称没有借到钱;如果拿不到钱,他就再也不会回到这个给他尝尽苦头的地方啦。

他脚步轻快地往外走,到门口他转回身,又从盘子抓起一个馒头,啃着走到门边,这次他拉开门走了出去,没再回来。

林冬雪拿了一根棍子走到窗口,边拍打着被子边往街口看,李洪宇被几个人截住,光天化日之下将他架走了。

她缩回头,把棍子立在对着厨房的那间屋子墙边,这才走到厨房,把放凉的粥端到李洪洲的卧室,细心地喂他吃完。

看着丈夫那僵然的脸,她失望又不无凄苦地说:“洪宇已经丢下我们走了,这样也好,少了个负担,同事给我介绍了一份兼职,今天去见工,我会尽早回来给你做饭。”

说完,她也不再看那痴呆的丈夫一眼,把厨房收拾干净后,拿着手提袋出门了。关门时,她用一张厚纸板隔在锁和锁孔之前,轻轻带紧。

在光线幽暗的楼道口里,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在那里等着她,林冬雪把她拉进楼道深处,见上上下下都没人了,她才把手伸出来。

那女人从手袋里拿出一部手机放到她的手上,两个人的头凑到一起,专心地研究起这部手机的功能来。

“谢谢你,阿杏!”林冬雪把手机放进自己的手袋里,又说,“过两天就还给你。”

“这么客气干嘛!”阿杏爽快地说,“你就拿着用,我还有部破手机可以顶上几天用。”

林冬雪感激地握紧她的手,送她到楼道口处,挥挥手跟她告别后,她又走回楼道里,两个小时后,她才又从里面走出来。

小心地推开门,她从门缝往里仔细看了一遍,外面屋里没人,李洪洲应该睡着了,平常这时都是他的午睡时间。

她蹑手蹑脚地走进屋里,把门关好,又极轻地脱掉鞋,悄无声息地走到另一间屋子里趴到床下面。

幸好这屋里用的都是房东留下来的老家具,床也是八十年代的那种老床,下面有足够大的空间供她藏身,只是灰尘太厚重,呼吸不过来,尽管如此,她还是捂住嘴,没让自己咳出声来。

黑暗的空间里,一开始她有些后悔昨天没有把床底下打扫干净,以致她现在不想挪动一下手或脚而摸到一把灰尘。时间长了以后,她也忘了地板很脏,为了使自己舒服些,她索性躺平四肢,偶尔拿出已静了音的手机看看时间,凝神听着外面的动静。

她以惊人的忍耐力在床底下躺了足足十个小时,她又饿又渴,不禁埋怨起外面那个人比她更能忍饥挨饿。她知道李洪洲从来就没有信任过她,在她面前,他伪装得没有一丝破绽,然而同吃同住一起这么长时间,他总还是叫她察觉出了一些端倪。

可是她还是帮不了赵言诚,不仅没有什么器械可以拍下他伪装的证据,家里还有另一个时时防着她的李洪宇。

她又打开手中这款漂亮的手机,尽管在黑暗中这点光亮很刺眼,却使她的心里坦然又痛快不已。

一会儿她又流下了热热的泪水,她又开始在心里埋怨,如果李洪洲不是那种人,他们还有希望过着贫穷而平静的日子该有多好!

她哭着居然睡过去了,在那种极不舒服的环境里,她别想好好睡上一觉,神智刚迷糊又惊醒了。

再一次惊醒是因为屋外的脚步声,她的心脏剧烈地跳动了一下,整个身体立刻紧张地戒备起来,那脚步声并没有往这屋里来,而是在外面屋里转了几圈,然后到这间屋的门边站了十几秒钟,并没有走进来。

大概是看这屋里没人,那脚步又回到了外屋,然后离她越来越远。

林冬雪小心地又看了一次手机,凌晨两点,他终于饿得受不了了。

果然如她所想,厨房传来柜门开关的声音。早上她把剩余的食物全倒了,只留了一盘切好的咸蛋放在柜子底层,他要找到可能还要费上一会儿功夫。

她慢慢地撩开罩到地上的床单,缓缓挪动身体爬出床外,站在墙边。她紧张得快要屏住呼吸了,心跳声却越来越大,叫她直夸张地担心着会给厨房的那个人听见。

从墙边探出头,李洪洲已经找到了那盘咸蛋,他端到灶台上,拿起咸蛋便开始吃。

林冬雪照着阿杏教她的方法,先按下摄像的键,再拉近焦距,李洪洲的背影越来越清晰,仿佛就站在她面前。

她忽然害怕起来,尤其她的目光聚集在屏幕上时,那种恐惧感便强烈地摄住她的心魂,令她的腿不自禁地哆嗦着。

这些应该够了。她心想,然后将视频保存。

当她把手机揣回口袋抬起头时,却见到李洪洲站在门口,惊讶地盯着她。这突然的发现让她捂嘴低叫了一声,再看向李洪洲时,他的脸色已经变得阴森可怖。

他一步一步地向她逼近,林冬雪本能地往后看,几平米的空间,只有三面墙和一扇窗,她的脚像是被钉住了,一步也不能挪动。

眼见李洪洲已经来到她身前,用那种可怕的眼神盯着她问:“你干什么?”

“没,没什么。”她往右边挪了一步,手死死地按在装着手机的那个兜,眼睛却害怕地瞪大了,盯着李洪洲的脸。

这时李洪洲向她扑过去,将她按到地上,伸手去抢那只手机。然而那是林冬雪使尽全身力气抓紧的东西,他抢得一点也不顺利,那五个指头像嵌在了一起,他许久也掰不开,便捏起他那缺了一指的拳头残忍地朝她的手臂砸下去,林冬雪痛叫一声,那手也松开了。

李洪洲抢走了手机,丢给她一个凶狠的眼神便站起身,他还没有想好要如何对付这个女人,只顾着为这有惊无险的一幕松一口气。

就在他转过身时,林冬雪抄起上午立在墙角的那根棍子,朝他脑袋狠命地敲了一记,紧接着,她没有歇口气地又连续敲了几下。

李洪洲迟钝地转过身来,目光呆滞地瞪着林冬雪,他的额角淌下一大片鲜血,然后直直地趴到了地上。

【Chapter 22 不可战胜、无法挽回的悲伤】

I

他望着刚离开他的母亲,心里仿佛正在作一场激烈的斗争,有个声音逼迫他承认这个事实,已经死了——然而又有另一个声音问:到底是谁死了?

开庭这天,有几家媒体守在外面,还吸引了不少律协的人来旁听。对方辩护律师周文朗一副运筹帷幄的自信表情居于席上,朝沈云涛和秦永霖露出鼓励的微笑。

秦永霖却回他一个古怪的笑容,然后低头对沈云涛耳语:“他倒是挺自信的。”

“他满以为这个案子会赢嘛,法庭即使判企业赔给工人一笔少得可怜的精神损害赔偿金,他也算是胜诉,出尽风头了。”沈云涛笑着说。

“等我们把他的算盘珠子一颗颗地拆下来,才叫他知道厉害。”秦永霖说着别有意味地看了沈云涛一眼,“碰上你这么个对手,我挺同情他的。”

他们相视一眼,无声地笑了。沈云涛扫了一眼庭下的人,对赵言诚轻松地眨了眨眼,赵言诚也默契朝他竖起了大拇指。

法官入席,气氛立刻变得肃穆而沉重。

起先是周文朗冗长的陈述,在沈云涛看来,他的确有做律师的非凡之处——能淬取案子的精要之处,逻辑周密,证据翔实地攻击企业管理层疏忽大意:明知道机器施备存在着损害工人身体的隐患,仍放任这种损害发生,故此致使工人身体伤残,精神受到了重创,生活不能自理,企业应该负全责。

轮到被告方律师辩护时,秦永霖也不相遑让,那条理明晰的供述本已让周文朗侧目,随后又当庭提出反诉,控告工人李洪洲由于赌六合彩欠下巨债,又自行绞断小指、诈骗等行为来达到谋取利益的目的。

法庭为这突然的转机一片哗然,均对这次审理的结果抱着拭目以待的态度。

企业方呈上的证据真实全面,给两个家庭造成严重困扰的案件在这个下午结案,法官当庭裁定企业方无责。

走出法庭,赵言诚避开了那些采访他的媒体记者,与沈云涛、秦永霖,还有苏茵一同去喝酒庆祝。

第二天,赵言诚沉冤得雪,有小部份错怪他的人承认了自己的错误,而当中那一大部份曾用最恶毒的语言攻击过他的人都销声匿迹。还能对那些乌合之众抱什么希望?他们只需要发泄,不需要真相。

然而,这样的发泄对于无辜被伤害的人,也未免太过残忍。

赵言诚的母亲得知这个消息已是弥留之际,当晚,老人家在医院里对闻迅赶来的儿子留下临终的遗言后,还没来得及抚摸儿子的脸,便匆匆地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她临终前对儿子说:“我不愿你再经历这样丑恶的事,再目睹这样险恶的人心,我死之后,不会再捆缚着你,按照你自己的意愿活着!”

身为儿媳的凌筱得到的却是老人家的一声道歉,陷入巨大哀痛之中的她无暇揣测其意,只感到生命永逝的可怕。就在两个小时前,她还在家里准备着一桌酒菜,庆祝丈夫终于摆脱笼罩头顶的阴云,也要答谢沈云涛的倾力相助。

现在他们都齐聚到了病房外,沈云涛和其他人甚至只能隔着玻璃窗看着凌筱和赵言诚,看着他们悲伤留恋的神情,看着他们流尽眼泪,也无法挽留住亲人。

沈云涛得以进入病房的时候,看着小时候教过他的老师,面容依然慈祥,她安静地沉睡着,仿佛这世上再没有什么事能惊扰她的长眠,她的灵魂已到了一个宁静的世界得到栖息。

这位生前可敬的人一生中也许犯过很多小错误,也做了许多值得人崇敬的事;她生下来直至离开都被大小的烦恼困扰着,也被得到过许多欢乐;她结识了不少可以倾心相交的朋友,也因识人不清而被恶人伤害;这一切都因这个人的离去而化作人间的一缕青烟散消,留不下一丝痕迹。

他怀着敬畏的心情看着白布覆上那张被病魔折磨得枯瘦的面孔,由此这副慈祥的面容将不再被人看见,渐渐地被人遗忘。

他的眼泪潸然滑落,为世上一切无法挽回的生命。

言诚和凌筱他们该有多难过?他们如何去承受这巨大的悲痛?

当他的目光落到那两个跪在地上相互紧偎的人时,他忽然明白,在他们的大脑里,此时只被悲痛占据着,再没有更为清醒的意识。

赵言诚比任何时候都沉静,他像个雕塑似地跪在那里,当他抬起脸,他的面容也是惨白的石膏色,他望着刚离开他的母亲,心里仿佛正在作一场激烈的斗争,有个声音逼迫他承认这个事实,已经死了——然而又有另一个声音问:到底是谁死了?

他始终不敢喊出声来,就连在心里都没有呼唤过离开的亲人,他是那么害怕自己会喊出来,然后成为不可变更的事实。

他搂着的人也压抑着自己的哭泣声,然而那样故作出的坚强却叫他更心碎,他现在只希望有个人支撑着他,可怀里的人却像是更需要安慰呐。

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沈云涛急时走到他身后扶住他,却被他挥开了,他依然以那副像喝醉了酒的姿势走了出去,凌筱跟在后面跑了出来,被沈云涛制止住,他用手势叫她明白:我会照看好他。

凌筱被他带回父母身边,他自己快步跑出去,保持了一定距离跟着。

怎么这样乱啊?凌筱浑浑噩噩地想,究竟是不是命运让一个人解脱,就必定让更多的人被捆缚?

走出医院的赵言诚一迳往前走着,直到走回家,他把出生到现在的事都在大脑里快速地过了一遍。儿时母亲把他按在床上,用鞋底抽他的屁股。晚上他痛得只敢侧身睡。

他像那时一样侧着躺在床上,恍惚中看到门开了,黑暗之中,母亲在床头蹲下来,他听到了细微的、夹杂着心疼又悔恨的哭声,大约哭了半个小时,她又悄悄地走了出去。

他顿时睁开了眼睛,扭开台灯,房里哪个角落都没有人。

一会儿他又迷糊起来,他想起了母亲逼他背诵课文,背不下来手心就要挨鸡毛掸子,现在,他苦思恶想起背过的那些课文,到了背不出来的地方他的身体竟然开始发抖。

他想起到另一个城市上大学,母亲给他买了好多水果,沉甸甸的,他嫌太重,一上火车就扔进了垃圾筒。

他想起结婚那天给母亲敬茶,他们同时望着她身旁空缺着的位子,脸上流露出一模一样的悲伤,大喜的日子,大约没有哪个人能猜出他们在为缺席的父亲难过。

一整夜眼前都影影憧憧,他想起了那么多发生过的事,而感受又是那样的真切,他都疑心晚上的悲痛只是一个梦,天一亮,母亲还好好地躺在医院里,等着他送早餐去。

天亮后,他去了医院处理母亲的后事。

落葬那天下着细雨,天气恶劣得叫人穿得再厚实仍然冷得彻骨,北风在沉寂的墓地里咆哮着,那些在严冬挺立的翠柏被刮弯了腰肢,尽管是这种令人望而生畏、顶好蜷在暖气房里的天气,来送葬的人依然不少。

张老师教过的那几班学生全到齐了,胸前戴着小白花,稚嫩纯真的脸上流淌着泪水,墓碑上那张照片温柔地凝视着他们,似乎还在教导他们要诚实,正直,孝顺。

除了学校的师生,赵言诚的公司也来了不少人,除了总裁以外,均是他以前的下属。

葬礼完成,他和凌筱逐一接受众人的慰问。总裁握住他的手,表达了慰问的同时,也向他道了歉。

“休息几天了来我办公室,我等你!”

他说完走了,赵言诚甚至没有抬头目送他的背影,他依然低着头,与下一个人握手,仿佛根本没有听见总裁说的话。

赵言诚偶尔还是会去医院探望苏斌,苏斌出院后,他便去他家里,两人常常一聊便是一整天。

凌父起初顾及到女婿的悲伤,认为他应该多休息一阵子,然而都快过年了,赵言诚仍是无所事事,东游西晃,看不出一点要回公司上班的意思,他开始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