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云姬见状,忍不住“呀”了声。

洛音凡惊得双掌推出。

遭遇偷袭,知道她的能力可以应付,所以才没有插手,万万想不到她会硬挡,冰魔王再不济,到底修炼过百年,功力惊人,岂是她四五年修为能比的,对方魔力强盛,取巧躲闪方是良策,硬拼只会吃亏,一向聪明谨慎的小徒弟竟犯起这样的错误!

果不其然,重紫重重跌落于地。

洛音凡既痛又气,将她扶起来骂道:“如此逞能!你……”

“弟子疏忽。”重紫苍白着脸,吐了口血。

到底受伤的是她,洛音凡没有再多责备,将她抱起。

重紫立即埋头在他怀里。

卓云姬上来看过,道声“不妨”,自药篮中取出张药方交与他:“受伤虽重,好在未中冰毒,但这冰魔王修的是寒冰之气,因此这伤别的不忌,惟有一点就是受不得寒,尊者须格外留心。”她有意无意加重“留心”二字。

洛音凡淡淡道:“有空多上南华走走。”

卓云姬含笑答应,垂下眼帘,掩饰目中苦涩。

答应她,只为断了徒弟妄念,却不曾想她也是有妄念之人,他费心保护的是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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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南华,虞度与闵云中见重紫受伤,都大吃一惊,洛音凡略作解释,便请燕真珠上紫竹峰照看她,秦珂与慕玉等也时常去探望关照。光阴荏苒,匆匆几个月过去,眼看五年一度的试剑会近了,重紫算算自己已经十七岁,再也闲不住,借机让燕真珠回去,见她伤势已无大碍,洛音凡也没反对。

重紫失望又气闷,养伤期间,洛音凡照常闭关或处理事务,极少过问她的事,反而是卓云姬上紫竹峰拜访的时候越来越多,他二人经常在殿内共处,一说就是两三个时辰,重紫看得不忿,几次找借口进去,只说上两句话,洛音凡便打发她出来了。

面对他突如其来的冷淡,重紫很不安,师父是什么人,怎能骗过他,难道受伤的事……他已经看出来了?

重紫暗悔,知道自己做错,再也不敢胡来,日日苦练术法,决心要在试剑会上大出风头,好求他原谅。

重华殿外,洛音凡亲自送卓云姬出来。

重紫站在阶前,怔怔地看。

卓云姬冲她微微一笑。

重紫垂眸。

待卓云姬离去,洛音凡回身叫她进殿,嘱咐道:“试剑会近了,虽不必去争什么,但也要用心才是,你的伤……”

重紫原是恭敬立于一旁,闻言忙道:“师父放心,弟子伤势已将痊愈,并未荒废术法。”

洛音凡点头:“昨日我与掌教打过招呼,让你暂且搬去玉晨峰居住,与你秦师兄一处修行,秦珂那孩子也答应了,你收拾下,明日便过去吧。”

重紫呆了。

师父这是……要赶她走?

“我不去!”

“为何不去?”

“我……”重紫目光躲闪,支吾,“我……习惯在紫竹峰,何况修行尚有许多难解之处,还须师父教导。”

“为师自会来玉晨峰检查你的功课。”

重紫沉默半晌,跪下,低声道:“弟子就算做错了什么,师父尽管责罚便是,为何要赶我走?”

用意被她道破,洛音凡多少有点尴尬,轻咳了声,语气尽量温和:“为师并非要赶你走,只不过试剑会将至,近日紫竹峰访客多,难以清静修行。”

“我不信!师父分明是借口赶我走!”重紫急躁了,仰脸,“师父说的访客是云仙子吧,我并不曾失礼得罪她!”

“胡闹!”洛音凡呵斥,“明日便搬去玉晨峰,不得再多话!”

下意识认为他还会迁就,重紫侧脸道:“我不去!”

洛音凡噎住,半晌将脸一冷:“好得很,我教的徒弟,连我也不放在眼里么!目无尊长,给我去,去闵督教那里领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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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紫果真赌气去了摩云峰闵云中处,闵云中听说事情经过,倒没意外,徒弟大了原该自立门户,不过女孩子敏感些,受不得重话,洛音凡一向又护她得紧,如今突然赶走,她难以接受也在情理之中,因此闵云中只训了她几句,便让她回去跟师父请罪。

事情很快传开,听说她被洛音凡赶下紫竹峰,司马妙元等人都暗暗得意,等着看笑话。

重紫跑到小峰,扑在燕真珠怀里哭得眼睛通红。

燕真珠得知原委也惊讶,埋怨道:“就算要让你自立,也不必急于一时,尊者实在是性急了些。”

重紫低声:“还不是云仙子,没事就来,必定嫌我了。”

燕真珠听得“扑哧”笑出声,推她:“我还当你真舍不得师父,原来是闹孩子脾气!你师父并不是你一个人的,难道只许他收徒弟,不许他娶妻子不成?多个师娘疼你有何不好,那云仙子脾气最温柔和顺的,待人更好,也勉强配得过尊者,尊者与她的交情可比你早得多,云仙子不吃你的醋就罢了,你反倒醋起她来!”

“师父当真要娶她?”

“你不知道,眼下我们都在说这事呢,最近她常来造访,尊者也肯见她,往常他可从没对哪个仙子这般另眼相待,更别说自由上下紫竹峰,想必是有些意思了,方才听慕首座说,过些日子,云仙子还要到紫竹峰小住呢。”

重紫喃喃道:“小住么……”

“说不定小住过后,就变长住了,”燕真珠笑道,“男女生情,少不了亲亲我我,他老人家不好叫你看见,所以借口让你搬出来,你不与师父方便,还杵在那儿做什么。”

“我先走了。”

重紫匆匆起身就走,不慎碰翻桌子,燕真珠连忙赶去扶她,发现她脸色煞白,双目失神,不由拧紧了眉。

“你……”

“没事,我回去了。”

重紫拂开她的手,勉强扯了下嘴角,快步出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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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真珠原是猜测的话,重紫却当了真,连星璨也不用,一路走下小峰,只觉脚底软绵绵轻飘飘的,如同踩在棉花上,心头也开始迷糊。

茫茫云海,竟不知往何处去才好,许久,重紫终于记起该回紫竹峰。

重华宫一片寂静,四海水冒着寒烟。

他是她的师父,高高在上,不容亵渎,她对他又敬又爱,从不敢生出污秽的想法,对卓云姬的敌意,故意受伤,不肯离开,是她太小孩子心性?

秦珂遇险,她尚能急着设计搭救,可是他遇险,她什么都不敢想。

他要娶卓云姬?

没有嫉妒,没有不平,没有痛苦,一只无形大手已经牢牢将她的心握住,再毫不留情地捏碎。

他给了她五年宠爱,却只有五年。理智告诉她,绝对不能对他产生那样的感情,否则必定下场凄惨,可惜,倘若人人都能依从理智,世上便不会有这么多错误了。

重紫失神地站了许久,忽然飞快朝对面大殿跑。

她要告诉他,不要娶卓云姬,不要这样!他只需要徒弟就可以了,虞度他们不也没有娶妻吗,她可以留在紫竹峰,陪伴他到永远。

踏上石桥,脚底踩空,反应迟钝得来不及自救,整个人“扑通”落入水里。

彻骨的冷,让重紫清醒了点。

做什么!想什么!她喜欢的是秦师兄!师徒有别,败坏伦常,那是错的!仙门不允许发生那样的丑事,他更不可能!他再疼爱她,纵容她,都是以师徒关系为前提,让他知道她存了这样丑恶的心思,只会吃惊,失望,恼怒,唾弃,哪里还会让她留下,她分明就要变成第二个阴水仙!

冰寒之气如锋利的刀刃,割破皮肤,钻入全身筋脉,腐蚀着骨头。

是了,这伤要忌寒的,病了会令师父担心。

重紫哆嗦着攀住岸沿,想要爬起来,忽然间全身骨头似化掉了般,力气消失,缓缓地、重新沉入水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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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儿?”迷糊中,有人紧紧抱着她,温暖她,心疼地唤她。

“师父……”她想要抓住,浑身却僵硬得动不了一分。

一只手握住她的手,源源渡来灵力。

明珠光芒幽幽,原本美丽的眼睛肿得可怕,双唇无血色,发青发紫,手指冻得变了形,她整个人就是个大冰块,在他怀里颤抖,口里反复唤着他,每唤一声,他便多一分后悔。

只是个孩子,糊涂的孩子,单纯地依恋着他,怎比得卓云姬她们,不该逼紧了她。

洛音凡心急如焚,催动灵力护住她的心脉,替她疏通血脉。

他回到重华宫时,重紫已失去意识,这四海水至寒,修得仙骨的弟子也未必能忍受,何况她连半仙之体都没有,加上旧伤在身,寒气引动伤势复发,失足落水之后稍有耽误,起不来也不稀奇,平日紫竹峰少有人来,谁想到会有这种意外,此刻他只后悔没在桥边设置栏杆与结界。

仙门弟子岂会轻易落水?分明是她精神恍惚,心里害怕的缘故。

幸好,四海水原是南华一宝,行玄深知治疗的办法。

见她无甚好转,洛音凡想了想,将她放平到床上,仔细盖好被子,快步出门,打算再去天机峰问行玄。

重紫昏沉沉,猛然察觉他离开,心急。

“师父!师父!”

“阿紫永远留在紫竹峰,别赶我走……”

虞度已走到门口,正要进来看她病情,闻言立即止步,缓缓拧紧了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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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身是备受关注的人物,这件事闹得着实不小,不过也没人怀疑到别的上面,在众人看来,她是被洛音凡宠惯了,突然被遣离紫竹峰,接受不了,小孩子闹委屈。

整整两日,重紫才自昏迷中醒来,洛音凡既没骂她,也没像前些日子那么冷淡,白天几乎都寸步不离,亲自照料她,督促她吃药,灵鹤将所有书信送到她的房间,他就在案前处理事务,直到深夜才回房休息,毕竟四海水之寒非同小可,疏忽不得。

回忆昏迷时那双紧紧抱着自己的手,重紫幸福着,又担心着,让他着急,她心中内疚得不得了,可是当她发现,原来师父依然惦记她的时候,她简直快要被喜悦溺死,这种矛盾的心理,让重紫坐卧不安,忽愁忽喜。

房间火盆里燃起九天神凤火,以极炎之火驱除极寒之气。

洛音凡将药汁端到她面前,重紫尝了尝,皱眉。

“苦?”

“没有。”

日理万机,他天天在这里陪她已经足够,还要费心照顾她,替她配药,就算再不懂事,她也不该撒娇嫌苦了。

看她一口一口满脸痛苦地喝药,洛音凡忍不住一笑:“下次放几粒甜枣。”

重紫喝完药,抬眼看他:“师父。”

“恩。”

“我不想离开紫竹峰,我不会扰着你……和云仙子的。”

洛音凡没有回答,站起身。

虞度自门外走进来,看着师徒二人笑道:“总算醒了,可还需要什么药?”

知道昏迷时他曾来探望过,重紫连忙作礼道谢。

“病了,就不必多礼,师伯原不是外人,”虞度示意她躺下,看洛音凡,“我看她现在气色好些了,你二师兄怎么说?”

洛音凡搁了药碗:“旧伤复发,病险,先将养半个月再看。”

“如此,我叫他们再送些温和去寒的药来,岂有调理不好的,”虞度停了停,忽然又微笑,“前日珂儿知道她病了,十分担心,我看不如让她早些去玉晨峰,那边清净,正好养伤。”

洛音凡看看旁边煞白的小脸,没有表示。

“莫嫌我多事,都知道你护着徒弟,但孩子如今也大了,你照顾起来多有不便,”虞度意味深长道,“到了那边,我让真珠过去照料,师兄妹们也能随时探望作伴,免得扰了你,你这重华宫里的事件件紧要,关系仙门,出不得错,倘若人多嘴杂传出什么,恐怕会有麻烦。”

二人对视片刻,洛音凡淡淡道:“也罢,待她病好些就过去,眼下我还有些不放心。”

虞度暗暗松了口气:“师弟说的是,我正有这意思。”

师徒有别,原本没人会想到这层,可是自从仙门出过一个阴水仙,也就怪不得自己多心了,毕竟防患于未然的好,女徒弟和师父原不该太亲密,连闲话也不能生出半点,说得这么明显,想来他已明白。

再说笑几句,虞度便回主峰去了,洛音凡也取了药碗出门。

重紫独自躺在床上,闭眼。

残留的药味在嘴里扩散,真的很苦。

“怎么样了?”一只手伸来试她的额头。

睁眼看见来人,重紫忙起身:“秦师兄。”

“方才师父让我送了几味药过来,顺便看看你,”秦珂往床前坐下,绷着脸责备,“跟尊者学了几年,到头来连路都走不好了,怎会无缘无故掉水里去?”

重紫赧然:“是我不小心。”

“师父已经与我说了,玉晨峰那边,你喜欢哪一处便住哪里。”

“师兄,”重紫垂首,半晌低声道,“我不想离开紫竹峰。”

秦珂眼底有了笑意:“岂有一辈子跟着师父住的,长大了更该自立,尊者这样也是为你好,仔细养着,病好了我就来接你,听话。”

重紫头垂得更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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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乎行玄意料,重紫这一病,别说半个月,一连三四个月都没见痊愈,而且病情时好时坏,反复无常,难得好了点,没两天又转重,治起来棘手得很,行玄说可能是冰魔旧伤发作的缘故,让她静养,洛音凡索性推掉试剑会不令她参加,他疼爱徒弟是出名的,上下弟子们都不觉得意外,期间卓云姬也来过几次,为她诊治,对这古怪的病情也捉摸不定,惟有皱眉,洛音凡如今着急万分,自然没有工夫陪客,往往说两句便送她走了。

夜半,重华宫竹影婆娑。

重紫披着单衣,悄悄溜出门,走下石阶,来到四海水畔。

烟沉水静,尚未痊愈的身体感应到寒气,开始哆嗦。

是她不对,是她太任性太不懂事,她也不想看他担心着急的,可是不这样的话,她就要离开这里了。

尽力驱散愧疚与理智,重紫往水畔坐下,咬紧牙关,双手颤抖着捧起冷得沁人的水,闭着眼睛往身上浇去。

一捧又一捧,衣衫很快湿透,身体也几乎变得僵硬了。

“要做什么。”淡淡的声音。

重紫惊得站起身,回头看。

廊柱旁,白衣仙人不知何时站在那里,一动不动,面无表情。

“师父!”

脚底一滑,眼见就要掉进水里,忽有一只手伸来,将她整个人拉起,带回,然后狠狠往地上一丢。

重紫尚未来得及站起身,脸上便挨了重重的一巴掌,重新跌倒。

不知道该如何解释,更不知道该怎么求他原谅,重紫惊惶着,羞愧着,哆嗦着跪在他面前。

“孽障!”看着心爱的小徒弟,洛音凡直气得双手颤抖。

这孽障!懂事的时候让他牵挂,担心她逞能出错,不懂事的时候又能把他气死,竟然想到用这样的法子来骗他!孽障!前世不珍惜自己,今世还是这样!没有一天不让他操心的!她以为自己是什么,连半仙之体都没有,禁得起几次折腾,再这样下去肉身迟早毁掉!掩饰煞气,一手栽培,日日悬心,他用尽心思想要保护她,替她筹划,她就用这样的方式来回报他!

“孽障!”盛怒之下想要再骂,却依旧只吐出这两个字,声音轻飘飘无着落。

“弟子知错,知错了!师父!”平生最大的恐惧莫过于此,重紫不停叩首,碰地有声,“别赶我走,我听话,我再也不这样!师父别生气……”

是她糊涂!是她错了!他对她百般呵护,百般纵容,苦心教导,他这个师父当得尽职尽责,可是她做了什么?伤害自己,害他着急,害他担心,又惹他生气,都是她不懂事,是她任性的错!她……她就是被他宠坏了!

湿漉漉的衣衫紧贴在身上,原本玲珑有致的身体,因为久病,单薄得可怜,此刻不敌四海水寒气,跪在那里瑟瑟发抖,牙齿碰撞,连声音都含糊不清。

洛音凡终于还是俯身抱起她,用宽大衣袖紧紧裹住。

快步走进房间,火盆自动燃起,他迅速将她放到床上,扯过厚厚的被子替她盖好,然后起身,丢给她一件干的衣裳。

“师父……”她挣扎着爬起来拉住他。

“再胡闹,就给我滚出南华。”

不带任何感情的声音,第一次听他骂“滚”,重紫灰白着脸,迅速放开他。

她原就是师姐的替身吧,他在意她,大半是因为师姐的缘故,在他眼里,那个师姐很好很美,而她,现在却做出这样的事,他还会喜欢她?

浓重的睡意袭来,重紫只觉视线陡然变得模糊,整个身子软软地倒了回去。

见她昏迷,洛音凡一惊,立即往床沿坐下,迟疑着,最终还是作法替她将衣裳弄干,连同被子裹好抱在怀里,抬手将火盆移近了些,又恐她身体虚弱,寒热夹攻会受不住,再移远了点。

火光映小脸,颜色始终不见好转,眉间犹有绝望之色,可知心里害怕至极,前额碰得发青,左边脸颊上几道指印格外清晰,已渐肿涨。

太在意,才会失了分寸。

洛音凡低头看看右手,又疼又气,抱着她发愣。

五年,他将她当作孩子般疼爱保护,悉心教导,要骂,舍不得,要罚,也舍不得,已经分不清是因为内疚,还是因为别的。她不记前世,终于照他的意愿长大,善良,聪明,谨慎,坚强,深得仙门认可,他原以为会一直这样下去,可是如今,眼睁睁看她犯上同样的错,他竟不知所措,除了趁早警醒她,让她彻底死心,他又能做什么?

是他,将她再次带上南华,带回身边。

是她,引得他一次次心疼、内疚,想要对她好,想要弥补她。

他错了?还是她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