胖和尚打了个哈欠,揉眼哼哼:“一入佛门断六根,管他晋国楚国,前尘往事莫要记得咯…”接着他又敲起木鱼来,敲着敲着又睡着了,还打起了呼噜。

“起来!”孟棋楠恼他说话拐弯抹角,便用手拧了他一把,疼得胖和尚登时跳脚。

“干嘛!”他凶神恶煞,眼睛瞪得有铜铃那么大,捂住膀子大吼,“臭娘们儿不想活了是不是?!”

孟棋楠向来吃软不吃硬,也把脖子一挺上前一步,气势咄咄逼人:“好好说话,到底有没有晋国来的僧人?”

胖和尚恨道:“老子就不说,你能把老子怎么样!”

孟棋楠也不废话,闪电般出手捏住胖和尚的腕子往外一撇,然后翻到他身后踢倒他,用膝盖顶住他后颈。

“再问你一次,这儿还有什么人?”

别看胖和尚个头大,却被她压得动弹不得,他一张脸都涨成了猪肝色,愤怒道:“没有你说的人!放开老子,臭婆娘!”

啪。孟棋楠扬手给他一个耳光:“嘴巴放干净点,我要听实话。”

胖和尚羞愤难当:“没有就是没有!老子今天栽在你这娘们儿手上算倒霉,要杀要剐悉听尊便,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没…有?”孟棋楠一怔,不觉松开了手。

怎么会没有?苏扶桑都来过这里,那个人肯定在这里!

胖和尚趁机爬起来,正欲还手报复,但见孟棋楠魂不守舍的难过样子,顿时又下不去手了。他收回举起的胳膊,不甘心地摸摸光头,恨道:“好男不跟女斗,老子是出家人不能杀生,换做以前,老子一刀劈了你,哼…”

孟棋楠眼眶一下红了,一直喃喃自语:“没有是什么意思?为什么没有…”

是已经不在人世了吗?

胖和尚吹胡子瞪眼:“谁稀罕来这个破庙,除了老子这种半路出家的,就还剩个无处可去的年轻和尚,听说他以前本是白马寺主持法师座下的大弟子,后来因犯戒被逐出佛门…喏,回来了。”

柴扉咯吱,穿着灰袍的僧人背着一担柴进门,在墙角放下擦了把汗。

“你知道这里有个…”孟棋楠朝他走过去,话还没问完却看清了他的容貌,登时一怔,“是你?”

这不就是被她害得破了色戒的高僧寂灭?

寂灭见她也是一愣,眼中眸光流转,但他只是转过头去整理柴禾,淡淡道:“施主有何贵干?”

话中似乎含着一股哀怨。

孟棋楠有些愧疚,绞着衣袖难为情道歉:“原来你到这里来了…对不住,我不知道会把你害成这样,要不我回去给白马寺说一声,让你重归门下。”

早知道冤家路窄,打死她也不敢乱睡和尚啊!

寂灭唇角微翘,断然拒绝:“不必,我习惯了。”

一番好意被人弃之如履,孟棋楠却不敢有微词,她抓耳挠腮想法子补偿,又提议道:“那寡人封你当这儿的住持,出资给菩萨塑个金身,每年再捐一大笔香油钱。”

“贫僧并不想当什么住持。”寂灭却皱皱眉,显得有点不耐烦,“施主有事请讲,无事的话贫僧告辞了。”他拂拂袖就转了身。

“诶你别忙走!”孟棋楠情急下拉住他,“我是来找人的,这里有没有住着一个晋国来的僧人?他的俗家名字是东澜。”

寂灭动作一滞,全身就像被冰冻住了一般僵凝,须臾,他缓缓回过头。

“你找…谁?”

孟棋楠充满希冀,郑重道:“他叫东澜。”

寂灭定定望着她,眼神晦暗不明,似有一盏银灯忽明忽灭。

他袖袍挥洒:“跟我来。”

孟棋楠满怀希望地随他去了禅房,他让她先坐,自己去后院请人出来。孟棋楠坐立不安,一颗心噗通噗通都快跳出嗓子眼儿,她倚门翘首眺望,又担心他不认得自己、或者不肯相认…总之是百转千回忐忑不安。

一盏茶的功夫,孟棋楠就像煎熬了几天几夜,寂灭回来之时,手里多了个女子所用的象牙奁盒,巴掌大小。

可是他身后并没有人。

“他呢?”孟棋楠围着寂灭转了几圈,在他背后找寻卫昇的身影。

寂灭递上手中奁盒:“这里。”

“胡说!他怎么可能藏在这么小的盒子里?你快把他请出来,快点!”

她像个任性的小孩子缠闹,寂灭却身姿笔直岿然不动,他怜惜地摩挲着奁盒表面,指尖流出细细佛香。

“这里面是舍利子。你要找的人,在二十年前圆寂了。”

奁盒揭开,里面静静躺着三粒佛骨舍利。

雪白剔透,熠熠发亮。

孟棋楠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怎样伸过了手,把佛骨舍利捧入怀中,紧紧贴向心口。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恨不生同时,日日与君好。

他已经老成了一截枯骨。

全身的液体仿佛都涌到眼眶,却堵在那里流不出来。孟棋楠慢慢蜷起身子,低下去哀哭无声。

寂灭幽叹:“他乃是坐化圆寂。火化之后只留下这三颗舍利,其余骨灰洒入了恒江。”

随水逐流,不知飘向哪里,留在何方。无迹可寻。

孟棋楠揉了揉滚烫的眼眶,沉浸在哀伤之中难以自拔:“他还留下什么东西没有?”

寂灭摇头:“所有东西都一齐烧了。”

只剩她用过的奁盒,装着他的遗骨。

孟棋楠哽咽:“我可不可以拿走他的佛骨?”

寂灭无所谓的口气:“给你罢。”

她失魂落魄地带着他离开了这座荒寺,回到宫里,把佛骨装入锦囊,系在自己的颈上,日夜不离。

他们依然在一起。

仿佛这样的话梦就还没醒,她不想醒。

女皇康复,作为亲王的修缘也要回封地了,离京前一日他去书房找孟棋楠。

“姐!”

孟棋楠在批折子,闻声眼皮也没抬:“来了。”

修缘走近,道:“我看见两位侍君等在外头,你怎么不召见他们?”

“不想见。”孟棋楠搁笔,拉过修缘让他跟自己一起坐。

修缘笑眯眯的:“是不是又觉得腻了?姐你惦记上哪家公子了,说出来我替你参谋。”

孟棋楠勾勾唇,在笑却不怎么开怀:“是腻了。修缘,你说寡人把侍君们都放出宫去怎样?”

修缘大惊:“放出去?你要把他们都换掉?!”

“不是换,就是让他们都出宫去,爱干嘛干嘛,寡人不管。”孟棋楠显得有些疲惫,“我想清静清静。”

“那就都打发走,随姐姐喜欢就好。”修缘也不喜欢宫里的侍君们,这回不就是争风吃醋惹出的事儿?都打发干净才好!他在怀里掏了掏,摸出个东西,“对了,我是专程来还你东西的,我怕明天走时忘记了。”

“什么?”

孟棋楠低眉一看,却愣在了那里。

棋楠香珠,异香沉沉。

她声音颤颤巍巍:“哪里来的…”

修缘纳闷:“戴在你手上的啊,你昏迷的时候,宫婢为你洁身取下来的。我听人说做有种法事可以驱除病恶,只是要取病人身上一物诵经做法,于是我就拿这串珠子去了。怎么了姐,珠子不是你的?”

孟棋楠激动地语无伦次:“是我的,但我没带走…应该在他手上才对,怎么又在这儿?是他还给我的吗?他是不是尚在人间…”

等到她稍微平复情绪,赶紧招来宫人细问,一问之下,方知这串念珠竟是寂灭送的。

他?

短短几天经历了大悲大喜,孟棋楠恍如隔世,此时平静下来方才嗅出些许端倪的味道。她略一沉眉,即刻下令:“把白马寺住持带来,寡人要问他话。”

四月细雨霏霏,野外荒寺在雾蒙蒙的山水中露出一檐。寂灭在山下化缘回来,在寺门口撞上等候已久的孟棋楠。

她双手抱胸倚在门口,冲他吹了声口哨,眨眨眼道:“大师呀,人家等你好久了。”

活脱脱纨绔调戏大姑娘的作派。

寂灭卸下肩头的褡裢,拂了拂打湿的衣袖,眉眼平淡:“施主来此作甚?”

“寡人来——”孟棋楠故意拖长了尾音,走到寂灭跟前,几乎都要贴到他身上,“跟大师论一论禅,不知大师奉陪吗?嗯?”

她的手搭上他胸膛,挑逗似的挠了挠。

寂灭不为所动,后退一步微微避开:“施主请。”

连转身都是满满的不可侵犯的神圣。

你还真当你成佛了?寡人能破你一次戒,就能破第二次第三次万万次!

孟棋楠趾高气扬地随着他进了寺庙。

连杯茶水也没有的禅房,房门大开,寂灭跟孟棋楠各坐一个蒲垫,面面相对。

寂灭如入定老僧一般,坐下来就没说话,闭眼数着手中念珠。孟棋楠也不着急开口,而是托腮盯着他看。

这副皮囊真不错,难怪当初自己会看上…

“大师,你怎么不看寡人?”过了一会儿孟棋楠出声,嘻嘻地笑,“你是不是怕上回一样,看了就把持不住啊?”

“声色犬马,凡人所爱。”寂灭缓缓睁开眸子,沉沉一片,“身从无相中受生,犹如幻出诸形象。再好的肉身都会化为一堆白骨,施主怎么能肯定贫僧是被你的皮相所惑?”

你装!你继续装!你继续给寡人装正经!

孟棋楠暗地里咬牙切齿,脸上还是笑盈盈:“大师这么说寡人就放心了。”说罢她开始宽衣解带。

一边脱一边拿眼瞭他。

果然,他皱起了眉头:“施主这是作甚。”

孟棋楠落落大方:“衣裳打湿了,脱下来晾干。”

“不妥,这男女授受不亲…”

“大师此话差矣。是你说皮相都是假的,最后都会变成一堆骨头,那么男人的皮相和女人的皮相也就没区别嘛。既然都没区别,你看寡人就等于是看自己,自己看自己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你说是不是这道理?”孟棋楠热情邀约,“大师你的衣裳也湿了,要不要一起脱?”

“不了。”寂灭拒绝,微微移开了目光。

“阿嚏!大师啊,劳您关下门。”孟棋楠不耐山中寒冷打了个喷嚏,然后指使寂灭去关门。寂灭把禅门掩上刚转身,软乎乎的香躯就扑了上来。

孟棋楠使劲往他怀里钻,娇滴滴道:“大师,人家好冷…”

寂灭想推开她:“贫僧去给你寻件干爽衣裳换。”

孟棋楠蛇一般死死缠着他:“衣裳单薄不抵事。佛常说日行一善,大师你为寡人取暖便是善举,你不会见死不救的哦?”

她在他身上左右厮磨,没一会儿就扯乱了他的衣襟,跟他紧紧相偎。

纵是座铁佛,寡人也能一把火烧化了你!哼!

忽闻寂灭低低一叹,他扶住孟棋楠双肩,无可奈何道:“你直说吧,你想怎么样?”

“不想怎么样,就是问你几件事。”

孟棋楠仰起脸笑盈盈,扳着指头一一道来:“第一,你解释一下为什么你身为白马寺的弟子,年纪轻轻却对二十年前圆寂之人了如指掌,甚至能找到他的佛骨?”

寂灭镇定自若:“佛寺之间素有来往,贫僧也是从家师那里得知一二。”

“原来如此呀。”孟棋楠恍然大悟的神情,又问:“听白马寺的老头子说东澜圆寂的那年你正好出生,被人扔在寺庙门口,你不觉得你们好像有种奇怪的缘分吗?”

寂灭道:“他入佛门,贫僧也入佛门,这即是缘。天下信众皆与我佛有缘。”

“他们都说你是神童诶,一岁能言三岁能诗五岁能书,七岁在白马寺的辩合中力挫群雄,是文曲星下凡来着!你觉得你真有那么聪明吗?”

“贫僧只是略有慧根,又得师父点拨而已。”

几十年不见,这厮比以往更会做戏更会打官腔了!

孟棋楠一怒,推倒他压上去,跨坐他腰间,气势汹汹露出手腕上的棋楠香珠:“你倒是给我说说这玩意儿又是打哪来的!你不是说他的东西都烧了吗?为什么独独留下这个?又为什么偏偏把珠子送给了我?!”

寂灭张张口正要说话,谁知孟棋楠根本不给他开口的机会,埋头下去就一阵撕咬,啃得他鲜血淋漓。

她抬头抹了把嘴角,指着他鼻子吼道:“你都被寡人睡过了,你就是寡人的人!你装模作样地给谁看?给谁看给谁看…混蛋!”她边骂边打,边打又边哭。

“你是个屁的神童,别人不知道我还不知道啊,你他妈不就是上辈子的事儿还没忘!”

“你早就认出我了,你干嘛不说?逗我很好玩儿是吗?!”

“别以为上辈子折腾够了这辈子我就会放过你,想都别想!”

“呜呜…你为什么不认我,我以为你没了,难过得要死…表叔公我恨死你了!”

她哭一阵笑一阵,骂骂咧咧哭哭啼啼,一直喊着“表叔公”。

寂灭抬头给她揩去眼泪:“别哭了。”

“就要哭!你不认我我就哭死在这儿!”孟棋楠抽抽噎噎的,肿着一双兔子眼睛恨恨瞪他,“你说!说我是谁?!”

寂灭抿抿唇,搂着她坐起来,手掌搭上她背脊,微笑着轻喊一声。

“小狐狸。”

终章之 功德圆满(表叔公的独白)

五鼓初起,我准时睁眼,下床、更衣、洗漱,然后去佛堂做早课。我从来是第一个到那里的人,甚至比住持师父还要早。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风雨无阻。

住持师父夸我是天生没有惰性的弟子,师兄弟则暗恨我故作勤奋姿态。

其实都不是。

如果你知道帝王上朝的时辰有多早,便不会觉得早课辛苦,更不会怨寺里的生活枯燥乏味。

每每朔望日朝,我才会偶然想起以前的事,上辈子的事。

曾经我站在三千长阶的顶端,远眺东方,俯瞰天下。现在,我站在四四方方的小院落中央,扫着满地的婆娑树叶,偶然抬头能看到渐渐高升的骄阳。

我再也不是与天同齐的高度,我再也不是卫昇。我有了新的身份新的名字,或者说法号。

我叫寂灭。

佛家所言,世上的一切都不是恒常永存的,唯有“寂灭”长存。我时常怀疑这句话的真实性,因为对于我来说,至少有两样东西长久不灭。

一是我脑海中的记忆。我做了半辈子的帝王,又当了半辈子的僧人,最后在古寺坐化圆寂,我以为那里就是一切的终点,岂料再次睁眼我却成了初生婴孩。我躺在小小的襁褓里,想说说不出、想站站不起,眼睁睁看着一个嘴里含着糖的怪和尚抱起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