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得。”蒋佑临说道,“两个孩子呢?”

“在大爷那里呢。”秦玉珠说道,“大爷过了十五就要去山西走马上任了。”

“嗯。”蒋佑临看了一眼带回来的爱妾,也没有多说别的。

“你家里都有些什么人啊?跟着三爷这么远,自家爹娘惦不惦记?”

“妾身家里是三爷治下普通商户,既是跟了三爷漫说是进京,就算是刀山火海也要跟的…”那女子有些疑惑,三爷信誓旦旦的说早不把家里的三奶奶放在眼里,纳她之事来龙去脉都懒得告诉她,只是写信告诉了家中父母,如今看这三奶奶,竟像是对她的来历一清二楚一般。

“她本姓修,你叫她修姨娘就好了,她家里是开粮行的,嫡出的次女,回头带着她见了太太,你喝了她的茶,她才算是进门了。”

“三爷真是心急,只是这两天太太忙年忙得累了,连看我们在跟前立规矩都烦,我若是此时把修姨娘带过去,怕是要更碍她的眼。”秦玉珠轻轻一句就把蒋佑临的话给顶了回去,哼,蒋佑临在外面纳了妾却没告诉她又如何,她光儿子就有两个,明媒正娶的正经原配,妾生的庶子就是妾生的庶子,这点见识也没有。

“我老爷说让我洗漱更衣完毕立刻就去见他。”蒋佑临站了起来,在外面他是爷,回到这个家就像是穿回那双夹脚的鞋一样,让他不自在。

“瞧我,拉着你聊天倒忘了正事了,误了三爷的事可怎么好?”秦玉珠站了起来。

略一挥手,一个穿着藏青比甲头发梳得光光的婆子,带了三、四丫头捧着沐盆、巾帕、皂盒等物进了屋。

蒋佑临坐在榻上不动,秦玉珠亲自替他去了头冠,围了巾帕,服侍他洗脸,看得修姨娘目瞪口呆,她原本以为蒋佑临这一身的气派是在外行官威,却不想在家中还要更严谨一些,旁人口中传扬的母老虎秦玉珠伺候起自己的男人来竟然是极为顺溜自然的,好像未曾夫妻分离经年一般。

这边洗漱完毕,又有下人捧了两三套的新衣、新鞋进来,蒋佑临手指轻轻一点指了竹青的那套。

“大过年的,三爷还是穿得喜庆些为好。”秦玉珠笑道,亲自指了大红缂丝暗八仙的对襟褂子。

“里面穿这么艳,外面穿什么?”

“头年听说三爷要回来,我特意找人给三爷做了件青缎面的猞猁皮斗篷。”她一挥手,就有人捧出斗篷来,修姨娘偷眼一瞧,正面是青缎面滚三寸出风毛边的斗篷,这斗篷翻过来毛冲外也是极精美的,看来是两面穿的了。

蒋佑临看了眼秦玉珠,从鼻子里嗯了一声,还是应了她,他跟秦玉珠夫妻多年,自是知道她的为人,秦玉珠这人最爱面子,大面儿上绝不出错,背着人怎么样不说,到了外面一定要里子面子都要十足,他本想给秦玉珠一个下马威,可体面的见父亲要比斗气要强得多,也只得依了她的安排,换了衣裳出了门。

秦玉珠送他一直到门口,这才回屋继续跟修姨娘说话,修姨娘自蒋佑临走了,就站也不是坐也不是,站着吧,她一路走来腿早已经肿得不像样子,勉强站立也是东倒西歪,不站实在不合规矩。

“你坐吧,我看你的腿似是肿了。”秦玉珠说道,她弯下腰撩开修姨娘的裙子,一捏修姨娘的腿,“确实是肿了。”

这倒让修姨娘不知该如何应对,她本是商户之女,因美貌嫁与蒋佑临为妾,本就不懂官家规矩,那些随着蒋佑临的姨娘、通房一个个的光等着看她的笑话,无有一个指点她的,只说蒋家是大家气派,规矩极多,三奶奶是个严厉的,倒把她吓得不行。

她抬头看那些站在一边敛眉摒气大气都不敢多喘的姨娘们,这才看出了一些门道,在外面花枝招展的这几个人,回了蒋家都穿上了暗色,大过年的最艳的那个穿的也是葱绿,头上身上的首饰不知道什么时候早收得只剩下两三样不起眼的了,她摸摸自己手腕子上沉甸甸的金镯子,心知自己又上了这些人的当了。

秦玉珠瞄了她的肚子一眼,她的那些首饰她倒是没看在眼里,谁都知道外任豪富,三爷往家里捎的银子不多,可不是全在这些人的手里吗?这位修姨奶奶倒是个老实的,那几个小骚蹄子…装穷也没用,该吐出来的早晚得吐出来。

闵四娘在自己屋里慢慢的拨琴,她不是在弹,只是在拨,蒋吕氏不会放过蒋佑明,她有何计谋…连蒋至先都对她退避,宁可将长子远远的送出去…这对夫妻貌合神离,蒋至先也不是不能下狠手的人…

可一是蒋吕氏生育的子女众多,蒋至先要顾蒋佑明,却也得顾着蒋吕氏生的三儿一女;二嘛怕是她手里有蒋至先的把柄,那把柄会是在哪儿呢?

闵四娘思来想去没个成算,她做孤魂野鬼时虽有来去,蒋吕氏却未露出什么破绽来,蒋吕氏身边丫头众多,就算是睡觉身边也有两个值夜的丫头盯着,以她的性子定是不会信旁人,她能把自己最紧关结要的东西藏在哪儿呢?蒋吕氏生性多疑…必定是她能时时看见的…

她正这么想着,蒋佑方回来了,雪貂皮的风帽上染了无数的雪,闵四娘略一抬头,这才看见外面早已经是银妆素裹。

“外面风雪可是极大?”她站起来帮蒋佑方更衣。

“我们父子正在围炉吃锅子,忽然就下起大雪来了,父亲倒是有雅兴,让半开了窗户一边赏雪一边吃。”

“说起来我还没见过三爷呢。”

“我三哥你一见就能认出来,他长得最像老爷,就是胖些,真亏得三嫂会打扮他,原先冬天的大毛衣裳穿到他身上,倒像是熊瞎子似的,今年回来时穿的青缎子猞猁皮斗篷倒显得他富态。”

“让你去跟着一起吃锅子,跟兄长们学些仕途经济学问,你倒学了怎么穿衣裳。”闵四娘笑道,“大哥如何?”

“大哥倒是不说,有说有笑的,外放是好事,他在外面呆几年回来了,怕是能入阁。”

闵四娘笑了笑,这明明是避风头,倒让蒋佑方看出蒋至先的另一层意思了,这招以退为进蒋至先用得妙极。

“倒是二哥,变着法儿的问面圣有何学问,我倒笑他平日上朝也不是没面过圣,没在御前奏对过,这个时候竟然怕了。”

“终是不同的。”私下由父亲引荐着面圣,里外里就是父子二人加上皇上,与朝会相见是极不同的。

“倒是那百合糕真不错,我今儿试着扔进锅子里煮,居然很好吃。”

这百合糕在蒋家倒真的是极合上上下下的胃口,闵四娘替蒋佑方换了家常的衣裳,又让丫头上了普洱茶,“你吃了锅子,喝点普洱去去油腻。”

“吃罢了饭父亲带着我们兄弟谈天,已经喝了两壶茶了,可不想喝了。”蒋佑方挥了挥手。

“都说什么了?六爷讲给我听让我长长见识。”

“倒也没说什么,就是三哥说了些地方上的风物,孝敬了父亲一块极品的田黄石,我们兄弟一人一块品相差些的。”蒋佑方说罢摸了出来,“你拿去玩吧。”

“这东西是爷们用的,我拿来做什么。”闵四娘接了过来,“我替六爷收着就是了。”

许是那一顿饭吃的,也许是蒋吕氏真的消了气,初四那天蒋家又一团和气了,蒋吕氏没请外面的戏班子,只是让家里的戏班子穿了平常的衣裳清唱,主子们想听哪一段就让这些戏子唱那一段,一家子坐在一起围炉,倒也是其乐融融。

她一手拉着蒋纯文一手拉着蒋纯武,满眼的舍不得,唉声叹气个不停,“老大家的啊,你把这两个孩子给我留下吧…”

林慈恩本来站在她身后布菜,听她这话手一抖,正在夹的菜差点掉到桌子上,不由得抬头看了蒋至先一眼。

蒋至先闭目听着小戏子清唱,正听到“眼见他起高楼,眼见他宴宾客,眼见他楼塌了…”就听见蒋吕氏的话了,睁开眼看了蒋吕氏一眼,“那两个小的正是难管教的时候,没有他们老子镇着,长歪了可怎么办?”

蒋吕氏摸摸蒋纯文的头发,“老爷说得是,是我想得少。”她又看了眼林慈恩,“老大媳妇啊,你也回去跟她们一块儿吃吧,这个年过的你也辛苦了。”

“是。”林慈恩福了一福,回到媳妇们坐的那张桌,心里面颇有些忐忑,她也是经过事儿的,当年陈家要倒了的时候,太太对陈雨霖也是这般吁寒问暖,倒比对姑奶奶还要精心,她也曾暗地里嫉妒过,却不曾想太太翻脸无情…陈雨霖死得凄惨,太太对自己的亲生孙子孙女都无有怜意,何况不是亲生却占了蒋家长子嫡孙名份的纯文…

林慈恩越想越怕,坐在那里食不知味却又不得不强颜欢笑。

正月初五那一日,蒋至先早早的起来换了官服,刚一出屋就看见次子蒋佑昌站在门口侯着他,出人意料的是蒋佑明也在。

“让儿子送送老爷。”

“嗯。”蒋至先略点了一下头,父子三人各乘一顶官轿入宫,却不是往走午门,而是绕了个圈就往通天观而去了,蒋佑昌心中称奇却不敢多言,料想此刻圣上定是在通天观。

到了那道观却不走正门,走了侧门,刚到侧门的门前就停了轿,蒋至先下了轿,转身对蒋佑明略一点首:“你先回去吧。”

“是。”蒋佑明施了一礼,转身就上了轿。

蒋佑昌扶着蒋佑明往道观里面走,一路之上遇见的道士对这父子竟像是视而不见一般,都不言不视也不施礼。

“十五之前这观里的道士都是不说话、不喝水、不吃饭食,只喝露水辟谷修行。”蒋至先小声对蒋佑昌说道,蒋佑昌心道十五日不吃不喝?这些道士竟然真有神通?

往常蒋佑昌也曾到过通天观,却只如同普通百姓般只去过前殿通天殿,如今蒋至先却带他往大殿小凌霄殿而来。

只见那小凌霄殿共九九八十一级台阶,九重楼宇,左右各有东西配殿,红墙金琉璃瓦,太阳光一晃五彩斑斓耀人的双目,这殿宇虽好,却是未完工的,地上还有金砖未曾铺完,却不见工匠。

那通天观的观主身穿法衣,头戴法帽躬身对身穿明黄道袍的圣上在背些什么,两人背对着蒋至先父子,说话的声音又极小,怎么样也听不清,那个曾经到过他家的道士涤尘头插荆木钗,手戴拂尘站在两人身旁,面对着蒋家父子,只是淡淡一笑并不通报。

蒋佑昌正在疑惑,这边蒋至先已经跪了下来,也是不言不语,蒋佑昌赶紧一撩衣服也跟着跪倒。

直到前面的两个人讲完了话,天昭帝转过头来,这才是刚发现蒋家父子一般,“原来爱卿早已经到了,朕还在想爱卿今年来晚了。”

“臣恭请陛下圣安。”蒋至先把头磕得当当直响。

“起来吧。”天昭帝一挥手,蒋佑昌先起来扶起了蒋至先,天昭帝看了一眼他,“怎么,今年带来的是你家老二?”

“臣的长子前阵子生了病,正在用药,臣怕误了圣上的事,特意带了老二过来。”

“嗯,你倒是个想得周全的,他就是来了,朕怕也是要赶他走的。”天昭帝说道,“如此忤逆背伦之子,怎敢腆居这神仙洞府?”

“是。”蒋至先额头微微冒汗,蒋佑明的事果然瞒不过天昭帝,他却看起来只知炼丹不问世事,可这京里京外的大小事情,竟没有圣上不知道的。

“你叫蒋佑昌?”天昭帝看了眼蒋佑昌,只见他长得身长玉立,五官端正,看起来是个颇有官威的,难得的是在自己面前不卑不亢,不愧是首辅之子。

“臣蒋佑昌…”蒋佑昌刚想跪倒自报官名,就被天昭帝拦住了。

“你看看我这小凌霄殿还有多久能完工?”

蒋佑昌看了眼那殿宇,“三年之内。”

“哼,那些酸腐文人,怕是三十年内都不会让这宫殿完工!他们不让国库拨银子,你父亲是个忠的,筹捐银子替朕修,他们倒骂你父卖官鬻爵,他们都是正经的两榜进士出身,可有一个是有用之臣?”

“陛下修此宝殿也是为天下百姓祈福,那些酸腐文人不过是沽名钓誉罢了,依臣之见谁多说,就重打二十大板,全了他们的心思。”

蒋至先暗自一惊,蒋佑昌此言实在是大胆…

天昭帝看了他一会儿,哈哈大笑,“嗯,你这个儿子是个好的。”

“为臣教子无方…”

“你教子很有方啊。”天昭帝道,“这儿子嘛,太拘泥长幼未免太过误事了。”

“是。”蒋至先知道圣上这是在暗示太子与三皇子之争,可惜朝中所谓清流势力极大,又有太后暗中帮扶太子,实在是难为。

“这外面风大,咱们屋里说。”天昭帝带着他们父子往前走去,走了许久终于到了一处精舍,蒋佑昌这才注意到,就算是天昭帝,在通天观里也是安步当车的。

只见一个小僮端了两瓶药出来,旁边又有一个小僮端了两杯清水…

“这是今年他们新炼制出来的九转还阳丹,爱卿你先替朕享用了罢。”

“谢陛下赏。”蒋至先跪地接了那药,倒进自己嘴里,用清水冲服,“臣觉得回味甘甜入口既化,食完之后一股热气直通四肢百骸…”蒋至先闭上了眼,似是还在琢磨此药,“臣此时觉得精神百倍…”

“嗯。”天昭帝点了点头,又指了另一瓶药,“这药是涤尘炼的,名叫八宝琉璃丹,蒋佑昌你来试试。”

蒋佑昌这才明白,初五面圣除了引荐他之外,竟是亲自替圣上试药!古来道士炼丹说是延年益寿,却不知有多少君王中了丹毒死得凄惨,父亲贵为首辅竟是替圣上试药的…

他硬着头皮接了那药,只见那瓶中只有一颗透明的丸子,只面斑斑点点不知是什么东西,他眉头一皱,吞了下去,也喝了那水,那水却不是看起来的清水,而是有一股说不出来的滋味。

他吃了药后学着父亲的样子闭目,“此药初食之甚苦,慢慢转甘,正是先苦后甜,食过之后只觉精神一震,提神醒脑…”

“嗯。”天昭帝又点了头,“这药你们父子带回去,一个月后再来见我。”

“是。”

33、妾室心事

闵四娘展开银玲送上来的书册,看见里面夹的一张纸条,一看里面的内容就笑了,蒋家父子终究是自做孽不可活,蒋吕氏处心疾虑无非也是为了让蒋佑昌顶了蒋佑明的位置,成为天昭帝心里面蒋家的继承人,可是这试药——哪里是什么好事,这都是利令智昏,富贵迷人眼啊。

破五那天许是蒋吕氏听说了蒋佑昌在圣上那里得了个“满堂彩”,高高兴兴的请了长兴班来唱戏,唱的就是连升三级,明面上讲的是为了贺蒋佑明升迁,明眼人都看出大房和蒋吕氏之间诡异得不行。

林慈恩直接就没去蒋吕氏身边立规矩,而是把位置让给了朱么娘,在弟妹们的桌子上坐着嗑着瓜子,眼睛里冷得像是一汪水似的。

秦玉珠似是没看见她的异样似的,拿牙签扎了块淹渍海棠果给林慈恩,“大嫂这次可是发达了,大哥连升三级,在外任上历练几年,回京必有重用。”

“借弟妹的吉言了。”林慈恩眼睛一扫,看见秦玉珠袖子“不经意”向上一滑,露出手腕子上从没见过的约有两指宽的赤金嵌红蓝宝石镯子,却似是未曾看见一般,“三弟这次听说也是要升一级,弟妹也是个有福的。”

“不过是六品升五品,熬油似地熬吧。”秦玉珠说道。

“大哥和大嫂要什么时候走?”薛静安说道,她也看见了秦玉珠的镯子,可是林慈恩都不说什么,她又能说什么,凑在一起说夸富说首饰那是商贾之家的妇人所为,秦玉珠也不差这么个镯子,无非是显摆蒋三爷回京之后,给了她东西,在外虽有新欢,并未忘她这个旧爱。

“怎么样也要十五衙门里开了印,二月二龙抬头能走就不错。”

“大哥屋里的邵姨娘月份不小了吧?”闵四娘说道。

“是不小了,我们俩个商量了,让邵姨娘在家里待产,待孩子长到两三岁能行远路了,再跟着我们走。”林慈恩说道,这一去也不知道是家里艰险还是外面艰险,他们夫妻还有两个嫡子要顾,说不得就要把邵姨娘留下了,万一——也好留一线生机。

“这也是没法子的事。”秦玉珠说道,“三爷也带回来一个大肚子的,这一两日太太身子不好,就没敢领出来给她看。”

“我倒听说是个乖巧的美人儿。”朱么娘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了,那边主位上的蒋吕氏,正拉上蒋姝的手讲戏呢。

“二嫂怎么不在太太那边伺候?”闵四娘说道。

“太太逗姝丫头玩呢,让我过来跟你们一起喝茶看戏。”朱么娘说道,蒋吕氏面上看不是个难伺候的,对媳妇们立规矩也非十分严苛,逢年过节的经常是放媳妇们玩,可谁若真觉得她是个慈爱宽厚的,那就是真傻了。

“司马姨娘的肚子也不小了吧?”秦玉珠今天有点哪壶不开提哪壶的意思。

“大夫说五月里生,现在肚子显怀了。”朱么娘也是轻描淡写,“我如今是时时盯着她进补,她做姑娘的时候太瘦了,怕孩子生出来身子不好。”

闵四娘笑了,是怕孩子小了太“好生”了吧,“二嫂果然是个想得周到的。”说起来有趣,这一桌子上坐的奶奶,有三个提起来屋里都要添丁,生孩子的却不是她们。

只听主位那里婆子大喊一声——“赏!”原是蒋吕氏看到兴起,戏还没演完就叫赏了。

闵四娘回想着字条上的内容,圣上如今厌蒋佑明而喜蒋佑昌,怕里面有许多蒋吕氏的“手帕交”庞贵妃的功劳,庞家原是吕家的远房表亲,因父早亡投奔到了吕家,吕氏的父亲见庞贵妃小小年纪就生得美貌异常,天生的风流韵致,就留了心眼,特意请名师调教,十四岁就送进宫中,果然得了天昭帝的喜欢,一宠就是二十年,如今虽名份上是贵妃,宫里人都知道她这个贵妃倒比无子的皇后还要体面十倍,皇后虽占了个皇后的名份,因为无错不能被废,内宫的凤印却早已经落到了庞贵妃的手里。

庞家无甚根底,仅有的几个侄子都是不学无术的,多少年来在外面靠得还是吕家,蒋吕氏是吕家嫁得最好的,她们“姐妹”互为表里,自然亲蜜得很。

如今蒋吕氏真的是春风得意——闵四娘偷眼看皮笑肉不笑的林慈恩,心里想着是要推谁一把——

修姨娘摸着自己的肚子,看着窗外的那片天,这京城里样样都好,处处入目皆是富贵大家气象,可这天怎么就这么小呢,屋宇一片一片的,放眼望去处处都有一双眼睛,倒没有在地方时自在。

“姨娘,听说后花园戏台在唱戏呢,唱得可热闹了,姨娘怎么不去看?”一路上跟着她的丫头绒花儿眼睛放光似地说道。

“又没人要咱们去。”妾身未明——她虽是商贾之家的女儿,却也是懂些规矩的,她没拜见过太太,没给三奶奶敬过茶,就算她怀着蒋家的骨肉,也不算是进门。

“三奶奶倒是个好的,不似咱们在地方上见过的那些太太、奶奶,不把姨娘当人看。”

修姨娘笑笑,这姨娘啊,也是分三六九等的,那些不被当人看的,十个有八个是婢妾,本来就是梅香拜把子都是奴才,能有谁把她们放在眼里,她这样的却是好人家里出来的贵妾,也难怪秦玉珠要卡一卡她,给她一个下马威。

“绒花儿啊,把我的箱子开开,咱们得送礼。”她也算是看出来了,三奶奶与三爷面合心不合,虽说是久别胜新婚婚,三爷也不过在她屋里歇了一夜,后来都是在别人的屋里睡的,这事儿瞒不了人,三爷这些年在外任上攒下来的银子,怕是落在三奶奶手里的还不如她这个后来的妾多呢。

修姨娘挑挑捡捡的拿了几样东西出来,她是商贾之女,最懂熙熙嚷嚷皆为利往的道理,三爷越是面上瞧不上三奶奶,她越要给三奶奶脸,她现在还没进门,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啊。

她这边挑捡着东西呢,就听见院子里一起骚动之后又静了下来,她悄悄推开窗望出去,只见几个锦衣华服前护后拥的美貌少妇,说说笑笑的过了月亮门,往正院而去,看见有一人往她这边看过来,她赶紧把窗户合上。

心里扑通扑通地直跳,她看见什么了——她——那么重的一团黑气…

“我院子里的这株红梅啊,今年开得最早,昨日晚上下雪我还怕雪冻了它,没想到天亮一看,开得更颜了不说,雪压红梅别有一番的韵致。”秦玉珠指着院子里的红梅树说道,这是一株老梅,虬枝龙骨,红梅耀目,近闻又有香气袭人,又恰逢薄雪,更衬得这梅花娇艳动人。

“三弟妹真的好会藏,在府里这些年了,我竟不知道你院子里藏着这么棵好梅树。”朱么娘笑道。

“这倒不是我会藏,只是这梅有些年月了,据说翻盖这院子的时候就在,老爷说不让动就留到了现在,年年只长叶不开花也不结果,我刚嫁过来的时候倒是精心照管了两年,可见它就是不开花,没了法子就放着不管了,谁知道今年竟开花了。”

“梅花盛开是件好事,咱们府里啊今年是个好年景,只是三嫂为何不报与太太知道?”闵四娘瞧着这梅花笑道。

“喜欢梅花的是老爷,太太——最烦见梅花。”秦玉珠说道。

“可不是,太太不知道为什么就是不喜梅花,当初——那个贱人在的时候,我带着她去见太太,她身上那些沾梅的,通通得换掉,我后来嫌麻烦,她本来也是上不得台面的,就再没带她去过。”朱么娘说道。

闵四娘点了点头,梅花——这里面有什么缘故?

她在这里想着梅花的事,却不知道有一人躲在月亮门后面正偷看她,“小绒花,去打听打听,那个穿雀金裘的奶奶是哪一位。”

“是。”

邵姨娘在自己的屋子里哭得眼睛肿得核桃似的,她也知道自己如今肚子老大,不能跟着跋山涉水,可大爷问都不问就把她一个人扔在这边,全然不顾她的死活,也实在让她伤心。

大爷和大奶奶是夫妻一体,她这个妾室倒是个尴尬人了,她抱着肚子,越想越是伤心难过。

正这时候屋外有人轻咳一声,邵姨娘抬眼一看,进来的不是蒋佑明,而是大奶奶。

“唉,你二月里就要临盆了,哭什么…”林慈恩免了她的礼,坐到了床边拉着她的手,“我知道你想跟着我们走,可这一路上车马劳顿的,你若是在那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所在生了可如何是好?”

“妾在家里时听说,有妇人在破庙里产子的,妾跟着大爷和大奶奶走,走到哪里孩子就生在哪里,若是孩子不成了,也是他的命不好。”

“糊涂!”林慈恩斥道,“我跟你家大爷这次是怎么走的你又不是不知,我们带着两个哥儿走,你在府里,只要两个哥儿在,谁会害你?”

邵姨娘张了张嘴,这回大爷和大奶奶走说是两三年就回,谁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到时候她姨娘守着这院子,算是怎么回事?真真给跟休弃了没什么两样,她现在正是韶华,过个十年八年的大爷回来了,她人老珠黄了,就算是守着一个儿子又有什么用处。

“妾要跟着走。”

“你这人怎么这么不听话呢,我们到了那边,过个一两年安稳下来了,自会派人来接你。”

邵姨娘咬咬嘴唇,不说话了。

“唉,你这么倔我也劝不了你,晚上大爷回来让他跟你说吧…”说到底还是没听见蒋佑明说让她留下,邵姨娘不肯死心,林慈恩原本对邵姨娘还要妒意,回想起蒋佑明想也不想的说邵姨娘留下,也是替邵姨娘叹息。

林慈恩这边刚走,邵姨娘只觉得肚子里的孩子踢了她一脚,心里更是没个着落,原来她有心事还能对司马静说一说,如今——

她咬了咬牙,“来人,替我更衣,我要出去走走。”

34、蝉、螳螂、黄雀

正月十五夜宴之上,所有人瞧着秦玉珠身后跟着的那个开了脸的大肚子小媳妇心里都有谱了,这是从妾身未明过了明路了,这个不知道来路的女人还挺精的嘛,知道要讨好秦玉珠。却不知修姨娘此刻心中忐忑,如十五个水桶打水般七上八下,生怕自己露了行迹,她也不是傻的,自打知道了六奶奶的秘密就提心吊胆,六奶奶想要灭掉她这个小小的姨娘,跟搌碎一只蚂蚁一般。

蒋吕氏今日满脸的喜色,瞧见谁都是笑,对孙儿孙女们也是分外的慈和,看见秦玉珠带了个眼生的大肚子小媳妇来了,立刻就笑了,“三奶奶,您领的这个小媳妇是谁家的啊?”

秦玉珠福了一福,“这么俊的小媳妇,自然是咱们家的,这是三爷在外面纳的妾,今日特意领来给太太瞧瞧。”

蒋吕氏拉了修姨娘的手上下打量,一见果然是个模样齐整的,虽因有孕脸略有些肿,仍能看出是十足的美人胚子,“嗯,确实是个好的,老三家的,你有福气。”她的眼神特意在修姨娘的肚子上停留了一下,“家是哪里的啊?家里还有些什么人啊?”

修姨娘都一一的答了,蒋吕氏听她声音清脆,应对得体,点了一下头,“嗯,是个不错的,今年啊咱们家里真的是人丁兴旺…”她瞧了一眼张月娘,“老五家的。”

“是。”张月娘向前走了一步,心里面带着十分的小心。

“你进门几年了?”

“回太太的话三年了…”

“嗯,这日子过得真快,我瞧见你啊还觉得像是你刚进门的那年呢。”蒋吕氏说完就把张月娘晾在一边了,转头又跟薛静安说话,“老四家的啊,你给我调的玫瑰露好喝得紧,多亏你有心了。”

“那不过是媳妇自己调着玩的,太太若是喜欢媳妇明儿个就再送两瓶给太太。”薛静安说道。

闵四娘轻轻扯了扯站在那里不知道怎么办好的张月娘,“四嫂子原有好的玫瑰露?我也要厚着脸皮向四嫂子讨些了。”

薛静安笑了,“你这馋嘴猫,拢共就只有四瓶,太太先前拿了一瓶,明个儿再给太太送两瓶,我那里还有拆了封的大半瓶,你要是不嫌弃就是你的了。”

“这可是说好了的,四嫂你不许反悔。”闵四娘这么一打岔众人都笑了,也就忘了张月娘的尴尬。

说起来谁都知道蒋吕氏是什么意思,张月娘进门的时日也不短了,就是未曾开怀,蒋吕氏做为嫡母对这事儿还是有看法的。

修姨娘别过脸,就是不看闵四娘,这倒让秦玉珠起了疑心,“你怎么了?都不拿正眼瞧人,出来了就要大大方方的,不要丢我的人。”

“妾身肚子不舒服。”修姨娘低着头说道。

“那你就先走吧。”秦玉珠站了起来,“太太,修姨娘肚子不舒服,您看…”

“那就让她回去歇着吧。”蒋吕氏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