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菀菀早已起身等候,见燕灼华入内,便蹲身行礼,明净绝美的脸上浮起淡淡红晕,“菀菀无礼,擅拦长公主车驾,万望勿怪。”鬓上步摇随着动作微微颤动,珠翠之声细细响起,别有风情。

燕灼华看着她抬起头来,对面女孩脸型与宋元澈颇像,却又多了一份女性的柔美,她平静道:“无妨。有事还请直说。”

谢菀菀亲手为她煮茶摆好,屏退侍女,跪坐在燕灼华面前,低着头,睫毛轻颤似是有些紧张,“公主殿下,您那日落水后…可还好?”

7、男色 ...

“已经无碍了。”燕灼华淡淡回了一句,“劳你费心。”

谢菀菀忽而起身离座,半蹲在燕灼华面前。

燕灼华目光一闪,不动声色道:“谢小姐这是为何?”

谢菀菀羞愧道:“当日害公主殿下落水之人,乃是菀菀。当时菀菀与宋家表哥在水榭旁等候公主殿下,因别无事情,便与侍女捉迷藏戏耍。在湖边假山旁,见公主殿下衣衫一角,与躲藏之人衣衫颜色相类,便…不想却令您受惊落水…”

“唔…”燕灼华应了一声,努力回忆,然而看似是昨日的记忆,却实实在在是隔了三年悠长的岁月,这样的小事她已经记不清了,便仍看向谢菀菀,等她继续说下去。

“宋家表哥担心公主殿下怪罪于菀菀,便让菀菀先行离开。然而不能亲自道歉,菀菀心中实在不安…”谢菀菀看上去是真的羞愧,脸上已经红透了,“今日在表哥书房,听闻公主驾临,本想出迎;然而心中有愧,便在表哥劝说下先行离开了。行路至此,实在心中不安,便斗胆拦下殿下车驾…”

“无妨。”燕灼华至此已是全然明白,轻轻一摆手站起身来,“我并无不妥,你既然已亲自来道歉,便将此事放下吧。”

谢菀菀微微一怔,有些愕然得仰头望向燕灼华。

燕灼华一笑,打量了一下雅间,问道:“这是谢家的产业?”

“是,是我母亲留下来的。不过一向是宋家表哥手下的人在打理。”谢菀菀顺着燕灼华的手势,缓缓站起身来。

燕灼华走到窗边,向下望了一眼,笑道:“那是你弟弟在等你吧?”楼底,一名少年正骑在白马上等待,他身后跟着两列随人,护着一辆标着“谢”字的马车。

谢菀菀走上前来,笑应道:“让公主殿下见笑了,正是舍弟。”

燕灼华知道谢菀菀嫡亲的大哥早逝,这个弟弟乃是填房所出。谢菀菀能让这个正在最跳脱年纪的弟弟愿意亲自来等着接她,要么就是个真正的好姐姐,要么就是极有手段。燕灼华点点头,“我宫中还有事情…”她看向谢菀菀,“谢小姐若没有旁的事情,咱们就此别过。改日得空再谢你的好茶。”见谢菀菀有些怔忪得点头,燕灼华便又一点头,举步离开了茶楼。

谢菀菀直到上了回家的马车,还有些没回过神来。她听弟弟谢敬和在马车外欢快讲述着今日去马球场时的见闻,心里却揣摩着,长公主殿下看起来与往日很是不同了呢。

燕灼华没打算去想谢菀菀究竟是真心还是假意,她只要知道在这一场简短的对话中,宋元澈的名字从谢菀菀口中出现了不下五次便足够了。

宫中。

含冬匆匆迎出来,走到燕灼华身边,蹲身低语道:“公主殿下,云熙郡主两刻钟前来了;绿檀正在跟前伺候周旋。”

这倒是奇了。

云熙郡主乃是皇叔燕九重的嫡长女,亦及燕灼华的堂姐,时年二十有二,尚且未嫁;生性风流,不似女子;每常居于清荷道观,有“温香软玉”相伴左右,一年里与皇族中人见不上几面,怎得这会儿舍得赏光了?

燕灼华一脚踏入内院,便看到道路两旁整整齐齐摆放着十口巨大的楠木箱,她看向含冬。

“是云熙郡主带来的,说是为您祝寿。”含冬犹豫了一下,又道:“与云熙郡主同来的,还有两位…公子。”

不用她说,燕灼华已经看到了。

只见一名美艳的女子从内厅从容走出来,她左手牵着一名唇红齿白的清秀少年,右臂却还搂着另一位肌肤胜玉的青年,情态亲密而暧昧。

“妹妹,你来了。”美艳女子缓缓开口,神态慵懒,不似客人,倒像主人——这就是云熙郡主燕云熙了。

燕云熙姿态超然,向来视规矩常理如无物,这会儿好似忘记给燕灼华行礼,也是意料中的事情。

燕灼华微微一笑,目光不曾在那少年与青年身上稍作停留,只看着燕云熙道:“累堂姐久候了,咱们进厅用茶。”

燕云熙笑道:“却也不急,不如妹妹先看看我带给你的生辰贺礼?”说着,便令从人将沿路摆放的十口楠木箱次第打开。

耀眼夺目的金光射了出来,这竟是满满十箱黄金。

饶是燕灼华生于富贵,也被燕云熙的豪富行径震了一下。倒不是这十箱黄金有多么贵重,而是燕云熙这种作风太过粗暴直接。燕云熙母族乃是燕国三大姓之一的奇邾及族,汉姓称“齐”;其生母早逝,大量遗产都留给了独女了燕云熙,足够她尽情挥霍一生。

无事献殷勤,自然不寻常。

燕灼华看了一眼满院的黄金,笑道:“堂姐破费了。”这些黄金堆在一起,真的可以堆成一座小山了——金山在燕云熙这里竟已经不只是一种形容夸张,而是切切实实的东西。

“我从道观来,迟了一日,对不住妹妹了。”燕云熙大方得眼都不眨,她爽朗笑道:“走,吃茶去。”仍是有种主人般的理直气壮。

燕灼华点头一笑,一面同燕云熙并肩走入内厅,一面暗暗琢磨着她的来意——直觉上,燕灼华已经猜到了几分。

燕灼华对这个堂姐最鲜明的一点印象,就是在小时候躲在九天御龙殿多宝格后昏暗的角落里,透过架子之间小小的空隙看父皇与大臣议事时留下来的。那是天纲十年的冬,父皇已经病了有些日子,整个九天御龙殿里终日萦绕着药材清苦的气味,暗沉沉的光线里,那个被人叫做“谢首辅”的老头忽然跪倒在龙榻前,伏地大哭。她那时候不过七八岁年纪,被骇了一跳,登时将手中正转着玩的琉璃珠子跌落在地上。

五彩斑斓的琉璃珠子一路跳跃着滚出多宝格,落到那老头身边去。老头大哭的声音与琉璃珠砸在金砖上的清脆声响合在一起,汇成一种凄厉的和音,衬得整个九天御龙殿死一般沉寂。

良久,父皇喘了口气,叹息道:“毕竟是爱卿的亲生儿子,又是嫡长,你们汉人不是向来看重这个?”他语气平和,有种劝解的意味,“不过是小儿女一点私情,放在我们燕人看来,也算不上什么的。清和与云熙年纪都还小,不过十六七岁的少年人…”

“出了这种孽子,实在有辱家门…”谢首辅伏地叩首,泣涕横流。

于是父皇就不说话了。

过了几天,燕灼华就听说谢家长子病逝了,有人说是苍天有眼。那时候,她还似懂非懂。在渐渐长大的岁月里,燕灼华终于摸清了事情的轮廓。谢清和乃是谢家嫡长子,与妹妹谢菀菀可谓是整个燕国的骄傲;少年聪慧,谦和有礼,风采翩然。他原本与高家小姐有婚约,三媒六聘都已俱全,谁知婚事临门,谢清和却喜欢上了燕云熙,不惜悔婚。高家小姐深感屈辱,得知后悄悄自缢在闺房。若故事只到这里,也不至于让谢首辅宁愿杀子。事实上,这只是故事的开始。谢高两家作为两大世家,至此交恶,暂且不提。

高家小姐下葬后,谢清和就搬到了燕云熙新修的道观“清荷观”中,两人同食同寝。时人戏称谢家子“嫁”给了云熙郡主。谢清和一腔真情,燕云熙却是丝毫不改风流作风。她新奇的那一阵过去后,便又被当时大都才艺惊人的名伶夺去了目光,公然与名伶出入各种场合。谢家勒令谢清和离开清荷观;谢清和却是无法自拔。谢家清高的世家之名随着时日推演不断污浊。这一桩飞蛾扑火般的少年之恋,终于演变成大都的漫天风雨,并最终让谢清和付出了生命的代价。众人私下里,都说必然是云熙公主勾引了谢清和,甚至猜测到了不堪的地步。

然而燕云熙在谢清和死后,绝口不提两人之事,就好像从来不曾认识过这样一个人。她仍是住在清荷观,却也仍是喜好美貌少年,风流又自在。既是皇家女,母族又是燕国三大族之一,连谢家也奈何不得燕云熙,唯有将恨意深埋在心底。

燕灼华还记得当时泣涕横流的谢首辅,跪在她父皇榻前,嘶声道:“老臣无能,不敢问责于云熙郡主。但求皇上怜恤,永生永世,不加其封号。”

是以,燕云熙就一直被称作云熙郡主,而不是像燕灼华这样被称作明华长公主。

“妹妹看我这两名男宠如何?”

燕灼华从记忆中回过神来,一抬眼便看到燕云熙五指虚拢在茶盏上沿,红艳的丹寇好似要从她长长的指甲上滴落下来,有种勾人心魄的魅。她眨眨眼睛,含笑看了一眼倚坐在燕云熙身上的少年与青年,平静道:“堂姐的人,自然是好的。”

燕云熙眼波一转,将茶喂给左手边的少年喝,动作先是舒缓,忽而加剧。登时便见清浅的茶水顺着少年粉色的唇角潺潺流下,滴过细长的脖颈,又悄悄隐入轻薄的赤色衣衫下。少年不妨,呛咳一声,薄面上透出红晕来。燕云熙哈哈大笑,伸手在他脸颊上轻轻扭了一下。

燕灼华有些尴尬得将视线挪开了一下。上一世她虽然嫁给了宋元澈,两人之间却从未有过夫妻之实,是以此刻看到燕云熙的举动,燕灼华虽然想保持镇定,还是觉得自己耳根热了起来。

燕云熙笑着看向燕灼华,身子前倾,带了几分神秘道:“听闻妹妹昨日生辰上得了一份大礼?”

燕灼华心中一声轻响,有种“果然来了”的料中之感,她不露声色道:“不知堂姐指的是…?”

燕云熙嗤笑一声,“你知道我的,所留意者不过男色一样。”她挑挑眉毛,很感兴趣的样子,“听说那玉奴生得肖似宋家三郎?”宋元澈的相貌可谓燕云熙生平仅见的绝色。碍于他的身份,燕云熙也只是撞见时撩拨几句,见他言语举动中滴水不露毫不动容,也只好作罢,心中却是痒着的。如今听闻竟有与宋元澈样貌相似之人,燕云熙如何还坐得住?

“众人夸张罢了。”燕灼华心中不悦,口中淡淡道:“依我看来,倒也并不如何像。”

燕云熙打量着她,舔舔嘴唇,笑道:“像不像的,总要亲眼见过了才知道。妹妹,你说呢?”只是一个玉奴罢了,燕云熙自问这要求并不过分,就像是要求看一眼对方的新衣裳一样,实在是寻常事。在听到回答之前,燕云熙已是笑着向绿檀招手道:“去带你们公主昨日新得的玉奴出来吧。”

燕灼华却是霍得迎上燕云熙的目光,好一会儿没有说话。

8、喂茶 ...

静默中,燕云熙察觉出不对劲来,她看向燕灼华,笑道:“你的人我竟使唤不动。”她指的是一旁动也未动的绿檀。

绿檀心思细腻,见长公主不曾开口,便知道她的意思,蹲身行礼道:“郡主勿怪。那玉奴昨夜对战受了内伤,这会儿还昏迷着呢。”

燕灼华望着燕云熙,露出个带点歉意的笑容来,“真是不巧,要让堂姐失望了。”

燕云熙挑起一边眉毛,笑道:“依我看来,倒是巧了才对。”她久经风月之人,如何看不穿对面这小堂妹那点生涩的心思,便耸耸肩起身,一笑道:“有点意思。”说话时看着燕灼华,笑容里是毫不掩饰的玩味。

燕灼华只作不懂,送她出去,走过两侧摆满黄金的甬道,随意道:“堂姐这贺礼太重了,我年纪轻,受不住。等下我派人给你送回去。”这十箱黄金究竟是为了什么俩人心知肚明。燕灼华既然回绝了燕云熙的请求,总不好装傻充愣还要收下这“礼物”。

燕云熙闻言噗嗤一乐,驻足倚在青年身上,上下打量了燕灼华半响,笑道:“既是我送出去的东西,断没有再收回来的道理。你若定然要送回来——难道是怕我送你这份生辰贺礼还揣了旁的想头?”她揉·捏着那青年的腰肢,对他暧昧笑着,“若是你,会觉得我揣了什么想头?”

那青年含羞低头,附在她耳边小声说了句什么,惹得燕云熙于大笑声中离开了。

丹珠儿跟在燕灼华身边,见云熙郡主已经离开,环顾着院中一片金灿灿,笑问道:“公主殿下,这些黄金可怎么处理?”

燕灼华有些无奈得摸了摸额前碎发,“收入库房吧。”她想了想,又道:“寻两个姿色上乘的少年送到清荷观去。”

丹珠儿闻言,眼珠一转,好险抿住嘴唇没笑出声来。

绿檀在一旁正经回禀道:“公主殿下,十七公子晌午时分就醒了,一直自己呆在屋子里。”

燕灼华想起绿檀对云熙郡主的回答,戏对丹珠儿道:“你看绿檀方才多机灵,你也该学起来才是。”

丹珠儿笑嘻嘻道:“她是大聪明,我是小聪明。”

绿檀抿唇一笑,继续道:“奴婢送了一餐吃食并两回茶水,东西都原样摆着没动过。”

燕灼华皱起眉头,“太医开的药他用过了吗?”一面问着,一面已经往听雪楼走去;她昨夜吩咐将十七安置在了听雪楼的一层。

及至到了听雪楼前,绿檀小声道:“公主殿下,朱玛尔不在。万一十七公子失手伤人,咱们没人能护着您——您看,是不是带两个侍卫一同进去?”

燕灼华淡淡道:“你们守在外面。”便推门而入。

她一眼望去,便呆住了。

十七独自坐在窗边,侧脸对着窗外落霞,顶着与宋元澈极为相似的面容,仿佛又重现了她初醒来时见到的那一幕。

然而几乎一样的场景,带给她的却是截然不同的感受。

面对宋元澈的时候,燕灼华感到一种致命的压迫感;而此刻望着安静的十七,她却觉得一颗隐隐不安的心也一同静了下来。

她缓缓向十七身边走去,绸缎制成的鞋子踩在竹木的地板上,几乎不发出声音。

十七仍是静静坐在窗边,并没有做出侧耳倾听的动作。然而燕灼华却能够捕捉到他的感受,那是一种带着淡淡喜悦的等待。

她走到榻边,与十七并肩坐了下来,歪头打量着他。

他闭着眼睛,眼皮上有一层晶莹而稀薄的水渍,大约是用来涂抹的伤药;然而那层液体薄薄的,又像是沁出的细小汗珠,闪着海盐般的淡蓝光泽。那光泽与他美貌的浓黑,唇瓣的紫红衬在一处,让他整个人都亮了几分。

燕灼华从来没有见过如此细微又漂亮的淡蓝色。她带着笑意张开嘴唇,在说话之前,先嗅到一阵清远的气味。她下意识地向着十七勾了一下头,于是那气味越发清晰起来。那是一种凉而甜的味道,嗅着的时候,让她想起加了冰的薄荷酒,在晕开的漂亮蓝绿色中闪着一点亮晶晶的冰。

燕灼华忽然间就忘记了想要说的话,视线划过他明显缺水的双唇。想着绿檀回禀的话,她拎起案几上小巧的青花瓷茶壶,倒了一盏温茶,推到他面前,轻声道:“你不吃不喝,是昨晚赢了玉奴老三没死成,今天想把自己渴死么?”

十七这下抬起头来,望向发声处,却仍是闭着眼睛的。

燕灼华这才意识到他看不到茶盏,多半也听不懂她的话,便无奈得吐了口气,端起茶盏来递到他嘴边,直到茶盏的边缘碰上他的唇瓣才停下来。

十七察觉到“她”手中握着一个轻巧的东西在靠近自己脸部,却并没有闪躲;他已经嗅到了茶水的清香。唇瓣感到一阵温暖的湿意,他安静地低下头小口抿着。

燕灼华看着他就着自己手边喝水的样子,忽然感觉心里升起一股奇怪的满足感。他浓密的睫毛低垂,显得温顺又乖巧,像是她幼时跟随父皇到狩猎场时见到那只林间小鹿。那只小鹿悠悠闲闲走过狩猎队前,与仓皇四逃的猎物形成鲜明的对比;更奇怪的是,在对上她欢喜的目光时,那小鹿曾伏下身来让她摸了一下;那时候父皇大笑,下令将那只小鹿放生了。

燕灼华从记忆中回过神来,有些新奇得看着低头喝水的十七,谁能将她眼前的这个十七与昨夜惊艳一枪杀死老三的骇然玉奴联系在一起呢?

杯中茶水已尽。十七抬起头来,饱满的唇瓣浸过水后,透出一种健康又诱人的胭脂红来。他无意识得探了一下舌尖,吮吸着唇间残余的茶水。

这不期然的小动作却让燕灼华心中“砰”得一跳,不知怎得想起燕云熙在她眼前喂茶水给男宠的情形来:清浅的茶水顺着他修长的脖颈蜿蜒而下,想必湿滑而又刺激…她猛地晃了一下脑袋,想要把燕云熙那时得意又暧昧的大笑声甩出记忆,眼神却不受控制得又滑向了十七的双唇。耳根再度烧了起来,她有些窘迫得庆幸着:幸好他看不到她这幅样子。

“公主殿下,该去太后娘娘处用晚膳了。”门外,丹珠儿清咳两声,提醒着。

燕灼华借机起身,“我改日再来看你。”自从父皇去世后,每天晚膳时间是她与母后、弟弟三人的相聚之时,雷打不动的。

十七仍是沉默着,一如在她走近之时。

燕灼华走开数步,推门离开之前,鬼使神差回头望了一眼。却见十七这会儿竟微微侧了头,在悄悄倾听着她离开的声响;金色的夕阳洒在他英俊的面容上,染上一种让人心醉的温柔。她转身出了听雪楼,直走出十余步到了垂花门处,才觉出自己在微笑。

燕灼华到慈安宫之时,正遇上皇叔燕九重离开。在甬道上,她遥遥看见燕九重的车驾,便避入一旁的侧门中,待燕九重走远之后才出来。她如今还没想好该用怎样的态度来面对这位皇叔。

晚膳倒是如常,只是太后提了一个让燕灼华无法拒绝的要求。

“方才琛儿先过来,母后已经说过他了——就这么把个野性未驯的奴隶送给你做生辰礼物,也太肆意了些。”皇太后看一眼赔笑的儿子,又看向女儿,“你呢,就更肆无忌惮了。听说昨晚就让他住进听雪楼了?今天章诒和来给我例行问诊,我才知道你昨晚半夜还召见了他给那个奴隶看眼睛。”皇太后倒没觉得让院正给个玉奴看病有什么不妥,既然是她女儿的人,自然要比寻常人地位超然些,只是她不满的地方另有所在,“什么样的奴隶能重过你自身,让你耽搁了自己休息的时辰?”

燕灼华忙道:“是女儿做得不妥当。”

皇太后只这一对儿女,怎么可能不留意?连燕睿琛少吃了一碗饭,她都能知道得一清二楚;更何况是女儿楼里住进了这样一个大活人。十七什么来历,什么样貌,又是什么性情——就这么一天的功夫,皇太后只怕了解得比燕灼华还要彻底。只是女儿大了,有自己主意了,有些话总不好撕扯开来往明里讲。

因此皇太后只是道:“琛儿说这批奴隶是从蛮荒之地进贡来的,必然不通燕语。旁的且不提,你既然要收着他,总要让他懂教化。”

“母后说的是。”燕灼华猜测着母后的打算,面上不禁就透出几分担忧来。

皇太后打眼一看,心里有数,和气道:“你也不用放心不下。”她隔空点点燕睿琛,“你弟弟将功补过,甘愿舍出一名翰林来教习那玉奴识字学话。”

燕灼华这却没料到。翰林乃是皇帝身边的文学侍从官,便是低品阶的翰林也是学富五车,更多依附于世家,品味多也不凡。这安排着实是为她着想,连她身边的人都一一照顾到了。她感喟道:“让母后操劳了。”

皇太后笑道:“这有什么?我已经问准了。今年新进的翰林里有位姓钟的,原在宋家门下,算是这一批里出挑的,又年轻,就定这个了。教的好了,也算那钟翰林的一件功劳。”

谁料到,这钟翰林功劳没立下,却险些落得个英年早逝的下场。

9、怒火 ...

当晚皇太后派身边人送燕灼华回寝宫,“顺便”带走了十七,将他安置到外庭。次日那钟翰林便被带去教十七说话了。

燕灼华则捡起先前因为落水而暂时放下了的骑射课,将杂乱无章的念头随着正中红心的利箭射出去,感觉畅快了许多。

“公主殿下,朱玛尔今晨已经与宋家的人一起往南安去了,想来很快就能把神医请来。”丹珠儿趁燕灼华歇息的空隙,捧着一盏菊花茶凑上来,笑着回禀朱玛尔的去向。

燕灼华微一点头,接过茶水润了润干渴的喉咙,随手挑起含冬递来的红罗帕子,抹了一下额头沁出的汗珠,看向绿檀问道:“你那边呢?”

绿檀接过燕灼华用完的红罗帕子,笑道:“十七公子处一切都好。伤药照旧用着,饭食也不曾短缺。奴婢去的不巧,没遇上钟翰林,只在文学馆听了一耳朵,同僚们倒都服气那钟翰林的学问。”

“表姐,我来啦!”一道欢快活泼的少女声音忽然闯了进来。

燕灼华微微一怔,就看到一名身着银纹绣百蝶度花裙的少女在两名侍女陪同下蹦跳着走了过来。在她记起眼前人的身份之前,那少女已经盈盈拜倒在她面前。

“见过长公主殿下。”少女好似弹簧般一下子直起腰板来,晃了晃脑袋,“表姐,你落水了一回,难道连我也记不得啦?”

绿檀笑着端上茶水来,“石小姐说笑了。您这样貌美动人的小姐,谁见了还能忘记呢?”

燕灼华这才想起眼前这人是她母后的侄女,她的大表妹石倩霞来。石家出了个皇太后,已然是大都数得上的新贵。如今皇帝十三岁,各方人马都在留意着未来皇后人选了。燕灼华知道她母后是属意于自己这个表妹的。只是石倩霞后来虽然做了皇后,却在诞下第一个孩子时难产死去了。

“绿檀姐姐,你的嘴巴还是那么甜。”石倩霞冲着绿檀一乐,走到燕灼华身边,低头打量着她随手放在石桌上的□□,好奇地摸了两下,手指碰到冰凉的弓弦又害怕得缩了回来,“表姐,你方才在射箭么?”她仰起脸来望着燕灼华,眨着眼睛。

石倩霞是圆脸蛋,脸颊有些肉肉的,看上去永远都像在气鼓鼓的撒娇,这长相多少不太讨同性喜欢;倒是燕灼华不太在意这些。所以石倩霞一向爱缠着这个权柄赫赫的表姐玩。她攀上燕灼华的胳膊,亲热笑道:“我原本前几日就想来看你的。可是我娘说我脾气太跳脱,生怕还要你病中来担待我——硬是将我拘在家中,不许我出去。你现下可大好啦?”

没等燕灼华回答她前面两个问题,石倩霞又连珠炮似得蹦出第三个问题来,“皇帝表弟呢?我也好些日子没见到他了。”

燕灼华看一眼天色,已经快到午时了,她原本也打算去看一眼燕睿琛,便假作没看懂表妹的那点小心思,笑道:“那便随我一同去看看他吧。”

燕睿琛读书的地方在出乾清门西侧北向坐落的南书房,又称南斋。燕灼华与石倩霞联袂而至之时,燕睿琛正端坐于紫檀书桌后,听侍讲学士赵而述解析《商君书》。

“赏使之忘死,威使之苦生…何不陷之有哉!”赵而述诵读起来,中气十足,一节毕,躬身问燕睿琛,“陛下可能明白此中含义?”

燕睿琛尚显青涩的脸上显露出过于老成的端凝来,“是以‘民闻战而相贺也,起居饮食所歌谣者,战也’,赏罚之下,使民乐战,亦是这个道理。”

赵而述捻着下巴上稀疏的山羊胡,笑道:“陛下聪慧过人。”说着便卷起手中古籍,“至此,殿下《外内》篇就算全学通了。臣今后可没有更多可教之物了。此后都要托赖谢太傅了,他曾是先帝帝师,才学数倍于臣。”

燕睿琛转过书桌,亲手扶赵而述起身,恳切叹道:“赵先生过谦了。”

燕灼华原本在门外静静听着,见授课停止,这才边往里走边笑道:“你们师生一唱一和,倒是彼此得趣。”

燕睿琛惊喜道:“皇姐,你怎的来啦——还有表妹?”

赵而述则是退开一步,先行礼,后道:“长公主殿下谬赞了,臣下不敢担帝师之名。”又因有石倩霞这个汉家小姐在,赵而述便寻个借口避走了。

石倩霞从燕灼华背后探出头来,“表弟你如今可不得了啦!连胡子花白的老先生都夸你呢!”

燕睿琛摸摸后脑勺,这才露出点符合年纪的羞涩来,他看着燕灼华,疑惑得问道:“皇姐,你找来南斋是有什么事情么?”

燕灼华倒是愣了一愣,她上一世这个年纪陷于情爱,实在是对家人太过疏忽了。她冷着面容看燕睿琛不安得走到自己身前来,忽然一伸手捏住他过分白皙的脸颊,笑道:“怎么?没事儿我就不能来看自己弟弟了吗?”

燕睿琛吓了一跳,环顾四周见众侍从都低着头,这才镇定了些,别扭道:“皇姐…”

燕灼华笑着放开手,拍拍他肩膀,“好啦,学了一上午,也该放松放松。”说着推着他向外走。

石倩霞跟在一旁,蹦蹦跳跳得笑着拍手,“表姐说得极是!整天呆在屋子里,好人也给闷坏啦。上个月你可是答应教我打马球的,你可是忘啦?”她歪头望着燕睿琛,嘟着嘴,露出点天真的淘气劲来。

“去打一场也好,松散一下筋骨。”燕灼华看了一眼燕睿琛过于瘦削的肩膀,也许是少年人身子还没长开的缘故,瘦得有些惊人。

燕睿琛与石倩霞便分别去换马球装,燕灼华原就一身骑射服,倒也不必换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