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事了,”知返微微一笑,望着那张每看一眼就让她心痛一次的容颜,“那天谢谢你送我到医院。”

“应该的,”黑眸里隐隐泛起一丝玩味的笑意,“你在面前昏倒,嘴里又喊着我的名字,我怎么都有义务送你去医院。”

知返呼吸一窒,一时间傻傻地看着他,脸有些发烫——她喊了他的名字?

霍远感觉到了她的尴尬,随即笑着解围:“大概是因为那时我刚介绍完自己。”

太过仓促,他只好把她搂进自己的怀里,才发现,她是这样的纤细。柔美的俏颜,应该适合无忧无虑的笑容,可即使在意识昏沉的那刻,她的眉仍是紧蹙的,仿佛有着很深深的烦恼,然后他听见她轻声地唤着,霍远。

那一刻,他的心里竟莫名地一震。

“好久没听到别人叫我中文名,感觉还挺好的,以后你就那么叫我吧。”霍远望着眼前的人儿,她似乎正窘迫地低着头,露出发间可爱的一旋。

在他视线未及的范围,知返苦笑了一下——他感觉挺好,她可不是。这一个名字,再多叫几遍,她会疯掉的。

他不是她认识的那个霍远,不是那个会在深夜的天台陪她一起看星空的人,不是那个会在茶餐厅给她点麻辣烫的人,不是那个会赏识她的才气和努力的人,不是那个一边开车一边念诗给她听的人,不是那个工作再忙也会关心她三餐的人。

从前的一切,他们之间的一切,对于眼前这个男人而言都是不存在的,所以,他又怎么配让她叫一声“霍远”?怎么配?

“我还是叫你Calvin好了,”她轻轻一笑,抑住心底泛上的那丝丝酸楚,“就我一个叫中文,有点奇怪。”

霍远不以为意地一笑:“也好。”

知返目送着他转身离开,长长的走廊里,阳光穿过窗户照在他身上,挺拔的背影一如从前那般熟悉。

那时候他送到回家,每次到了大门口她都让他先走,他拗不过她,只好悻悻地转身离开,她望着他背影,笑得像个傻瓜一样,望着望着,她就情不自禁地喊,霍远。

他转过身看她,却微笑地站在原地不动。

然后她跑了过去,扑到他怀里,就像无尾熊抱着尤加利树一样,紧紧地抱着,不肯松手。

知返放手,他笑着唤她,声音里带着宠溺的叹息,早点回去休息。

——不放。

——你要这么抱一辈子?

——答对了,一辈子都不放。

是上天惩罚她食言么?惩罚她当初轻意地就放弃,转身离开,所以才带走了他所有关于她的记忆,从此那些爱恨嗔痴,只成了她一个人的独角戏。

“喂。”她叫住他,没有用任何称呼。

霍远站定,回过头看她,疑惑地挑眉。

“要不要一起吃饭?”知返看着他,语气平静,“就当我谢你送我去医院。”

车子缓缓停下来,知返看着前方唐人街的牌坊,尚不敢相信自己居然真的开口邀请了他。

还是不甘心的啊——懊恼地叹了口气,她硬着头皮下车。

一起并肩往前走,彼此却都是沉默,气氛隐隐有些尴尬。到了路口,知返不假思索地要往前,他却终于出声:“去哪里,羊城可好?”

知返站在原地愣了一下,随即默默地点了下头,跟着他右拐。

“车祸后等待康复的那段时间,吃的比较清淡,所有现在也就习惯了,”霍远笑着开口,“我父母说我以前是很爱吃辣的。”

“哦,是么?”知返盯着前方的路面,淡淡地应了一声。

他以前嗜辣,她怎会不知?

他头一回带她去吃饭,点的就是川菜。那时候,她对他是防备甚至带着敌意的,言语中不免夹枪带棍,可他自始至终都是从容地一笑而过,毫不在意地应对。依然记得那一天,窗外是炎夏的阳光,白晃晃地照在马路上,他指间挟着一支烟,微眯着眼望着不远处的尚豪办公大楼,而她坐在对面,偷偷地看他。那一刻,她怎么会想到这个男人会在她生命里留下那么深的痕迹?

他请她喝的苏门答腊曼特宁,后来她也学会了不加糖,连那酸苦的滋味,也教她上了瘾。

他曾经说要让她带他去吃小辣椒的,可当他们都已身在曼城的时候,他却连最初喜欢的味道都已淡忘。

“干烧明虾,瑶柱扒菜心。”知返点了两个,把菜谱递给霍远。

“今天的牛腩很新鲜,要不要试一下?”服务生殷勤地推荐。

“喜欢么?”霍远看了她一眼。

知返望着他,点了下头。

“嗯,那就来一份红烧牛腩吧。”他抬头朝服务生吩咐。

“怎么了,这样看着我?”他的话让知返微微一惊,才猛然发现自己在盯着他看。

她摇摇头,轻轻地一笑,低下头眼里泛酸。

他明明是对牛肉过敏的,却还是一如从前般迁就她。

那一次,若不是她撒娇非得要喂他,他也不会出了一身疹子。

又或者,换了别的女人跟他吃饭,他都会这样体贴的吧,不独是她。

“先说好了,这顿我请。”

“为什么?”她抬起头,诧异地问。

“老麦说,你是设计部的顶梁柱,一定要好好笼络。”

“你别听老麦他——”

“知返,”他打断了她的话,声音低沉却温和,“我知道一个中国女孩子在这里能达到你这样的成就有多么不容易,可想而知你一定遇到很多困难,也很辛苦才能走到今天这个地步,我是真的欣赏你。”

知返望着那双黑眸,忽然间一句话也说不来——这两年,如果没有小游,她根本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坚持下来,每次下班后回到家,看到那张酷似他的小脸,再苦再累似乎也变得微不足道。是谁说的,披星戴月出门不要紧,可那种孤寂感觉,非笔墨可以形容。只因有了小游,她想,即使没有他,也没关系的,她还是可以把日子过下去。

但为何这一刻,她很想扑到他怀里大哭一场?

只是,她不能,再也不能。

四十三、一年春

两年不见,他似乎越来越会打扮了——知返望着远处那个伟岸的身影,深灰色的cashmere大衣,深蓝条纹的白衬衫,干净清爽中又带着高雅的味道。

“Calvin真的很有魅力。”老麦的声音忽然在身侧响起,知返吓了一跳,以为自己偷窥的举动被人发觉,于是慌乱地转过头,“什么?”

“喏,”老麦调侃地朝霍远身边那个身材惹火的女子努努嘴,“企划部经理Linda,在公司里什么时候正眼看过人?现在又是给人端茶送饭,恨不得24小时护驾。”

顶楼的员工餐厅不大,主要是管理层的人用餐,此时众人的目光都有意无意地落在两人身上,Linda仰着头看身旁的男人,像只骄傲的孔雀,洋洋自得,霍远却似乎完全没有注意到周围的状况,只是偶尔对于她的搭话客气地微笑回答。

“所以说,男人就算过了四十,只要有钱有地位,自有女人前仆后继。”Chris也忍不住感叹。

“你三十还没到,已经有钱有地位,还有静淑不时给你煲汤做菜,还有什么不满足的?”知返看着微微一笑。

“那也是在我孜孜不倦的教导下才出的成果,”Chris摇头皱眉,眼里却满是甜蜜的笑意,“你还记得我和她第一次见面么,我就没碰过这么笨的服务生,Costa一杯咖啡不过两镑多,她却一点不漏全倒在我一千镑的西服上。”

“啊?”知返吃惊地瞪大眼,“她说是你自己撞上的…”

“是吗?她这么告诉你的?”Chris咬牙,狞笑着掏出电话,“她完蛋了——”

“可以坐这里吗?”温润的声音忽然在头顶响起,知返抬起头,笑意犹在脸上,却在看见来人时,眸光微微一暗。

霍远和了Linda一起坐在老麦那边,知返正好坐在他对面。

“怎么样,我拿的这些菜喜欢吗?”Linda一改冰山美人的样子,邀功地看着身旁的男人,两眼几乎都要冒出红心来。

知返瞅了一眼霍远的盘子,五彩缤纷,色香俱全。

“Linda小姐应该学设计,配得真好看。”她嘴角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看向对面的两人。

Linda开心地冲她一笑,霍远的眉间却是微微一皱。

“呀,这么多的胡萝卜,”知返瞅着他淡笑,故作惊讶,“可以分我一点吗?Linda小姐真是偏心,整盘烤羊架的配的蔬菜都让你抢给Calvin了。”

“你爱吃胡萝卜?”霍远的表情舒展开来,用餐刀将自己盘中的胡萝卜尽数拨到她盘里,“都给你好了。”

“要不要这么多啊?”Linda有些不爽地抗议。

“我爱吃胡萝卜,我有轻微夜盲症,所以要多吃,谢谢了。”知返微笑,叉起盘中的胡萝卜条,小口地吃下去。

“夜盲症?”霍远诧异地看着她。

“嗯,在夜间或光线昏暗的环境下视物不清,行动困难,”知返面色镇定地解释,“听过一首叫《夜盲症》的中文歌么——为何一到黄昏寂寞好深,遮住回你怀里的路程。等你的脚步声给我新生,我的夜盲症就快要变成永恒。”

她用中文缓缓地念出歌词,一字一句地,声音清晰而轻柔。

霍远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她,黑眸深不见底。

知返避开他的目光,有些自嘲地轻轻一笑。

她骗人,她没有什么夜盲症,只是不习惯在夜晚一个人独处,前尘往事蜂拥而上,叫她无力自拔却不知所措。

也只是知道他向来不爱吃胡萝卜,甚至憎恶。

其实她也不爱吃的,从前两人吃饭,碰到胡萝卜配菜,总是挑出来堆在盘子里,饭吃完,两人面前都各有一座橙色小山。

想想非洲难民,我们好浪费粮食,他叹气说。

那怎么办?她挑眉。

以后一定要让我们的小孩爱上胡萝卜,这样就皆大欢喜了。

她大笑,好主意好主意!

可是人算不如天算,小游也超级不爱胡萝卜,凡是有胡萝卜成分的蔬菜泥和婴儿米粉根本碰都不碰,在这方面比起他的父亲简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今年的春天来得特别晚。

公司对面不远的地方是个小公园,湖水还结着冰,泛着星点的白光,草坪绿黄相间,有孩童嬉笑追闹着。

知返靠在天台的栏杆上静静地望着,然后吸了一口烟,仰头闭上眼,高处的风悠远地吹过耳边。

“这里的四季始终还是不够分明。”

她睁开眼,没有回头,只是微笑答道:“嗯,一年到头穿得衣服都差不多。”

“抽什么烟?”霍远看着她手中细长的一支白色,夹在纤细的指间,说不出的好看。

“Vogue,绿色的,”知返转过身,“冬天抽,凉彻心扉。”

她缓缓地吐出一口,空气里弥漫清淡的薄荷味。

霍远看着她笑了一下,也掏出烟。

他点烟的时候,眼睛总是微微眯起来的,有时会斜睨着她微笑,颊上浅浅一涡,常常让她不禁地就看呆了。

他以前用Paul Smith的Zippo,简单的银色,简单的Logo,其实是他逼她送给他的。

以她彼时在国内的那点工资,还是小贵的,她哭丧着脸骂他资本家,剥削本性难移,他却笑得格外开心。

他说,二战时许多士兵都有爱人送的Zippo,在硝烟弥漫的战场,在每一个寒冷而漫长的夜晚,点燃那小簇火焰,将爱和思念混着烟味深深地吸进肺里去。

“可以看看你的打火机吗?”

他叼着烟点头,将手中的打火机递给她。

知返只扫一眼,就知道不是当初的那个。

他弄丢了她送的Zippo,弄丢了她的爱和思念,也弄丢了她这个人。

四十四、山渐青

霍远凝视眼前低着头的女人,天台上的风轻轻拂起她的鬓发,阳光洒在她的脸上,从侧面看去小巧的鼻尖点缀着一层浅浅的光晕,说不出的赏心悦目。

不知道为什么,望着她的时候,心里总是有种安心的感觉,带着久违的熟悉感。

“总觉得认识你很久了。”不经意间,话语就溢出口。

知返握着火机的手微微一颤,递还他时似笑非笑地:“你都是这样和女人搭讪的吗?”

是他错看吗?她柔顺的眉眼间竟闪过一丝清冷。

霍远一怔,方觉失言,隐隐地也觉得有些尴尬,于是自嘲地笑道:“对不起,是我唐突了。”

他只是客气地点了下头,就转身往室内走去。

他离开的背影,利落洒脱。其实他一直都是那样的人,不会浪费时间在无聊的事情上,更何况如今的她对于他而言,只不过是一个半生不熟的同事而已,她是否应该庆幸,他不是一个会轻易动情的人?

狠狠地吸了一口烟,她对着远处的天空轻笑——事到如今,她需要庆幸什么,又有什么资格庆幸?

推开家门就是震天的枪炮声,静淑握着手柄上蹿下跳,连小游也跟着她不时发出兴奋的尖叫,一大一小两个人都激动得双颊红扑扑。

“你回来啦?”静淑腾出一只手朝她招了招,“Chris买的新游戏,你要不要试?”

知返摇摇头,扔下包倒在沙发上,揉了揉眉心。

她有多久没有玩游戏了?霍远送她的那个PS2,她一直带到英国来,那段孤单无助的日子,她唯一能做的就是窝在房间里,对着那些虚幻又逼真的画面,在等待中打发时间,直到后来医生告诉她她已怀孕,为了孩子要避免辐射。

——乖,回头我陪你玩。

——是么,二零一几年?

——怎么会要那么久?一年内绝对没问题的。

到如今,PS3都上市了,他说过的话却还是没有兑现。

“妈咪——”小游轻唤着扑进她怀里,埋在她颈间磨蹭。

知返这才发现他从头到脚的蓝白套装,活脱脱的多啦A梦,不由大笑着看向静淑:“你上哪给他搞的这身行头?”

“新搬来的邻居老太太送的,她很喜欢小游,还问他是长得像妈妈多一点还是像爸爸——”

静淑的声音忽然停顿,知返故作轻松地朝她一笑,眼里却闪过一丝黯然。

“你还爱他吧。”静淑看着她,始终还是忍不住开口——这样优秀的女人,若不是心有所属,又怎会无视那些倾慕者一次次的示好单身至今,说什么有儿子不方便,不过是个幌子。

还爱吗?知返自问,那一个“不”字却如鱼刺在喉,生生地卡在那里。

“还真有点好奇,他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静淑摇摇头,喃喃自语。

知返望着小游那双像极了他的黑眸,没有说话。

关于从前,这么久以来她绝口不提,那道挺拔伟岸的身影,那张温文淡定的容颜,早已被深埋心底——他很好。

静淑讶异地转过头,几乎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可那三个字,明明是清清楚楚地从她口中吐露的。

他确实是个很好的男人,不是吗—从前如此,现在依然,否则她望着他的时候,为何还有心动的感觉,看到Linda对他亲昵的举止,胸口还是会不争气地泛酸?

“不管怎样,”静淑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小游应该有个爸爸。”

“把拔…”小游学着静淑喊出声,知返望着他,顿时怔在那里——她知道静淑的话没错,可为何一想到这个提议,她的脑子里只会不争气地浮现霍远的脸。

“孟小姐怎么喝Cinderella?”一只大手不客气地将她面前的杯子一挡,换上另外一杯,“别说一点酒精也没有,就连这名字也衬不上你啊。”

知返勉强地朝眼前的男人一笑,硬着头皮将他递来的那杯酒喝掉。

长岛冰茶,对于酒量极差的她来说完全是烈酒,两口下去胃里已是微烫,偏偏来人不依不饶地盯着她连连碰杯。

“陈先生——”她尴尬地开口。

“叫我Keat就好。”男人看着她热忱地笑,大概三十七八岁的英籍华裔,出身大马豪门,也是公司新项目的合作伙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