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侧妃妹妹素来才思敏捷,聪慧出群,此刻想必已然准备了一堆能脱身说服我的话儿,可惜我却是一句也不想听。”何依顿了顿,手一弯,斟满两杯香茶,勾唇一笑道:“今日我只是要与你做个了断,如此罢了。”

“为…何?”仅仅两个字,却似用尽周身之力。

“不为何。”何依摇头道:“你的存在原本就错了。”

曾经,宋惜晴也说过相似的话…

她说,我也知你没有做错任何事,可惜…你的存在原就错了!

她说,我倒想一见能让他魂牵梦萦的女人是什么模样…

她说,那个人…应该已不再世间了,王爷不论是喜是怒还是再深沉也好,他的眼神总是…哀伤的。

她说,他对侧妃很是特别…

新婚之夜他的绝望忏悔,漫天的桃花下他的哀悼悲鸣,他总是似乎透过林素月再瞧着谁,他问‘你究竟是谁’,他说你可知有人曾在三军将前抚琴一曲,他道你可会弹安魂,他不顾隐患悉心照顾泰儿…

这一刻,仿佛闪电劈来,划开层层迷雾,将始终看不清的真相直摊眼前,仿佛雷霆轰顶,将闭耳不闻的声直灌入耳中震聋发聩,仿佛明鉴直照,要她无所遁形,避无可避,躲无可躲,再不得回避躲藏,再不可自欺欺人!

宋惜晴当日的痴,正是何依今日的怨,只因她们皆对那人情根深种,而那人…

那一刻,林素月只觉三九严寒一头冰水当头淋下,醍醐灌顶全然清醒。

终诀

那一刻,林素月只觉三九严寒一头冰水当头淋下,醍醐灌顶全然清醒。

“我明白了。”

林素月微微一笑,手指轻轻摩挲着搁在面前的紫砂杯,“世子玉雪可爱,王妃这些年辛劳万分,原是我莫家有错在先,王妃要罚也是理所当然,只望莫要…”

“莫要在秋后算账你家人?”何依蹙眉,似乎理所应当,似乎合情合理,可却偏偏觉得有哪里出了…错?

心忽而跳的厉害,何依下意识地对上那双眼睛,妩媚凤眸偏是一派清泠透彻,陌生面容偏是熟稔莫名…

‘何依,你信不信六道轮回,前世今生?’清丽女子挑眉,墨发飞扬,凤眸清泠,风华无双。

‘噗,遥夕,别告诉我你竟信这个!’随意束着发,翘着脚的人闻言却是嗤笑。

‘鬼神之说…’凤遥夕顿了顿,“其实信不信都无妨。”

‘无妨?’

‘我母后曾言纵有鬼神,纵有轮回,来世的自己也绝非今生的我。’

‘说得好。’何依点头,忽而又想到什么,猛地跳了起来扑向她,双手紧扯其领,‘如此说来,若有来生你可会认不出我来?’

‘应该…不会吧。’不会有来生,不过随口一说她倒认真起来,凤遥夕很是无奈。

‘你那么不肯定做什么?!’

‘…’

‘说,认不认得!!’

‘…’

‘呐,我告诉你,你若是有朝一日灵魂出窍,即使附在一只小狗小猫身上我也认得出,这才叫朋友!’

‘…’

‘你那个表情是什么意思,不信我能认出?!’

‘附在一只小狗小猫身上…’抽搐着嘴角,凤遥夕揉了揉额头,难道她该为这个预测欣喜么?

‘我说真的,一定,我一定能认出你来!!’

突然闪过的回忆令何依更是恐慌不安,不会,不会的…

“你…”

何依皱眉,一定不会的,所以试试也无妨,不是么?

手心有些出汗,拿出个瓶来,“这里头是什么,你该清楚。”

接过瓶,林素月拔下盖子轻轻闻了闻,微笑道:“原来是‘黄泉花’。”她兀自沉静在悲哀绝望中,错过了何依一瞬颤动,面如死灰。

黄泉花,幽冥草,相生相克,皆是剧毒,却又是彼此的解药,这世上只有三人知晓,妙手玲珑何依,靖国王子靖池毓,以及…

凤国公主,凤遥夕。

何依只觉一时头晕目眩,竟是站也站不稳了。

她是遥夕,遥夕还活着,真的,活生生的站在自己眼前!

狂喜尚未从眼底泛上,却在下一刻心骤撕裂,痛不欲生,如坠冰窖!

她是遥夕…

她怎么能是遥夕?!

她是遥夕…那么,那么如今自己岂非笑话一场?

怎么办?

自己在她面前做了那么多…那么多阴险歹毒的事,怎么办?

她知晓了曾经的妙手玲珑已然面目全非,又该如何是好?

她…她在这儿,那么泰儿与祁恒逍他们,他们…

曾经与她的美好无暇,过往与他的祸福相依,还有…自个儿那无数阴谋百般诡计,对她的咄咄相逼无耻陷害…一点点蚕食尽所有思绪,徒留一片比绝望更绝望的空白。

自己做了那么多,以为是为了她,为她复仇,为她守护泰儿,就是祁恒逍,也是为她而嫁…可是,转眼前似乎天地变色日月移位,站在面前的人既然她,自己这五年来所做的一切却又为那桩?

为了什么双手染血?

为了什么抛弃往昔原则道义?

为了什么一点一点一滴滴丢了自己的心,爱上了…他?

若她便是凤遥夕,那么自己却又是谁,亲王正妃?妙手玲珑?还是…笑话一场?

思绪纷乱,却是越多思一刻,越多一分绝望!

盼了不知多少回那人能死而复生,有一日便活生生站在自己面前,笑盈盈一如往昔…可今日…往昔美梦成真,却成了自己最大的梦魔!何依忽而明白,上天开了一个最残忍的玩笑,给予了最残酷的恩赐,在最不恰当的时间偏偏令人她重生…她若生,今生今世自便要永堕噩梦之中,再无苏醒之时!

轻轻的从她手中拿过瓷瓶,何依直直对上那对凤眸却又极快的掩了下去,曾经的心灵相通,她又素来聪明过人,自个儿的念头又岂能瞒过她去?

轻轻的将那似带着若有若无兰花清香的玉露,滴在了其中一个杯里晃了晃,接着移到下方似是换了几换,顿了顿,似乎终于下了决定搬搁回案上,勉力扯起唇笑了笑:“侧…妃,选一杯吧。”此番却对上林素月望来的视线,没有半点闪避。

终于,还是走到这里。

林素月觉得心似压着千年山石,沉得似坠无底深渊…

其实,这一生本是多余,死又何妨?

只是,实在不愿死在…何依面前。

也好,何依为了她甘嫁做人妇,替她养育泰儿。为了她,抛却了妙手玲珑,换上了王妃华服。

也罢,她欠何依良多,岂能再夺她所爱添其烦忧,既是一死可了其所忧所惧又何妨不可?她欠泰儿甚多,何忍再要他丧‘母’一回?

望向何依,林素月微微一笑,拿起两个杯子,皆放在跟前晃了晃,不到片刻便拿起一饮而尽。

黄泉花无色却有幽香,入水后虽是越发淡的犹如无物,却如何能瞒得过她?

见状,何依却是开怀一笑,深深再瞧她一眼,端起杯也是一饮而尽。

“泰儿他,最喜欢吃的鱼。”启唇,何依却是悠闲如话家常,“最爱的零嘴是山楂,最喜的颜色是…红色,爱笑,也爱闹…”

“你…”林素月听她絮絮道来,却是浮上不安。

“他还小,不过已然聪明非凡,况且又亲近你,想必以后由你照顾也是欢喜的。”何依顿了顿,凄楚一笑道:“毕竟骨肉之情。”

“何…依?”林素月浑身一震,却见她一点点滑落摊在了地上,鲜红的血一滴滴从唇中溢出。

“何依!!”

急忙伸手将她扶起,慌乱中欲要输内力逼毒,才想起这身体…这身体已是半点内力也无,林素月从未有这一刻这般痛恨失去武功,大声喊道:“来人,快来人!”

“没用的…”外头人早得了自个儿吩咐,怎会进来?何依却是轻轻握住抚着自个儿的手,微笑道:“‘黄泉虽毒,怎及幽冥夺魂’,幽冥草绝无生机,你知道的…遥夕。”

“幽冥草?”林素月此时不及去管她何时认出自己这回事,只急思道,分明是黄泉花,怎成了幽冥草?

莫非…?!

见林素月眸光一闪,何依便知她已猜得就里,道:“你从来比我聪明…咳咳…”血随抑制不住的咳嗽流出,何依却恍然未觉般续道,“我早在沏茶时已然下了幽冥草,那黄泉花本是解药…”

“那黄泉花…”见她华服染血,面色一点点灰白下去,林素月忍不住湿了双眸,“你放到我的杯里了?明知我会瞧出的,傻瓜,大傻瓜…”

“咳咳…我利用泰儿来害你,你怪不怪我?”

林素月沉重地摇了摇头,却听她又问:“我…我方才虽死想试你一试,却也并非全无别的用心,遥夕你…”

“何依,我只有欠你良多,哪有…”

其实,都明白,她将生死之择交与她来决定,若是自己放弃昔日友谊,那么…

其实,彼此间何需言明?

何依知晓凤遥夕定是只觉亏欠,岂有责怪?

林素月也知那黄泉花,乃是何依决绝一试,看自己是否仍是昔日的凤遥夕。

无需清香对天,不需结拜盟誓,凤遥夕与何依,生死与共,祸福相依。

所以,林素月明白何依那最后一试,若你仍为昔日凤遥夕,我亦为昔日何依。

勾唇终于笑的几分开怀,双眸却划过一滴泪珠,“真好,遥夕,今生还能见到你。”

“何依…”

“只是,你为何…不早些出现呢?哪怕…早那么一点…”

言尽,人亡。

那双眸似乎下一刻还会睁开,那唇似乎下一刻还会发出银铃般的笑,可却是永不可能的了…林素月怔怔抱着尚未失去温度的人,遍体生寒!

那时,何依知晓自己的死讯的心情,这一刻才真正明白。

以为什么都做了最好的安排,以为万般都想得周到,唯独却算漏了情义二字!

凤遥夕理智的太久,竟不知至亲离去这悲苦痛极,似有利刃割肉,有刚针刺骨,有文火烧心,痛到极致,泪反是干了。

天下从此便缺一人,再无人带着笑,勾着肩,唤她遥夕,再无处寻那不需防备,无须言明,心灵相通…

天下…再无那一人了。

神魂似飞,浑身冰冷彻骨竟忍不住打起颤来,迷蒙中,被柔软温暖的天鹅羽袍子拢住,抬头对一双上跳动着无限哀伤无限悲凉,却又闪着点点不知名光辉的琥珀眸子…

祁恒逍,不知他来了多久,听了几多,只见他欲从自个儿怀中抱走何依…

‘啪’一声,林素月猛然打开他的手!

林素月乃弱质女流,那一巴掌他的却手立时红了,可见用尽了力道,祁恒逍却不曾出一点儿声。

毫无道理的迁怒,心知肚明,却仍忍不住迁怒,这人与他兄长一般…一般…怒视去,却恍而惊觉那琥珀的眸中的悲凉哀戚竟与自己如斯相同,这天下间或许唯他方能懂得自己,此刻那…唯有失去至亲至爱方有的,腕骨割心般的…痛楚。

【番外】

疫症

靖宁四十一年,时天下六分,丁为前朝遗国,另有祁、韩、靖、凤、渭,其中祁以武闻名,凤善奇门阵法,靖以毒见长,渭以丁为首,韩尚文乃小国。

这一年凤王前往边关巡视,却不知他唯一的嫡女凤遥夕,却因亲访民众身染疫症命悬一线。

“公主,公主…这…呜…”

许是那啼啼之声过于凄凄,帘幔后榻上的雪肌少女眉黛轻蹙,退了血色的唇轻颤了颤,闭着的凤目缓缓睁开。

“哭什么?”

闻言,忍不住痛哭出声的绿衣宫女急忙拭去泪,跪着上前几步道:“奴婢,奴婢没哭,公主您总算醒了,快快把药喝了吧。”

言罢,急忙把一直温在一侧的药端上,小心吹了吹,“公主,来。”

“咳咳…”凤遥夕勉强支起身,乌云般的秀发如瀑披散下来,一双凤眸仿若深潭之水澈亮,虽是病重却仍难掩清灵出尘之姿。

她微微凑上前似要就着碗喝了,却突然一顿,一双凤目掠过锐芒,扫向跪在塌下的侍女。

“颖儿,你跟随我多年,我待你可还算不薄?”

那绿衣宫女闻言一颤,头低地甚低,“公主待颖儿恩重如山。”

“呵,只可惜,咳咳,我这病怕是好不了了,以后也护不了你了。”

“公主,别这么说…”那宫女双手颤地厉害,小心翼翼道:“公主福与天齐,必会安好的。”

“是么?”听了此言,凤遥夕却是笑了笑:“轻声问,既如此,颖儿却为何要谋害与我呢?”

‘砰’!

药碗猛地坠落地上,砸个粉碎!

那宫女伏在地上浑身发抖,止不住泪水道:“奴婢该死!对不起公主可是,姚妃娘娘说公主总归是是…不成了的,奴婢万死无妨,只是奴婢的家人都在娘娘手中,所以…”

“咳咳,你想,咳咳,保住家人?”看着这个昔日侍奉自己多时的婢女似愧疚万分地痛哭流涕,凤遥夕却是神色也不稍变,冷冷道:“也简单。”扫了眼地上碎了的药碗,瓷片中仍残留着泛黑的药汁,“捡起来,喝了。”

“公主?!”宫女颤声似要恳求什么,却在看见那尊贵绝美的人一脸冷凝时,住了口,终于认命一般理了理衣衫,行了个大礼,捡起残片,道:“如此,拜托公主。”

瞧了眼黑色的夺命药汁一咬牙,喝了下去,不过片刻,便倒地而亡。

凤遥夕冷睇了眼,勉强支着身子,凤目移向半开的窗外挂着的鸟架上面立着一只游隼,许是不耐这么多日子的束缚,淡黄的尖爪不耐地拨弄着脚下一条一指宽的锁链。

扯下耳环上的一颗明珠,勉力运气于二指,明珠霎时划空而去,叮一声击断了锁链,那游隼得了自由鸣叫了两声却是不走,反盘旋在窗口,凤遥夕淡淡笑了笑又拔下另一只耳环,咳了咳,使力往窗外树上一击,游隼这才似明白了什么一般,展翅翱翔而去。

头越来越沉,凤遥夕急忙打开藏于枕下的玉瓶倒出颗翠绿的药来匆匆服了,闭目缓缓运气自调,半晌,一道黑影晃过半开的窗落于殿内。

“别靠近。”凤遥夕睁开眼,道:“玉箫你站那儿便可,休要再近。”

“公主,这…”那名换玉箫的黑衣少女约十七八岁的样子瞧凤遥夕的情形,在望了眼殿内倒着的宫女便知不好,“是姚妃?”

“呵,我病成这样她还不放松警惕非要置我于死地才能安心,以前真是小看她了。”

“颖儿背叛了公主?”玉箫惊问,见凤遥夕颔首不由立时怒不可遏,“只因她曾得过瘟疫不易传染才留她下来伺候的,没想到这贱婢竟敢…”

“好了,如今说这些已无甚益处。”凤遥夕打断她,“玉箫,你立时把她偷偷带出去扔在殿外容易被发现的地方,姚妃不愧是靖国的公主。呵,也多亏了她的好药到时必然人人以为颖儿是被我传染了瘟疫死的。届时,你再命王御医说我这回得的疫症非比以往厉害非常,便是以往得过的人理得近了也不保险,看来是必死无疑了,再四处散播谣言说近了凤临宫三丈的人也有性命之忧。”

玉箫闻言扑哧一笑:“如此一来,姚妃担心自己都来不及。”前些日子唯恐公主不死没少在外头转悠,只怕与颖儿也有过接触,“再听说公主必死,也定安了心,只是…”担忧万分地望向脸色苍白病势不轻的主子,“公主这边岂能无人照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