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村诡事

  “有鬼?”乾坤在过去的一天里知道了太多神怪莫名的异事,但此时听到木芷说水穷峪里有鬼,第一反应仍是不信。

  木芷说道:“水穷峪里原本有一个村子,住了十几户村民,传闻这些村民一夜之间离奇消失,不知去向。他们人虽不见了,鬼魂却在不久后飘了回来,在这片峪谷里游荡,最后化作了迷雾,终年弥漫于此。眼前这片迷雾便是鬼,鬼便是迷雾。待会儿走进迷雾之中,你若是听到什么奇怪的声音,比如哭声或笑声,你大可不必惊慌,不去理会即可。”

  乾坤说道:“世上岂有妖魔鬼怪?你这话可唬不了我。”

  木芷面露微笑:“我先把话说在前头,待会儿真有妖魔鬼怪跳出来,你可不要怕得屁滚尿流。”

  乾坤哈哈一笑,煞有介事地说道:“倘若如你所说,真有妖魔鬼怪跳出来,我还巴不得呢!在下乃是堂堂正正的道士,降妖除魔正是分内之事,妖魔鬼怪来一个我斩一个,来两个我斩一双。只怕到时候妖魔鬼怪见了我这一身法服,无须我动手,早已吓得屁滚尿流,溜之大吉了。”

  木芷被乾坤的这番话逗得一笑。她从怀里取出了九宫盒,将九宫盒打开,用指甲在左下角的格子里挑出一些浅黄色的粉末,吹燃了火折子,将浅黄色的粉末撒在火焰上,一股白烟顿时呈一条直线升起。她挥动火折子,用白烟熏遍了乾坤和金无赤的全身,接着又把自己全身上下熏了个遍。

  乾坤看得奇怪,道:“木姑娘……”

  他的话刚开了个头,木芷却打断了他,道:“你我共历生死,何必再这么见外?从今而后,你别再叫我姑娘,叫我木芷便好。”

  乾坤笑道:“那好,往后我叫你木芷,你也别乾坤眉长乾坤眉短了,叫我乾坤就行。”

  木芷微微一笑,道:“乾坤,你刚刚想说什么?”

  “我想问你这熏的是什么?”乾坤指了指九宫盒中的浅黄色粉末。

  “这是净身粉,可以盖住身上的人味儿,让我们三人免受雾气之害。”木芷说完这话,轻吹一口气,灭了火折子,将九宫盒揣回怀中,迈步向雾气弥漫的水穷峪走去。

  乾坤因木芷所说的话愣了一下,待木芷走出三四步后,方才回过神来。“木芷,”他背着金无赤紧赶几步追了上去,“你说盖住人味儿,那是什么意思?”

  木芷说道:“你别问这么多了,总之我是为了你好,绝不会害你。”

  乾坤是个聪明之人,见木芷不肯直说,知道必有不便言明之处,尽管满腹疑问,却也强行忍住,不再追问。

  两人走进浓稠的迷雾当中,仿佛走进了异界幻境,四周白茫茫的一片,隐隐约约可以看见一些低矮的树木,树木的枝干盘虬卧龙,仿若张牙舞爪的鬼怪妖魔,在雾气之中看起来尤为诡异古怪。乾坤只觉得雾气格外干燥,似乎不含半点水汽,不像寻常雾气那般湿润。“水穷峪水穷峪,当真是一点水也没有。”他暗暗心道。

  走了一阵,迷雾深处渐有房舍的轮廓显露出来。

  乾坤看见了房舍,脑海里顿时浮现出关于水穷峪鬼村的传闻。据说水穷峪里原本有一个村子,住了十几户村民,这些村民以打猎为生,通常隔上三五天,就会把打到的野味带出终南山去换米面。可是后来有一阵子,这些村民突然不再从终南山里出来了。有几个庄稼汉想换些野味,扛了几袋米面进山,却发现水穷峪被雾气笼罩,村子里的所有房舍都完好无损,家什器皿都在,东西原样未动,可就是不见人影,整个村子像是一夜之间便尽数荒废了。十几户村民就那样莫名其妙地消失了,从此再也没有出现过。乾坤望着迷雾深处显露出来的房舍,知道前方便是传闻中十几户村民离奇消失的鬼村了。

  传闻中的鬼村出现在眼前,乾坤却丝毫没有惧怕之心,反而因为即将踏入鬼村而暗暗兴奋,脚步不由得加快了几分。

  走进迷雾笼罩的鬼村,四下里寂静无声,死气沉沉,荒废已久的房舍影影绰绰,东一户西一户,看似杂乱无章,又像是按某种规律排布的,透着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怪异。

  木芷说道:“天就快黑了,夜里山路不好走,你背着金无赤走了这么久,也一定很累了。我们先找个地方休息一晚,等天亮了再赶路。”

  乾坤背着金无赤走了将近两个时辰,早已腰酸背痛,腿脚绵软,恨不得立刻躺倒在地,好好地睡上一觉。但他时刻不敢忘记身后追踪的上百个道士,说道:“能休息固然是好,但重阳宫的道士,却要趁此机会追上来了。”

  “你不必再去理会那些道士,”木芷说道,“只要进了这片迷雾,他们能活着出去,就算不错了。”

  乾坤听木芷说了这话,顿时想起进入迷雾之前,木芷曾燃烧净身粉熏遍了三人的全身,说是可以避免受雾气之害,如此看来,这片雾气定然暗藏某种凶险,倘若毫无防备走入其中,多半要倒大霉。他这样想时,忍不住环顾四周,总觉得弥漫在四周的迷雾透着几分诡异,好似迷雾深处潜伏着什么东西,以致他身处其间,总有一种被什么东西盯着的古怪感觉。

  “既然如此,我们便挑一间房舍,先休息一晚。”乾坤说了这话,背着金无赤往前走了十来步,注意力落在了一间夹在两株大树之间的房舍上。这间房舍用木材搭建而成,外面糊了一层土墙,看起来还算完整,足以遮风御寒。乾坤抬脚踢开房门,当先走了进去。

  一眼望去,只见房舍内一片荒废景象,墙角悬挂着蛛网,桌凳积满了灰尘,床上的被褥已经发霉,各种家什器皿俱在,只是全都遍布尘埃,当年房主人似乎走得太过急切,以至于没有带走任何物品,这与水穷峪鬼村的传闻倒是完全吻合。

  木芷随后进入房舍,将床简单收拾了一下,揭去发霉的被褥,又把床板清理干净。乾坤小心翼翼地把金无赤卧放在床板上。

  木芷检查了金无赤后背上的伤口,尽管颠簸了一个下午,但金无赤的伤口并未裂开,也没有渗血,这让木芷松了一口气。她柔声说道:“金无赤,不管你能不能听见我说话,你都一定要坚持住。只要过了今晚,明天回到洞天福地,凭主人的医术,一定能够治好你。”

  乾坤在旁听了这话,难忍好奇,问道:“木芷,你主人是谁?”

  木芷说道:“主人隐居在洞天福地,是一位隐修羽士,道号叫作‘道藏一叶’。”

  “道藏一叶。”乾坤默念了一遍这个道号,又问,“他的医术很厉害吗?”

  “主人深明药理,医术超绝,尤其是针灸之术,可谓出神入化,天底下没几个医士大夫能胜过他。”木芷说道,“金无赤后背中刀,原本只是外伤,可他为了救我,服了冥石散与鬼兽相搏,致使内外俱伤,已是濒死状态。但主人一旦出手救治,以主人的医术,便是金无赤身在鬼门关上,也必定能将他救回来。”

  乾坤想起自己从盗洞里爬出来时,曾看到金无赤与鬼兽在千年银杏树下激烈搏斗,当时他心里还在惊讶,金无赤明明已经受了重伤,为什么还能跟没事似的与鬼兽搏斗厮杀,此时听木芷提及此事,忍不住问道:“你所说的冥石散,那又是什么东西?”

  木芷看了一眼金无赤腰间悬挂的漆金葫芦,说道:“冥石散是金无赤炼制的丹药,服用一颗,能让人短时间内忘却疼痛,激发出体内潜藏的劲力,让人变得比平时厉害数倍,倘若一次服用数颗,便会让人狂暴异常,变得凶悍无比。但冥石散是用各种毒石研磨成粉聚炼而成,本身带有极强的毒性,会对五脏六腑造成极大损害,服用一颗,等同于折寿一年,连续服用数颗,便会让人体内积毒难除,五脏六腑常年阵痛,后半辈子一直生活在痛苦当中,是以金无赤从不敢轻易服用,只有在极度危急之时,才会服用冥石散。”说到这里,她不禁神色哀婉,眼中噙泪:“他本就身受重伤,可是为了救我,竟然服下了冥石散……倘若他有什么三长两短,我这辈子……都不会心安的。”

  乾坤看着昏迷不醒的金无赤,心里不由得肃然起敬,说道:“你不必担心,老天有眼,好人自有好报,金无赤一定会平安无事的。”

  木芷点了点头,默然片刻,说道:“我出去看看那群道士有没有追来,顺带弄点吃的回来。你留在这间屋子里,好好守着金无赤,切记不可出门走动,否则一旦迷路,便很难再走回来了。”

  “你就这么出去,便不怕迷路吗?”乾坤问道。

  木芷回道:“我在终南山里生活惯了,这种程度的雾气,还难不倒我。”说着冲乾坤温婉一笑,转身走出房舍,消失在了迷雾当中。

  乾坤独自留在房舍内,守着昏迷不醒的金无赤。他枯坐了一会儿,渐渐困乏起来。昨晚一宿没睡,又长时间背着金无赤赶路,他的身体早已疲惫不堪,再加上此时四下里寂静异常,无边的睡意顿时如浪似潮,汹涌泛起。

  接连打了好几个长长的哈欠后,乾坤终于抵受不住越来越沉的睡意。他将房门掩好,将桌凳擦拭干净,然后趴在桌子上,额头枕着双手,打算小憩一会儿。

  闭上眼睛只不过片刻时间,乾坤便迷迷糊糊地开始入眠。

  然而就在这时,房舍外忽然有声音飘来,乾坤猛地睁开了眼睛。

  那是一种乐器的声音,柔和而又浑厚,圆润而又深沉。乾坤曾在长安城里听过这种乐器声,那是胡笳所特有的声音。

  这阵胡笳声十分古怪,听起来似乎极为渺远,如同远在天边,又像是咫尺之隔,就在房舍门外。

  乾坤不禁皱起眉头,坐直了身子。“木芷身上没有携带胡笳,自然不是她,莫非是追来的道士?”乾坤这般暗想的同时,更加仔细地去听,只觉得这阵胡笳声绵远悠长,不由得愈加疑惑。“这阵乐声如此清幽自然,倘若是追来的道士,不可能有这等闲情逸致,吹奏得出如此悦耳的胡笳声。”他不禁暗暗心想,“倘若不是追来的道士,这深山野林的,又会是什么人呢?”

  乾坤大感好奇,忍不住走到房门前,将房门拉开了。他朝门外望了一眼,到处都是白茫茫的雾气,只听见胡笳声是从正前方传来,声音忽远忽近,但根本看不见吹奏之人身在何处。

  乾坤好奇不已,一时忘记了木芷的叮嘱,走出房舍,循声向正前方走去,想看看到底是什么人在吹奏胡笳。

  刚走了几步,前方忽然有一道红影一闪而过,消失在了迷雾深处。乾坤急忙向迷雾深处追赶了十来步,驻足环望,四下里白茫茫一片,那道红影已然不知去向。

  胡笳声在乾坤追赶的瞬间出现了变化,原本是从正前方传来,此时却变得左右飘忽,仿佛四面八方都有人在吹奏一般。乾坤暗觉奇怪,忽然间想了起来,在进入迷雾之前,木芷曾经叮嘱过,倘若听到迷雾中有什么奇怪的声音,不去理会即可。“木芷一直在终南山里生活,她既然这么说,一定有她的道理,我还是回去看着金无赤为好,免得走远了迷路。”乾坤念头一起,立即改变了主意,转回身来,只见十余步外的房舍已经变成了迷雾中的一团黑影。他迈开脚步,向房舍走去。

  回到房舍,踏进门的一刹那,乾坤脸色剧变。

  在房舍的角落里,床板上空空荡荡,先前因昏迷不醒而卧躺在那里的金无赤,竟然消失不见了。

  乾坤急忙把房舍的角角落落寻了一个遍,桌下、床底和柜子里全都看过了,还是不见金无赤。他出门后只走了十来步,紧接着便转身走回,一来一去,只不过是瞬息之间的事,身受重伤昏迷不醒的金无赤,怎么会突然间就从房舍里消失,而且消失得无声无息,连半点痕迹都没留下?乾坤的头皮阵阵发麻,疾步冲出房门,左右张望,入眼处尽皆白茫茫的迷雾,哪里有金无赤的影子?

  “怎么可能?这不可能……”乾坤不断地在心中暗道。

  心疑神乱之际,乾坤忽然想起了关于水穷峪鬼村的那段传闻,十几户村民一夜之间离奇消失,从此再也没有出现过。此时此境,金无赤的突然消失,与传闻中那十几户村民的遭遇,是何等的相似。

  血蝠

  金无赤的后背受了重伤,哪怕他醒了过来,也绝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走出房舍,并且消失得无影无踪。“莫非有人趁我出去之时,溜进房里将金无赤抓走了?”乾坤暗暗心想,“难怪迷雾里一直有人吹奏胡笳,原来是声东击西,故意引我出去。”此时他才注意到,方才持续不断的胡笳声不知何时竟断了,四下里早已恢复了死一般的沉寂。

  “无论如何我也要把金无赤找回来!”乾坤从怀里掏出墨黑色的阴匕,向迷雾深处走去。

  乾坤不知道金无赤去了哪里,因此没有确切的寻找方向,只能凭着直觉去寻找。他的感觉一如先前,总觉得雾气深处有什么东西在暗处盯着自己。这种感觉越来越强烈,以至于他希望能在迷雾当中看到某个人,哪怕不是金无赤,是木芷也好,即便不是木芷,是追踪而来的道士也行。但迷雾中并无人影出现,那些不断出现又隐去的,除了盘虬卧龙的低矮树木,便是已经废弃的破旧房舍。

  寻了一阵毫无发现,乾坤的脑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会不会躲在路过的房舍里?”他一直在迷雾当中寻找,却忽略了那些忽隐忽现的房舍,倘若真的有人抓走了金无赤,完全有可能躲在某间房舍里。

  乾坤这样想时,身边正好出现了一间低矮的房舍。他当即破门而入,然而房舍内空无一人。

  乾坤离开这间房舍,沿着来路往回走,一旦看见房舍,便打开门看上一眼,但每一间房舍都是荒废已久的样子,落满尘埃的地上没有任何脚印,四处悬挂的蛛网没有任何破损,显然没有人进入过。

  乾坤往回走了好一阵子,检查了好几间房舍,始终没有发现金无赤的踪迹。更令他奇怪的是,先前待过的那间房舍一直没有出现,这让他意识到,自己很可能已经偏离了来时的方向,在迷雾之中迷路了。

  再走了一阵,前方忽然出现了一道黑影。

  那道黑影不是人,而是一块一人高的石碑。

  乾坤走到石碑近前,只见石碑上有两列斑驳的刻字:“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

  这一句话,出自唐代大诗人王维的名作《终南别业》。乾坤之前和木芷一起进入水穷峪的途中,没有看见过这块石碑,他独自出来寻找金无赤的途中,也没有看见过。这块石碑的忽然出现,证明他此刻的的确确是迷路了。

  乾坤环顾四周,浓雾稠白,浑然不知方向。

  一旦停下来,迷雾深处藏有东西并盯着自己的感觉便更加强烈了。这种感觉令乾坤浑身都不自在,总觉得附近躲藏着什么人。

  “木芷?”乾坤轻轻喊了一句,然而附近并没有人回应他。他提高声音,又喊了一句:“木芷,是你吗?”仍然无人回应。他索性扯开嗓门,大声喊叫起来:“木芷!”

  喊叫声远远地传了出去,没有得到木芷的应答,只换来一片沉寂。

  辨别不出方向,总不能一直停留在这里,乾坤只好继续缓步前行,仔细地观察四周,希望能找到之前见到过的树木或房舍。

  走了没多远,乾坤忽然停住了脚步。他微微侧耳,听见迷雾深处传来了一阵极快的脚步声。

  这阵脚步声交错混杂,应该是好几个人的脚步声混在了一起,而且节奏非常之快,似乎有人正朝他所在的地方快步奔来。

  既然是几个人,那就不可能是木芷。乾坤闪身躲到一株大树背后,偷眼朝脚步声响起的方向望去,只见迷雾深处出现了五道朦朦胧胧的人影。这五道人影不断地变大,不断地变清晰,最后露出了真容,竟是五个重阳宫的绣青道士,为首之人正是阎道清。

  “声音就在附近,都散开了,仔细搜。”阎道清跑到距离乾坤仅有五六丈远的一块空地上,停下来小声地下了命令。另外四个绣青道士领了命令,立刻四散开去,在周围仔细地搜寻起来。

  距离太近,乾坤不敢探头窥望,只能缩身藏好,心里暗想:“真是晦气,没把木芷叫来,倒把姓阎的招惹来了。”他躲在树后,不敢随意乱动,生怕弄出声响,暴露了自己的藏身之处。

  乾坤一动不动,却仍然无法避开危机,一个绣青道士正好往他藏身的地方搜寻而来。

  这个绣青道士越走越近,最后走到乾坤躲藏的大树旁边。他从侧面朝树后望了一眼,然后不动声色地转身走向阎道清,嘴里说道:“阎师兄,这边没看到人。”他一边说,一边抬手指了指乾坤藏身的那株大树。

  阎道清立刻会意,招呼搜寻其他方向的绣青道士,说道:“看来姓乾的小子不在这附近,咱们再往前面寻一段路。”他嘴里这样说,却指了指乾坤藏身的那株大树,然后带着四个绣青道士向大树靠近,悄悄向左右散开,准备分头从大树背后包抄。

  躲在树后的乾坤对这一切一无所知,等到暗觉侥幸的他反应过来时,阎道清和四个绣青道士已经突然跳将出来,将他团团围住了。

  乾坤不显慌乱,反而笑道:“好你个姓阎的,真是老奸巨猾,一不小心又上了你的当。”

  阎道清面色铁青,肃声说道:“乾坤,你身为本派绣白弟子,却偷入三祖殿抢走活死人,又擅闯本派禁地仙茔园,盗掘祖师仙茔,还勾结外敌,挟持掌教真人和尹师伯。你做出如此欺师灭祖的行径,实在是罪不容恕。掌教真人已亲率道众追来,你若是识相,便束手就擒,老老实实跟我回重阳宫,听凭掌教真人发落!”

  身受围困,乾坤却大大咧咧地往地上一坐,笑道:“我倒是想跟你回重阳宫,可是被你们追着跑了一整天,两条腿不听使唤,走不动啦。”说着捶了捶腿,顺势往地上一躺,用双手枕着脑袋:“还是睡着舒坦,后背一挨着地,便再也不想起来了。”

  “少在我面前装模作样!将来进了阴阳楼,大把的时间让你睡,只不过那时候睡的可不是地面,而是带刺的铁床了。”阎道清嗓音肃杀,旋即吩咐身旁的绣青道士,“把这叛徒抓起来!”

  两个绣青道士走上两步,伸手抓向乾坤的胳膊。

  乾坤嬉皮笑脸,一脸满不在乎的样子,忽然看准时机,双手猛地一扬。原来他用双手枕头之时,已悄悄抓了两把土在手中。水穷峪不见水迹,土都是干的,一扬起来便是两把土灰。两个绣青道士离得太近,猝不及防,双眼骤然一痛,捂住眼睛惨叫起来。乾坤趁机从其中一个绣青道士的腋下钻过,爬起身来朝迷雾深处奔去。

  阎道清没料到乾坤竟然使出如此下三烂的手段,当即破口叫骂,带着另外两个绣青道士追赶乾坤。

  乾坤惦记着寻找金无赤,不想和阎道清等人过多地纠缠,本想一口气冲进迷雾里,借助雾气的遮掩甩掉阎道清,但他背了金无赤走了差不多一个下午,双腿早就疲软不堪,行走尚可,奔跑甚难,只一小段路就跑不动了,阎道清非但没被甩掉,反而越追越近。

  “乾坤,站住!你这欺师灭祖的叛徒,休想逃脱!”阎道清一边追赶,一边在后面大声喝叫。

  如此你追我赶了一段距离,周围低矮的树木逐渐变成了参天大树,这时在正前方的迷雾之中,忽然响起了一阵“吱吱吱吱”的怪叫声,声音密如急雨,尖锐刺耳。

  乾坤抬头往正前方望去,只见迷雾深处出现了点点红影。

  忽然间“吱吱”声大作,点点红影变成了成团成片的红影,从迷雾当中飞出,如同一股铺天盖地的红潮,向着乾坤汹涌扑来。

  乾坤看清飞来之物竟是一群通体血红的蝙蝠,急忙弯腰低头躲避,下意识地捂住了面部。耳听一阵接一阵的“吱吱”声和振翅声从头顶掠过,带起阵阵阴风,刮得他法服鼓张,发丝乱舞。

  除了听到“吱吱”声和振翅声从头顶掠过,乾坤没有感觉到其他任何异样。他微微抬头,从指缝间望出去,只见无数的血蝠往阎道清和两个绣青道士扑去。阎道清和两个绣青道士遮头盖脸,不住地拍打飞来的血蝠,可是拍落一只,又有四五只一起扑上,不住地叮咬三人。三人浑身挂满了血蝠,仿佛裹上了一件血红色的皮毛厚袄,不停地呼痛叫骂。

  乾坤大感奇怪,这些血蝠好像对他视而不见,如一阵汹涌的潮水向他涌来,却在他面前一分为二,又在他身后合在一起,发狂似的扑向阎道清和两个绣青道士。忽然之间,他想起木芷曾燃烧净身粉熏遍了他的全身,说是为了免受雾气之害。“莫非木芷所说的雾气之害,便是指的这些蝙蝠?”乾坤虽然不敢笃定这一猜想,但总觉得血蝠绕开自己不予攻击,与木芷先前所做的防备之举有关。

  阎道清和两个绣青道士被无数血蝠攻击,自保已很困难,更别提追赶乾坤了。这本是乾坤逃脱的绝好机会,但他没有趁机逃走,反而快步奔回,挥舞阴匕,帮着阎道清和两个绣青道士驱赶飞扑而来的血蝠。

  阎道清没想到乾坤会折返回来救援,不由得诧异地看了乾坤一眼。但情势所迫,他看了一眼便立刻集中起全部精神,应对这群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的血蝠。

  乾坤竭尽全力帮援,阎道清和两个绣青道士也拔出佩剑,奋力砍杀血蝠,地上很快积了一堆血蝠的尸体。但无奈血蝠实在太多,四人搏杀了一阵,情况不仅不见好转,反而越来越糟糕。阎道清和两个绣青道士被血蝠叮咬得遍体鳞伤,伤口麻痒难当;乾坤虽然没被血蝠叮咬,但也大损气力。

  此时天色已经昏黑下来,血蝠却越来越多,从四面八方席卷而来,仿佛无穷无尽一般。

  乾坤渐渐感到力有不支,阎道清和两个绣青道士则逐渐感到绝望。

  就在这时,迷雾深处忽然有火光亮起,一道人影破雾而出,举着火把冲进了血蝠群中。这些血蝠惧怕火光,顿时“吱吱”尖叫,拍打着翅膀狂飞乱舞。

  乾坤看清来人,惊喜不已,叫道:“木芷!”

  来人一身丝绸纱衣翠绿似水,仙姿玉色,秀美绝伦,正是木芷。

  木芷眉心处的四瓣梅花浓艳似血,挥动火把,驱赶血蝠。她迅速冲到乾坤身前,急声说道:“跟我来!”抓起乾坤的手,一边驱赶血蝠,一边往她来时的方向奔行。

  四周“吱吱”声大作,乾坤怕阎道清和两个绣青道士没有听见,大声叫道:“往这边走!”阎道清和两个绣青道士急忙抱头掩面,紧跟着木芷和乾坤往前冲。

  奔行了数十丈远,四周的参天大树逐渐变少,血蝠也渐渐少了一大半。再奔行了一阵距离,四周已经看不到参天大树,剩余的血蝠便不再追上来叮咬,全都掉转方向,飞回了迷雾之中。

  血蝠散尽,乾坤停下脚步,笑道:“木芷,亏得你及时赶到,不然我让那些蝙蝠咬死,一命呜呼,可就再也见不到你啦。”

  木芷没好气地看着乾坤,说道:“这有什么好笑的?我给你用了净身粉,血蝠是不会咬你的。我不是让你守着金无赤么,你怎么一个人跑了出来?”

  乾坤正要张口回答,木芷却看了一眼阎道清,说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我们回去再说。”说着便打算离开。

  “他们还有救吗?”乾坤却站在原地,指着阎道清和两个绣青道士问道。三人浑身是血,遍体鳞伤,不停地抓挠伤口,想来被血蝠咬伤之处多半中了毒,瘙痒难忍。

  木芷眉心处的四瓣梅花艳红似血,冷冷地说道:“你问这个做什么?”

  乾坤如实应道:“我想救他们。”

  木芷却道:“我是有救他们的办法,不过我不想救。”

  阎道清浑身奇痒难当,恨不得挠破全身的皮肉,深知是中了剧毒,听木芷说有救自己的办法,当即跪倒在地,不住口地说道:“女居士救命,求女居士救命……好痒啊,我身上好痒啊……”另外两个绣青道士也一边抓挠身体,一边跪倒在地,哀声求救。

  乾坤看着于心不忍,说道:“木芷,他们毕竟和我同门一场,还请你大发慈悲,给他们指一条活路。”

  木芷默然了片刻,说道:“看在你帮我救金无赤的分上,我可以救他们一回。”转头看着阎道清和两个绣青道士:“想让我救你们也行,不过你们要帮我带句话给丘处机。”

  阎道清忙道:“女居士要……要带什么话?”

  木芷说道:“你们回去告诉丘处机,叫他带着徒子徒孙滚出终南山,终南山里的人,你们区区重阳宫还招惹不起。”

  阎道清忙不迭声地应道:“是,是……我一定把女居士的话带到,一定带到……”

  木芷说道:“你们若想活命,便立刻离开水穷峪,向南行六七里山路,那里有一个岩石赤红的峪谷,峪谷的西北边有一口温泉潭。温泉潭的水有解毒之功,你们在潭水里泡足一个时辰,待毒血流尽,便可保住性命。”

  “多谢女居士,多谢女居士……”阎道清不住口地道谢,拉起另外两个绣青道士,往迷雾深处而行。

  “南面在这边。”木芷抬手往另一个方向一指。

  阎道清和两个绣青道士赶紧道谢,掉转头来,彼此搀扶,往南面而行,渐渐消失在了迷雾当中。

  钉喉剖腹

  阎道清走后,乾坤笑着对木芷一揖到地,说道:“佛家有云,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救人三命,一下子便造了二十一级浮屠,可喜可贺。”忽地看见木芷的手臂上有一道染血的伤口,像是刀剑之伤,急忙收起笑脸,问道:“你受伤了?”脸上露出关切之色。

  “对付了十几个道士,受了点小伤,没什么大不了。”木芷眉心处的四瓣梅花渐渐变淡,声音也变得柔和起来,“倒是你,怎么一个人跑来了这里?若非我听见你大声叫我,想方设法甩掉重阳宫的道士赶来寻你,只怕你几天几夜也走不出这片林中林。”这时阎道清和两个绣青道士已经离开,她不用再担心谈话被外人听去。

  乾坤说道:“金无赤不见了,我出来寻他,不小心迷了路。”

  “金无赤不见了?”木芷顿时花容失色。

  乾坤当即将木芷走后发生的事情原原本本地讲了一遍。

  木芷微微蹙眉,心里暗想:“胡笳声,红色人影……那会是谁?”

  得知金无赤不见后,木芷极为吃惊,但听完乾坤的讲述后,她脸上的惊色却消减了不少,说道:“不要紧,我们回去寻他便是。”

  乾坤说道:“眼下天色已黑,这地方又迷雾重重,要寻金无赤绝非易事。我方才一直在找他,可是半点眉目也没有。”

  “你放心,我自有办法。”木芷从怀里取出九宫盒,打开盒盖,将装满各色粉末的那一层提了起来,下面还有一层格子,里面除放着几片紫香叶外,还有一团叠得四四方方的纸块和一节青绿色的竹筒。木芷将青绿色的竹筒拿起来,拔掉塞子,将筒口对准手心,倒出来一小团黑乎乎的东西。那团黑乎乎的东西蠕动了一下,舒展开来,竟是一只带有翅膀的小虫子。

  “这是终南山磻溪峪里特有的虫子,叫作比翼蛄。”木芷看着掌心里的比翼蛄,目光中透出怜爱之色,“比翼蛄总是成双成对地生活,一旦认准了另一只,一辈子便不会更改,无论隔了多远,都能找到对方。金无赤的身上有另一只比翼蛄,与我的这只恰是一对,我们这次出来之前,我把另一只比翼蛄给了他,以便我们分开之后能与对方会合。我们只要跟着这只比翼蛄,便能找到他。”木芷将比翼蛄轻轻放在一根树枝上,拔下斜插在头上的翠玉簪子,凑到唇边轻轻一吹,一阵清脆悦耳的笛声立即响起。原来这支翠玉簪子外形看起来是发簪,实则是一支做工极为精致小巧的玉笛。玉笛声一响,比翼蛄的尾部立刻荧光闪烁,随即振翅飞起,发出细若蚊吟的“嘤嘤”声,在空中盘旋了一圈,忽然向迷雾深处飞去。

  比翼蛄荧光一点,犹如暗夜明灯,指引前路。木芷将玉笛插回发髻上,说道:“我们跟上去。”举起火把,向比翼蛄追去。

  乾坤拍手叫道:“天底下竟有如此奇特的虫子,当真有趣!”紧随木芷,往迷雾深处而行。

  比翼蛄的飞行速度不快不慢,不断地发出“嘤嘤”之声,两人只需快步行走,便能跟上。

  追了一阵,四周的低矮树木逐渐变成了参天大树,两人重新走进了刚才遭遇血蝠围攻的那片林中林。木芷低声叮嘱道:“乾坤,这片林中林古怪异常,大意不得。从现在起,一切须听我的,你切记不可胡来。”

  乾坤立即拍拍胸口,一本正经地说道:“好好好,我全都听你的,你叫我往东,我绝不往西,你叫我上天,我绝不下地。”

  木芷轻轻一笑,说道:“嘴上答应得快,到时候可别又随着性子胡来。”

  乾坤正要调笑几句,右侧极远处忽然响起一阵阴阳怪气的笑声,声音又尖又细,犹如鬼魅奸邪。他压低声音道:“那边有人。”

  木芷朝右侧望了一眼,夜色昏黑,雾气流转,什么都看不见。“鬼哭魂笑而已,不必理会。”她转回头来,继续追踪比翼蛄,脚下丝毫不缓。

  远处那声音笑了一忽儿,突然左侧又有新的笑声响起,似乎在遥作呼应,紧接着四下里都响起了“嘻嘻”“呵呵”“嘿嘿”“哈哈”的怪笑声。这阵怪笑声持续了一阵,忽然有一两声啼哭响起,夹杂在笑声当中,显得无比突兀。俄而哭号声大作,将怪笑声完全压了下去,片刻后怪笑声声势再起,又反过来压过了哭号声。哭笑之声此起彼伏,交杂变幻,听起来极为诡异古怪。

  “鬼哭魂笑?那是什么?”乾坤难忍心中好奇,低声询问。

  “我先前说过,水穷峪里有鬼,还记得吗?”木芷说道,“这片迷雾便是鬼,是这些雾气在林中林里作哭作笑,你不去理会即可。”

  乾坤听得云里雾里,不明白木芷的话是什么意思。虽然木芷一再言明不必理会,但这些诡异的鬼哭魂笑之声钻入耳中,仿佛有无数只苍蝇在耳内飞舞盘旋,使得乾坤的心里渐渐生出阵阵烦恶,竟产生了一种恶心反胃、直欲作呕之感。

  “你若是难受,”木芷看出乾坤的脸色有些不对,“就把耳朵捂上。”

  乾坤用双手捂住耳朵,钻入耳中的鬼哭魂笑之声顿时减弱了不少,恶心作呕的感觉也立刻消减了大半。

  比翼蛄缓缓地向前飞行,两人跟着追了一段路,比翼蛄的“嘤嘤”声忽然变得急促起来。

  木芷轻声说道:“应该就在附近了。”

  再行二十来步,正前方出现了一些半人高的石头,这些石头呈土灰色,排布成了一个圆圈,如同一圈石墙。在这一圈半人高的石墙里面,生长着几株树,其中最为雄壮的那株参天大树底下,隐约站着一道人影。比翼蛄突然加快了速度,径直飞过石墙,落在那道人影的脚下,随即“嘤嘤”声便断了。

  “嘤嘤”声一断,表示比翼蛄已经找到了另一半。木芷是比翼蛄的主人,深知比翼蛄的这一习性,因此向那道人影叫道:“金无赤?”

  那道人影毫无反应,仍旧立在树下一动不动。

  倘若是金无赤,既然能自行站立,那就不可能是昏迷状态,听到木芷的声音,就绝不可能不应声;倘若不是金无赤,比翼蛄又怎会突然停止吟鸣?木芷感觉有些蹊跷,当下戒备了心神,提高警惕,翻过石墙,举着火把,一步步向那道人影走去。乾坤走在木芷的身侧,不时地观察左右,倘若有危险突然袭来,也好立即作出应对。

  随着两人的靠近,火光逐渐照射到那道人影身上。

  木芷脸上谨慎的神情,因为看清了那道人影的模样,变得极为惊骇。乾坤则目定口呆,心脏狂跳不止。

  在两人的眼前,参天大树下的那道人影,身形五大三粗,生得臃肿肥胖,是金无赤无疑。然而金无赤没有呈现站姿,而是头下脚上,整个人倒立着被悬挂在了树上。他的咽喉处被钉入了一枚铁钉,两只脚也分别被钉入了铁钉,使得他被固定在树干上,不会掉下来。他浑身的衣物已经脱去,整齐地叠放在树下。在他赤裸的胸膛位置,一道血淋淋的口子从中切开,一直延伸到腹部,五脏六腑全都被挖了出来,堆放在叠好的衣物旁边。

  金无赤已经死了,从他浑身仍在流淌的鲜血来看,他被残忍杀害,应该是不久前才发生的事情。

  一个白天还共过患难的大活人,入夜之后却像牲畜一般被残忍杀害,血淋淋地倒挂在眼前,乾坤心惊肉跳之余,胃里一阵翻涌,烦恶难受。

  木芷深觉惊骇,不断地摇着头。她无法接受眼前的这一幕。金无赤和她的关系非同一般,两人不仅从小一块儿长大,而且主人每次安排任务,都是让两人相互搭档,因此一起出生入死,共渡艰险,已不是一次两次。金无赤一向很照顾她,遇到危险时常常不顾自身安危,拼尽全力也要先保护她周全。可是现在金无赤却死了,死得如此突然,死得如此之惨。木芷无法接受眼前的这一幕,内心颤动,悲痛莫名。

  可是眼下不是悲痛的时候。金无赤刚刚被人杀害,这意味着危险很可能就在附近,木芷必须立刻打起精神。她嘴里不断地低声说道:“是谁干的?是谁?是谁?”同时环顾四周,眉心处的四瓣梅花红得发紫,脸上露出了极难见到的慌乱之色。

  乾坤抬头看着金无赤的尸体。金无赤被倒挂起来,用铁钉钉在树上,周围是一圈半人高的石墙,看起来仿佛是某种祭祀仪式。乾坤心念急转,猛地想起了三祖殿泥墙上遇水现形的壁画,暗暗心惊:“这是《地狱变相图》上的死法!”

  钉喉剖腹,那是在三祖殿的《地狱变相图》壁画当中,绘在离位和坤位之间的峪谷里的奇特死法。

  “第二十二种死法。”乾坤暗暗心想。那幅《地狱变相图》壁画中总共绘制了二十四种酷刑,其中二十一种酷刑已在终南山中应验,有二十一个人在过去的一年当中被残忍杀害,凶手至今不知是谁。乾坤知道按照这个趋势,第二十二种酷刑迟早会在终南山中应验,但他无论如何也料想不到,这第二十二种酷刑,竟会在今晚出现,而且是应验在金无赤的身上。

  “不对!”乾坤忽然摇起了头,“不应该是在这里,不应该是在水穷峪……”他记起了《地狱变相图》中八个峪谷的位置排布,已经发生过凶杀案的西驼峪,位于坎位和艮位之间,最后一个未发生凶杀案的峪谷,位于离位和坤位之间,也就是说,最后一个未发生凶杀案的峪谷,位于西驼峪的西南方。可是水穷峪并不是在西驼峪的西南方,而是在正东方向,按方位来讲,第二十二种酷刑,不应该出现在水穷峪。

  乾坤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但此时他没有多余的心思来思考这个疑惑,因为他必须着眼于当下的处境。

  从金无赤浑身鲜血流淌的情况来看,凶手杀死金无赤,只不过是片刻之前的事。他和木芷点着火把来到这里,四下里虽然迷雾弥漫,但火光却能穿透雾气,在很远的地方就能被看见,凶手多半是看见了远远而来的火光,因此提前躲藏了起来。凶手极有可能就在附近,正躲藏在某个暗处,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和木芷。能在终南山中连杀二十多人却不留下任何蛛丝马迹,定然是个厉害无比、凶险异常的人物,他立即扭头环顾四周。

  四周迷雾笼罩,什么也看不见。乾坤知道敌人穷凶极恶,却并不感到惧怕,反而乾坤眉一斜,大声叫道:“既敢杀人,为什么藏着掖着,不敢出来?”

  木芷深知情势凶险,急忙拉了拉乾坤的衣角,低声道:“乾坤,别大喊大叫。”

  乾坤却继续冲着四周放声叫道:“有种别做缩头乌龟,滚出来!”

  木芷急声道:“乾坤,你忘了吗?你答应过全听我的。”

  乾坤说道:“我是答应了全听你的,可金无赤如此惨死,这仇你难道不报吗?”

  木芷说道:“这仇自然要报,但绝不是现在。我们先离开此地再说。”她深知敌人凶险异常,此时敌暗我明,尽快离开才是上上之选。她从怀里摸出九宫盒,从下层取出一个四四方方的纸块,对准纸块上的一个小洞吹气,纸块很快膨胀起来,竟是一盏小巧的青色方形孔明灯。

  孔明灯的下方坠着一块松明,木芷将松明点燃,热气翻腾而起,孔明灯越发鼓胀,晃了两下后,便飞升了起来。

  这盏青色方形孔明灯飞升的速度极快,迅速地穿过迷雾,从林中林里升起,逐渐升上漆黑的夜空。灯罩上涂抹了特殊的显光石粉,使得这盏孔明灯看起来极为亮眼,如同夜空中最为明亮的一颗星,散发出无比耀眼的青光。

  木芷快步走到金无赤的尸体前,看着死去的金无赤,眶中噙泪,眸子里满是复杂的神色。她拭去了眼角的泪水,从地上叠放好的衣物当中找出一节竹筒,那只引路的比翼蛄正趴在竹筒上。木芷从竹筒里倒出了另一只比翼蛄,两只比翼蛄彼此紧挨,触须交摩。木芷将两只比翼蛄引回自己的青绿色竹筒中,放进九宫盒里。她将九宫盒揣入怀中,低声说道:“乾坤,我们走。”

  木芷话刚说完,还没来得及迈步,响彻在周围的鬼哭魂笑之声忽然一起湮灭,四下里顿时陷入死一般的沉寂当中。

  眉心处的四瓣梅花倏地变色,木芷低声叫道:“糟了!”

  火豺

  万籁俱寂之中,一阵密集的沙沙声忽然从四面八方响起,听起来像是有东西正踩踏着落叶,向乾坤和木芷快速地靠近。

  “乾坤,赶紧捡拾干柴,能捡多少捡多少!”木芷语气微急,迅速地聚拢了一堆枯枝枯叶,用火把点燃,升起了一堆火。

  乾坤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从木芷惊惶万分的脸色可以看出,定然有莫大的危险即将来临。他依言而行,迅速捡拾了一抱干柴过来,将火烧得更旺。两人再向周围看去,只见雾气的深处,点点红光忽隐忽现,看起来深邃而又诡异。

  “再捡!”木芷说道。

  两人用极快的动作,又在附近捡了不少干柴,全都堆积在火堆旁。

  这时四周忽隐忽现的红光背后,渐渐出现了一道道细长的黑影。这些黑影穿过浓浓的雾气和夜色,跃过石墙,走入火光照射的范围,竟是十几只形貌似狼的野兽,每一只的皮毛都是赤红似火,眼珠子闪烁着骇人的红光,盯住乾坤和木芷,咧嘴龇牙,涎水长流。

  木芷从火堆里拿起两根燃火的木棍,将其中一根递给乾坤。

  乾坤接过木棍,环视四周,说道:“这些是什么鬼东西?”

  “这些是火豺,在终南山里极为罕见,只在水穷峪里才有,遇到人时不会攻击,要么躲避,要么发出哭笑之声将人吓走。”木芷说道,“今晚不知怎么了,这群火豺突然不哭不笑,也不躲避我们,反而这般凶相毕露。”

  “之前的哭声和笑声,都是这些鬼东西发出来的?”乾坤奇道。

  “我先前说是鬼哭魂笑之声,是怕你担惊受怕。我若是实言相告,说这雾气里有凶禽猛兽,只怕你时时刻刻都会提心吊胆。”木芷说道。

  两人说话之间,十几只火豺已经走到距离两人只有五六丈远的地方,突然全部停下,以爪按地,逡巡不前。

  “原来这些鬼东西怕火。”乾坤说着,看了一眼堆在火堆旁的干柴,“干柴没捡多少,最多能撑一个时辰。”

  木芷抬头看了一眼夜空,虽然雾气弥漫,看不见星星月亮,但因为涂抹了显光石粉的缘故,透过雾气,仍能看见那盏青色方形孔明灯。“一个时辰太短了,他们离得太远,赶不来这里。”木芷说道。

  “他们是谁?”乾坤问道。

  “我的同门。”木芷应道。

  乾坤问道:“你是说水之湄、火不容和土为安吗?”

  木芷微微一奇:“你怎么知道他们三人的名字?”

  “你在三祖殿里自己说的,还说什么水之湄寻幽灵草,火不容捉七彩叶猴,土为安查《地狱变相图》的事,还提到了什么开境日,我可记得清清楚楚。”乾坤说道。

  木芷不置可否。

  就在这时,前方雾气之中,忽然响起了一阵乐器声,声音深沉而又柔和,绵远而又悠长,有如细流脉脉,正是胡笳发出来的声音。

  乾坤面色一动,说道:“金无赤消失的时候,迷雾之中便响起过这阵乐声。”此时传来的胡笳声,与金无赤消失时的那阵胡笳声是同等的深沉悠长,节奏变化几无差别,显然是出自同一个人的吹奏。

  胡笳声响起后,围在四周的十几只火豺如同受到了莫大的刺激,突然间狂躁起来,不断地摇头摆脑,一边用爪子刨土,一边沉声咆哮,看样子随时都有可能扑上来。

  木芷顿时明白过来,低声说道:“原来是有人用胡笳声控制这群火豺,无怪乎这群火豺会突然变了本性。”

  乾坤抖了抖手中燃火的木棍,说道:“不过十几只野狗而已,变了本性又能怎样?上来一只我便打一只,上来两只我便打一双!”

  木芷竖起木棍,说道:“好,你我便一起痛打野狗!”说罢将身子一转,与乾坤后背相抵。

  深沉悠长的胡笳声恰在此时拔高了音调,十几只火豺仿佛等到了攻击的号令,猛然间张开涎水长流的血盆大口,朝乾坤和木芷一齐扑来。

  乾坤照准第一只扑上来的火豺,迎头便是一棍。

  这一棍打得结实,火星四溅,那火豺在痛呜声中,连滚带爬地逃出丈远。但打退一只,立即又有数只扑上。乾坤将木棍抡圆了,每一次挥臂都使足了力气,迎击从各个方向扑来的火豺。

  木芷同样挥舞木棍击打火豺,每次木棍挥出,都是既快且准。

  两人以背抵背,配合无间,对扑上来的十几只火豺一通痛打。片刻之间,十几只火豺或死或伤,全都倒地不起。

  “我当有多厉害,原来这般不堪一击。”乾坤笑道。

  木芷却高兴不起来,眉心处的四瓣梅花颜色变得更深了,摇头说道:“太容易了,容易得有些古怪。”她知道躲在雾气深处吹奏胡笳之人,极有可能就是杀死金无赤的凶手,此人能用胡笳声控制火豺,定然是一个厉害角色,因此丝毫不敢大意。

  忽然之间,迷雾深处的胡笳声再次变调,与先前的深沉悠长不同,这次胡笳声变得十分急促。

  四下里立刻又传来了声响,六只火豺很快从迷雾深处现身,跃过石墙,在乾坤和木芷的周围来回游走,红光闪烁的眼睛紧紧盯着二人。

  这六只火豺獠牙外露,四肢健壮,体形庞大,比先前的十几只火豺竟然大了足足一倍,其龇牙咧嘴的模样,也远比先前的十几只火豺凶厉。

  乾坤掂量了一下手里的木棍,说道:“又来六只野狗,正好我还没有打过瘾!”

  “别分神,”木芷忽然叫道,“当心右边!”

  在乾坤说话的一瞬间,右前方的一只火豺窥准机会,向乾坤飞扑而来。

  乾坤喝道:“来得正好!”抡起木棍,狠狠地击中了那火豺的脑门。

  受了这一下重击,那火豺在地上连滚了两圈,但一骨碌便翻爬起来,抖了抖身子,晃了晃脑袋,随即厉声咆哮,更为凶厉地扑向乾坤。

  一只火豺发起攻击,另外五只立刻群起而动,纷纷扑向乾坤和木芷。

  这六只火豺无论力量还是攻击性,比先前的十几只火豺都要强上数倍,而且行动更为敏捷,跳跃腾挪更为迅猛,皮糙肉厚更为耐打,连挨数棍竟如同抓痒挠皮一般,浑然不当回事。乾坤和木芷奋力抵挡了一阵,竟然连一只火豺都没能打退。不过好在两人动作迅速,后背相互抵靠,守得密不透风,这才没有被六只火豺伤到。

  这时迷雾深处的胡笳声再一次出现了变化,变得极为短促,一声紧接着一声,节奏异常明快。

  四面八方顿时响起密集的振翅之声,一大群血蝠破雾飞出。

  进入水穷峪之前,木芷早已做了防备举措,燃烧净身粉,用烟雾熏遍了全身,是以这群血蝠先前对乾坤和木芷不予攻击。但此时这群血蝠受了胡笳声的刺激,却仿佛变了一个样,“吱吱”狂叫,如潮水般掠向乾坤和木芷。

  抵御六只巨型火豺已经十分吃力,突然又飞来一大群血蝠,乾坤和木芷顿时难以招架。两人接连被血蝠咬伤,浑身刺痛,瘙痒难当。

  危急时刻,木芷打开九宫盒,用指甲在正下方的格子里挑起些许墨绿色的粉末,撒在火堆上,立刻便有一阵青烟带着清新香气袅袅升起。她拔下斜插在发髻上的玉笛,凑到唇边,一阵急促清脆的笛声立即响起,笛声三长两短,经久不息。片刻之间,只听四面八方“嗡嗡”之声大作,成片的黑影穿破迷雾,竟是数不清的黑蜂,循着香气飞来,就着笛声旋律,在木芷和乾坤的头顶盘旋飞舞。

  木芷忽然变调,笛声由三长两短变成了三短一长。凌空盘旋的黑蜂仿佛得到了命令,立刻成团成簇地分开,相互结成掎角之势,一部分守护木芷和乾坤,一部分则像利剑一般刺出,攻击飞来的血蝠和奔走的六只火豺。黑蜂虽然细小,但尾针上带有剧毒,但凡有血蝠被刺中,扑腾几下便掉下地来。六只火豺体形庞大,更是成了偌大的活靶子,被众多黑蜂一通乱刺,不停地翻滚乱窜,发出凄厉无比的吼叫声。

  木芷不断地吹奏玉笛,黑蜂越聚越多,攻势越来越猛,只不过片刻时间,地上便落了数百只血蝠,六只火豺更是近不得身,不利的局面彻底扭转过来。

  乾坤仰起头来,望着这场壮观无比的虫兽剧斗,听着“嗡嗡”“吱吱”狂声大乱,心中震撼,激动难抑,大声说道:“木芷,你竟有这等本事,当真是神了!”转眼往木芷看去,见木芷玉笛在手,身姿绰约,操控群蜂狂舞,竟是说不出的冷媚迷人,刹那之间,他的心一阵痴然,怦怦作跳。

  木芷神情冷若冰霜,眉心处的四瓣梅花艳若滴血,毫不理会乾坤的夸赞,只管不作停歇地吹奏玉笛,操控黑蜂群起反击。只要六只火豺没有全部倒下,还有血蝠飞在空中,她就不会停下来。

  血蝠很快折损了七八成,六只火豺也倒下了四只,眼看用不了多久,木芷和乾坤便能摆脱困境。

  然而就在此时,一股异香忽然飘至,木芷只闻了一下,立刻秀眉蹙起。

  这股异香带有一股淡淡的青杏子的气味,木芷再熟悉不过,那是噬魂香所独有的奇特气味。

  木芷无暇去思考这阵突如其来的噬魂香是怎么回事,但她知道噬魂香的厉害,因此不敢再吹奏玉笛,当即屏住了呼吸。她将玉笛插回发髻上,急忙伸手去摸怀里的九宫盒,想要取出放在九宫盒里的紫香叶。可是玉笛声一断,成群的黑蜂失去了指令,顿时停止了攻击,如无头苍蝇般在空中胡飞乱舞。剩余的数百只血蝠和两只火豺当即抓住机会,冲破黑蜂的阵势,向木芷和乾坤快速扑来。

  木芷还没来得及摸出九宫盒,便已遭到了血蝠的叮咬,又看见火豺张口咬来,急忙闪身躲避。闪转腾挪之际,吐气换气难以避免,木芷虽然极力屏息,却还是吸入了些许噬魂香。噬魂香一进入体内,木芷顿时觉得神志清明,但这种清明感转瞬即逝,随之而来的是强烈到极致的头晕目眩,以及迅速蔓延到四肢百骸的困乏无力。

  木芷中了噬魂香的毒,浑身疲软,动作迟缓了许多。她的右手腕忽然一痛,已被火豺一口咬住,上百只血蝠趁势蜂拥而上,裹住她全身疯狂叮咬。

  木芷无法抵御,只能用双手护着脸,发出了极为痛苦的叫声。

  到了这步田地,木芷深知已经无力回天。她扭头望去,视线穿过血蝠翅膀间的缝隙,看见乾坤被血蝠层层围裹,也不知是围裹的血蝠太多,还是她的视线变得模糊,竟看不清乾坤的身形。她紧绷的心弦忽地一松,眼前骤然变黑,整个人向右歪斜,倒在了地上。

  龙褐

  乾坤嗅出突然飘来的异香是噬魂香,他和木芷一样,尽力避免却仍然吸入了几口。但是他并没有出现之前在重阳宫三祖殿里初次吸入噬魂香时的那些反应,而是没有感觉到任何不适,仿佛噬魂香已对他失去了作用一般。

  噬魂香虽然不起作用,但血蝠的围攻却令他苦不堪言。他被血蝠层层围裹,眼前一片猩红,鼻中满是血蝠身上的腥臭味,浑身上下没有一处皮肉不被叮咬。尽管疼痛难忍,但他仍然奋力抵抗,拔出阴匕攻击扑来的血蝠,身旁渐渐堆积起了数十只血蝠的尸体。

  木芷忽然昏厥倒地,乾坤用眼角余光瞥见了,急忙埋头向木芷冲去。但冲到一半,两只火豺分别从正面和斜刺里扑来,一只抓伤了他的膝盖,另一只咬住了他的大腿。他手持阴匕猛插猛刺,好不容易才将两只火豺逼退,扑到了木芷的身前。

  乾坤挥手驱赶裹在木芷身上的血蝠,急探木芷的鼻息,发现尚有呼吸,这才略略松了一口气。

  但眼下形势极为凶险,不但有血蝠和火豺在明处疯狂围攻,还有那吹奏胡笳的厉害敌人躲在暗处,若不除掉剩余的数百只血蝠和两只火豺,再击退躲藏在暗处的敌人,乾坤绝无可能带着木芷生离此地。

  身陷如此困境,乾坤一时间有些心慌意乱,甚至有些恐惧,他目光急转,看向了参天大树。金无赤的尸体被钉在树干上,其衣服和物品则全部堆放在树下,包括那只漆金葫芦。他急忙暗道:“爹曾经说过:‘直面困境,便是修行!’乾坤啊乾坤,你若想得道,当此险境,可万万慌乱不得!”他这么一想,头脑立刻冷静下来,思维变得越发清晰,脑袋里猛然跳出一个念头。

  “冥石散!”乾坤一把抱起木芷,弓着腰,用自己的身躯护住木芷全身,顶着众多血蝠的疯狂扑咬,向参天大树飞奔而去。

  两只火豺从身后闪电般扑来,分别咬住了乾坤的左右大腿,死死不放。乾坤大腿剧痛,却强行克忍,拖着两只火豺往前奔行数步,来到参天大树之下。他将木芷放在地上,抓起漆金葫芦,想也不想便拔掉塞子,倒出一颗冥石散,扔进嘴里吞了下去。

  刹那之间,乾坤的胃部如同火烧一般变得炙热起来,这股炙热之感迅速蔓延至五脏六腑,随即又蔓延至四肢百骸。他觉得身体仿佛变成了一口封闭的炉鼎,熊熊烈火正在这口炉鼎里燃烧。这团烈火燃烧不止,有如燎原之势,一时之间他肤发同灼,如受焚身之苦。

  乾坤仿若跳进了太上老君的炼丹炉中,置身于无边火海,烧身锻骨,炼魄焚魂。一股狂躁不安却又强大无比的力量忽然从他的五脏六腑里涌出,迅速地流向身体的各个角落,左冲右突,无处宣泄,只能在体内飞速地积聚膨胀。这股力量越来越强,乾坤的内心燥热至极,整个身体如欲炸裂。

  乾坤再也忍受不住了!

  他猛地仰头向天,一声撼天震地的吼声平地飙起,撕裂了浓稠的迷雾,划破了漆黑的夜空,一瞬间传遍了整个水穷峪,响彻峪谷。

  怒吼之后的乾坤,分开双脚站在那里,仰面朝天,双目充血,六道乾坤眉倒竖而起,如狂似怒,森然可怖。他浑身挂满了血蝠,身躯猛地一震,挂在身上的血蝠纷纷掉落,随即反手便是一刺。他的力量强大了数倍,动作也迅猛了数倍,那只死死咬住他左侧大腿不放的火豺,顿时被阴匕刺穿了头骨,呜呼一声,倒地而死。另一只火豺仿佛被乾坤的气势震慑住了,急忙松开咬住乾坤右侧大腿的嘴,夹着尾巴躲到了一边。

  乾坤满身是伤,然而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甚至连血蝠的腥臭味也闻不到了,只觉得浑身上下有用不完的力量,必须宣泄出来才能痛快。他冲入血蝠群中,阴匕寒光乱闪,只不过片刻时间,围攻他的数百只血蝠便落了一地。

  他杀尽血蝠,脑袋忽地偏转过来,目光凶狠凌厉,盯住了最后一只火豺。

  被乾坤怒目瞪视,那只火豺竟不敢冲上,反而紧紧地夹着尾巴,发出“呜呜”的低鸣声,向后退了两步,似乎对乾坤惧怕至极。

  火豺不发起攻击,乾坤却一声暴吼,向火豺扑了过去。

  火豺转身便逃,却被乾坤一把扯住了后腿,立刻掉过头来,尖长的獠牙咬向乾坤的手臂。

  乾坤松开火豺的后腿,看准火豺探头的瞬间,手臂猛地一探,已掐住了火豺的颈部,令它张开的嘴巴无法咬落,随即将它拎了起来。火豺体形庞大,被乾坤拎在空中,不断挣扎,却无论如何也挣脱不得。乾坤另一只手举起阴匕,对准火豺的腹部不断地捅刺,一下,两下,三下……火豺哀声惨嚎,腹部伤口鲜血直流,不多时便一命呜呼。但乾坤已经杀红了眼,仍然没有停手,阴匕不断地捅入火豺的腹部……

  远处的胡笳声在乾坤仰天怒吼之时便断了,一直到血蝠和火豺被通通杀尽,都没有再次响起,夹杂在空气中的噬魂香也渐渐消散。

  一时之间,四下里迷雾笼罩,树影绰绰,整个水穷峪万籁俱寂,竟显得那么静谧祥和,仿佛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但乾坤眼睛里凶厉无比的红光却没有消退。他停止了捅刺,像一头嗅到了危险气息的野兽,斜起双眼,凝视着黑暗无光的迷雾深处。

  不多时,迷雾深处出现了成片的火光,一大片脚步声远远传来。

  伴随着脚步声,一大群人穿破迷雾,从四面八方奔行而来,翻过半人高的石墙,奔到参天大树底下,将乾坤团团围了起来。这群人全都身穿蓝灰色的法服,黑压压的竟不下百人。为首者身穿白色道袍,皓首银须,正是重阳宫全真道掌教真人丘处机。

  乾坤和木芷逃出重阳宫后,一直守在仙茔园外的李志常,因为长时间不见丘处机和尹志平出来,担心出了什么变故,于是翻墙而入,最终寻到了丘处机和尹志平,将被绑在树上的两人救了下来。活死人胎珠被抢走,如此大事,丘处机自然不敢远赴西域,他必须把活死人胎珠夺回来,才能安心启程。丘处机对蒙古国使者刘仲禄和乌力罕隐瞒了活死人胎珠一事,只说全真道突然发生紧急大事,他必须留下来处理,不得不暂缓西行。他当着刘仲禄和乌力罕的面,把木芷丢弃的活死人干尸入殓青铜棺,将青铜棺交给二人,让二人先行启程,并派出了十名绣黑道士,帮忙护送青铜棺。刘仲禄和乌力罕带着青铜棺离开重阳宫后,丘处机命令李志常留守重阳宫,他则和尹志平一起,率领上百名绣青道士,沿着地上的零星血迹追到了俸仙堡村,在村东口的医馆里发现了乾坤和木芷,并最终追踪两人来到了迷雾笼罩的水穷峪。

  进入水穷峪后,天色渐晚,丘处机所率领的这群绣青道士在迷雾中追丢了乾坤和木芷,于是丘处机命令所有道士分成十余拨,分散开来四处搜寻。除了以阎道清为首的五个绣青道士寻到了乾坤,另有两拨道士遭遇了木芷,其余道士都未能寻到乾坤和木芷。如此过了良久,乾坤振聋发聩的怒吼声忽然传来,响彻了整个水穷峪,这些分散搜寻的绣青道士立刻从四面八方朝声源处赶来,最终全部闯进了林中林,将乾坤团团包围了起来。

  火光照耀之下,金无赤被钉喉剖腹而死,约二十只火豺尸横于地,满地的血蝠和黑蜂尸体,木芷躺在参天大树下,遍体鳞伤昏迷不醒,乾坤则站在离木芷不远的地方,浑身是血,手里提着一只火豺的尸体,火豺的腹部裂开了一个大洞,鲜血不停地往下滴落。如此血腥恐怖的场景,令追来的上百个道士不寒而栗。

  丘处机和尹志平认出了地上的木芷,又辨认出眼前这个满身是血的人,正是此行所要缉拿的乾坤。尹志平沉声说道:“乾坤,你已经走投无路了,把东西交出来,束手就擒,回重阳宫服罪领罚吧。”

  乾坤木然不动地站在那里,眼睛里红光闪烁,但这红光正在一点一点地消退。等到红光消失,他服下的那颗冥石散终于彻底失去了效力。他恢复了清醒,把手中的火豺扔到了地上,侧过头来看了丘处机和尹志平一眼,随即便把目光转向了别处。他看见木芷躺在参天大树下,仍旧昏迷不醒,急忙奔过去,查看木芷的伤势。

  尹志平提高了嗓音,说道:“乾坤,听见我说话了吗?把东西交出来,随我们回去。”

  乾坤不予理会,仔细查看了木芷的伤势,木芷中了噬魂香的毒昏迷不醒,身上多处伤口一直在流血。此时乾坤浑身都是血蝠叮咬的伤口,冥石散的效力一过,便感觉伤口又痛又痒,但他丝毫不顾自身,只管给木芷治伤。他从木芷的怀里取出九宫盒,从九宫盒里拿出一片紫香叶,放入木芷口中,然后脱下绣白法服,“哧哧”几下撕成了条状,从中拣了几条还算干净的,仔细为木芷包扎起伤口来。绣白法服是重阳宫全真道五色法服之一,将它当着全真道掌教真人丘处机的面撕毁,那便是与重阳宫全真道彻底划清界限,上百个绣青道士见了这一幕,无不神色骇然。

  尹志平胸中怒气积聚,脸色却波澜不惊,说道:“你若是执迷不悟,不肯就范,那便只好对你用强了。”抬手一挥,上百个绣青道士立刻拔出佩剑,收紧阵势,向乾坤和木芷围拢过去。

  “慢着!”丘处机忽然说道。

  上百个道士当即停步,转过头来望着丘处机。

  尹志平侧头看向丘处机,却见丘处机正目不转睛地望着乾坤的脚边。他顺着丘处机的视线看去,只见乾坤的脚边搁着一团紫色的东西。那是乾坤脱下绣白法服时,从怀中掉落出来的。尹志平定睛细看,隐约看见那团紫色东西上绣了一个金色的太极图,心想多半是一件道袍。他再转头看向丘处机,却见丘处机目光炯炯,须眉乱颤。

  “这件法服,”丘处机忽然颤声问道,“你是从何处得来的?”

  乾坤从这句话的语气当中,听出了丘处机对这件紫色道袍极为看重,但他只管埋头替木芷包扎伤口,对丘处机的问话不予理会。

  尹志平大声说道:“乾坤,掌教真人在问你话,你脚边那件法服,是从哪里得来的?”

  乾坤将木芷身上几处大的伤口包扎好了,只盼木芷能尽快解了噬魂香的毒,早些清醒过来。他随手抓起脚边的紫色道袍,站起身来。他开口了,脸上带着冷笑:“我和这位姑娘是一路人,这件法服是我偷来的也好,是我抢来的也罢,还轮不到你们全真道来管。”

  丘处机肃声说道:“你手中之物,乃是本派祖师重阳真人的遗物,早已入葬祖师仙茔。你擅闯仙茔园,盗掘祖师仙茔,偷走本派祖师遗物,其罪难赦。无论你是不是本派弟子,我身为全真道掌教,拿你问罪,都是天经地义。”

  乾坤知道这件紫色道袍埋在王重阳的坟茔里,十有八九是王重阳的遗物,但他却说道:“你说是重阳真人的遗物,便是重阳真人的遗物了?我说它是太一道祖师元升真人的遗物,你肯信吗?想当年,元升真人得来这件法服可不容易,那是他花了二钱银子,从一个乞丐手里……”

  不等乾坤说完,丘处机已气得手脚发抖,怒声喝道:“道圣法服传承千年,岂容你如此污言亵渎?!”

  “道圣法服”四字一出,包括尹志平在内的所有道士尽皆失色,乾坤更是神色一凛,后面的戏言再也说不出口。他盯着手中的紫色道袍,盯着金丝绣成的太极图,忽地想起那个流传了上千年的道家秘闻,失声道:“道圣法服……这……这是龙褐?”

  乾坤脑海中浮现的那个关于龙褐的道家秘闻,乃是源自千余年前的老子出关。当年老子目睹周王室衰落,各诸侯国连年征战,生灵涂炭,民不聊生,因而心灰意冷,辞官远行。为了寻求心中的正道以救天下苍生,老子带着亲传弟子徐甲离开周都洛邑,西出函谷关,前往终南山。当时镇守函谷关的关令名叫尹喜,他望见紫气东来,知道有圣人将至,于是日夜在函谷关前驻足守候。当老子身衣紫褐、骑行青牛过关时,尹喜认定老子便是他日夜守候的圣人,于是上前迎住老子和徐甲。得知老子即将前往终南山,去寻找传说中的终南山秘境,尹喜便将老子和徐甲迎至终南山的楼观,请老子在入山之前著书传世。老子在楼观写下《道德经》,连同所穿紫褐,一并传与尹喜,随后和徐甲一起进入终南山中,就此杳无音信。不久后尹喜去世,尹氏后人筑尹孤堆埋葬尹喜,老子紫褐和《道德经》一并被葬入尹孤堆中。到了南北朝时期,尹孤堆为盗墓贼所掘,老子紫褐被盗,几经辗转落入天师道宗师陆静修手中。陆静修用金丝刺绣,在紫褐的背面绣上龙化太极,将之命名为龙褐,取意于当年孔子见到老子后的一句感叹:“吾今日见老子,其犹龙邪!”意即老子像龙一般高深莫测。陆静修曾身穿龙褐,进入终南山寻找终南山秘境,可惜未能找到。陆静修死后,龙褐开始作为道圣法服,在道教宗师手中代代相传。据说每一位得到龙褐的道教宗师,都必须承继老子之志,以寻找终南山秘境求取正道拯救苍生为毕生志向。初唐年间,龙褐传到通玄先生张果老手中,吴道子曾在张果老处见到龙褐,由此绘画出身衣龙褐、坐骑青牛的老子像。到了金朝年间,据传龙褐传到了王重阳手中,王重阳仙逝后,龙褐从此下落不明,再无所闻。

  乾坤的父亲乾宗师是长安城里的一位道医,因此乾坤自小生长在道学之家,对道家的众多传说秘闻都有所耳闻,龙褐的秘闻他是早就知道的,只不过一直当作传说,从没想过会是真事,此时丘处机竟说他手中的紫色道袍便是传说中的道圣法服龙褐,他自然大为惊讶。他细看手中的道袍,正面衣褐带紫,背面龙化太极,每一处细节都和传说中的龙褐完全吻合,再加上此话出自丘处机之口,此物又的的确确埋藏在王重阳的坟茔里,王重阳正是已知的最后一任保有龙褐的道教宗师,因此由不得他不信。

  既知手中之物是自道家祖师老子起便一脉传承的道圣法服龙褐,乾坤的脸上再不敢有丝毫不敬,更不敢有片言只语加以亵渎。他面色虔诚持重,六道乾坤眉平顺沉稳,再没有丝毫狂形异状,将龙褐小心翼翼地捧在手中,俯身下去,毕恭毕敬地三叩三拜,方才重新站起。

  丘处机见乾坤叩拜龙褐,怒气稍减,说道:“胎珠和龙褐皆是本派的镇道之宝,你若及时悔悟,将此二物交出,我会念在你有悔改之意,将你从轻发落。”

  乾坤的六道乾坤眉又斜了起来,不屑地笑了笑,说道:“丘真人,你在仙茔园里说的那些话,我可是一字不落全都听见了。六百多年来,胎珠一直是活死人释静蔼的东西,那是佛门之物,几时变成了全真道所有?至于龙褐,那是历代道教宗师的亲传法服,天下道教流派众多,你不过是其中一派的掌教,凭什么自诩宗师?我又凭什么要把这两样东西交给你?”

  丘处机说道:“我无才无能,道浅德薄,执掌一派已甚惶恐,岂敢以宗师自居?你所言不错,胎珠确是释静蔼的东西,但释静蔼弃世舍身后,胎珠便是无主之物,既为重阳真人所得,自然便归本派所有。龙褐由历代道教宗师亲手传承,重阳真人是依循纯阳真人吕洞宾留在遗迹中的指示,寻找到了龙褐,虽非亲手传承,但得来名正言顺,龙褐自然也当归属本派。重阳真人生前未择定龙褐传人,我自不敢将龙褐据为己有,只是须将龙褐迎回,重新葬入祖师仙茔。”

  乾坤回想起鬼兽挖出龙褐的那一幕,心中念头数转,说道:“你说重阳真人生前没有择定龙褐传人,我看未必。”

  丘处机奇道:“此话怎讲?”

  “重阳真人临死前择定了龙褐传人,只不过你不知道罢了。”乾坤说道。

  丘处机脱口问道:“传人是谁?”他一双老眼炯炯有神,精光闪动,似乎对龙褐传人是谁极为关心。

  乾坤不知道鬼兽不是王重阳,还以为二者是同一人,心中暗暗想道:“昨晚在墓室里,重阳真人明明知道我躲在石棺中,却不杀我,反而把龙褐挖出来指给我看,莫非他的意思是要我承继龙褐?他死前对我一笑,便是这个意思吗?可他终究没有说话,既然没有明言,我这番想法便只能算是猜测。再说重阳真人从未见过我,岂会初次见面,便把如此重要的道家圣物传给我?乾坤啊乾坤,你又在胡思乱想了。”想到这里,他说道:“我虽然知道龙褐传人是谁,但重阳真人生前没对你说,自有他的用意,我自然也不能告诉你。”

  尹志平说道:“掌教真人,此人向来满嘴胡话,连你都不知道的事,他又如何得知?他故意这么说,不过是为了拖延时间。他身陷重围,已无路可逃,只需掌教真人一声令下,众弟子立刻便能将他拿下,夺回胎珠和龙褐。”

  丘处机微微点头,心想自己是王重阳的亲传弟子,在全真七子当中,自己最受王重阳的器重,连自己都不知道王重阳择定了龙褐传人,更别说是入重阳宫仅仅三天的乾坤了。他说道:“乾坤,我最后再给你一次机会,自行交出胎珠和龙褐,我便将你从轻发落,不入阴阳楼受刑。”语速平缓,却极具威严。

  乾坤冷冷一笑,正要应话,耳边传来一声嘤咛,昏迷多时的木芷,终于醒了过来。

  传人

  乾坤当即把丘处机晾在一边,俯身照看木芷。

  木芷的脸一片苍白,全无血色,眉心处的四瓣梅花颜色极淡,几近透明。她微微睁开眼睛,隐约看见周围火光跳动,黑影幢幢,说道:“我……我是不是已经死了……这里是……是阎罗殿吗?”声音断断续续,细若蚊吟,有气无力。

  “这里不是阎罗殿,你还好端端地活着呢。”乾坤见木芷醒来,顿时面露喜色。

  木芷渐渐感觉到了周身伤口的疼痛,噬魂香的毒虽然已解,但血蝠的毒却浸入伤口,带来阵阵奇痒。既然能感受到痛和痒,那便是没有死,木芷不禁苦笑了一下。她渐渐看清了乾坤的脸,也渐渐看清了围在四周的人都是重阳宫的道士,很快明白了当下的处境。她想要坐起来,可努力了一下,浑身却毫无力气,难以动弹。乾坤忙道:“你刚刚解了毒,好好躺着别动。”

  木芷缓了几口气,吐出嘴里的紫香叶,示意乾坤把耳朵贴过来,在他耳边轻声道:“我浑身没有力气,动不了啦。我抢了胎珠,这些道士是来抓我的。你与我非亲非故,找个机会,自己逃走吧。”

  乾坤想到她受了如此重伤,醒来后心中所念不是自身的处境,却是他的安危,顿时大为感动,说道:“我若是逃了,你怎么办?重阳宫里有一座阴阳楼,据说那里设有各种酷刑,你若是被这些道士抓走,一定会被他们关进阴阳楼,不知要受多少折磨。”

  木芷淡淡一笑,说道:“重阳宫是名门正派,丘处机也是道家名士,就算抓了我,我一个女子,他们也不会对我用刑的。”

  乾坤在重阳宫待了三天,知道比起长安城里那些欺世盗名的道观,重阳宫要正派得多。当初他还在长安城里时,曾被父亲乾宗师安排去长安城里各大道观学道修行。他先是去了城西的玄妙宫,但发现玄妙宫的藏经塔里藏的不是经书,而是娼妓,一怒之下便捣毁了藏经塔。后来他又去了城东的玉龙观,却发现玉龙观的主持道长来路不正,原是个杀人放火的江洋大盗,于是将主持道长打成重伤,抓去见官。紧接着他又去了城南的紫云观,因紫云观强占他人田宅,害得别人家破人亡,他一把火便将紫云观烧成了平地。如此闹得全长安城的道士都找上门来讨要说法。乾坤认为这些道观和道士无一不是欺世盗名,没一个好东西,他毁便毁了,打便打了,烧便烧了,半点也没做错,可是乾宗师不仅没有维护他,反而狠狠地加以责罚,更要他当着围观的街坊邻里,向上门讨要说法的那些道士下跪认错。乾坤断然拒绝,一气之下离家出走,这才来到终南山脚下的重阳宫出家修道。他虽然知道重阳宫比起长安城里那些道观要正派许多,但木芷毕竟抢走了活死人胎珠,与重阳宫结下了如此大的梁子,重阳宫会不会对木芷用刑,那也难说得很。他说道:“我不知道重阳宫是不是名门正派,也不知道丘处机算不算道家名士,我只知道抢胎珠我也有份。既然抢是一起抢,那逃也要一起逃。”

  木芷眼圈儿一红,心事重重地叹息一声:“你替我背金无赤进山,我已是感激不尽。你我不过初次相识,你何苦定要留下来陪我送死?”

  乾坤望着木芷秀眉深锁的面容和含泪泛红的眼睛,平静的心湖忽然像是被什么触碰了一下,一种从未有过的别样情愫刹那间翻涌了起来。他想起过去一天一夜里,从三祖殿到仙茔园再到水穷峪,与木芷一起经历的各种生死遭遇,喃喃说道:“为什么定要留下来陪你送死?其实我也不大明白……我只知道当此境地,我决不能弃你而去。就算不要这条性命,我也决不让重阳宫的道士抓你走!”这话说得极为坚决和炽烈,说完之后,他双眼凝望木芷,原本平静沉稳的心脏,不知为何竟狂跳不止。

  木芷看见了乾坤如火一般炽热的目光,她明白这种目光意味着什么。她下意识地把视线移开了,说道:“你……你不要说这种胡话……”

  乾坤却道:“我没有说胡话,我心里当真是这么想的!就算是死路一条,我也要留下来陪着你!”说这话时,他仍然凝望着木芷,目光坚定不移。

  木芷之所以劝乾坤独自离开,原本只是不想欠乾坤那么大的人情,毕竟乾坤是帮她救金无赤才落到眼下这步田地,她不想让乾坤再因为她而被抓回重阳宫受罚,或是把性命丢在此处,没想到却惹来乾坤表露心迹。她思绪百转,片刻后才幽幽叹道:“我心中一直有一个未了的心愿,我曾在父母的冰棺前立下绝誓,在了却这个心愿之前,绝不谈儿女私情,否则千刀万剐,受尽世间男人凌辱而死。”顿了顿又说:“乾坤,你不知道我是什么人,更不知道我的过去,你这样对我,将来一定会后悔的。”

  乾坤听得暗暗心惊,想道:“受尽世间男人凌辱而死,立下如此狠毒决绝的誓言,那会是怎样的心愿啊!”他胸膛一挺,说道:“你是皇家公主也好,是平民女子也罢,过去杀过人还是放过火,我都不在乎。你有什么心愿,说给我听,我便是上天下地穿山越海,也要帮你了却了它。”

  木芷想起往事,眼圈儿更红了。她强忍泪水,微微一笑,嘴角酒窝露了出来,笑中却透着说不尽的酸楚,说道:“当着这么多外人的面,你别再说这些胡话了。今日若不能生离此地,说这些又有何用?”

  乾坤听她说到“当着这么多外人的面”,言下之意便是没把他当外人,心中顿时高兴不已,哈哈大笑了几声,环顾周围的上百个道士,目光中满是轻蔑。他抬手指天,大声说道:“木芷,我乾坤指天起誓,今日豁出性命,也必带你生离此地!”

  尹志平向来平静淡漠,心中想什么都很少流露在脸上,此时却忍不住露出了不悦之色,说道:“乾坤,我等来此,不是听你二人谈情说爱的。掌教真人已经说过,自行交出胎珠和龙褐,可将你从轻发落,这是你最后的机会了。”

  乾坤斜眼看着丘处机和尹志平:“你们一定要我自行交出,是怕一旦动手抢夺,我情急之下会毁了胎珠和龙褐吗?那你们可太小觑我乾坤了。这两样东西意义非凡,我即便得不到,也绝不敢加以毁伤。”

  尹志平问道:“你到底交是不交?”

  乾坤环视众道士,冷冷一笑,说道:“你们这么多人围在这里,我还有别的选择吗?你们一定要我交出来,那好!”转头对木芷道,“木芷,胎珠可以先给我吗?”

  木芷知道重阳宫人多势众,她和乾坤身陷重围,即便没有受伤,也难以为敌,眼下除了交出胎珠和龙褐,已然别无选择。想到为了夺取胎珠历经波折,金无赤甚至丢掉了性命,到头来却是一场空,又想到心中那个未了的心愿,与活死人胎珠大有关联,一旦交出胎珠,不知何时才能得偿所愿,她不由得轻轻叹了口气,说道:“在九宫盒最下层的暗格子里,你自己拿吧。”

  乾坤揭开九宫盒的下层,发现了一个小小的暗格子,乳白剔透的活死人胎珠便放在里面。他伸出拇指和食指,小心翼翼地拈起胎珠,放在掌心仔细端详。

  忽然间他咧嘴一笑,猛地头一仰,口一张,将胎珠丢入口中,喉结一哽,竟将胎珠吞了下去!

  这一举动来得毫无征兆,丘处机、尹志平和众道士事先毫无预料,根本来不及阻止,全都大惊失色,木芷也吃了一惊。

  乾坤一口吞下胎珠,抬眼看着丘处机和尹志平,说道:“要我交出来胎珠和龙褐,除非我死了,否则你们想都别想!”话音未落,便拿住龙褐的领口,轻轻一抖,龙褐如一道紫色瀑布般倾泻而下,铺展开来。他看着龙褐正面那道用黑线缝合的裂口,说道:“丘真人,你这么在乎龙褐,应该不想龙褐有所毁伤吧?”

  丘处机惊道:“你想干什么?你方才亲口说了,决不会毁伤龙褐。”

  乾坤并不应话,凝视龙褐,忽然嘴角一斜,再一次露出了笑容。

  丘处机说道:“龙褐是道圣老子一脉单传的道圣法服,又是本派祖师重阳真人的遗物,你身为本派绣白弟子,若是损毁龙褐,便是叛门欺祖,今日休想再活着离开此地!”

  乾坤正色道:“龙褐是道圣法服,我心中慕道,岂敢加以损毁?我只不过是要穿上它罢了。”

  丘处机脸色剧变,说道:“你非龙褐传人,绝不可穿上龙褐!你若穿上,我必发布道逐令,将你逐出全真道,天下十万全真道众,都将视你为敌。”

  乾坤根本不在乎什么道逐令,心中却是另外一番思绪:“我到底算不算是龙褐传人?重阳真人是不是真有传我龙褐之意?其实我何必纠结于此,难道重阳真人不传我,我便不能穿上龙褐吗?承继龙褐之人,须承继老子之志,为找到终南山秘境求取正道而付出毕生心血。我已决心寻找终南山秘境,求取正道便可成为我今后的志向。我穿上龙褐,有何不可?!”想到这里,他眉间乾坤澄定,神色庄严肃穆,再不理会丘处机的喝止,猛地抓住龙褐的领口,用力往身后一撩,龙褐犹如一朵巨大的紫色莲花,绚烂无比地绽放开来,在空中旋转了半圈,披在了他的身上,他抓住腰间法带一系,龙褐上身,已成定局。他斜跨一步,挡在木芷身前,朗声说道:“你们要的胎珠和龙褐,眼下都在我身上,想要夺回去,只管冲着我来!”

  木芷这时才算明白过来,乾坤吞胎珠、穿龙褐,竟是为了激犯众怒,让所有道士只冲着他一个人攻击,好令她不再受到伤害,心中顿时大为触动。她往四周看去,上百个道士全都目光凶狠地盯着乾坤,丘处机更是气得白须抖动,手脚发颤。忽然间丘处机抬手一扬,命令道:“立即拿下乾坤!切记,万不可毁伤龙褐!”上百个道士齐声呼喝,全都朝乾坤围了上来。她低声急道:“乾坤,你别做傻事……你一个人斗不过他们……”

  不等木芷把话说完,乾坤忽然俯身探手,抓起了金无赤的漆金葫芦,对着掌心倾倒,一颗又一颗冥石散从葫芦口快速倒出,滚落在他的掌心。

  木芷刹那之间明白了乾坤要做什么,眉心处几近透明的四瓣梅花顿时变成了深红色,惊道:“冥石散带有剧毒,一颗会抵去一年寿命,你万万不可……”

  “不过区区十年寿命,又算得了什么?”乾坤盯着掌中的冥石散,神色无比坚毅。冥石散已经全部倒出,总共十颗,他没有半点迟疑,手掌一翻,便将十颗冥石散全部送进了口中。木芷躺在地上,浑身无力,动弹不得,无法阻止,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乾坤将十颗冥石散一股脑儿吞进了肚中。

  乾坤之前吞下一颗冥石散,浑身便如烈焰焚身,此时十颗冥石散下肚,刹那之间,五脏六腑好似被岩浆包裹,灼热非常。一股狂躁之极的力量突然而生,迅速在他体内积聚,越积越厚,越聚越大,仿佛随时都有可能冲破身体,喷涌而出。

  上百个道士向乾坤围逼而来,因丘处机命令不可毁伤龙褐,是以众道士全都收起了佩剑,唯恐动用佩剑不小心划破了龙褐,手持火把的道士,则远远站在外围,生怕离得近了,火星子爆开时烧着了龙褐。

  几个围在最前面的绣青道士赤手空拳扑了上来,试图将乾坤撂倒在地。乾坤明明身形清瘦,仿佛一推即倒,但他双脚好似生了根一般,任凭几个道士如何用力拉拽,他始终纹丝不动。几声惨叫突然响起,几个道士被乾坤挥拳反击,顿时像被巨力掀飞一般,倒摔了出去。又有十几个绣青道士冲了上来,只不过眨眼之间,竟然有的捂手,有的抱腿,全都滚了一地。

  乾坤体内那股狂躁无比的力量涌动不休,恨不得四处攻击,方能得以发泄,但他强行克制,始终站在原地,挡在木芷身前,不让木芷受到攻击。他微微歪斜着头,双目红光闪烁,盯着围逼而来的众道士。他的目光中透着一股说不出的阴冷恐怖之感,令众道士不由自主地后背发寒,暗自惊悸。

  众道士虽然心有恐惧,但仗着人多势众,不断地向乾坤发起围攻。乾坤立在原地,任你多少道士攻来,始终岿然不倒。他吞了十颗冥石散,再加上阴阳手的天生神力,双拳之力已是大得难以想象,一拳一个,片刻间竟有三四十个道士中拳倒地。这些道士若是挥舞佩剑,数十把剑同时砍下去,只怕乾坤早已成了肉酱,但乾坤身穿龙褐,犹如有护身符罩身,众道士没一个敢动用佩剑,只能赤手空拳猱升而上,根本奈何不了乾坤。

  眼看上百个道士顷刻之间便倒下了将近一半,尹志平急忙大声叫道:“全都散开,上绳套!”

  众道士急忙扶起受伤倒地的道士,纷纷向四周散开。八个绣青道士取出八条手腕粗的绳子,围住乾坤飞奔,彼此抛接,眨眼间便用八条绳子将乾坤套住,其中两条绳子套在了乾坤的双脚上,两条绳子套在了乾坤的腰上,两条绳子套在了乾坤的胸口上,最后两条绳子则套在了乾坤的脖子上。八个绣青道士各站一方,同时用力拉拽,八条绳子顿时被扽得笔直。

  乾坤被绳子死死套住,双手立即抓住绳子,用力反拉反拽,欲要挣脱束缚。八个绣青道士已然使出了全身力气,竟然抓握不住,绳子几乎便要脱手,急声大叫:“快来人,帮把手!”剩余的数十个绣青道士,除了几个举火照明的,其余人全都冲上前来帮援,抓住八条绳子死死拉拽,让乾坤挣脱不得,同时将八条绳子的尾端牢牢地绑在就近的几棵大树上。如此一来,任凭乾坤有多大力气,除非崩断手腕粗的绳子,或是将几棵大树连根拔起,否则绝不可能挣脱束缚。

  然而乾坤体内力如泉涌,仿佛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即便短时间内挣脱不得,却也始终不停地用力拉拽,绳子越绷越紧,几棵大树不住地摇动。他一双眼睛赤红发光,嘴里发出低沉可怖的吼声。

  众道士虽然暂时制住了乾坤,但眼看乾坤神情凶恶,疯狂挣扎,兀自心有余悸,全都保持了三四丈的距离,没有一个人敢轻易靠近。

  尹志平见乾坤挣扎不止,几棵大树摇动得越来越剧烈,只怕当真会崩断绳子,或是拔起大树,急忙命令道:“把所有绳子都拿出来,全都捆上去!”

  十六个绣青道士又各自取出了一条绳子,小心翼翼地靠近乾坤,将乾坤浑身上下连同疯狂拉拽的双手一并捆绑了起来,捆得又紧又牢,万分结实。每个绣青道士都是一捆好,便立刻快步奔回,一刻也不敢多留。

  如此一来,乾坤被总共二十四条手腕粗的绳子捆住,难以动弹分毫。他剧烈挣扎了一阵后,挣扎的力度开始逐渐减弱,又过了一阵,终于停了下来。他眼睛里的红光逐渐暗淡,到最后彻底消失不见了。

  十颗冥石散的效力已经退去,乾坤的状态恢复了正常。他第一时间想到的不是自己的处境,而是身后的木芷。他尽力转过头去,眼角余光瞥见了躺在地上的木芷。他咧嘴一笑,说道:“木芷,你不要怕,我一定会想办法救你离开的!”

  “你别再反抗了,他们真的会杀了你的。”木芷说话之时已带上了哭声,“我们一起去阴阳楼吧,下半辈子便待在一起,无论他们用什么酷刑,我们一起受了便是。你千万别再逞强,千万不要死在这里。”

  乾坤听了这话,心里说不出的高兴,忍不住纵声大笑,说道:“丘真人,胎珠是我要抢的,龙褐也是我要穿的。这位木芷姑娘不过是个不懂事的小姑娘,她是受了我的欺骗,这才跑到重阳宫来帮我抢夺胎珠。我才是罪魁祸首,你放了她,我随你回重阳宫阴阳楼,任凭你处置。”

  丘处机说道:“你现在说这话,未免太迟了。”他已经观察了乾坤片刻,确定乾坤神情和言语已经恢复正常,这才命令道:“将这二人一起押回重阳宫。”

  几个绣青道士走上前来,仍不敢解开乾坤身上的绳索,只把连在大树上的八条绳子割断,剩余的十六条绳子依然绑在乾坤身上。几个绣青道士将五花大绑的乾坤抬起,又将动弹不得的木芷抬起,其余道士则扶着受伤的同伴,在丘处机和尹志平的率领下,准备离开这片林中林。

  可就在这时,迷雾深处忽然飘来一股淡淡的青杏子的气味。

  伴随这股气味而至的,还有一阵阴阳怪气的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