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里又覆上一层分明地惊愕。

章悦夫人愣了又愣,禁不住回头打量苏妤,但见她淡淡地坐着,连分毫表情都没有。面前的皇帝…也没什么表情,但刚才那话,是明明白白的决断,不是同她商量。

再近一步讲,他是在怪她方才又让苏妤跪,只是当着众人的面没重说她而已。

个中意思,章悦夫人听得懂,有些恍然地匆匆一福:“诺,臣妾谨记。”

“你近来累不累?”皇帝忽然问她。

章悦夫人心中微疑。今早…不,这两日皇帝的举动都反常了些,倒也没什么别的不对,只是突然对苏贵嫔变了态度。目下突然问她累不累,让她不得不多个心。想了一想,不咸不淡地笑答说:“还好,只是…”

“还好?”她的话还没说完,皇帝就轻笑着接了口,与她相对的眼中似是满满的关切,“总之是不轻松了。这样吧,让娴妃给你协理六宫,你也好多休息休息。”

协理六宫?!

这下章悦夫人完全惊住,全然不知皇帝是怎么了。对苏贵嫔转了性也就罢了,怎地突然会找个人来同她分权?

在座嫔妃间一阵骚动,大家看见了章悦夫人的惊意,却看不到扭脸看着章悦夫人的皇帝是怎样的神情。她们看不到,章悦夫人却看得清清楚楚,那浅带笑意的面容之下,分明是半分不容质疑的冷意。

章悦夫人缓了一缓,才好像刚听懂一般露了微笑,浅浅一颌首,遂向娴妃道:“那就…有劳娴妃妹妹了。”

这边娴妃也有些回不过神,听得章悦夫人说话了,才想起来施力,恭敬道:“臣妾尽力而为。”

众人心里都腹诽着,今日是怎么回事?昨天不过是皇帝对苏贵嫔好了些,今天连六宫局势也变了。

这是贺兰子珩辗转反侧一夜想明白的唯一有用的事——不管苏妤现在对他是何样的态度,他总是要把前世欠她的还给她。可他现在对她好,她根本就不接受——不仅是不接受,那简直是毫不掩饰的抗拒和厌恶。既然如此,就只能先让她在后宫过得舒心一些,头一步就是不能再让章悦夫人刁难她。

他知道章悦夫人和她不合,但平心而论,章悦夫人也没什么别的错,于情于理他不能把她发落了。于是就找个人来分章悦夫人的权吧,章悦夫人会明白他的意思。至于他此时面对章悦夫人时的冷意…他似乎控制不住。毕竟他曾看到,在他死后章悦夫人那样冷静。

冷静得让他即便重活一世也觉得心寒。

“阿妤。”皇帝尽力显得自然地叫住了正往霁颜宫走的苏妤,苏妤侧身一福:“陛下安。”

沉容肃立,规矩得就像一尊美丽的陶俑。

“你霁颜宫的宫人,朕吩咐尚仪局给你补齐了。”他淡笑说。这会儿大约人都该到了吧,总不好让她回去后蓦地见到那么多人吓一跳。

苏妤的眉头不着痕迹地一蹙,又是一福:“谢陛下。”

“那药…”皇帝沉吟片刻,缓缓道,“你若是不愿意用…自己再传太医开新药便是,别耽搁了。”

苏妤目光微凛,瞬间觉得他莫不是知道了什么?转念一想,他如是昨日听到了自己的想法,便不会是这样的态度了——当然也有可能有个例外,便是他有什么算计,故而强压着火对她好。

皇帝看着她在自己面前第三次福了身、应了一句“诺”,神情愈发扛不住地不自然起来。滞了半晌,犹犹豫豫道:“阿妤你…其实…不用这么规矩。”

苏妤闻言几乎就要冷笑出声,抬眸看向他,徐徐地问说:“那陛下要臣妾如何呢?臣妾怎么敢失了规矩,最近正勤练着,等着来日向皇后娘娘见礼呢。”

“皇后?”皇帝心底一惊。

苏妤奇怪地扫了他一眼,眼底一片冷笑:“难不成陛下您忘了,您就要大婚了?”

皇帝在一阵心速加剧间哑口无言。他确是忘了,从醒来开始,他就一门心思只想着如何待苏妤好,彻头彻尾忘记了…这一年,于在整个大燕而言,最大的一件事莫过于——他大婚了。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妍子扔的手榴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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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是没正经的自我吐槽】

——最后两句话翻译过来就是这样的~

苏妤:陛下你难不成忘了你要大婚了?

贺兰子珩:………次奥我真的忘了!!!

啊对了…本文的宫妃品秩和《宫记·晏然传》是一样的~

安排

贺兰子珩一时懵住了。重生后的这两天里,朝中一切一如上一世,是以他并不用为政务再烦心一遍,只琢磨如何同苏妤相处就好。

可他偏生忽略了大婚。即将嫁进来的窦绾,那是左相的女儿,按上一世来说,那是他的皇后。

可这一世,他不能娶她为后。他心里清楚,他对苏妤的种种亏欠,都从不许她为后开始。他不能再让这件事发生一次。

他首先想到的,便是把婚退了。

细一思索又觉不行。这个时候六礼①已经行了二礼,他要迎娶窦绾已是上下皆知的事情。他是皇帝,甚至是个在世家问题上颇为强势的皇帝,但到底不是个为所欲为的皇帝。

“窦绾…”他长叹了一声靠在椅背上,思索着出路。案头的折子已尽数看完了——照着前世的做法再批一遍很是省时省力,窦绾的事就不行了…

实在头疼。

“徐幽。”他低沉一唤,身旁的宦官一揖:“陛下。”

皇帝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去给朕传宫正女官来。”

“陛下大安。”宫正司的掌事女官张氏入了殿,恭谨一拜,便见皇帝挥手屏退了一众宫人,似是有什么大事要问,一时难免有些心惊,垂眸不言。

“张氏。”皇帝凝视着她,思量着开了口,“朕记得,你是…齐眉大长公主荐来的人,是不是?”

张氏一叩首:“是。”

“所以你和苏家很熟络?”皇帝似有一丝笑意,听得她心中微惊,未及答话便听他又道,“那和苏贵嫔呢?”

张氏一颤。定了定神,徐缓道:“奴婢只在宫正司做事…未曾…”

“朕要听实话。”皇帝的口气慵懒,却让她清楚地察觉到那一阵冷意。

张氏今年已经三十多岁,从先帝在时就坐到宫正这个位子上,如今七八年了。因为一直秉公处事,她身正不怕影子斜,从没有过今天这样的心虚——她确是与苏妤私交甚好,不仅是因为齐眉大长公主有交代,更因她自己觉得苏妤的处境实在可怜。

她不知道日后还会发生什么,皇帝却清楚在自己的上一世里,她是如何的下落。

那是在他以铁腕扫清了苏家的最后残存的势力之后,要问罪苏妤,头一件要提的就是她当年戕害皇裔。是这个张氏拼死了要护苏妤,甚至全然不理会他的意思朗朗道出苏妤不会戕害皇裔的若干理由。虽是红口白牙口说无凭,还是让众人心里添了个疑影。

于是苏妤没死,她却死了。

贺兰子珩相信,这一世,她也会护着苏妤的。

“陛下。”张氏终于重重叩首,口吻坚定,“是奴婢受齐眉大长公主之托暗中照顾苏贵嫔,贵嫔娘娘并不知情。”

果然,面对他的逼问,张氏把苏妤择得干净。

张氏似乎听到皇帝松了口气,未敢抬头,听到他说:“那好,你把当年苏贵嫔戕害皇裔的事给朕重新提起来。”

什么?!

皇帝在她的惊惶中续言说:“朕不管你用什么法子,要让六宫觉得,这事兴许不是她做的。”

“…诺。”她刚犹豫不决地应了一声,皇帝又道,“此事你也要实实在在地给朕去查,朕要知道当年的真相。”

张氏几乎窒息。真相?他为何突然又对那件事起了疑心?

疑惑之下一时愣是没敢应声,却听得皇帝又道:“你不是有心还她个清白么?这次就循着你的心思去查,你能查到足够的证据,朕就还她清白。”

君无戏言。

张氏按捺着心惊郑重一拜:“诺,奴婢遵旨。”

还苏妤清白,这本是他心知必做的事,一时却拿不准如何重提才合适,如今蓦地被苏妤提醒了即将大婚就顾不了那么多了。总之先提起来,一来早晚要做到,二来她的罪名如被认为有了冤情,突然说不想立新后,也能得到一部分朝臣支持。

张氏告了退,徐幽回到殿中看皇帝是否还有别的吩咐。皇帝沉吟须臾,又道:“传沈晔。”

徐幽连忙应了声“诺”。

沈晔是亲军都尉府的指挥使,上一世时,这是他最信任的人之一。所以他不需要去考虑沈晔是否乐意帮苏妤,他只要吩咐沈晔照办便是了。

“陛下。”沈晔入殿后一拱手,神情一如既往的冷峻刚毅。皇帝半句过渡的话语也没有,开口即道:“朕要你办件事。”

“但凭陛下吩咐。”

他习惯于照办皇帝的每一道旨意,这一件却让他惊讶而惶恐,皇帝说:“你知道朕要大婚了,六礼已过两步,下一步纳吉,朕要无论如何都是‘不吉’。”

沈晔短促地吸了一口冷气:“陛下您…您如此是…”

“朕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皇帝口气平淡,“去照办。”

“可…”沈晔犹豫道,“那可是…太庙。”

“朕知道。”皇帝的语气仍是毫无波澜,言罢就淡看着他,直到他硬着头皮应了一句:“诺。”

皇帝让“纳吉”时的占卜无论如何都是不吉,说白了,就是要让他在太庙动手脚。

苏妤做了一个前所未有的清晰的梦。

梦里她看到…好像是皇帝与窦绾昏礼的那日,章悦夫人在蕙息宫里冷笑着让宫人去请她。却不是去蕙息宫,而是长秋宫。

到了长秋宫椒房殿,宫女躬身请她自行进寝殿,她虽有疑惑却不敢不照做。

她看到榻上放着一套礼服,乱七八糟地堆在榻上,殿中却再无旁人。不明就里地四下望了一望,她就不敢多留地退了出去。

退出这本该属于她的椒房殿。

但她在殿门口被宫正司的司正荀氏拦住,荀氏向里看了一看,冷冷问她:“贵嫔娘娘在这里干什么?”

然后画面一片混乱,她什么也看不清、亦听不到自己答了什么。再回归清晰的时候,已是荀氏拿着那套礼服出来见她,她这才瞧见礼服上被剪刀剪开的两道口子。

接着,荀氏二话不说就押她去见了皇帝。

最后一个画面,是皇帝一掌掴在她脸上,大骂她:“妒妇!”

苏妤猛然惊醒,梦中的一切都那么真实。她的心惊、她的无助到现在都清晰地感觉得到。

甚至是脸上火辣辣的疼。

她抚着胸口缓了好久,才扬声唤道:“折枝。”

“娘娘。”一个宫娥入殿一福,不是折枝。她这才想起来,皇帝给她的霁颜宫补齐了宫人。看似是关照,其实…不如说是监视吧。

她冷声问道:“折枝呢?”

“折枝姐姐睡了…”那宫女恭敬答道,打量着她的神色又说,“奴婢去叫她?”

“不必。”她放下心来,好歹不是安排了人进来又把折枝调走了。挥手让她宫女退下,她回忆着梦境中的每一个画面,冷涔涔地沁出笑来:叶景秋,你嚣张太久了,连老天都看不过去,要助我一把。

从前的所有梦,近也好、远也罢,都是模模糊糊地一些影像,让她看不出个原委,防无可防。换言之,那些梦虽是预示,却除了带给她无尽的恐惧以外别无用处。

今日这个却不同了…时间、事情、结局,她看得清清楚楚。

也许能有机会避开…

她这样想着,琢磨着该如何做为宜。也不好做太多安排,毕竟前两日的梦都不曾应验,谁知这个准不准?

皇后礼服…

她轻笑着感慨叶景秋真是好心思,仗着皇帝本就厌极了自己,在皇后礼服上动手脚栽赃给她,皇帝自然会重罚她。可…皇后的礼服,就算是宠妃也毁不得吧?

皇帝不能容她此举,也未必能容叶景秋做出如此大不敬之事。

并且…从先前梦到的种种,她隐约觉出,在往后的时日里,窦绾和叶景秋十有j□j会联手对付她一个。若能让她们先翻了脸,那是再好不过的。

哪怕她已与后位无缘,不必同时应付两个,日子也总能轻松些。

“椒房殿…”她徐徐念叨了一遍这三个字,微微露出了笑意。

三日后,在宫正司一连忙了几日、好不容易歇下来的张氏被敲响了房门。门外是熟悉的声音:“女官大人,奴婢是折枝。”

张氏微怔之后随即心下一喟:从前皇帝很少亲自召见她这个宫正,苏贵嫔那边更是不愿麻烦她。

如今倒好,皇帝突然让她重查当年之事不说,苏贵嫔居然也前后脚地遣了折枝来。

必定也有事…这夫妻俩想干什么?

“进来吧。”听到张氏发话的折枝推了门进去,盈盈一福:“女官大人安。”

“免了,坐。”张氏和颜悦色,待她坐定后又嗔笑说,“鲜少见你主动来。”

“是…”折枝讪讪地颌了颌首,不好意思地喃喃说,“这次…是苏贵嫔娘娘…有事想劳烦大人…”

张氏微有一凛,轻道:“你说。但凡我能办得到,必定不会推辞。”

齐眉大长公主托她多帮着苏妤,可苏妤不仅没来找过她,甚至为了不给她惹麻烦时常避而不见。如今会主动开口,可见是有不得不托她相助的事。

“娘娘说不是难事…”折枝说着,从袖中取了个紧紧封好的信封搁在她面前的漆案上,“娘娘未同奴婢说是什么事,都写在里面了。”

这么谨慎?张氏抬了抬眸:“我知道了,你回去复命吧,就说我一定照办。”

苏妤那样地不愿给她惹麻烦,说不是难事就必定不是。

折枝施礼退下,张氏起身闩上了门,才撕开了信封。里面只有一张纸笺,纸笺上只有两行小字,直看得她疑惑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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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①【关于昏礼(婚礼)】汉族传统昏礼共有六步,分别是: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于是现在的情况是纳采和问名已经finish了…到纳吉了,纳吉说白了就是占卜一下吉不吉,但是还有一层含义就是…纳吉要取回女方的生辰八字,于是这在一定程度上意味着这事儿已经敲定了。

纳吉

后宫突然出了一件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不过各宫女眷都知道轻重,谁也不敢擅自往外说去。

皇帝与新皇后窦氏的纳吉礼行了,结果是…不吉。

听闻此事的苏妤轻轻一哂:“不吉就不吉呗,过几天还要再占就是了。”

诚然,纳吉礼也确实就这么回事。说是占卜吉与不吉,然则从皇宫到民间都有一套不成文的规矩:如若是“吉”便罢,如若“不吉”,便找些“我心不诚”或是“我斋戒日子没够”这般的理由,改日再占,占出“吉”为止。

苏妤嫁为太子妃时占卜占得顺利,一次便成了。不过这些规矩她也是早早就知道,心觉不会影响这位新皇后入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