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天翔闻言大失所望,低头暗忖:前后要用九年时间,才能达到切砖断石的境界,就算练到如此地步,也不过是多了种卖艺的本事而已。遇到对手人多势众,还不是只有撒丫子逃命。这种笨功夫,学了也不过给人做保镖护卫,古来成大事者,谁是以力服人 ?

褚刚见任天翔低头不语,忙笑道:“任公子不用担心,只要你有心学武,我定倾囊相授。明日一早咱们就可以开始,只要每日坚持练上两个时辰,我包你三年见效,九年小成。”任天翔呵呵一笑:“多谢褚兄好意,小弟懒散惯了,要我每天清晨就起来练武,那还不如杀了我。我还是乖乖做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老百姓吧,只有像褚兄这等有恒心有毅力的奇男人,才能成为真正的武林高手。”

褚刚忙道:“兄弟不用担心,只要你拜我为师,我会认真督促,决不容你偷懒。我看兄弟骨骼清奇,实乃练武的好材料。为兄在江湖上飘泊半生,至今未遇到个值得一教的弟子。咱们今日巧遇,也算是缘分,你拜在我褚刚门下,就是少林大力金刚掌的嫡系传人,将来在江湖上行走,只要提起少林寺三个字,别人怎么也会给几分面子。”任天翔哑然失笑:“方才褚兄被几个泼皮欺负,为何不提少林寺三个字?”

褚刚脸上顿时有些羞赧,尴尬道:“龟兹偏僻蛮荒,几个无知泼皮,哪知我中原武林圣地的威名。”任天翔笑着点点头:“既然在这龟兹学少林武功也没啥大用,我还是再等等吧,说不定还有更好的武功呢。”

褚刚忙问:“公子想学什么样的武功?我在武林中还有些朋友,说不定可以帮你引荐。”任天翔想了想,憧憬道:“首先这武功必须非常高明,比如遇到敌人,即便打不过也可以轻易脱身,就如同红拂女、虬髯客那般,一跃而上屋顶,丢下敌人望着我飘然远去的背影,个个目瞪口呆;其次这武功不光可以伤人,还要能将人制服,比如点中某个穴道可以令人聋哑,点中某个穴道能让人全身僵硬,甚至能让敌人失去神智,要他干啥就干啥;最后这门武功还不能太耗费时间和精力,最好一夜之间就神功在身,脱胎换骨,让我不必苦练几十年才成为绝顶高手。”

褚刚听得目瞪口呆,喃喃道:“世上要有这样的武功,我也想学!”任天翔哈哈一笑:“所以啊,在遇到这等武功之前,我无论如何是不会轻易拜师的。”褚刚红着脸摇头道:“任公子原来是在调侃为兄,世上哪有这等武功?可叹公子资质过人,竟不肯学我传自少林的绝世神功,实在是令人惋惜。”说着连连摇头,遗憾惋惜之情溢于言表。

任天翔见此,倒不好意思继续玩笑,举杯道:“多谢褚兄好意,可惜小弟实在受不了这等苦。相信褚兄将来定能找到合心的弟子,今日你们安心在我这里住下,今后小弟劳烦二位的地方还多得很呢。”

褚刚只得收起收徒之心,举杯向任天翔致谢。这一场酒宴直到初更时分方才散去,将褚氏兄弟安顿好后,任天翔回到自己的房间,让阿泽准备纸墨笔砚。阿泽十分奇怪,不过还是立刻准备停当。任天翔将众人打发走后,独自关上房门,胸中有激情在熊熊燃烧。

龟兹的地图就铺在他的面前,他的目光在安西四镇与西番的交界线久久凝视,酒意化作激情和灵感,在他的脑海中奔涌不息。他静默良久,提笔在宣纸上挥毫写下——《与西番通商及削弱西番之方略》。

这是他第一次认真写下的文章,他要以自己激情和设想打动封常清,他要取得封常清的鼎力支持,成为对西番贸易的唯一合法商人!

第二天一早,任天翔便去见波斯巨富拉贾。

“说过多少次,没事别来找我。”拉贾一大早被任天翔从被窝中叫起,心中十分不快,一边揉着惺忪睡眼,一边抱怨。任天翔没有说话,只将昨夜写成的计划书递了过去。拉贾跟唐商做过多年生意,早已精通唐文。看到任天翔的计划书他没有出声,不过蒙眬的双目却渐渐泛起熠熠的光华。看完计划书,他望向任天翔问道:“这是写给高仙芝的?”

任天翔笑道:“是写给封常清的。”拉贾将计划书还给任天翔:“这么大的事没有高仙芝首肯,只怕办不成。”

任天翔自信道:“我既然能说动封常清,也就能说动高仙芝。在看得见的利益面前,每个人都会做出正确的选择。”“年轻人,别太自信。”拉贾揉揉鼻梁,嘟囔道,“不是每一个人,都如你想象的那般好说话。”

任天翔点头道:“所以我才要请您老指教,看看这份计划能否打动高仙芝?”拉贾没有回答,却反问道:“这只怕不是你的真正目的吧?”

任天翔脸上泛起敬佩的微笑:“您老真是目光如炬,在下不敢再绕圈子。实话实说,这么大的生意,我一个人吃不下来,所以想找您老合作。”拉贾嘴边泛起一丝嘲讽:“合作?你有多少资金?”

任天翔摇头摊开双手:“几乎没有。”

拉贾一声轻嗤:“你是想借我的母鸡去为你生蛋?”

任天翔摇头笑道:“我不是要找您老借钱,而是想找您老合作。”

“这有什么区别?”拉贾笑问。

任天翔耐心解释道:“这桩生意初期投入很高,而且有一定风险,若是让您老独自承担,我于心不安。我只要您老预支我今后一年的佣金,作为投资,一年后我若赚钱,会按比例给您老分红。”

“预支?”拉贾一声冷笑,“谁能保证与沙里虎的合作一年之内不出意外?再说按照飞驼商队目前的规模,你一年的佣金也不过一千贯钱。这点钱要干如此大事,只怕是杯水车薪。”

“您老说得是。”任天翔点点头,“考虑到与沙里虎合作的风险,一年的佣金可以折成五百贯,然后在某个公开的场合‘借’给我。”

拉贾眉梢一跳:“这是为何?”任天翔坦然道:“我在龟兹默默无闻又无根无业,想找人入股或借钱那是万难。不过如果本地商界老大公开借钱给我,对我个人的信誉是一种无形的提升。龟兹虽不如中原繁华,但东西往来的巨商富贾不在少数,相信其中有人会对我的计划感兴趣,有意入股或借钱给我。有拉贾老爷带头,会打消他们最后的顾虑。”

拉贾捋须瞑目不语,就在任天翔以为他睡着了时,突听他轻声道:“我可以将一年的佣金折成五百贯钱,在公开场合以借的方式预支给你,不过我要你的五成收益。除此之外,你若生意失败亏本,将以佣金的八成作为赔偿,也就是说你以后只能收取我两成的佣金。”

任天翔暗骂拉贾的奸诈,若照他开出的条件,无论自己的计划是否成功,他都能从中获利。任天翔不由苦笑:“您老的条件是不是太苛刻了?”拉贾悠然笑道:“不可替代就是无价。我给你的不止是五百贯本钱,还有我的信誉支持,这对你来说就如同你作为我与沙里虎的中间人一样,都是不可替代,所以咱们都没有讨价还价的本钱。当初你开出的条件我只有答应,同样,今天我开出的条件你也只能答应。”

任天翔心知拉贾抓住了自己的弱点,他的条件虽然极端苛刻,但自己实在太需要他的资金和信誉支持了。任天翔沉吟片刻,无奈伸出手:“成交!”拉贾伸手与任天翔一击,淡淡笑道:“君子一言,快马一鞭!相信咱们定会合作愉快。”

任天翔点头苦笑道:“无论在什么情况下,您都能将自己的利益最大化,令在下佩服之至。”拉贾微微一笑:“这是实力的缘故。当你的实力达到一定程度,各种机会就会主动送上门来。权力、名望和财富就像是磁石,无论是美女、人才还是机会,都难以抵御它的吸引。你可以用最挑剔的眼光选择自己感兴趣的东西,如果那是你谈判对手仅有的财富,你自然能以满意的价格将它买下来。当你有一天达到我这样的地位,就会体会到这种坐享其成的感觉。”

任天翔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拱手一拜:“多谢前辈指点,晚辈受教!”

拉贾摆摆手,感慨道:“我老了,这世界终究是属于你们年轻人。跟我这样的老人合作不要怕吃亏,因为我们的经历和感悟,对你们来说就是一笔无形的财富。”他顿了顿,又道,“三天后是我一个宠妾的生日,我会宴请本地的富商巨贾,并将你介绍给他们。我会当着他们的面借你五百贯钱,你能从他们手中筹到多少钱,那就要看你自己的本事了。”

任天翔大喜过望,连忙拜道:“多谢您,我不会浪费这次机会的。”

借钱

三天后拉贾在自己的庄园为一个宠妾祝寿,摆下了奢华的寿宴。如今拉贾的飞驼商队几乎垄断了东去长安的商道,凡经过龟兹的商队莫不借飞驼旗庇护才能平安过境,因此各路商贾纷纷赶来巴结,寿宴尚未开始,庄园内就已经热闹非凡。

“长安义安堂少堂主任天翔前来祝贺!”门房在通报着新来的贺客。随着他的通报,风流倜傥的任天翔大步而入。有商贾认出了任天翔,连忙向身旁的人嘀咕道:“咦!这不是城东大唐客栈的小老板么?”

“义安堂的势力竟然渗透到西域了?”

“他跟拉贾老爷是什么关系?”

在众人窃窃私语中,就听拉贾的管家高声道:“请任公子内殿入席!”

由于前来祝贺的客人太多,宴席分为内外两处,内殿中的客人不是龟兹商界的头面人物,就是东西往来的巨商富贾,按说一个客栈的老板并没有资格与他们同席,不过如果是义安堂少堂主就另当别论了。

内殿中几个波斯舞娘正随着音乐翩翩起舞,随着急促的鼓点声,舞娘们剧烈地抖动着腰肢,那蛇一般的蠕动和战栗,令人叹为观止。在内殿四周,十多个商贾分坐饮宴,每人各据一席,正在欣赏龟兹乐舞与波斯舞娘的完美结合。任天翔的到来分散了众人的注意力,他们都奇怪拉贾竟然让一个稚气未脱的少年与他们同席。

主位上的拉贾拍了拍手,几个波斯舞娘应声退了下去。拉贾指着任天翔向众人介绍:“这位是长安的义安堂少堂主,以前我在长安没少得任堂主照顾,他的儿子就是我的子侄,请大家不要见外。”

众商家恍然大悟,纷纷向任天翔问好。一个大食商人若有所思地问道:“听说任堂主过世后,义安堂的老大是碧眼金雕萧傲。任公子这少堂主的称谓,是不是…”任天翔点头道:“您老说得没错,家父去世后,萧叔叔做了义安堂的大龙头,在下则被几位叔叔送到江湖上历练,辗转来到龟兹。晚辈初来乍到,还望几位前辈多多提携。”

这些商家也都是老江湖,一听这话便猜到任天翔在义安堂已经失势,对他的态度立刻就冷淡了许多。有人干脆转开话题,转向拉贾问道:“听说今日的女寿星精通龟兹乐舞,何不请出来让大伙儿开开眼界?”

拉贾哈哈一笑:“贱内自然是要出来感谢诸位的祝贺。”说着对身后的侍女招招手。任天翔在拉贾示意下,在末席悄然入座。

随着悠扬舒缓的龟兹古乐,一个纱巾遮面的龟兹女子迈着风情万种的舞步,由后堂来到了大殿中央。那女子有一头耀眼的金发,衬得牛乳般的肌肤越发洁白无瑕,虽然纱巾遮住了她口鼻,但依然能看到她的鼻子瘦削高挺,像美玉雕铸的艺术品一般精致,她那深蓝色的眼眸如磁石般充满了一种神奇的魔力,深深吸引了每一个人的目光。

她随着音乐的节奏在缓缓舞动身体,柔若无骨的双臂让人不由自主地联想到春风中的杨柳,曼妙多姿的腰肢犹如水中漫游的长蛇,凸凹有致的身材令人目醉神迷,赤裸的脚腕上那两串细小的银铃,随着她的舞步发出悦耳的声响。她那裸露的小腹平坦而结实,椭圆的肚脐上装饰着晶莹的钻石脐环,随着她腰肢的扭动,在灯火下闪烁着晶亮的光芒,犹如最亮的星星一般耀眼。

众商贾轰然叫好,尽皆鼓掌欢呼。那女子并没有因众人的唐突有丝毫慌乱,依旧随着音乐在大殿中翩翩而舞,时而如蝴蝶一般翩跹,时而又如小鸟一般轻盈。鼓乐渐渐转急,她的舞姿也随之加快,翩然若飞鸟在林间穿梭,当她像陀螺般在大殿中央急速旋转时,阵阵馨香随着她的舞姿在殿中弥漫,那决不是任何香料的味道。

“好!果然是国色天香!”有商贾高声赞叹,“原本以为天香之体只存在于传说之中,没想到今日竟亲眼目睹,实乃平生大幸。”

“啥叫天香之体?”有人好奇问。那商贾不由卖弄起来:“传说绝美的女子身体有一种天然的异香,或如玫瑰般浓郁,或如茉莉般清雅,又或如兰麝般醉人。这种女子万中无一,实乃上天赐予人间的仙女,没想到今日竟在拉贾老爷府上得见,真是人生大幸!”

说话间鼓乐突停,那女子也舒缓地伏倒在地,长裙四下散开,如一朵盛开的睡莲。众人争相向拉贾夸赞恭维,波斯巨富捋须大笑,对那女子吩咐道:“快代我敬众位贵宾一杯,谢谢他们对你的夸奖。”

有侍女立刻捧上酒壶杯盏,那女子倒满美酒,一一捧到众人面前。她最后来到末席,手捧玉杯将酒递到任天翔面前。

任天翔没有接杯,却直愣愣地盯着那女子的眼眸,突然问:“可儿,你是可儿?”那女子眸中闪过一丝惊讶,望了任天翔一眼,立刻避开任天翔的目光,悄声道:“贱妾名叫黛妮,公子是不是认错了人 ?”

任天翔坚定地摇了摇头。可儿的容貌虽在他的记忆中早已经模糊,但他却永远记得可儿身上那独特的异香,每当她翩翩起舞的时候,她的体香甚至能将蝴蝶引来。所以他坚信,眼前这女子一定是可儿!

“可儿!你一定就是可儿!只有可儿才有这种天然的体香!”任天翔心中一热,突然伸手捉住了那女子的手。就见她神情一阵慌乱,急忙抽回手,低头退后两步,对任天翔微一鞠躬,然后像逃一样退回了里屋。

众人的目光都落到任天翔身上,眼中俱露出鄙夷不屑之色。拉贾若无其事地问道:“任公子,你认识贱内?”任天翔从方才的冲动中回过神来,他深吸口气定了定神,从容道:“对不起,方才我将尊夫人认成了一个过去的朋友,所以失态,请拉贾老爷见谅。”

大堂中顿时响起一阵窃窃私语:“这世上还有女人跟拉贾老爷的宠姬一般漂亮?实在令人难以置信。”“听说姓任的在长安就是有名的花花公子,一向见色忘性,莫非是老毛病又犯了?”“这小子胆子也太大了,众目睽睽之下竟敢调戏拉贾老爷的宠姬!”

拉贾对众人的窃窃私语置若罔闻,手拈髯须若无其事地问道:“任公子,你前日好像说过要跟我借钱,月息是一分,不知想做什么?”

任天翔一怔,没料到拉贾突然提起这事,不过他也是心思敏捷之辈,稍一沉吟便道:“没错!义安堂派我到西域发展分舵,但我所带资金不够,所以想得到您老和各位豪绅的支持。”与西番人贸易毕竟还只在计划中,若无官府允许就是通敌,所以任天翔不能以此为公开的借款理由。

“义安堂是个什么样的帮会?”一个大食富商问道。任天翔从容道:“义安堂创立于隋末。在隋末天下大乱之际,义安堂以‘义安天下’为宗旨,在各地秘密发展帮众,团结各阶层人士,保护大家免受官府和盗匪的侵害,并协助义军讨伐荒淫无道的炀帝。后来大唐兴起,各路义军及江湖势力或被招安,或被剿灭。义安堂也随之没落,渐渐不为世人所知。再后来武则天篡夺大唐江山,家父任重远与一干兄弟重举义安堂大旗,协助我皇夺回江山,平定了韦皇后和太平公主的宫闱之变,为大唐复兴立下了汗马功劳。所以成为朝廷默许、可以公开活动的帮会。”

“义安堂在西域发展,对我们有什么好处?”一个龟兹商人问。

任天翔从容道:“社会有秩序,我们才有钱可赚。但官府作为社会秩序的维护者,总有力量无法企及的地方,因此就需要像义安堂这样帮会作为补充。简单说来,长安因为有义安堂,任何盗匪都不敢轻易涉足;龟兹没有义安堂,所以才会任由像沙里虎这样的盗匪坐大。”

“这么说来,义安堂倒成了保护社会秩序的真神?”一个大食商人调侃道。“义安堂不是真神。”任天翔款款道,“它就像百姓在面对盗匪威胁时,自发组织起来保护家园的民间团体。有人说它义薄云天,也有人说它无恶不作,其实这都是误解。它无论为善为恶其实都有底限,它最大的作用还是维护一方秩序,以保护自己和乡邻的利益为己任。”

“好了!我对义安堂没有兴趣,咱们还是来谈谈借款的问题。”拉贾见众人开始被任天翔的话打动,连忙岔开话题,“你要以月息一分向我借款,用什么作抵押?”任天翔从容道:“就用我任天翔这名字!”

拉贾一声冷哼:“任堂主若还在世,你的名字倒还值几个钱,现在嘛…不过看在你过世爹爹的份上,我给你一个机会。”拉贾示意侍女倒上满满一碗酒,道,“一碗酒一百贯,你能喝多少我就借你多少。”

任天翔一看那酒碗的大小,不禁面有难色。那一碗酒差不多有小半斤,如果向拉贾借五百贯,那得喝五碗酒,就算他酒量过人,恐怕也是非醉不可。他还在犹豫,众商贾已纷纷鼓噪起来。沉闷的酒宴上如果有个可以戏耍、灌醉的对象,无疑会让酒宴的气氛活跃许多。

任天翔知道拉贾是因为恼怒方才自己的失礼,故意借机报复。他一咬牙,端起酒碗道:“多谢拉贾老爷赏酒。”说完一饮而尽。

在众人的叫好声中,任天翔连喝了五碗烈酒,顿感到腹中火烧火燎,眼前一片眩晕,所有人看在眼里都有些蒙眬。他拼命告诫自己要坚持,决不能这么快就倒下。

“呵呵,独乐乐不若与众乐乐!”拉贾呵呵大笑,环视众人问道,“你们有谁也想借钱给他,一百贯一碗。咱们打个赌,看看谁能将他灌倒。胜利者可以从我的舞姬中挑两个带走!”

众商轰然叫好,争相道:“我借他一百贯,这碗酒定要将他灌倒!”“我借两百贯!这是我的两碗酒。”“我借三百…”

一时间众人争相倒酒,一赌今日的运气。任天翔知道这是拉贾在故意给自己出难题,报复自己方才对他宠妾的唐突,却只能咬牙应承,来者不拒,一连干了十几碗烈酒,最后轰然醉倒,不醒人事。

任天翔醒来时已是第二天下午,睁眼一看却发现置身于大唐客栈自己的房间。他晃晃依旧昏沉沉的头,挣扎着开门下楼,却见客栈中空空荡荡的,就只有周掌柜和小芳二人在店中。

“你终于醒过来啦?”小芳连忙捧着茶水过来问候,“昨晚你可吓死大伙儿了,醉得不省人事,被人用马车送回来都不知道。”

任天翔努力回忆了片刻,只记起自己为了借钱拼死豪饮的情形,之后的记忆完全一片空白。他接过茶水一口干尽,然后揉揉依旧还有些痛的太阳穴问道:“送我回来的人,没留下什么话?”

“哦!对了!”小芳连忙去柜台后拿出一叠文书,递给任天翔道,“送你回来的人留下话说,借条已经替你写好,你签上名按上手印后就可以拿借条去拉贾老爷府上提钱。”少女脸上有着莫明的担忧,“你干吗要借那么多钱?我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大的数目!”

老掌柜也过来问道:“公子,你要用钱可以先问我们借,干吗要去借高利贷?月息一分的高利,万一要还不上,可就要倾家荡产了。”

“有多少?”任天翔急忙接过借条,草草点了点,竟有一千一百贯之巨!加上拉贾的五百贯,也就是说他已筹到一千六百贯,比他预计的要好多了。他兴奋地一弹借条:“太好了,我终于可以大展拳脚了!”

周掌柜忧心忡忡地问:“公子,月息一分,一年后连本带利全部要还清,做什么生意能赚到那么多钱?要是一年后还不上,只怕…”

“你别担心,我自有分寸。”任天翔打断了周掌柜的话,环顾空荡荡的客栈问道,“他们人呢?都到哪儿去了?”

“哦!是高仙芝将军远征归来,午时就要入城。”小芳连忙解释道,“客人和伙计们都去街头看热闹。听说高将军俘虏了不少石国和突骑施贵族,所以大家都去迎接大军凯旋,我只好和爷爷留下来看店。”

任天翔闻言不由皱起了眉头:“石国和突骑施好像都是咱们大唐属国,一向按时朝贡,对朝廷恭敬有加,高将军为何要征伐他们?”

周掌柜看看左右无人,压着嗓子低声道:“石国人善于经商,又正好处在东西往来的交通要道,因此举国上下极其富庶,连王宫的大门都镶金嵌银,极尽奢华。高将军是觊觎石国财富,找个借口进行抢劫,这事西域诸国几乎人人皆知。至于征伐突骑施,不过是顺手牵羊罢了。”

“有这等事?”任天翔十分惊讶,“高仙芝如此背信弃义,岂不是四面树敌,将大唐的盟国都赶到西番那边?”周掌柜叹道:“军国大事,咱们小老百姓也不知就里,不过商旅们多是在指责高将军的不义。”

“我也去看看,见识一下这个传说中的西域之王!”任天翔说完丢下周掌柜和小芳,匆匆出得客栈,照人多的地方赶去。随着人流来到西长街,就见原本热闹非凡的长街中央早已清空,数万百姓正守候在长街两旁,既兴奋又焦急地等待着大军的到来。

任天翔挤进人丛,正想找找小泽和客栈的伙计,就听一阵马蹄声,两名打前哨的游骑,纵马由西向东驰过长街,边打马边高呼:“高将军率军入城了,闲杂人等快快退后!”

街道两旁维持秩序的兵卒立刻将围观者往后又赶了赶,留出个两丈多宽的甬道。没过多久,就见一彪人马络绎不绝,入西门向东缓步而来。领头的是个身材修长、面容俊美的中年将领,看模样只有四十出头,剑眉朗目,鼻直口端,浓密的髯须修剪得短而工整,显得人十分的精神。那半开半合的眼眸中偶有精光射出,即便面带微笑,也令人不敢直视。

真是难得一见的美男子!任天翔从那将领的甲胄认出了他的身份,不由暗赞。虽然早听说过高仙芝的大名,但真正看到才知道,仅从外貌来看,他就已经是万中无一,难怪被朝廷倚为安西四镇的中流砥柱。

在百姓的夹道欢呼声中,数万安西军列队缓缓入城。虽然他们经历了数月的征战,但脸上依旧洋溢着凯旋的自豪和骄傲。安西军在高仙芝率领下已经在西域征战多年,是一支被西域诸国视为不可战胜的铁军。

队伍一拨拨缓缓而过,走在最后的是被俘的石国大臣,以及突骑施可汗移拨及其部众。无论国王还是大臣,尽皆衣衫褴褛,神情呆滞。任天翔看到他们的模样,不禁生出一丝恻隐。尤其那些被俘的公主和王妃,更是让他心生怜惜。

凯旋的安西军终于走完,夹道欢迎的百姓也陆续散去。任天翔想起封常清所要的计划书,便匆匆赶到都护府。就见都护府门外人来人往,却是高仙芝凯旋,龟兹各方头面人物纷纷赶来祝贺。

任天翔知道现在不是去见封常清的好时候,正在门外犹豫,突听身后战马嘶鸣,跟着是一声暴喝:“呔!你小子鬼头鬼脑的在都护府外探望什么?”任天翔吓了一跳,回头一看,就见一郎将身裹甲胄,倒提陌刀,带着两个随从勒马立在自己身后。那郎将虽然坐在马鞍上,却依旧能看出其身量高大,眉目彪悍威猛,令人侧目。任天翔忙道:“在下是要去见封常清将军,但见都护府人来人往,所以迟疑。”

那郎将有些惊讶,将信将疑地打量着任天翔:“你是什么人 ?”任天翔坦然答道:“在下是城西大唐客栈的老板。”

那郎将越发狐疑起来:“你一个客栈老板,怎么会认识封将军?”任天翔不亢不卑地笑道:“这是我的问题。将军若是有空,还劳烦你替我通报一声;将军若有军务在身,在下也不敢麻烦将军,请将军自便。”

那郎将没想到任天翔竟敢拒绝自己的盘问,脸色不由一沉。不过任天翔的谈吐气质让他猜不到底细,他不敢鲁莽,忙转头对一名随从吩咐道:“老张,你去通报封常清将军,就说门外有个叫…”说到这突然想起还不知道别人的名字,便将目光转向了任天翔。

“在下任天翔,一说这名字封将军肯定知道。”任天翔答道。

随从领令而去后,那郎将却没有走开,他紧盯着任天翔,那目光就像是在盯着一个奸细。任天翔被盯得浑身不自在,不由笑问:“还没请教将军大名。”那郎将脸上闪过一丝自傲:“本将军就是陌刀将李嗣业,专门负责高将军的安全。”

任天翔哑然失笑:“难怪你如此警惕,果然是个称职的护卫将领。”

说话间就见方才那随从快步而回,向李嗣业禀报:“封将军请任公子进去,任何人不得阻拦。”

任天翔对李嗣业拱拱手,大步进了府门。

封常清看完任天翔呈上的《与西番通商及削弱西番之方略》,不由赞许地点了点头:“这计划确有可行之处,尤其是以贸易代替战争来削弱敌方实力,暗应了不战而屈人之兵的古训!走!我这就带你去见高将军。高将军刚凯旋,心情正好,看到这计划必定会全力支持。”

任天翔随着封常清来到都护府后院,高仙芝正在沐浴。二人只得等在浴室外,半个时辰后才见高仙芝披着浴袍出来,早有丫环已在廊下铺上凉榻,高仙芝在凉榻上慵懒地躺下来,抿了口凉茶,这才目视封常清。封常清连忙上前两步:“请恕卑职打搅将军沐浴,我是看到一篇对付西番的计划书,所以忍不住将计划书和它的作者带来见将军。”

任天翔连忙上前一步,拱手一拜:“草民任天翔,拜见高将军。”高仙芝木无表情地打量了任天翔一眼,一声冷哼:“你就是任天翔?”

任天翔点了点头,忙将手中的计划书呈过去,并将其主要内容简单说了一遍,最后道:“我希望与高将军合作,用贸易手段来削弱西番实力,增强安西军的远征优势。只要将军特许我与西番通商,我将用丝绸、瓷器、名茶、美酒等奢侈品,为你换来高原上最好的西番马。”

高仙芝接过计划书,看也不看便扔到身后的池塘中,对一脸愕然的任天翔冷冷道:“你是什么东西?有什么资格跟本将军谈合作?”

任天翔意识到自己的轻狂,连忙改口道:“请将军恕罪,草民是求高将军给我这次机会,为您效劳。”高仙芝一声冷笑,指指自己脚下:“既然是来求我,就先给我跪下!连这点诚意都没有,我怎么答应你?”

任天翔愣在当场,长这么大他只跪过母亲。要他向高仙芝下跪,他说什么也做不到,哪怕这关系着他今生最大的一次机会。他正在犹豫,突然看到高仙芝眼眸中的调侃和戏谑,猛然醒悟。高仙芝根本无意给自己这次机会,郑德诠的死因想必高仙芝已经一清二楚,格于封常清的面子,他不收拾自己就已经是万幸,怎么会答应与自己合作?想通这一点后,任天翔无奈叹了口气,对高仙芝拱手一拜:“我一向对将军敬仰有加,这才毛遂自荐来见将军。却没想到将军如此待人,我只好告退。”

任天翔无视封常清的眼色,过去捞起池塘中的计划书,仔细收入怀中藏好,然后对高仙芝和封常清拱拱手,傲然大步而去。

任天翔这一走,封常清神情十分尴尬,迟疑片刻方道:“将军,郑德诠的事…”高仙芝抬手打断了封常清的话:“你做得很对,郑德诠死有余辜!不过从今往后,我不希望有人再在我面前提起这事!”

封常清眼中闪过一丝感动,拱手道:“多谢将军理解,这事是卑职所为,将军何必要迁怒于任公子?”高仙芝不悦地瞪了封常清一眼:“我刚说过不想再听到此事,你是不是当本将军的话只是耳旁风?”

“不敢!”封常清连忙低下头,“那…卑职告退!”

徜徉在熙熙攘攘的街头,任天翔心情异常郁闷。满腔激情想干一番大事,却被人兜头泼了一瓢冷水。高仙芝是西域之王,对西番通商这等大事,如果没有他点头,封常清也不敢越雷池一步,任天翔对此一清二楚。但要他向高仙芝下跪恳求,他无论如何也做不到。

在街头溜达了不知多久,不知不觉天色已近黄昏,任天翔抬头一看,发现自己来到了拉贾的庄园。想起前日借下的那些钱,如果对西番通商的计划落空,那每月一分的利钱他无论如何也承受不起。幸好这些钱他还没拿到手,借条也还没有按手印,现在反悔也还来得及。

在庄园偏殿中见到拉贾时,这波斯商贾正在用他的晚膳。面前的案几上堆满了瓜果美酒和各种糕点,一旁有厨师在烤着一只肥羊,刺鼻的香味让任天翔突然想起自己已半天没吃东西。拉贾却并没有让任天翔入座的意思,只不冷不热地问:“见我何事?”

几个姬妾在伺候着拉贾吃喝,其中并没有可儿,任天翔心中稍安,嗫嚅道:“我的计划出了一点意外。”拉贾抬头扫了任天翔一眼:“被高仙芝否决了?”任天翔有些惊讶拉贾的敏锐,跟着就意识到这结果早已被他料中,这老狐狸不加阻止甚至积极支持,就是要让自己去碰这个钉子,然后再回头求他。任天翔暗赞拉贾的老奸巨猾,点头道:“没错。”

“钱的事你不用担心。”拉贾叉了块烤羊肉塞入口中,边咀嚼边嘟囔道,“那些借款现在还在我这里,你借条也没有按上手印,我明天就将那些款子送回去。一月一分的利钱,确实不是一般人可以承受。”

任天翔正待道谢,突然发现拉贾的三角眼中,闪过一丝得色。任天翔心中一惊,意识到自己差点中了这老狐狸的圈套。拉贾若帮自己将那些高利贷退回去,虽然可以避免财产上的损失,但从今往后,自己的信誉在龟兹甚至整个西域就一钱不值。自己将彻底失去进入龟兹上流社会的机会,以后都只能托庇于拉贾的羽翼下,做个仰人鼻息的可怜虫。

想通这点,任天翔头上冷汗涔涔而下。在官府力量薄弱、民族复杂的西域,维系各族商贾间合作基础就是信誉。钱亏了还能再赚,信誉坏了恐怕就很难再翻身。任天翔很快就想通了其中的利害关系,他哈哈一笑:“多谢您老好意,不过任某虽然年少,却也知道言出必践。那些钱既然大家都已经借给了我,所缺的不过是最后的手续,我岂能反悔?我今天来就是通知您一声,请您预备好那笔钱,我随时会来提钱。”

拉贾眼中闪过一丝狐疑:“如果对西番通商的路子被堵死,你拿什么来还高利贷?”“那是我的问题,您老不必替我操心。”任天翔一脸的自信。如果将这笔款子拿去搏一搏,最坏的结果也就是倾家荡产声名狼藉,再难在西域立足。如果就这么退回去,虽然可以保住自己现有的财产,但信誉破产后,自己也别想再在西域出人头地了。

强压下想见可儿一面的冲动,任天翔默默离开了拉贾的庄园。他知道自己在拉贾面前还只是个小角色,要想见可儿一面,那是千难万难。

强迫自己暂时忘掉可儿,任天翔心中稍感轻松。他已经暗下决心,无论如何也要在龟兹有所建树,成为龟兹乃至西域的风云人物,只有这样才有可能再见到可儿。不过要想尽快在西域有所作为,只有与西番通商才是捷径,而打通对西番通商的各种障碍,这既是挑战,也是机会。高仙芝如果那么好说话,这机会也轮不到他任天翔,想到这些,任天翔心情豁然开朗,心中充满了面对挑战时的兴奋和冲动。

任天翔回到大唐客栈时天已黑尽,褚然、褚刚兄弟以及小泽等人都已回来,正议论着高仙芝凯旋入城时的威仪,言语中不无羡慕。众人见任天翔回来,纷纷上前问候。任天翔草草与众人打过招呼,然后将小泽带到自己房间,对他道:“你在龟兹还有没有朋友?”

小泽连连点头:“有!我在赌坊跑腿的时候就有好多朋友,既有街头小混混,也有大户人家的小厮,还有在赌场和青楼跑腿的小伙计。”

“太好了!”任天翔拍拍小泽的肩头,“你去柜台上支一贯钱,然后去找你那些朋友。记住,要找信得过的朋友,让他们帮我打探高仙芝的一切情况。比如家里都有些什么人,最喜欢什么人,又最怕什么人。总之,与高仙芝有关的一切人和事都不要放过。你不用心疼钱,只要能让你那帮朋友尽心干活,请他们喝酒吃饭赌钱都可以。”

小泽虽然年少,却也是个眼光活络、心有七窍的聪明人,立刻知道这事的重要,连忙点头:“没问题,我明天就去办!”“你现在就去!”任天翔看看窗外天色,“这个时辰很多赌场才刚开始营业。你带上钱去赌场转转,找到朋友就请他们玩两把,然后把这事托付给他们。”

“我这就去办!”小泽应声而去,没有再多问一句。任天翔很喜欢小泽这一点,既能很快领会自己的意图,又不过多地追问。

小泽离去后不久,周掌柜就苦着脸进来,低声问:“公子,你让小泽在柜上支了一贯钱?”

“是啊,有什么问题?”任天翔问。周掌柜搓着手迟疑道:“客栈重新修缮后,生意并不比以前好多少,虽然省下了应付马彪的例钱,每月也没什么结余。现在又加上褚氏兄弟,客栈基本已无钱可赚。如果公子还时不时让人在柜上支钱,恐怕迟早要入不敷出了。”

“客栈的生意不好?”任天翔皱起眉头。“相当不好。”周掌柜叹道,“如果没有这些额外的支出,还能勉强维持,现在恐怕…”

“好了,我知道了。”任天翔打断了周掌柜的诉苦。客栈的经营情况他心知肚明,比他当初预计的差了很远,他不禁在心中暗叹:看来要想客栈生意有所好转,光靠修缮客栈还不够,还得从根本上做出改变才行。周掌柜显然也只是个合格而不是优秀的经营者,不然大唐客栈经营了这么多年,也不至于才到现在这样的规模。不过现在他还没有精力来处理客栈的生意,只能安慰周掌柜两句后,将他打发出去。

小泽不愧是个消息灵通的小地头蛇,三天后就带回了不少与高仙芝有关的消息。其中一条尤其引起任天翔的注意,原来高仙芝是个孝子,对母亲高夫人言听计从,而高夫人笃信佛教,每逢初一和十五,都要到龟兹郊外的红莲寺上香拜佛。

“快去打探红莲寺的情况,任何消息都不要错过。”任天翔立刻向小泽发出了新的指示。

做法

红莲寺位于龟兹近郊,是当年龟兹的国寺,也是整个西域屈指可数的佛家寺院,香火曾盛极一时。不过自从唐军占领龟兹后,红莲寺就衰败了下来,直到高仙芝主管安西四镇军务,将母亲高夫人接来龟兹,在笃信佛教的高夫人帮助下,红莲寺才稍稍恢复了往日的盛况。

这天又逢十五,高夫人像往常一样,一大早就乘马车来到红莲寺。她虽然贵为安西节度使的生母,却没有半点豪门贵妇的骄横和自负,从小就熟读经史典籍的她,知道太多因富贵而淫,最终悲惨收场的典故,因此她要借佛门的慈悲,化解儿子在征战杀伐中造下的罪孽,尤其儿子远征石国归来,带回大量金银珠宝和石国王公贵族俘虏,更令她心生忐忑,所以一大早就来到红莲寺,想为儿子求上一签,问个吉凶。

马车在寺门外刚停下,就见一个小沙弥从边门快步迎了出来,对刚下马车的高夫人打了个稽首:“对不起高夫人,今日寺中要做一场法事,所以关闭正门不接待外客。不过夫人是本寺的老施主,所以方丈特意叮嘱我在此等候高夫人,请夫人随我走侧门进寺。”

高夫人尚未开口,随行的护卫首领李嗣业就不悦地喝道:“谁他妈这么大的排场,居然要老夫人走侧门?”李嗣业身量高大,嗓门也大,把小沙弥吓了一跳,讷讷地说不出话来。高夫人连忙喝住他:“李将军,别吓坏了孩子!方丈既然派人来领咱们进寺,已经是天大的面子,走哪道门又有什么关系呢?”说完转向小沙弥:“既然寺中今日在做法事,老身就带一个丫环进寺吧,以免给寺中添乱,请小师傅前边领路。”

二人随着小沙弥进入红莲寺,就见大雄宝殿上众僧林立,俱在瞑目诵经,人人无暇他顾。

高夫人在小沙弥带领下来到后殿一间偏堂,就见老方丈普陀大师颤巍巍迎了出来,稽首而拜:“老夫人大驾光临,贫僧未能远迎,还望恕罪。”“方丈大师言重了。”高夫人还拜,由于每月至少要来红莲寺两次,她与方丈早已相熟,所以毫无顾忌地问道,“不知今日是谁在寺中做法事,竟包下了整个寺院,让所有师父都在为他诵经?”

老方丈将高夫人迎入殿中,令小沙弥奉上香茶,这才叹道:“是一个年未弱冠的少年,说是梦见亡故的母亲在雨中啼泣,所以坚持要在红莲寺为母亲作法,超度亡故的母亲。老衲见他态度诚恳,情真意切,这才无奈答应下来。没想到却给老夫人造成了不便。”

高夫人闻言击掌叹道:“这样的孝子世上实在不多了,别说是大师,老身面对这样的孝子,也是无法拒绝。不知这孩子叫什么名字?”

“好像是姓任,名字叫做…什么翔。你看老衲这记性!”普陀大师懊恼地敲敲自己脑袋,转而问道,“老夫人还是像往常那样,在观音大士跟前上炷香,然后去佛堂听讲经?”

高夫人点点头:“老身还想求支签,不知方便么?”“没问题!”普陀方丈忙道,“老衲知道老夫人今日要来,特意令弟子将观音堂留了出来。那里清静无人,无论上香、许愿还是求签都没问题。”

高夫人在观音大士面前点上三炷香,然后三拜九叩。做完这些繁文缛节,她才手捧签筒,在心中默念: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菩萨,我儿高仙芝这次远征石国,虽大胜而归,但掳掠杀戮无度,造下莫大罪孽。望大士看在我儿为国心切的份上,不加怪罪,弟子来年当为大士重塑金身。除此之外,还望大士为化解我儿身上的罪孽,指点一条明路。

随着签筒的摇动,一支竹签慢慢从签筒中升起,最后清脆地落到地上。高夫人心情紧张地捡起一看,却是一个下下签!

普陀大师接过竹签,写下了四句偈语,高夫人接过一看,却不甚了了,忙问:“这签是什么意思?”普陀大师沉吟道:“那就要看夫人问的是什么了。”高夫人想了想:“我想问我儿未来几年的吉凶。”普陀大师面色凝重地拈须不语,高夫人见状急道:“大师但讲无妨。”

普陀大师沉吟良久,终于叹道:“高将军杀戮太盛,未来几年只怕…”普陀大师话虽未说完,高夫人也知道定不是好事,她不敢再细问,忙道:“就不知可有解?”

普陀大师想了想,沉吟道:“若是夫人日行一善,坚持一年半载之后,或许可解。”高夫人稍稍松了口气,日行一善虽然说起来容易,但要坚持却实在不是件容易事,不过高夫人已下定决心,无论如何也要坚持下来,用自己的功德为儿子赎罪。

二人正在闲坐,就见小沙弥匆匆而来,对普陀大师稽首道:“师父,前边的法事已正式开始,任公子定要方丈师父亲自主持。”

普陀大师只得让小沙弥留在殿中侍候,自己则亲自去主持法事。高夫人在殿中枯坐良久,听得前殿众僧的诵经声,终按耐不住好奇,让小沙弥在前边领路,然后让丫环搀扶着去看个究竟。

三人来到大雄宝殿外,避在廊柱后往里望去,就见在诵经的众僧之中,一个背影单薄的白衣少年跪在如来神像前,双手合十一动不动。在如来神龛前的供桌上,一高一矮立着两块牌位。高夫人仔细一看,立在高处的是牌位上写的是——生母苏讳婉容之灵位,立在矮处的灵牌写的却是——安西都护府归德郎将郑讳德诠之灵位。

郑德诠已被封常清打死多日,虽然高夫人一心想为郑德诠讨个公道,但高仙芝却始终只在口头敷衍,逼急了甚至说他是罪有应得,为此高夫人一直耿耿于怀。没想到今日竟然有人在此为郑德诠做法事超度,高夫人心中既是宽慰更是好奇,很想上前问个究竟,但又怕惊扰了法事,她最终还是没有动,只对小沙弥小声叮嘱两句后,这才悄然退去。

这场法事直到黄昏时分方才结束,那少年立刻被方丈领到了高夫人面前。高夫人细细打量半晌,觉着有些面熟,便问道:“公子是长安人 ?”

对方脸上闪过少年人特有的胸无城府的惊讶:“夫人怎么知道?”

高夫人微微一笑:“长安人最是多礼,见到长辈总是不忘鞠躬问好,不像别的地方通常只是拱手作揖。”

少年顿时释然,连忙鞠躬一拜:“长安任天翔,见过老夫人!”

高夫人笑着抬手示意:“公子请坐,不必如此多礼。”待少年入座后,她忍不住问,“你是郑德诠的朋友?”

任天翔连忙摇头:“我与郑将军仅有一面之缘。”

高夫人越发奇怪:“你与德诠仅有一面之缘,为何要为他超度?”

任天翔愧疚地垂下头,黯然道:“前日我梦见先母在雨中涕泣,醒来深感不安,所以决定在红莲寺做法事超度先母亡灵。想先母不会无端托梦于我,定是最近我做了什么事令她伤心,这才以梦相告。我思前想后,才想起郑将军是因我而死,先母生前最是信佛,从不杀生,定是因为我状告郑德诠,害他被杀,所以先母才伤心难过。故而我才要请红莲寺的高僧超度郑将军亡灵,以赎我之罪。”

“是你状告德诠,害他被封跛子打死?”高夫人只感到血往上涌,恨不得将手中茶杯砸向任天翔脑门。她已经记起郑德诠被打死的当日,这少年也在场,她当时没有留意到他,没想到他竟是害死郑德诠的元凶!

任天翔坦然点头道:“郑将军虽然不是死在我手里,但如果不是因为我向封将军告状,郑将军也未必会死。早知如此,我真该老老实实交保护费,既不会害死郑将军,又不会令先母在地府也不得安生。”“什么保护费?德诠究竟是为什么被活活打死的?”高夫人厉声质问。

任天翔连忙将郑德诠欺压龟兹商户的劣迹,添油加醋地告诉了高夫人。高夫人听完后心情不再那么愤懑,听到还有商户被郑德诠逼死,她的脸上不禁有些挂不住,斥道:“你别信口开河,德诠是我看着长大,虽然平日恣意妄为了一点,但心地并不坏,怎么会做下如此恶行?”

任天翔苦笑道:“夫人若是不信,尽可派人问问龟兹商户,在下若有半句虚言,愿为郑将军陪葬!”说到这他叹了口气,“我也是被逼无奈才向封将军告状,原本只是想让郑将军收敛一些,哪知…唉,总之郑将军是因我而死,我也一直愧疚不安,所以才请红莲寺诸位大师超度郑将军亡灵。”任天翔说得情真意切,加上他那双少年人特有的清澈眼眸,不由高夫人不信。她望着虚空默然半晌,最后摇头叹道:“如果真如你所说,德诠也确有该死之处,难怪仙芝死活不愿惩处封常清。”

任天翔忙道:“郑将军虽有不是,却也罪不至死。都怪我一时冲动,害了郑将军。尤其那天看到他母亲那悲痛欲绝的模样,我更是恨不能以身相代!”高夫人想起郑德诠,也垂下泪来:“德诠就如我子侄一般。少了他在跟前问候请安,我这心里就也是空荡荡的,十分难受…”

任天翔连忙起身一拜:“如果夫人不嫌弃,就让我代郑将军孝敬您老。郑将军因我而死,我若能替他伺候老夫人,也可稍稍减轻我的罪孽。再说从小母亲就离我而去,我一直是个孤苦伶仃的孤儿,今日见到老夫人,就像见到母亲一般亲切,如果能时时侍奉老夫人左右,我这孤苦伶仃的孩子,也就总算有了个倚靠。”说到最后,声音竟有些哽咽起来。

任天翔这番话倒不全是信口开河,自从母亲去世后,他就将心中的感情彻底冰封,再不向外人流露。今日为了讨好高夫人,他不得不将感情彻底投入,以至于忘了自己是在演戏。高夫人心中感动,但却还是连连摆手:“不可不可!我儿早就叮嘱过,万不可乱攀亲戚,更不可让人钻营苟且。我与公子素昧平生,怎敢要公子伺候?”

一旁的普陀大师笑着插话道:“凡事都讲因缘。今日夫人到敝寺为儿子求签,正要遇上任公子为亡母做法事,这岂不就是一个缘?夫人要日行一善,这孩子从小丧母,一直就孤苦伶仃无人照顾,夫人若能收为义子,岂不就是最大一善?”

高夫人闻言哑然,虽然她内心有几分喜欢这个既孝顺又敬佛的机灵孩子,但儿子的叮嘱也不可不听。沉吟良久,她终于想到个折中的办法,便道:“德诠的母亲郑夫人,既是仙芝乳母,与我又情同姐妹。如今德诠不在,她便成了无人送终的孤寡,虽然仙芝一直将她当娘一般尊敬,但毕竟不是真正的儿子。如果任公子不嫌弃,我倒有心替她收下你这个干儿子,这样一来,你也就如我子侄一般,可以随时在我身边伺候。不过郑夫人在我府中始终是个下人,所以就怕委屈了公子。”

本来任天翔拜高夫人为母,心中就有些勉强,如今要让他拜一个都护府的老妈子做干娘,他无论如何也接受不了。不过他知道这是接近高夫人,打通高仙芝这个关节的唯一机会,所以他只得强压下心中的抗拒欣然拜道:“郑将军因我而死,我替他孝敬郑夫人也是应该。只要能时时在老夫人身边伺候,聆听老夫人的教诲,孩儿就心满意足了。”

高夫人喜不自禁地连连点头:“这孩子真会说话,我这就回去将这喜讯告诉郑夫人,明天你便到都护府来拜见干娘吧。”

“多谢老夫人!”任天翔连忙起身拜谢。虽然让他拜一个老妈子做干娘,他心底是一千个不愿意,但为了打通高仙芝这道难关,他只得强迫自己放下自尊。那一千六百贯的高利贷就像座沉重的大山,重重地压在他的肩上,逼迫他不得不低下高傲的头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