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述脸上表情随意自在,露齿一笑道:“我难得出京一趟,路上还要顺路赏景,走的要慢些,就不好拖累端木家主你们的行程了。”

言下之意,就是不准备结伴而行了。

端木岐也不勉强,笑道:“那便罢了,今天我先行一步,来日方长,咱们京城再见吧。”

言罢,果断的调转马头。

殷述也不和那些官员过分寒暄,只扭头对何鹏道:“端木家的车队也今天上路,管道拥挤,吩咐对我,我们从右边的岔路走吧,我记得前面那石林镇有位有名的石雕师傅,刚好本王去见见,让他顺手给雕枚印章也行。”

因为年纪不大,所以殷述一直没有参与理政,他贪玩胡闹的性子也是众人皆知的。

一众的官员也不觉得怎样。

何鹏打了个手势,队伍就改道而行,朝右侧的一条岔路上行进。

端木家的车队往北,殷述宋楚兮一行往东,两队人马,在城门口会聚,然后分道扬镳,各自高举着旌旗,一路旖旎而行。

天空中烈阳万丈的进光洒下,冬日里萧条一片的旷野上,如是两条游龙,分向了两边各自游离而去。

*

塞上。军中。

宋承泽坐在书案后头翻阅战报,外面他的贴身侍卫就掀开毡门走了进来,“大公子!”

“怎么?是大郓城那边又有动静了?”宋承泽头也不抬的淡淡问道。

这帐子里面的光线昏暗,因为是在夜里,他的发丝披散下来,泼墨一般,那浓烈的色彩越发衬的脸颊的肤色雪白,再有那双唇妖艳,染血了一般,整个人看上去更有种阴柔的叫人不敢直视的瑰丽之美。

那随从微微低垂了眼眸,“端木家的人已经启程进京了,那边倒是一路循规蹈矩,没什么特殊的状况发生,反倒是康王和四小姐那一支队伍,从石林镇兜了一圈出来就走走停停,一直不紧不慢的,倒是专门挑了精致好的地方取道,路程上走的有些乱,一时半刻反而也倒是看不出太明显的迹象这到底是要做什么。”

“做什么?她能做什么?铁定就是冲着我来的了。”宋承泽漫步尽心的冷笑了一声,将手里的一封信函往桌上一扔。

他的身子往后一靠,单手撑了额头靠在睡榻上,唇角挂了一抹明显自嘲的弧度。

“上回的事,她就算怀疑到您了,也就算她再如何的下了狠心了,可那康王的手里,所有人整合起来,充其量也不过就是不到三百人的阵容,他们能翻起什么大的风浪来?”那随从说道。

宋承泽这里人多势众,宋楚兮和殷述那俩毛孩子,如果真的不知天高地厚的找上门来,那也明摆着只能送死的。

“是啊,那个丫头,总不会以卵击石,这么最不量力的。”宋承泽深有同感的叹了口气,“可是现在,我也的确是摸不准这丫头的脉了,她是冲着我来的,这一点毋庸置疑,可是她到底会出什么招呢?就像是你说的,就凭殷述手里的那几百人,她还能翻出个大天去不成?”

宋楚兮那个丫头的心机深沉,而且明摆着宋家那个所谓的宋楚琪就是她自己推出来的替死鬼,现在说她是恼羞成怒不顾生死了?鬼才相信!

那个丫头现在绝对是在筹谋着什么事的,可就凭殷述的那点人,她又能做什么呢?

宋承泽这会儿是百思不解的,想着毫无头绪,心烦意乱之余,眉头就皱的越发紧了。

“大公子,说句不中听的话,既然您和四小姐已经注定了不能共存了,现在何不先下手为强呢?”那随从试着说道。

宋楚兮一个一个将他们三房的所有人都屠戮干净了,这比血仇,是根本就不可能有机会化解的。

不死不休,这是一定的,只是——

宋承泽闻言,便是冷然的一勾唇角,却是沉吟一声道:“殷述出京有多久了?”

“啊?”随从没想到他会突然问起这个,却也还是下意识的脱口回道:“已经一个多月了,不过眼下年关将近,康王是特定会赶在年关之前回京的。”

“那不就得了!”宋承泽冷笑,“他堂堂一个亲王,点齐了阖府上下所有的兵力一路奔袭,直接杀到了南塘。要知道,南塘大郓城里各大世家的事情,朝廷是从来都置身事外,绝对不会随意插手的,就算他出京的时候皇上不知道他的意图,可他但凡是在大郓城里现身了,这个消息,就算他自己不报,当地官府也一定以最快的速度回禀给朝廷知道。他做了这样的事情,明明已经坏了规矩,可是他在南塘滞留了足有一月之久,这其间朝廷皇帝那边却是一语不发,居然都没有降旨传召他回去?你说着是什么意思?”

朝廷八百里加急的奏报,有三四天就能送抵京城,如果皇帝真的恼了殷述的作为,早就该把他叫回去了,可是现在却是纵容他在大郓城里一流就是一个月?这说明了什么?

“您是说皇上故意没有处理此事?他是有意纵容康王殿下在大郓城滞留的?”随从试着估测他的意思。

“明知道康当是和那个丫头一个鼻孔出气的,也明知道康王此行参与了南塘世家之中的家务事,可是朝廷方面却一点表示也没有?这已经不能说是纵容了,或者更确切的说——”宋承泽说着,突然睁开眼,那眼底有幽暗的冷光一闪而逝,“朝廷和咱们的皇帝陛下是支持他那样做的,并且还想鼓励他继续做下去。”

“啊?”那随从大惊失色,心思慌乱的左右想了想,却只觉得难以理解,“这是什么意思?明知道康王和宋四小姐要对您不利,皇上这难道是要支持他们对您下手吗?”

“宋家的兵权,落在谁的手里他都不放心。他一直留着宋家,就是为了制衡端木氏的,但是眼见着端木氏的声势已经不是区区一个宋家能制衡的住的了,现在再留着兵权在宋家人的手里,那就等同于鸡肋,用处不大。朝廷方面如果主动下旨从我手上收回兵权,那是他做皇帝的薄情寡义,可如果是楚兮不懂事,为了泄私愤而强行出手的话,此事就又另当别论了。”宋承泽道。

他的语气很平静,并不见怎么样的愤怒,说着就整理起袍子站起来,走到旁边的窗户前,掀开挡在上面的毡布。

这塞上冬日里的天日森寒,被封强烈,乱风冲进来,将他的发丝整个卷起,映衬着他脸上冰凉的神色,很有些骇人。

这一刻,他那面上表情冷极了。

也不知道是被风吹的还是被他那表情吓到了,那随从心里没来由的打了个寒战。

然后下一刻,宋承泽就又吐了口气道:“宋家已经没什么用处了,是到了要卸磨杀驴的时候了。以前楚兮和端木岐连成一气,朝廷不放心将这部分兵权落到她的手里,毕竟她一个女子,不具备掌握兵权的能力,可是现在她和端木岐之间疑似翻了脸,又倒向了康王。这会儿一旦他们把我拉下马,朝廷再提携了她,也就可以顺理成章的派人来接管这十万私兵了。”

宋楚兮倒向了殷述,那就等于是倒向了朝廷。

这个时候,皇帝选择支持她上位,而且作为一个女子,她要置身朝局之中,肯定是只能听从摆布的。

兵权名义上还是宋家的,但是实际上却要被皇帝派人接管了,皇帝的这个如意算盘,打的也是够响的了。

那随从听的心里一阵一阵的发冷,不可意思道:“那如果真是皇上动了杀心的话,那大公子您——”

皇帝要纵容宋楚兮和殷述来对付他,胳膊扭不过大腿,这件事怎么看都棘手了。

“是啊,眼下我这处境不妙,已然是如履薄冰了,随时随地死了都是白死的。”宋承泽道,他却还是语气平静,不见丝毫的着急和怒意,但是话到一半,却是突然话锋一转,凛冽了语气道:“不过我送陈泽纵横军中多年,也不是吃素的,宋楚兮和殷述?就凭他们两个想要拿下我来,也不是那么容易的。”

皇帝虚伪的很,他会纵容宋楚兮和殷述,是为了坐收渔人之利,但是为了不落人口实,应该也不会明着插手帮忙的。

换而言之,皇帝这是把宋楚兮和殷述当枪使了,那两人如果争气,能帮着拉下宋承泽来,皇帝就能名正言顺的将宋家的兵权接管过去,而如若不然——

最终也只是那两个孩子胡闹而已,他出面苛责一顿,他这个皇帝也依旧是对宋家礼遇有加的好皇帝,横竖他都没什么损失。

宋承泽话是那么说的,但是遇到这么个薄凉的君主,若说他心里不气不怒那是不可能的。

他随手狠狠得将那毡帘放下,似乎震的整个帐篷都跟着抖了一抖。

“那么大公子,我们现在要怎么办?康王再怎么说也是皇子,就算他先对您出手,也就算是错在他那里,一旦您要伤了他——”那随从理清头绪之后,不由的胆战心惊,“随后还是要随随便便一个忤逆叛乱的罪名扣下来的,到时候您也一样是百口莫辩。”

“如果不是因为这样,你以为宋楚兮那丫头为什么会有这个底气来我的十万大军阵前挑衅?你以为那丫头的底气是哪里来的?”宋承泽冷笑,“这一次,皇上做的是真够绝的,只那殷述,也不知道他是真不知道还是装不知道,居然就敢替他挑这个头儿?”

皇帝这一次是的确做的很绝了,他放任了殷述胡闹,一旦殷述和宋楚兮成事,好处都是他的,可万一把宋承泽惹毛了,要拉了殷述垫背——

皇帝是打算牺牲掉这个儿子,从而换取一个名正言顺对宋家下手,剥夺宋家兵权的理由了。

作为父亲,这位皇帝陛下的用心真是何其的薄凉恶毒。

这个时候,若不是因为自身难保,自己也在局中即将被人算计,宋承泽反而是有些同情那位“少不更事”的康王殿下的。

“大公子——”那随从几乎有些站不稳了,“连康王殿下的生死都被抛出来,随之准备作为诱饵了,这一次的局势对我们而言,恐怕是凶险的很啊。”

岂止是凶险,根本就是在劫难逃了!

宋承泽的心里冷笑,他现在所要算计和关心的已经不是怎样才能脱身了,而是——

要让宋楚兮和皇帝那双方各自付出如何惨痛的代价来和他玉石俱焚。

“反正事情已经这样了,我还有什么豁不出去的吗?”沉默片刻,宋承泽道:“宋楚兮和殷述那边的行动继续叫人盯着,随时回禀他们的动向,至于这里么——”

皇帝这样的不仁不义,要拔掉他宋承泽,那么他绝对有办法叫他鸡飞蛋打,两手空空。

宋承泽的脸上,带着一种几乎可以说是玉石俱焚的惨烈的信念。

那随从看在眼里,一则心惊,一则振奋,可他从宋承泽入伍就一直追随左右,主仆的情分深厚,实在不忍的试着提议道:“公子,京城那边您是不是去封信看看,或者还有的周旋的?”

宋承泽脸上表情微微一变,一下子就阴晴不定了起来。

那随从自己也知道不该提起这茬儿,赶紧的就垂下了眼睛。

*

接下来的又足有十来天的时间都是风平浪静,但是此后第八日,宋承泽这边的探子去来报,说是殷述那一行人的队伍里突然失去了他和宋楚兮两个人的踪迹。

宋承泽得了这个消息,心里立刻就生出一种不好的预感,可是左右询问,又将所有的迹象都整合了一遍,居然还是没有得到任何的蛛丝马迹,能够表明这两人到底是去了哪里了。

“只是他们两个人不见了而已,能去哪里?”因为一直没出什么大事,他那随从虽然心里也是着急,但到底也还是要把事情往好处想的。

“就因为不见的是他们两个,我才要着急!”宋承泽怒道,用力的一拳打在桌面上,“其他人都不足为据,但殷述这个皇子的身份还是很有分量的,万一万一——”

宋承泽脑中思绪转的飞快,想着这附近的地形和附近州镇的分布情况,脑中突然梁光一闪,突兀的蹦出一个念头来。

“难道是——”他不由的倒抽一口凉气,但是还不等把后面的话说完,外面一个副将就火急火燎的闯了进来,神色凝重道:“主帅,刚有探子来报,在大营东南方向二十里开外的地方,发现了一队应当属于朝廷编制的军队,正火速朝咱们的营地这边逼近,您这里可有收到朝廷方面的密报?最近有类似调兵的计划吗?”

这塞上十万大军,就是用来抵御南边密林深山中的南蛮部族的,那些南蛮人常年居住在密林深处,熟悉地形,而那片密林之中烟瘴之气很重,朝廷的军队难以抵御,只有常年在这附近活动的宋家军才能抗衡。

这些年来,这一片根本就不会有朝廷的部队增援,一则南蛮人虽然精通邪术,又占据了地形上的优势,不容易将他们彻底剿灭,但这一带生存环境恶劣,他们的人口繁衍也有困难,再有军队压制,要发展壮大起来也不容易,所以久而久之,这一块就成了僵局,就这么耗着了。

“好端端的,现在又非战事需要,怎么会有朝廷的军队赶过来?”宋承泽的那个心腹随从不由的神色一凛,站起来质问道:“可有探查清楚对方的主帅何人,他们有多少人马?”

“那匹人马少说也有三四万,因为是新近刚刚发现的行踪,探子急着回来禀报,所以暂时得到的消息还有限,并不清楚主帅何人。”那副将道,着急的擦了把额上冷汗。

宋承泽倒是不见惊慌,只是拧眉闭目思索了一阵,然后就心里有数道:“如果是三四万人马的话,应该是四十里外的长亭关那里,那个地方原是古战场撤换下来的天险之地,虽然现在南塘已经收归朝廷所有,那个地方内外全在北狄的控制之下,但关卡处也是常年屯了三万精兵以备不时之需的,人手应该是从那里过来的,这是附近离着这里最近的驻军了。”

那副将不明所以,“那他们往这边集结是要做什么?”

但宋承泽那随从却是马上有所顿悟,大惊失色道:“难道是四小姐和康王他们——”

“除了他们,还能有谁?”宋承泽道,唇角弯起一个讽刺的弧度,随后却是不怒反笑,手指敲击着桌面道:“我现在比较纳闷的是,那部分军队是奉了皇帝的命令驻扎在长亭关的,非有皇帝的圣旨不能随意调动,他们是怎么做到的?”

皇帝不可能提前给了殷述调兵的圣旨,这件事,实在诡异的很,也奇怪得很。

宋承泽百思不解,帐篷里的气氛却是一时间冷肃了起来。

“那他们这样过来,难道是冲着咱们的吗?”那副将心急如焚道:“虽然他们人数上不敌咱们,可却不知道用的什么理由。”

一旦是朝廷方面有什么命令下达,他们这边如果轻举妄动的话,很容易就会授人以柄的,但如果对方就是冲着他们来的,他们也总不能乖乖束手就擒吧?

宋承泽这个时候却明显不关注这些,他站起来,转身去取自己的铠甲,“准备吧,先把先锋营调出来,出营五里,设障碍将他们的去路拦下,见个面再说。”

宋楚兮和殷述到底是怎么拿到这部分兵权的?他是真的很想知道,而且就凭借这区区三万人,他们也该知道他们奈何不得他,现在却还是这么大张旗鼓的过来了,这到底是怎么打算的?

横竖已经知道了皇帝打算,宋承泽反而不急了,只觉得这事情分外有趣。

那副将领命,赶紧下去下令准备,不过一炷香的工夫之后,五千先锋营士兵就已经准备停当,一路奔袭出营。

夜色弥漫,北风凛冽,夹着碎雪点点吹来。

四野空旷之下,两队人马于这苍茫天地间针锋对垒起来。

、第016章 假传圣旨,为所欲为

战旗烈烈,北风呼啸。

这塞上的视野开阔,两队人马于猎猎风声之中紧张对峙。

宋承泽穿一身暗金色的铠甲,金属的色泽冷沉又冷硬,质感浑厚,只他妖艳如血的红唇上不合时宜化开的那一点讽刺的笑容和眼前这严峻对垒的气氛极不相融。

对面的宋楚兮被大军拥簇,殷述没有出现,她依旧是一身简便的衣裙打扮,身上裹了厚厚的一件狐裘大氅。

这女子的身量纤瘦,和她身后严阵以待的数万军队本该是显得格格不入的,可是她此时高踞马上时候的模样,那神情倨傲之中又透着凛冽的冷意,那姿态看上去虽然随意,可身后的千军万马真的就完完全全都成了陪衬和摆设,两军阵前,只这凌烈女子的存在才是最亮眼的风景。

狂风大作,卷起漫天的雪花飞扬,她的发丝一样扬起在风中,神色淡泊又冷漠。

宋承泽定定的盯着她看了半晌,最后才不甚在意的一抬手,挥退左右。

他的亲信随从有些戒备的看了眼对面的宋楚兮,这才带着众人后撤到了几丈开外。

宋楚兮这边略一侧目,何鹏马上会意,也指挥大军后撤了一段距离。

两军阵前,就只剩下这兄妹两个面对面的驭马踟蹰。

宋承泽这时候才开了口,凉凉道:“我从来就不敢小瞧了你,但是说到底,最终还是我小瞧了你的,楚兮,你当真是好大的能耐,朝廷在长亭关的驻军你都敢动,我是该赞你这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勇气,还是该叹一声你这不知天高地厚的作为?”

“我是勇气可嘉也罢,是不知死活也好,横竖以大哥你现在的立场,我这是要被奖还是被罚,都用不着大哥你来替我担这干系。”宋楚兮盈盈一笑,突然迎上他的视线,“我的来意你很清楚,你做初一我做十五,上一回你倾尽全力,既然是功败垂成,让我侥幸得了一丝生机,这会儿我会找上门来与你算这笔账,以你大哥你为人的担当,应该不会强词夺理的觉得是我小题大做了吧?”

“应该的!礼尚往来而已!”宋承泽道。

有些事,他承认自己的手段并不光明磊落,可做了就是做了,他倒不是那种只准州官放火,不准百姓点灯的人。

“不过么——”宋承泽说着一顿,随后就又一扬眉道:“在你我之间来算这笔账之前,我比较好奇的是你是怎么做到的?殷述呢?你这一次出行的种种,不都是借了他的势?不过就算他身为皇子,可是朝廷在长亭关的驻军却也不是他随便说动就能动的,你们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宋楚兮会找上门来,这不奇怪,他就是想不通,长亭关的驻军她是怎么弄到手的。

“大哥你也说了,那是朝廷的驻军,我想要调动,有皇帝陛下的圣旨不就成了?”宋楚兮不甚在意的撇撇嘴。

她这话说的随意,就好像是在谈论一件完全无关痛痒的小事一样。

宋承泽的心神一凛,不由的倒抽一口凉气,他看着眼前这少女明艳又坦然的一张面孔,突然就有些哭笑不得了起来,过了一会儿才不可置信的冷笑了一声道:“你们假传圣旨?”

皇帝一向都老奸巨猾,绝对不会在没用任何的契机的前提下轻易下令对他的宋家军动手的,所以宋楚兮和殷述的手里绝对不可能会有圣旨。

宋楚兮抿抿唇,不置可否。

宋承泽自己说着,紧跟着又自顾摇头,肯定道:“这不对!就算是你们假传圣旨,长亭关守军的主帅林恒可是个有着二十多年领兵经验的老油条了。长亭关为天险之地,那里的驻军想要调动,圣旨和兵符缺一不可,他是不会任由你们随便的欺瞒摆布的。”

“林恒又不是傻子,当然不可能就这么轻易的就被欺瞒了过去。”宋楚兮轻描淡写的勾了下唇角,紧跟着脸上笑容就越发深刻了起来道:“因为他不肯就范,所以——我把他杀了。”

“什么?”宋承泽不可置信的低吼一声。

这一刻,看着眼前少女唇角浅淡的笑容,他忽而便会觉得心惊。

他其实是不怀疑宋楚兮这话的真实性的,因为如果不是林恒被杀,她和殷述绝对不可能动的了林恒手下军队,可是打从心底里,他却很难相信宋楚兮会敢于这么做。

林恒是从二品的武将,领武威将军衔,是朝中皇帝亲封的将领,宋楚兮和殷述居然敢直接对他下手?就算暂时他们能瞒得住,将来又要怎么去给皇帝解释?

宋承泽的心中顿时就戒备不已。

宋楚兮只心平气和的看着他,“我没有必要到你的面前来虚张声势啊,林恒的确不好糊弄,他当场就识破了我同康王假传圣旨的把戏,大哥你知道,这罪名,和叛上谋逆都有一拼的,为了我们各自的身家性命,我只能是将他给灭口了。所以现在你不用怀疑了,现在这三万大军,全都以康王马首是瞻,他们全都听话的很。”

“你现在就只图一时的痛快,事后这件事,你到底要如何交代?”宋承泽冷声叱问。

宋楚兮这个丫头,不可小觑,可是她做的这些事情,却又着实叫人哭笑不得。

有时候是狠绝了的,但偏偏不按常理出牌,时而又会叫人觉得她是个不知死活的疯子。

“交代什么?我说了,林恒已经死了,现在这所有人当中,就只有康王的话才能上达天听,回头等这边的事情了结了,要怎么交代,还不是随便听我怎么编排吗?”宋楚兮道。

宋承泽听了这话,唇角忽而忍不住的抽搐了一下,冷声道:“这是多大的事,三万大军之中,你以为就凭你的一句话就能让所有人的人信服吗?”

“他们倒是有人想往上去告状,可是那陈情的折子也得到能送到皇帝陛下御案上头再说,你觉得我会给他们这样的机会吗?”宋楚兮不以为然道,仍是气定神闲,“说白了,这里山高皇帝远,不管发生了什么,有些风声,只要我有手段,它就是想要吹到天京,皇帝陛下的耳朵里也不容易。总而言之一句话,现在万事具备,我就是冲着大哥你来的。也不需要废话了,咱们彼此来透个底,这件事,最好还是快刀斩乱麻的好。”

“所以呢?你想怎么做?也想再假传一道圣旨,再将我也在这里灭口了事?”宋承泽道,说着,就目光嘲讽的越过她去,看了眼她身后那一大片黑压压的人头道:“你手里就只有区区三万人,你真以为只凭这么一点人手就能同我抗衡了?楚兮,你这是太看得起你自己了,还是太不把我看在眼里了?”

“区区三万人怎么了?”宋楚兮道:“就算我只有三千人,这也是朝廷的军队,你倒是给我动一个试试看?”

“这些人未得皇命就私自围困我塞上的驻军,只凭这一点,我就算将他们做居心叵测的叛军全部格杀了——”宋承泽据理力争,也是由心而发的露出一个冰冷的笑容来,“就像你说的,山高皇帝远——”

“可以啊!”宋楚兮没等他说完就率先出言打断。

她低头又抬头,手指压在腰间佩剑上缓缓摩挲着上面图腾。

宋承泽的视线定格在她的指尖上,然后紧跟着下一刻,就听她话锋一转,继而冷厉说道:“那么我就回头杀了康王!”

她的语气本来不重,但是自唇齿间吐出来,却自有那么一种震慑人心的力度。

“你——”宋承泽的一口气顶在了胸口,怒然抬头看向了她的脸。

“我管你有什么理由呢,就算是长亭关的守军叛国和南蛮人有所勾结又怎么样?皇帝如果在你手里损失了一位皇子,他会听你的解释?到时候,只怕就算你说是康王图谋不轨在先,他也是不会听的了。”宋楚兮说道。

她的神情冷淡,眼神里就只透着几分森凉的冷意,这一切的一切都昭示了她这话并不只是说说就算了的。

就算她手上的军队不足以和宋承泽抗衡,也就算宋承泽现在就能止住了她,可她拉了殷述来垫背,不管怎样,宋承泽最后都是难逃一死的。

说白了,她先大费周章的弄了这三万人马来,也不过就是虚张声势,而她真正要做的,不过就是逼迫宋承泽就范而已。

宋承泽的面色铁青,只目光一瞬不瞬的盯着她的脸。

宋楚兮就又勾唇一笑,“反正我是无所谓的,就算同归于尽也好,咱们之间这一次都要做个了结的,而你还有的选,是选个玉石俱焚的死法,还是退一步,咱们再好好聊聊?”

真要说起来,现在的宋承泽也是孤家寡人,既然注定性命不保了,她再威胁?

这似乎已经没什么意义了。

宋承泽却是马上会意,然后他笑了,带了无尽的嘲讽,回头看一眼自己身后的先锋营,“说到底,你还是想要逼我就范,来谋我手里的兵权的。”

“不可以吗?”宋楚兮并不否认,“这部分兵权隶属于宋家,又不是你的私产,既然现在你没办法继续把持了,同为宋家的一份子,我要接手,这也是顺理成章的吧?”

“你凭什么就觉得我该成全你?”宋承泽突然就恼怒了起来,他低沉着嗓音几乎是嘶吼了出来,面目冷酷的盯着眼前的宋楚兮道:“在你一个一个将我三房的人屠戮殆尽的时候,你可从来就没有想过要手下留情,现在却还好意思到我的面前来要兵权?就算我注定了难逃此劫,你又凭什么以为我就会便宜了你?”

“我和你们三方之间,从来都是礼尚往来,这一点你也很清楚,宋亚青和宋楚芳那些人会落败,只能怪他们技不如人。”宋楚兮道,丝毫也不决断心虚,只面不改色的望定了他道:“现在我只要你一句明白话,你真的要和我硬碰硬吗?玉石俱焚的话,你也不见得就是那么痛快的吧?”

依着宋楚兮对三房做的那些事,宋承泽的确是该将她大卸八块来报仇雪恨的,但宋楚兮的话,没有错——

哪怕是这样做了,他的心里也依旧是不痛快,因为最后还有一个人在等着坐收渔人之利,而他,不甘心。

宋楚兮也不和他拐弯抹角,直接就道:“现在想你死的已经不只是我了,你我之间是死一个也好,死一双也罢,总归最得意的还是远在天京,坐在王座上的那人。在这件事上,不止是大哥你不甘心,就是我——我也是不甘心的。不过现在,这个让步,我是不可能做的,大哥你要不要考虑考虑?”

皇帝就在等着他们自家兄妹内耗,但是这个宋楚兮的心肝儿也着实是黑的很。明明她和宋承泽两个人之间都不甘心就这么被人铲除了,她却居然先发制人,要逼着宋承泽来埋单。

宋承泽自己心里对她还恨的牙根痒痒,哪里肯给她去做垫脚石?所以也不说话,只就目光阴冷的盯着她。

宋楚兮于是就又甩了甩手里的马鞭道:“说到底,你我之间就算再怎么样的水火不容,那也只是私怨,如果不是那人背后下黑手,如果不是他的意愿纵容,我能奈你何啊?归根结底,今天不管是我杀了你,还是你杀了我,也就算是我们两败俱伤,我们——也不过是做了别人手里杀人的一把刀而已。”

这个丫头,居然妄想用这样的理由就说服他甘心受死?

宋承泽听了笑话一样的冷嗤一声,“就算做了这把刀,也总好过是做那块被人宰割的肉,楚兮,你聪明我也不傻,你不用在这里拐弯抹角的忽悠我。你不是要我选吗?那么好,我现在就可以答复你,就算你要断我的后路,那我也只能是和你玉石俱焚,想要用我来给你铺路?你想都别想。”

诚然,宋楚兮那种空手套白狼的想法,的确是太过异想天开了一些。

宋承泽会拒绝,她倒是也不觉得失望,只长长的吐出一口气道:“这样说来,我们还是要单兵相接的啊?”

话音未落,她却忽而拔剑出鞘,横剑就压在了宋承泽的颈边。

“主帅!”宋承泽身后的人见状,不由的惊呼,蠢蠢欲动。

宋承泽却是当机立断的一抬手,制止了他们要奔过来的意图,他垂眸看一眼宋楚兮落在他颈边的长剑,也不过冷涩一笑,“且不说你没这个本事要我的命,就算你真能偷袭得手,你以为我死了,这十万宋家军就会心甘情愿的听你调配吗?”

宋承泽征战军中这些年的战功也不是纸糊的,就凭宋楚兮这样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女子,想要和他交手都不够资格,更别提要取他的性命了。

宋楚兮的眉头皱了一下,面色狐疑道:“你确定他们真的都对你忠心耿耿吗?”

再纪律严明的军队,再如何如见不催的一支铁血军队也都是由一群普通的士兵组成的,这个宋楚兮,心狠手辣,根本就是个疯子,以她的手段,自然有办法将那些士兵压服,诱使他们变节,这一点毋庸置疑。

宋承泽自认为不是圣人,做不来能让那么多人不管不顾的陪他受死。

“我死,这里所有的人都要给我陪葬。”宋承泽道,他只屈指一弹,铿然一声脆响,震的宋楚兮虎口一麻,那剑锋就已经从他颈边真震开了。

然后,他就又垂眸下去,不甚在意的低头把玩着手里马鞭,字字清晰道:“最后,你也一样是什么都得不到。”

这塞上之地,本来就是和南蛮人周旋的战场,宋楚兮明白他的意思——

这片土地,在他愿意守的时候,那是战场,而在他死心放弃了之后,军中无帅,群龙无首的情况下,南蛮人想要攻破也实在是没有多大的难度的。

说到底,这宋承泽的个性和宋楚兮之间倒是不妨多让,都是心狠手辣不择手段的。

宋楚兮明白他话中所指,并没有马上接茬,然后他就重新抬眸看过来道:“我知道你千里奔赴这里的本意并非只是为了泄私愤,你是心到底也是太大了,如果最后会是两手空空,你还会心甘情愿的去给他人做嫁衣吗?”

对皇帝而言,这部分军队,能收回来固然是好,但如果尽数折在这里,也一样可以替他消除隐患。

宋楚兮是个有野心的人,她肯冒险前来,肯定就是为着这部分兵权的,她所谋的东西和皇帝可不一样。

“何必呢?”宋楚兮莞尔,看着他身后苍茫一片的原野缓缓的吐出一口气,“这支队伍,掌管于咱们宋家麾下四十多年,大哥你在军中数年,这其中也有许多人对你是有拥戴之功的,现在就为了一己私怨,你就要让他们全部都给你陪葬吗?你说的没错,今天我之所以回来,的确是有冲着这部分兵权的成分在里头,可是说到底,我也不是不可以退而求其次的,只是大哥你,你真的甘心将咱们整个宋氏满门倾覆在这皇权倾轧之下吗?京城里的那人就苦心孤诣的算计着等着看你我的笑话,等着看咱们宋家的下场,你就为了跟我置这一口气?这样亲者痛仇者快的事情,你今天一旦做了,难道你还不知道这其中真正得意和得利的会是谁吗?”

最得意的,自然是皇帝了。

宋家一旦没了军队的支持,那就是空架子一个,宋楚兮和整个宋家以后对朝廷而言就都再构不成任何的威胁了。

并且没有了宋家做同盟,南塘这里,只靠着端木家一家——

恐怕要抗衡朝廷的武力威胁就再也不可能了。

两大世家,必将一一瓦解,整个南塘也会轻易被朝廷收入囊中。

这种情况,这样的所谓大局,本来宋承泽是不甚关心的,可是那个皇帝将他逼迫至此,在他和宋楚兮双方厮杀,两败俱伤之后还要看着你薄凉的君主将整个南塘吞下?

心里憋着的这口气,总归是不痛快的。

“就因为他有所图,我才可以利用。”宋楚兮见他不语,就又继续说道:“你刚也说了,我仗着的就是这一点,如果不是他一心想要你的命,我现在能有什么作为?我必定也是什么都不敢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