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宋家四郎好像有种特别的魅力。

他开口说话的时候,也不见如何慷慨激昂、引人入胜,却让人上瘾般想听他继续说下去。

宋元浪见燕灼华静等下文的样子,微笑着低下头,有一点腼腆,他慢慢继续道:“此地晨起有南风的声音,日落有西风的声音。虽是我一人独居,却有万竿翠竹相伴。石阶上的苔藓,小径旁的蒲公英,白天的太阳,晚上的明月或繁星——万物有灵,这里于我这个久病之人,已是极为繁荣的所在。”

他微笑着,缓缓指向草屋一角,“方才有蜘蛛在那边结网。它独自结网,我一个人烹茶,互为陪伴,倒也有趣。”

燕灼华被他逗得一乐,想着他话里的意思,倒对他眼中的世界神往起来。好像在他这里,功名利禄、经纶事务,都可以休矣。

说话间,宋元浪已经将第三壶茶备好。

燕灼华接过来看时,却见只从颜色,便已经有所不同。茶水不再是淡绿色的,而是浅棕色;如一汪琥珀般凝在杯中。

她慢慢啜了两口,只觉后背脊已是微微出汗。

丹珠儿见她神色有异,关切道:“殿下,这茶水不对劲么?”

燕灼华摇头,只觉腹中蠕动,胸间通畅,而舌下生津。她凝眸看向宋元浪,淡声道:“这三壶茶,一壶比一壶更佳。”如果说第一壶茶是口感轻盈,那么这最后一壶,却让饮者连身心都轻盈了。

她淡淡道:“这样好的三壶茶,只怕黄金万两也难买。不知四郎这般款待,所图者为何?”

宋元浪看着她,微笑道:“殿下明鉴。没见到殿下之前,在下穷毕生所学,原本是要以这三壶茶,换殿下一个允诺的。”他垂下眼睛,收着案几上的茶具。

“原本?”燕灼华捕捉到关键词,“那现在呢?”

“如今见了殿下。”宋元浪抬眼看着燕灼华,微笑道,“这三壶茶,能博殿下一笑,便足够了。”

燕灼华仔细审视着他,慢慢问道:“那个允诺,你不要了么?”她倒很想听听呢。

宋元浪微笑道:“怎么会呢,在下其实心里很紧张。”他轻轻咬了下嘴唇,“希望殿下一定要答应啊。”

燕灼华往椅背上一靠,慢条斯理道:“然而你原本要用来交换的三壶茶,我已经都品过了。”她翻脸不认,他也没有办法吧。

宋元浪小声“啊”了一下,笑起来,他轻轻道:“殿下比在下想象中的,要坏呢。”

燕灼华只是瞅着他,也不说话,然而眼睛里已经含了点笑意。

正常人面对宋元浪,很难不起好感吧。

宋元浪望着燕灼华的眼睛,微笑道:“幸好殿下今日带了这位公子一起来。”他歪头,目光落在安静站在一旁的十七身上。

燕灼华在他将目光移往十七处时,便本能地坐直了身体,手臂也环抱到了胸前。

她淡淡道:“此话怎讲。”眼中那点笑意已然完全消失。

44、肢体语言

“在下观来,这位公子似是有眼疾。”宋元浪望着燕灼华,仍然微笑着,仿佛对方突然变冷的态度并没有对他造成影响。

燕灼华不说话,冷着脸等他说下去,没有接茬的意思。

她属于笑起来跟不笑的时候,差别很大的那种长相。

笑起来,露出一口贝齿,眼睛弯弯的,让人望一眼都不由得跟着心情好起来;不笑的时候,眼神却很冷。

很多时候,她只是面无表情在想事情而已,身边的人就已经战战兢兢、小心翼翼了。

更何况,此时此刻燕灼华的心情的确不太好。

她货真价实地冷着脸,宋元浪却还能微笑以对,也是一种能耐了。

“若在下能治好这位公子的眼疾,殿下便应允在下所求,如何?”宋元浪双手交叠,轻轻搭在案几上,手指自然放松地舒展着。

燕灼华审视着他,面无表情的。

宋元浪在她冷飕飕的目光中一径微笑着。

“你所求为何?”终于,燕灼华一抬眼皮,开了口。

宋元浪微一欠身,徐徐道:“此事关系在下身世,还请殿下屏退左右。”

燕灼华点点头。

丹珠儿与修鸿哲便知机退下。丹珠儿出门后,有些不放心,仍守在门口;修鸿哲则是带着两队羽林军将这茅草房围了起来。

十七听到丹珠儿与修鸿哲走出去的脚步声,迟疑了一下,也转身对着门外,似乎要跟着走出去。

燕灼华直接捏住了他的手腕,让他停了下来。她始终盯着宋元浪的眼睛,慢慢道:“你留下。想来宋家四郎不会介意的,是么?”

宋元浪保持着谦和的微笑,应声道:“自然不会。”

十七站在燕灼华身边,向她偏着脑袋,似乎有些不解,又有些羞赧;却是乖乖任她捏着手腕。

小而寂静的草屋里,只剩了燕灼华、宋元浪与十七三人。

宋元浪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他的眉头微微蹙了起来,有些艰难地思量着该如何开口。终于,他轻轻舒了口气,道:“在下虽然被称作宋家四郎,却并非生于此家。”

燕灼华眉毛一挑,有了点兴趣。

“这虽然不是什么坏事,然而这些年来家里都不许提起了。只是殿下若向家中多年老仆问起,她们都还是记得的。”宋元浪垂下眼睛,不再看着燕灼华了,“我其实是二夫人之妹的孩子,该当称二夫人一声‘姨母’,而不是母亲的。”

“当初父母之事,外祖家不认。后来我生父早逝,生母随之病逝,是生母奶娘带着我寻到南安,认了姨母。”

“那年我七岁。姨母怜我孤弱,躬亲抚养;又因表哥随父去往大都,姨母膝下空虚,只将我待如亲子。”

“十年来,家里上下也都将我当作了宋家的四少爷。”

燕灼华不知不觉已是前倾了身子,见他沉默,问道:“你所求之事,与你的身世,又有何关系呢?”

宋元浪又沉默了片刻,低声道:“我小时候不懂事,偶有提起生父生母,母亲总是郁郁不乐。养恩深重,我便不再提起生父生母。想来当初我生母不顾家里阻拦,一意孤行跟了我生父,母亲总也没原谅这个妹妹。”

“只是到底是我的生身父母。我记得生母病逝前,曾有遗愿,欲与我生父合葬。后来奶娘带我来到南安,母亲做主,将生母葬回姜家祖坟旁边的园地。”

“如今我身在宋家,一举一动,母亲尽皆知晓。若不是殿下此来,我也不知道要何年何月,才能一偿生母心愿。”

宋元浪说到此处,慢慢看向燕灼华,眼睛里润润的。

燕灼华被他那眼神吸住了一瞬,竟有些不忍,她缓缓道:“所以,你是要我替你把生母与生父合葬?”

宋元浪望着她,轻声道:“我生父葬在颍州良乡镇的宋园旁,是十一年前下的葬。他坟头立了白色大理石的碑,石碑很高很大,很好认。”

燕灼华嘴唇翕动了一下,觉得似乎应该出言安慰,却又并不是该她来安慰人的立场。

“殿下派人去一查便是。我生母则是葬在姜家祖坟旁的小园子里,坟头是何模样——我也不曾见过。只是偷偷听到母亲派去的人回来是这么说的。”宋元浪低下头去,勉强一笑,很有些落寞的样子。

燕灼华看着他,有一会儿没说话,只是面无表情地思考着。

“你的身世,宋元澈可知道?”

“不独三哥,宋家长辈都是知情的。”宋元浪重又微笑起来,“便是服侍主人久一些的下人,也略知一二。”

“不过当年祖父做主,认我入族谱。那时候家里发卖了一批老奴,也是母亲担心我被流言所伤。”

“三哥比我大两个月,凭空多了个弟弟,怎么会不知道我的来历呢?他自然是知道的。只是这些年来,他一直在大都;而我留在南安,且又久病体弱。即便是他回南安,我养在这竹林里,与他见面也不多。”宋元浪微微笑着,“没能有个兄弟姐妹一起长大,也算是遗憾了。”

燕灼华略放松了些,这么想来,这个宋家四郎只怕还没有谢菀菀与宋元澈亲密。

“你的请求说完了…”燕灼华打量着宋元浪,“可是你又怎么知道我会答应呢?”

宋元浪望向燕灼华,微笑着没有作答。

燕灼华问得更具体了些,“你觉得——你能给十七治好眼疾,我便会答应你的请求?”

她盯着宋元浪,语气森冷起来,“今日初见,你就对本殿这么了解?只怕此前你做了不少功课吧?”

言下之意是“你一介草民敢窥伺调查本公主,找死么”。

宋元浪却是望着燕灼华,下意识地笑着摇了摇头,有些无奈,又有些惊讶。他笑道:“殿下误会在下,误会的深了。”

“哦?”燕灼华盯着他。他这会儿的笑容显然更加激怒了她。

宋元浪收敛了笑容,垂眸想了一想,道:“在下有一点微末本事…”说了这一句,又沉默思索,似乎在寻找合适的词句,好以眼前这位尊贵的长公主殿下能够理解的方式来表达。

“在下久病居静,每当有人造访,在下便喜欢观察来访者的动作,观摩他们的表情,揣测他们的关系…”宋元浪看了燕灼华一眼,见她虽然阴着脸却并没有发怒,略放心了些,“等来访者走了,我独自品茶静坐之时,常常会将白天见到的场景在心中反复琢磨。”

“久而久之,在下便琢磨出一点门道。”

燕灼华冷脸以对,没有出言打断,却显然并未全信。

宋元浪只好详细讲来,好取信于人,“请恕草民僭越,以殿下与十七公子为例。”

“人的躯体以胸腹部最为柔软重要。”宋元浪徐徐道:“面对旁人时,若感到不安被威胁,多会双手环抱,护住胸腹。”他微微一笑,“殿下大约没留意,在下说出用为十七公子治好眼疾做条件的时候,殿下就环抱了双臂。”

燕灼华眯起眼睛,下意识地想将手臂收拢在胸前,却又硬生生压下。

宋元浪又道:“胸腹这样重要的地方,若不是面对十足信赖之人,是无法自然朝向对方的。”

他顿了顿,慢慢道:“然而殿下一进此屋,坐在我面前之时,便是侧对案几——将胸腹部朝向了十七公子。”

燕灼华的脸颊“腾”地红了起来。

好在宋元浪这会儿低着头。

他大约是故意低着头,好避免让长公主殿下恼羞成怒的局面发生。

燕灼华稳了稳情绪,放开了十七手腕,冷冷道:“就凭一个坐的朝向?”

宋元浪摸摸鼻子,慢慢道:“不止这个…”他这会儿有点骑虎难下了。不说吧,殿下要误会他调查她;说吧,殿下很可能恼羞成怒。

“尽数说来。”燕灼华一扬下巴,冷冷的嗓音掩不住底下的别扭。

“再譬如说,旁人突然靠近,若不是很亲近的关系,总是会闪避开来,保持距离。”宋元浪继续道,“在下与殿下隔了一张案几,每当在下身体前倾,殿下还是会下意识后仰,保持距离。”

燕灼华看了一眼紧贴自己站着的十七,咬咬嘴唇,冷声道:“那是你我初见之故。”

宋元浪好声好气道:“自然。”他沉吟了一下,“只是方才出去的侍女,显见也是殿下贴身服侍之人。她离开时,走过殿下身边,入了殿下两步以内——殿下仍是侧了身子避开。”

“可见殿下惯常与熟识之人保持的距离,总在两步以上。”

宋元浪仍是低着头,只目光前移,落在十七与燕灼华贴在一处的下裳上,没有再继续说明了。

屋子里一时间静的可怕。

不知过了多久,却听燕灼华淡淡道:“你只说了本殿,那他呢?”

宋元浪抬起头来,就见尊贵的长公主殿下正盯着他,而她那倨傲的下巴却对着一旁侍立的黑衣玉奴。

“至于十七公子么…”宋元浪的目光亦落在黑衣少年身上,他猜测着长公主殿下这话的用意,捡着能说的悠悠开了口。

45、言辞暧昧

“十七公子是习武之人吧?”宋元浪静静看着十七,目光落在他垂在身体两侧的手上,“虽有眼疾,却越发耳聪。”

燕灼华道:“你又如何知道他耳聪?”

宋元浪微笑道:“方才我取茶放茶,声音轻微,恍如叶落泥地,寻常人难以捕捉到这声响。十七公子目不能视,却会随着我手上动作转头。那自然是耳力过人了。”

燕灼华不置可否,“那又如何?”

宋元浪低下头去,慢慢道:“十七公子方才要随着从人退下,却被殿下拦住。”

他沉吟了一下,字斟句酌道:“以十七公子的武艺与本能,若换一个人来捉他,那是必然要落空的。”

燕灼华却随意一伸手,就捏住了他的手腕。

那自然是十七给她捏住的。

宋元浪说了这一句,便住了口,低头微笑着,等燕灼华的反应。

燕灼华怔住,她此前从没想过这一点。听了宋元浪的话,她倒记起当初在寝宫,绿檀追着要给十七擦脸,绕着寝宫兜了大半圈也没能成功的事情来。

那会儿十七负手背后,左一步右一步,悠悠闲闲避开来人的模样,似乎还在眼前。

燕灼华想着,不觉抬头去看十七脸上的表情。

却见他一本正经地垂着头,很是镇定自若;也不知是真的镇定,还是没听懂宋元浪话中的意思。

燕灼华顿感心情复杂,她轻轻哼了一声,重又看向宋元浪,“你要我帮你把生母与生父合葬,对吧?”

“正是。”宋元浪抬起头来。

燕灼华道:“交换条件是,你能治好十七的眼疾?”

宋元浪认真看着燕灼华,“在下不才,愿意一试。”

燕灼华打量着他,一时间没有说话,只是眸色渐深,显然在思虑着什么。良久,她慢慢道:“真是不巧,十七的眼疾已经有人能治了。”

宋元浪一愣,没能掩饰住脸上的讶然与失望。那黯然之色转瞬即逝,他旋即又微笑起来,轻轻道:“是在下唐突了。殿下身边藏龙卧虎,什么样的神医请不到呢?”

燕灼华学着他的样子,微笑道:“那人你只怕也知道,就是原本跟在你三哥宋元澈身边的黑黑戈及——先药王的关门弟子。”

宋元浪看到燕灼华脸上的微笑,瞳孔晃动了一下,这是很明显的在模仿他——他这种总是微笑的样子,讨长公主殿下嫌了。

宋元浪有些低落地绷紧嘴角,那微笑便消失了,他轻声道:“原来是黑黑戈及。”

燕灼华也收了那微笑,淡淡道:“你体弱久病,怎得不让黑黑戈及给你医治一番?”

宋元浪苦笑道:“残败之躯,哪里敢耽搁神医妙手呢。”他微微侧着脸,皮肤白得像是透明一般,的确透着股病弱之态。

这是两人见面以来,宋元浪说出的第一句有感彩的话。

此前的言语交锋中,他始终保持微笑,语气平和,像是个不会生气也不会怨尤的完人。

燕灼华看着他,仍是淡淡地道:“从前宋元澈不放人?”

不等宋元浪回答,她又道:“听说宋元澈小时候也体弱多病,被送到先药王处,一直养到七岁才接回宋家。”

宋元浪不动声色看着燕灼华。

燕灼华继续道:“旁的倒也罢了,却是与先药王的关门弟子黑黑戈及结下了幼时缘分。后来先药王病逝,药王谷干旱荒芜,黑黑戈及便投奔了宋元澈。你既然占着宋元澈弟弟的名义,让黑黑戈及给你调理身体,也不算过分的要求——难道宋元澈竟然不肯么?”

宋元浪没有回答,只是挪开目光,低下头去。

燕灼华又道:“二夫人如此疼爱你,便是出于孝敬父母的心,宋元澈也该主动让黑黑戈及来给你看病才对——难道宋元澈对母亲毫无体恤之心么?”

她右手五指搭上案几,次第落下,发出“哒哒”的敲击声。

声声入耳,震人心神。

“我所知道的宋元澈,可绝不是这样一个不孝不悌之人。”关于宋元澈究竟是怎样的人,她不想去论述;但是表面上,他总是会做出符合“好人”意义的选择。

燕灼华紧紧盯着宋元浪头顶心,逼问道:“是你在说谎,还是宋元澈他一直以来欺世盗名——伪装成了好人模样?”

宋元浪静了数息,无奈笑道:“殿下又想偏了。三哥曾经让黑黑戈及为我看过病,只是这病无药可医。我才说残败之躯,不敢耽误神医妙手。这并不是对三哥的怨尤之语。若说有怨尤…”

他顿了顿,慢慢道:“若说有怨尤,也只是为着造化弄人罢了。”

燕灼华拧着眉头盯着他。

宋元浪轻轻道:“我自幼有心弱心悸之症,大夫原说我活不到成人的。”

这样的先天弱疾,便是药王再世也无法可医。

要如何做,才能换来一颗健康的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