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舒殿的正殿里,苏妤不在,月梨恭恭敬敬地一福:“陛下大安。”

“免了。”皇帝淡声道,睇了她一眼说,“来找苏贵嫔?”

“是。”月梨低着头兀自解释道,“晨省的时候,苏贵嫔打了那玉瓶不过是不小心,章悦夫人已罚她跪了近两个时辰了,陛下您…”

“行了。”皇帝一如既往地不想听旁人为苏妤多加辩解,“朕知道该怎么办。”

月梨只好告退,回到月薇宫,都替苏妤准备好创伤药顺便琢磨怎么安慰她了。

可从那一天起,事情却不一样了。

变化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简而言之便是皇帝有了新宠,可这新宠却是六宫眼里最不该得宠的人。

苏妤。

几乎在一夜间,皇帝就对苏妤的态度变了个彻底——明明前一日还不闻不问,谁也不知发生了什么。

宫中每个人都惊愕着,苏妤这个当局者则在心惊中不停地猜测皇帝到底安的什么心,月梨也一样。

太反常了。

而后…该封后的窦绾没当上皇后、苏妤晋了位份、她的弟弟苏澈进了禁军都尉府。宫里每一天的变化,都是天翻地覆。

月梨能看得出苏妤始终不安,却也能从这点不安中寻出些许欣喜。这必是矛盾不已的感觉,苏妤心里一直有皇帝,自然会想和他好好相处;却又无法不担心这是不是又一场做戏,她会不会再被从云端摔到阴曹地府。

月梨清楚地知道皇帝对苏妤加着小心地袒护,欣喜之余,愈发奇怪究竟是为什么。

他甚至在采择家人子的时候,让苏澈写了名单给她,所有从前和苏妤不和的锦都贵女,一概留不得。

太奇怪了。

但路就在眼前,再奇怪也得走。继而便是一场接一场的算计,叶景秋在算计、窦绾在算计,她也在算计。

总会有输有赢,总不能坐以待毙。

很多事只有在回想的时候才会觉得可怕。蓦地回想,嚣张多时的叶家已然不在。而在这其间,在很多事里,位居娴妃的她…只是个旁观者。

她心里没有皇帝,就像是皇帝也从来不曾爱过她。

所以她不像旁的嫔妃那样争风吃醋、算计苏妤,反倒觉得这样挺好。苏妤本就是正妻,皇帝对她多好都是她该得的,月梨拿她当朋友,真心实意地乐意帮她这些忙。

对于这个丈夫,却是丝毫在意都没有。

也看得出,苏妤和皇帝是始终有着隔阂、带着小心的。前事不说,便是有一件事,若不戳破便是永远的的不能交心——苏妤的梦。

那困扰了苏妤很多年的梦魇,苏妤没跟皇帝说过也不敢说。月梨心下知道,这样的事,若是皇帝能够接受,两颗心总会再近上一点儿。

她从很久以前就在小心地观察了,观察苏妤的心思、观察皇帝的袒护。越来越觉得…皇帝大约当真不会在意这件事。

她与倾慕之人注定无果,就愈发乐得成全旁人。

又是一场梦魇,皇帝终是听见了苏妤的梦话。月梨觉得,时机差不多了吧。

终于,在苏妤并不同意的情况下,她把那件事告诉了皇帝。

而皇帝对她道了句:“多谢。”

那天,她的心一直悬着。不知皇帝再回去看苏妤时会发生什么,好在是如她所料、如她期盼的平安。

好像完成了一件大事,月梨欣喜之余很有成就感,难得的舒心。

看着朋友过得好,也好。

至于她…

月梨摇了摇头,错就错在…在婚事定下来的那时,她不该去逛市。

她没想到沈晔会主动找她。即便当时是在行宫避暑,戒备不像皇宫里那样的严,但他们毕竟身份有别。

“陛下在查阮家。”沈晔说,“苏氏的主意。”

月梨愣住,惊讶于苏妤会做这样的事,更惊讶于沈晔会告诉她这样的事。

她默了一默,问沈晔:“是密令吗?”

沈晔点头:“是。”

“那为什么告诉我?”她问他。

他给她的答案,和她心底隐隐祈盼的一样:“因为我说过,涉及了心爱之人,我不会奉旨办事的。”

一阵沉默。

“多谢大人。”月梨说。继而又微微一笑,“大人放心查就是,阮家…是干净的。”

这是她一直引以为傲的事。朝堂沉浮、后宫相妒,但她和她的阮家一直是干净的——阮家甚至比她还要干净些。

活的坦荡。在人生所盼遥不可及之时,起码还能对得起自己的良心。

沈晔看着她明澈双眸中的自信和坚定,长长地沉下一口气。忽而明白了她先前那近乎夸张的愤世嫉俗,和她比起来,他们的心都太脏了。

“那苏氏…”沈晔又道。

“她有她怀疑的道理,不管为何,我会和她解释。”她说。

身正不怕影子斜,该说清的事总说得清楚。苏妤只奇怪于她为何会知道这些隐情,她一笑不肯说,苏妤也就没有追问。

而后,她第一次因为后宫之事求助于沈晔。因为那楚氏委实留不得了,如实留着,她与苏妤都难以心安。

那也是沈晔第一次接到月梨的信。言简意赅地提了要求,没有半句多余的废话,末尾倒是加了一句:愿君安。

很想把这信留下,心里却清楚如若出了岔子,这信便是用来证他们欺君的。

端详许久,最终将那信焚毁了。看了看那写着“沈晔亲启”的信封,轻有一喟,收了起来。

所谓相思,大约就是这般了吧。

禁军都尉府的差事有时很杂,要彻查些事情便需奔波各地。沈晔这个指挥使,虽是不用事事皆亲力亲为,也总有要走上一趟的时候。

沿途倒是能寻得些有趣的东西。

在煜都时,碰上当铺出售死当的首饰,四串成色上佳的珊瑚手串。苏澈咬了咬牙,尽数买了下来。沈晔在旁看着,不问也知道是送给心上人的。

月栀嘛,月梨的堂妹。

“分我两条行不行?”他问苏澈。

苏澈当然回说:“不行。”

他便说:“我加钱买你的。”

讨价还价了半天,苏澈可算是松了口。问他要送谁他却不说,小心地收了,再不提只字。

五年了,离那年清明一起踏青快五年了。很想送她点什么,又觉得她在宫里什么都不缺,大抵用不着他送。

而这珊瑚…他记得的,那年清明,她待着一条珊瑚手钏,游玩时不小心扯坏了。珠子散落了一地,掉在草间难以寻到。

阮家也是大户人家,彼时她随意地笑说:“没关系,旧的不去新的不来。”

后来,他再也没见过那样的笑容了。

手钏送到月梨手里,月梨怔了许久。进宫这么多年,比这好的东西她不是没见过,这两串却不一样。

这是他送给她的第一件东西,也可能是最后一件。

宫嫔的首饰多,多一样、少一样都不会有人在意。月梨几乎日日待着,没想到当真会出岔子。

成舒殿里,佳瑜夫人轻声曼语地说着,指她与苏澈有私情。与苏澈自是没有,可与殿中的另一个人…

月梨自认那算不得“私情”,却只能沉默。

手钏中的细绳在佳瑜夫人的长甲下陡然断裂,红珠迸了一地,不同于昔年落在草间的安静,一下下地敲击着,敲得月梨心慌。

她觉得,自己完了。却又为什么不愿出言辩驳呢?

“佳瑜夫人既查过典籍,便该知道,那日是臣与苏澈一同进的宫。这四只手钏分别装在两只盒中,臣与他便各拿了一个。是给…云敏妃的,至于如何到了娴妃娘娘手里,臣不知道。”

最后是沈晔说了这番话。把罪责推给了苏妤、揽给了自己,却把她摘了个干净。

第134章沈晔和月梨(四)

“你是明知道朕不会怪到阿妤头上,想自己将这错担下来,把想护的人摘个干净,”

皇帝笑说着,声音却是淡淡漠漠的,没有丝毫情绪。

是,沈晔就是算准了这个。在宫里,苏妤的地位到底比月梨要稳得多了,皇帝宠她到那般,不会为这个怪她。

可月梨没有人这样护着。两害相权取其轻,沈晔一时能做的只有先把月梨从中拽出来,可剑还是指向了她。

“陛下恕罪。但臣妾和沈大人…除却这手钏之外,再无其他,更没有旁的不该有的事。便是此事,也都是臣妾一人之过,和阮家无半分瓜葛。陛下要杀便杀,但求陛下赏罚分明,莫要牵累臣妾家中。”

月梨平平静静地…承认了。

苏妤惊得哑住,皇帝神色难辨。沈晔死盯着那柄剑,若皇帝的手再移动一寸,他便拼了。

“用人之际,朕不跟你计较这个。”

这是这件事最后的收梢。皇帝说完后,便带着苏妤离开了成舒殿。

“阿梨。”沈晔唤了一声,想和她说些什么。

“沈大人,您该出宫了。”月梨的声音冷得没有温度。

殿中无旁人,孤男寡女,沈晔自也知不便多留。在他离开后,月梨终于哭了。不知道是为什么而哭,也许只是因为从婚事定下来那天开始,心里就积攒了太多的委屈。

殷红的珊瑚珠散落了一地。成舒殿很大,迸得到处都是,月梨一颗颗捡着,捡起来珊瑚珠、掉下去泪珠,觉得无力极了。

方才皇帝屏退了宫人,偌大的成舒殿就只有她一个人。她知道是有宫人在外面候着的,他们一定在奇怪,究竟发生了什么。

而皇帝呢…他说他不计较,可这样的事,谁能不计较?

只盼沈晔反应足够快,出了宫就不要在锦都多留了吧,离开这地方,逃到哪里都好。

珊瑚珠已捡了一小把,托在手心里摞了一堆。还有不少没有捡完,眼泪一直止不住,抽噎间身形便有些不稳,偶有手中红珠再度掉下,在地上敲出一连串的响动。

空洞的声音,简直就像催命符一样。

贺兰子珩在片刻后回到成舒殿,到了门口,足下一滞。沉了一沉,复提步进了殿。

月梨听见脚步声,抬起头,浑身一颤,下意识地攥紧了手,下拜。

又有数颗珠子滑落出来,在地上“嗒嗒”地敲击而过。

皇帝的目光凝在那些珠子上,待得它们都停了、殿中再度安静了,才开了口:“徐幽。”

徐幽上前一揖:“陛下。”

“叫人进来,帮娴妃把珠子捡了。”皇帝吩咐道。

月梨抬起头,震惊满目。

手上余下的那些交到宫女手里,月梨则跟着皇帝出了殿。她鲜少跟着皇帝这么在宫里散步,这一次…居然是因为私情之事。

“阿妤劝了朕一路。”皇帝噙笑说,“求朕别动你和沈晔——她也不看看这是多大的罪。”皇帝说着转过头来,问她,“你和沈晔,是什么时候…”

“还没嫁给陛下的时候。”月梨如实答道,“婚事刚定的时候…沈大人救了臣妾一命。”

“呵…”皇帝笑了出来,听不出什么怒意,却还是让月梨难免心惊。

之后就一直无话,走进了御花园,皇帝往凉亭去了,她便一直随着。皇帝在凉亭里落了座,睇了她一眼:“坐。”

“…诺。”月梨一福,也去坐了。皇帝问她:“若给你个重活一世的机会,你是不是很想嫁给沈晔?”

重活一世?

月梨想了想,若当真能重活一世,她肯定想方设法在先帝赐婚前先和沈晔定亲。

这话她没敢说出来,皇帝却看得明白,轻有一笑,说了句听似无关的话:“还多谢你在那些年里护着阿妤。”

她自然以为皇帝指的是他待苏妤不好的那几年,实际上,皇帝谢她的是上一世的那些年。

若没有她、没有齐眉大长公主,苏妤也许活不了那么久,他就没有这一世的机会。

之后…皇帝好像真的没再管这事,在窦家企图行刺未果的时候,皇帝甚至还给了他们二人“交流感情”的机会。那天是月梨擅作主张骑马离开行宫和苏妤到了围场,苏妤满心都在担心皇帝,自然是进了主帐就没出来。

月梨也担心,担心皇帝更担心沈晔,后来皇帝差人传了话出来,让月梨先去旁边的帐篷歇着。

依言去了,刚进了帐篷就看见沈晔。

月梨哑了,“大人怎么在这儿?”

沈晔更觉奇怪,理所当然地答道:“这是我的帐篷啊…”

总有些事,是月梨至死都不会知道的了。

譬如苏妤和皇帝都重活了一世的事。

二人交了心后,很多事便看开了,所以苏妤毫无顾忌地问沈晔:“我若能让陛下放阿梨走,沈大人你敢带她走么?”

沈晔听得哑了半天——劝皇帝放个嫔妃走?开玩笑么?

但看苏妤信心满满的样子,沈晔倒是心中答案分明:“若是真能,这指挥使的位子我不要了。”

苏妤默了,蹙眉又道,“那不成,陛下还用得着大人呢…”

还不忘替丈夫考虑考虑官员任用的问题,怎么听都不像说笑。

“这个…”沈晔想了一想,“臣找个合适的人顶上?”

苏妤一点头:“也算个法子。”

是以在窦家的事落定之后,禁军都尉府指挥使沈晔忽然辞官了。众臣都觉得,皇帝必定不会答应。但皇帝看看沈晔写了数页的折子,觉得真是心意已决,强留无用——当然,沈晔是没直接提及月梨的。

准了。

时隔几日,苏妤对皇帝说:“陛下放娴妃走吧。”

贺兰子珩这才恍然大悟:“你们商量好了吧?”

倒也无妨,他本也想成全了他们算了,苏妤倒是比他速度快。

锦都城外,两匹马换换并行着,沈晔时不时睇她一眼,笑问她:“一直觉得阮大人最是衷心…还真答应了?”

答应他把她这天子宫嫔带走了?

“嘿,皇命难违不是?”月梨一笑,“你猜陛下那旨意怎么下的?”

“怎么说的?”

月梨长舒口气,笑吟吟道:“‘后半辈子她爱怎么过怎么过,旁人不许多管’——真的,这是原话,圣旨上就这么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