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拉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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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王十四年 春
宗周 镐京

  春天正在离去,桃花慢慢凋落,围绕镐京外围屯门、绵延六十多里的桃花堤上,一片粉黛,护城河也被染满艳色,缓缓流淌入洛水中。

  今年的天气,热得格外早,才三月底,已经微有热意。其实,自去年冬天开始,天气便一直暖烘烘的。正月,鲁国上奏朝廷,说冰库中无冰可存,恐怕会影响夏天在鲁国举行的大傀礼,朝廷还专门下令晋国送冰至鲁国,由此沿途的诸侯国又奉命开挖运河,以便运送冰块。此事由朝廷卿士寮春官署负责统一策划筹办,而各国诸侯则奉命兼程赶往镐京,举行春季朝觐大礼。

  由于天子已经西狩一年有余,此次朝觐是由摄政周公召集的。开国以来,在春末夏初农忙时节举行朝觐大礼的,仅在成王、康王两朝有过,而且朝廷旨意来得甚急,离镐京最远的燕国直到二月十日才收到飞马传报。燕伯息不敢怠慢,匆匆将国事交予卿士子松,第二天天不亮便驱车上路,日夜兼程,取道齐、鲁、卫、苏、韩……四十余个国家,终于赶在三月二十六日黄昏抵达了镐京城郊的勐城。

  勐城城门已经关闭,勐城领得知是燕国的国君,亲自前来启门放行。燕伯息却不急着进门,令侍卫长子禽先驱入城,查看馆驿。不久便回报说,城中车盖如云,带冠之士摩肩接踵,持戈之士不可胜数,馆驿已经没有空房。勐城领自己的馆舍也已经借给前来朝觐的诸侯,实在没有多的住处,只得请燕伯移驾到其他城中就馆。

  按《周制》,朝觐前,四方赶来的诸侯非宣召不得进入镐京,必须在京畿十六处卫城中等待朝觐日到来。燕国离王都实在太远,没有自己的馆驿,燕伯息算算日子,自己怎么也是最后一个赶到的,此次来京诸侯众多,恐怕各城各驿馆都已被占满,何况自己在封疆侯伯中地位最低,地远人偏,中原的诸侯也不怎么把自己这个远臣当回事,看看天色已晚,便吩咐车右公山不狃在城外随便找个住处,凑合住上一夜,明日提前入城,免得误了朝觐大典。

  公山不狃点头称是,拉转马头,车子在内城瓮门外转向,驶入城外密密麻麻的小巷中。勐城等十六座卫城在文王创建镐京之初,还是拱卫镐京的十六个孤零零的堡垒,到现在建国近百年,京畿地区兴盛发达,早已被大片新兴的市镇、村落所包围,从镐京城下一直绵延数百里,全是都是国人的住所,想来要找落脚之处也并不难。

  燕国人的车队从巷子里出来,便见前面一溜高大的夯土高墙,从东至西,不见有头,墙内房舍高大、屋檐相接,不知是哪家公侯的府第,比之燕国的宫室更为豪华庄严。燕国君臣叹息不已。好容易走到墙的尽头,却是两座高大的阕门,门的另一边,还是没边的高墙。其时已近酉时末刻,燕国君臣连夜赶路,早已又累又乏,燕伯息便命公山不狃前去阕门内借宿。

  因天色已暗,那门前的诸侯仪仗已经撤去,又看不清旗帜,不知道是什么人家。守门阃人听说是燕伯驾到,倒也不敢怠慢,连忙入内禀报。燕国君臣在门外静候良久,直到晚晖尽收,四下里一片漆黑,大门终于“咯吱”一声重新打开,一人高举灯烛出来,却是一名寺人,走到燕人面前,也不行礼,只微微一躬,便在前带路,引他们进门。公山不狃等人见主人如此怠慢,不禁愕然,燕伯息却脸色恭敬,跟在寺人后面历阶而上。那寺人走进大门,却不入二门,而是带着他们左拐右拐,在一溜弯弯曲曲的高墙间转来转去,走了许久,终于在一间没有灯火的屋子前停了下来。

  那寺人一指屋子,道:“我家主人说,天色太晚,今日不便迎接请燕国来的诸位大人,请诸位大人委屈一下,在此暂歇一晚,我家主人明日一早,定当当面致歉。”说完将灯烛放下,转身自去,片刻间便消失在黑暗中。

  那灯烛在风中摇摆不定,公山不狃抢上一步用手护住,这才没有灭掉。回过神来,那寺人的脚步声都听不到了。周围高墙大院之外,隐隐有钟鼓、说笑之声,却又辩不清远近。

  侍卫长子禽走上台阶,退开虚掩的门,顿时一股刺鼻的霉味扑鼻而来,举火细看,屋内堆满杂物,乱得一塌煳涂,连插脚的地方都没有,竟是一间杂物间。子禽大惊失色,绕到屋子的后面,也是杂物横乘,高墙四合,只有他们来的地方一道门而已。

  这家府第的主人明知是 燕国国君借宿,居然让他们睡堆放杂物的小院,子禽等顿时勃然大怒,一起喊叫起来。燕伯息却十分镇定,举手让他们安静下来,道:“天色已晚了,主人家已经就寝,大家安静一点。”

  子禽怒道:“主公!此家翁欺人太甚!主公堂堂国君,岂可受此屈辱?!我们走!”

  燕伯息微微叹息一声,转身走到屋前台阶上,也不避脏,就地坐了下来,淡淡地道:“来呀,天色已晚,我们赶了一天路,都疲乏了,把干粮拿来,我们早点吃了休息,明日一早就是朝觐大礼,谁也不能睡过头了。”

  子禽大声叫道:“主公!”

  燕伯息眉头一皱,道:“季子,我说过了,不要太大声,吵闹到主人家。”

  公山不狃跟随燕伯息多年,知道他表面性子随和,骨子里却极为自持。远来王都朝觐,他是一步也不愿多走,一句也不会多说,生怕得罪都城的公侯,让人家看了笑话。便道:“是,遵主公令!咱们这便准备晚膳。”

  公山不狃在燕国众人中威信甚高,众人见他亲自动手为燕伯息排桌备膳,恨恨地不再说话,在院中升起一堆小火,自取干粮饮水,按位秩围坐在燕伯周围,不声不响地吃了晚饭。

  其时,月已高升,清光满院,坐而仰望,众人心胸都为之一宽。因连赶了一个多月的路,好容易到了王都,人人都是又累又乏,御者、侍卫等喂完马匹,分配好夜中值勤顺序。然而院中狭小,各人都不敢在君前失礼,强撑着跪坐在院中。燕伯息道:“都去歇着吧!事逼从权,也别讲什么礼了,就地休息吧。”

  公山不狃等便招唿众人,在院中各处不拘什么地方,找个地方躺下就睡。他与子禽两个将屋前檐下的台面打扫干净,铺上三层绒草席,再铺上豹皮褥子,请燕伯就寝。

  燕伯息也着实乏了,坐在褥子上,抚摩着前年自己亲手猎获的豹皮,眼睛都几乎要睁不开。却见公山不狃与子禽二人在院中转了一圈回来,端端正正坐在台前。公山不狃是燕国第一射手,皮袄外面覆着青纱箭衣,右肩斜扎着鹿皮护肩,将名弓“休鱼”横放在自己膝上;子禽身披犀皮紫铠,左手掌剑——两个人心意相同,都是要在主公驾前通宵守侯。燕伯息不禁动容,叹息道:“二子辛苦!国家得将如二子者,奉守北边,戎人安敢南顾?季子,把我的琴拿来。”

  子禽回头道:“主公,已经很晚,明日还要早起……”

  燕伯息摇摇手,笑道:“月色如斯,远人在郊,此情此景,岂得无乐?”

  子禽点头称是,到车驾上将燕伯之琴“孤苏”抱来,君臣三人席地围坐,燕伯弹琴,二子弹剑而合,歌曰:

  "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吹笙鼓簧,承筐是将。人之好我,示我周行。

  呦呦鹿鸣,食野之蒿。我有嘉宾,德音孔昭。视民不恌,君子是则是效。我有旨酒,嘉宾式燕以敖。

  呦呦鹿鸣,食野之芩。我有嘉宾,鼓瑟鼓琴。鼓瑟鼓琴,和乐且湛。我有旨酒,以燕乐嘉宾之心。"

  一曲终了,忽听左边高墙之外,有人大声道:“好琴声!京郊之地,有此雅声,不枉一行!”

  燕国君臣一惊,谁料这边话音未落,右边墙上便另有一人大声道:“何人在此附庸风雅?凉琴冷曲,乱七八糟,搅了我家主公的清兴!”

  子禽大怒,跳将起来,便要破口大骂,燕伯息抢在他之前,郎声道:“失礼了!燕国远臣某,在此借宿,屋中无灯,月光自照,所以不腆技薄,在此自娱自唱。既然搅了列位清静,姬息在此谢过!”

  左边墙外的人惊道:“原来是燕伯殿下,难怪琴声悠远,非中原所有!燕伯赏琴一曲,在下感激不尽!告辞了!”说完墙头一声轻响,那人便已离去。

  右边墙上的人却冷笑一声,道:“燕伯,嘿嘿,好大的架子,但在这王都,也算不得多大排场。既然寄住在我主公家,也该知道入乡随俗,客随主便!难道燕伯在燕国,也是这样随便在人家后院弹奏吗?”

  公山不狃注目燕伯,只见月光之下,他虽端坐不动,袖口却微微发颤,显是怒极,却还在尽力克制。听墙上那人的声音,阴阳怪气,似乎是个寺人。他说话如此无礼,燕伯却自矜身份,不能对答。公山不狃沉声道:“燕人在此借宿,原无意打扰,但是这里不过是尊主人的后院柴房,与尊主人的住处相隔甚远,怎么会打扰到尊主人——还未敢请教尊主人名位?”

  墙上那人嘿嘿直笑,道:“燕国远在北僻,难道住的不是柴房?我家主公乃是天子至亲丰侯殿下,怕各位远来中原,住宿不惯,才特意吩咐让——”

  黑暗中电光一闪,来得极快,却极为耀眼,周围睡着的燕国人都不禁吓得一跳,却听墙上那人的笑声猛地中断,便如有人突然紧紧扼住了他的喉咙,什么话也说不出来,紧跟着便是稀哩哗啦一片嘈杂,再无声息,一阵恐怖的沉寂之后,另外几人才歇斯底里地尖叫起来,只听见脚步声乱响,十余人狂奔而去。

  公山不狃慢慢站起,将第二支箭放回箭袋,道:“丰侯家臣,不过如此。”

  燕伯息叹息一声。公山不狃躬身道:“主公。公山不狃顽劣,射杀丰侯家人,请主公先行离去,不狃在此静候,不敢以罪身辱主公。”

  子禽奇道:“什么丰侯?不过是个邦国主罢了,我们主公堂堂燕伯,受他羞辱在先,射杀他一个寺人,还怕他不成?”

  公山不狃向他一瞪眼,道:“不可胡说,丰侯乃是天子之弟。”

  子禽心顿时一沉。按《周制》,诸侯分为两类,外封诸侯和畿内诸侯。镐京与成周二都之间,千里之地,称为王畿,分封在此间的诸侯,称为畿内诸侯,民间又称邦国主,其封爵亦按公侯伯子男列序,且多为王室近亲,封上公者比之外封诸侯更容易,也更多。但邦国主依附天子,无军队,无卿大夫,非奉诏不得结交外封诸侯,奉旨与外封诸侯来往也不得以国礼相见,所以实际上比之外封的子、男等爵位还差着老大一截。但自开国初期分封完毕后,邦国主是诸侯走向外封的必经之路,许多有权势的王室近亲也必须经过此程序,才能外放出去封疆建国。

  这丰侯家又与众不同。第一代家主姬随乃是康王的幼子,康王十七子中,最是深得宠爱的一个,可惜不能当王,康王将他封为丰侯,位秩、封地都是邦国主中一等一的地位,原本早该出任外封诸侯。谁料他的哥哥昭王却厌恶这个弟弟,到死都没有让他再进一步,到今日封国已近五十年,当代家主姬孜漾是天子嫡亲的堂弟,早有传言,即将要封到晋国北面,成为新的西北重镇。

  燕伯息在琴上轻轻一拂,丁丁当当一通乱响。子禽知道公山不狃已然闯下大祸,急道:“主公!丰侯家人辱主公在先,公山大人……”

  燕伯息淡淡地道:“季子!孤是谁?”

  子禽不知何以会有此一问,道:“主公是燕国国君……”

  燕伯息站起来,身上配玉丁丁作响,道:“你去告诉丰侯,燕国国君在他的后院狩猎,误杀了一条狗,若要赔偿,请他到燕国来狩猎,燕伯息自当奉陪。”

  子禽大声道:“遵命!”转身要去,公山不狃一把抓住他手臂,道:“公山之事,岂敢劳烦足下?”说着,从容走到院中,从箭袋中取出一箭搭在弦上,却不开弓,仰面闭眼,似乎在倾听远方隐约的乐声,突然挣臂挽弓,弦如满月,“嘣”的一声,那箭射入黑暗的天空中,隔了好久好久,才听见远处爆发出一片惊唿身。公山不狃这一箭,隔着数十重高墙,射入了那乐声隐隐传来之地。

  燕伯息长长地出了口气,拍拍手,道:“出发以来,今晚最是爽快。既然已经跟主人家打过招唿,那咱们便起程吧。”

  不好意思,这几日忙忙乱乱,更新得不够及时,送上MM一位,以谢。

  燕国人早已穿戴整齐,备好车马,闻言齐声称是。进来时的门已被锁上,燕人斩锁启门,公山不狃与子禽一个挽弓搭箭,一个手持长戟,并车而出。小巷中闻声赶来的丰侯家臣已有百余人,都佩带武器,却无一人敢拦,燕人御者禽离当先,大喝一声,驾车直冲,小巷子里无处可避,丰侯家臣们只得拼命往墙上爬,任由燕国人从容驰出大门。

  公山不狃二人落在最后,出门便停下,弯弓搭箭。丰侯家臣整车备战,可是喧闹了半天,无一人敢出大门。算算燕伯已去得远了,二人方从容离开,背后传来关闭大门的沉闷响声。

  两人转过来找燕伯,已不见了车队的影子。正焦急间,听见车声辙辙,一辆轻车快速地追上来。公山不狃停车挽弓以待,车上的人喊道:“前方可是燕国人?在下是晋国潞离,我家主公已请贵国息殿下到汤城中驻留,特遣在下前来迎接二位。”

  晋侯是燕伯的师长,又是朝廷重臣,卿士寮的副官长,两国一向来往甚密,公山不狃顿时松了口气。三车转向东南方向,走了没几里,只见勐城方向一长串的火龙,直向他们来时的方向而去,潞离见燕国人着急,便道:“二位大人请放心。燕伯在丰侯家遇袭的事,勐城领已经知道了,已经上奏朝廷。此刻副执政卿毛公殿下正在勐城中,已经下令,封闭丰侯家门,捉拿肇事者。”

  公山不狃没想到此事立刻便轰动京郊,虽然听上去燕伯在理,但丰侯乃天子至亲,倾刻间便遭闭门之罪,这场官司打下来,恐怕燕国也讨不了好去。沉默半响,长叹一声,道:“今夜我为燕国种祸不小,如何面对主君?”

  子禽也垂首不语。潞离却笑道:“丰侯纵容家人,辱天子之臣,这事换在成康之世,恐怕现在丰侯已被锁拿下狱。二位严保燕伯之尊,种祸二字,从何说起?”

  纷纷扰扰乱了一夜,到将近天明时分,燕伯息才在晋侯的馆驿里面躺了一小会儿。他自己还不十分清楚,可是畿内侯辱外侯之事,已是数十年未见的大案,朝廷上下忙了一夜,毛公、宗伯、晋侯、鲁侯等亲贵重臣都没有回馆休息。燕伯息到寅时初刻方起,一看滴漏,吓了一跳,忙忙地更换朝服。因天气炎热,朝廷已有旨意,参加朝觐的诸侯可以着轻纱,但是燕伯不敢怠慢,还是穿上了厚厚的素绸朝服。穿戴整齐,已有朝廷派来的温车在门外等候,燕伯匆匆嘱咐众人,谨守臣道,不可将昨夜之事大肆喧哗,说完便登车而去。

  朝中派来陪同的是畿内侯北郭恒。按理外侯入觐,通常只派卿士寮的官员陪同,因昨晚事情重大,毛公特意派北郭恒来陪同燕伯,算是朝廷为他挽回点面子。却不知燕伯浑然无事,绝口不提昨晚之事,只问京畿附近的逸趣。北郭恒小心陪同,不一时便抵达镐京外的承天门,由于外封诸侯朝觐时,都是在此门承上贡物,所以又俗称库门。

  为迎接朝觐大礼,从丑时开始,承天门通往京畿的大道便被封锁。寅时末刻,就在燕伯抵达承天门下,加入等候在此的外封诸侯班列时,大门辄辄开启,门楼上升起双旗:代表当今天子的龙旗,旁边是略矮一头的周公蛙旗。驻扎镐京的六军从门中出来,共有车一百乘,卒四千六百人,从承天门一直部署到京畿大门启天门,长达十六里,数千面旌旗在晨风中微微卷动,静候着一年一度朝偈大礼时刻的到来。

  卯时初刻,内门应门开启。应门自成王年间开始,便是诸侯朝觐天子的地方,经过多年扩建,其实早已是一台、两厢、三殿的行宫规制,内院宏大,大行人毛公窦率外封诸侯共七十一名,方国主(前朝商所封诸侯)二百一十四名,从应门右侧门入。小行人宗伯启率畿内邦国主共四百九十七名,由应门左侧门入,诸侯、方国主立于内苑右厢,邦国主立左厢,依序而立。

  辰时,台上奉行殿殿门开启,天子之旗由门出,受众臣朝贺毕。诸侯、方国主次第行礼,而后邦国主行礼,三献而退,使臣贡物于庭。

  三献是古代礼仪,按道理,天子或者执政大臣应该在应门亲自受礼,但是今年却无人受礼,只有卿士寮的官员在现场维持。献礼完后,应该由天子或执政大臣向诸侯还礼,所谓“投之以桃李,答之以琼瑶”,但是,从辰时到已末,还礼仪式也一直没有动静。

  诸侯们从寅初起便开始等待朝觐,等待了将近五个时辰,早就饿得头晕眼花,一个个苦苦在应门等着。虽然还是春季,但气候已经温热,几百人一动不动地挤在应门狭小的厢房中,其苦可想而知。

  眼看要到午时,如果奉行殿门还不打开,一年一度的朝觐大礼就要完结,诸侯们疲惫交加,不知道内宫出了什么事情,渐渐的都骚动起来。燕伯息站在班列前面,与北方诸大臣站在一起,直听他们议论,内宫里传出来的消息,周公姬瞒从早上寅时起就在温德殿接见担任朝廷卿士的诸侯重臣,谈论春季耕作事宜,又议及北方的旱情。已末,才在诸大臣陪伴下出宫,前往宗庙祭祀,又赴文王、武王之庙。好容易捱到午时末刻,又传来消息,周公已经出城,前往大社,行春耕之礼。

  这些都是天子日常的祭祀,按道理,为了照顾诸侯,朝觐大礼时都没有这些内容。周公出城的消息迅速在诸侯中传播开来,诸侯们焦躁不安,但王室庄重之地,既没有旨意退朝,这就只能干捱着,只可怜了那些年老体弱的,申时不到,已有十余人晕倒在地。宫内厅的官员倒是准备充分,用软塌抬了出去,剩下的诸侯们水管饱,柞肉还是连影儿都没有。

  好容易捱到未时,突然,已经关闭的库门重新开启,天子卫队飞虎军鱼贯而入,在应门内布置关防。疲饿不堪的诸侯们慢慢站起,紧接着,便看见熟悉周公蛙旗升上库门顶——等了一上午,终于出现了,在场众人都松了口气。

  片刻之后,六匹白马牵引着周公的玉格,缓缓入门,执政大臣毛公窦、宋公侈、兕公酉、晋侯松、卫侯绶、宗伯祈,全都身穿朝服,外束白鹿皮甲,头戴白狐之胄,右手执虹弧(缠上白布的长弓),左手执枪,乘白马,拥周公玉格而入,后面跟随一百六十名御射手。

  除去在北方戎守的虞公启和跟随天子去了西边的祭公谋父、齐侯姜嗣之外,九卿中留下的六卿全部亲自披挂为周公护卫,这已是天子的仪仗,在场诸侯不敢怠慢,立刻“唿啦啦”地跪了一地。

  六卿将周公玉格一直护送到台前,毛公窦、宗伯祈跳下马来,到玉格前守侯,待周公低头出来,二大臣在前面躬身引路,将周公引导到台顶,但周公并没有在那里停下来接受诸侯朝拜,甚至连身都没有回,直接走进了大殿。

  这已经不再是简单的朝觐大礼了。事先毫无准备,亦没有一点信息透出,仿佛一阵寒风刮过,千余人的应门中突然间鸦雀无声,诸侯们面面相觑,却又完全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过了片刻,毛公窦出殿,口宣周公之旨:“刑侯姬奈,朝觐所穿侯服逾制,高冠而危带(帽子高出常规,系帽的带子向下垂过腰),失礼。收刑侯所持之圭,遣送归国,夺刑汉阳之田以示惩戒。”

  按常礼,春觐大礼,是天子约会群臣、诸侯、邦国主,行赏怀柔之会,所谓“收圭品命”(即诸侯朝见天子,将所持圭玉上交,无过即奉还,有过收圭,三年改过乃还,三年不改而夺国),不过是国朝初期的传统而已,早就成了例行手续。昭王年间,别说是戴错了帽子,就是觐见天子当众失礼,也不过面斥而已,穆王虽然严厉,但是待诸侯一向以怀柔为主,即位十五年未曾当众责罚大臣,都是私下惩戒。谁也想不到穆王西狩一年,平时看起来性情随和的周公第一次代天子受朝,便对北方重臣刑侯严加惩戒,居然收圭不还,当众重斥。老刑侯姬班去年薨逝,刑侯姬奈新登位不过一年,第一次朝见便碰了满头灰,面红耳赤地从班列中出来,在卫侯绶、汴侯诵的押送之下离开应门。

  太阳已经偏西,应门内渐渐昏暗下来。匍匐在地的诸侯们无人敢稍有动静,跪着的身子不由自主地纷纷再往下沉。

  台上接着便唤邦国主丰侯之名。燕伯息心中大惊,侧脸看去,便见对面厢房中一个瘦瘦高高的人站起,魂不守舍似的走到中庭中跪倒。负责畿内事务的宗伯祈口宣周公旨意:“邦国主丰侯姬孜漾,违反禁酒令,朝觐之日饮酒,举止动作失常,服饰不齐,朝觐中竟然沉睡不醒。使力士牵丰侯出门,去其冠带,废爵,夺国,绝其封地。”说完将手一挥,几名飞虎军力士毫不迟疑地冲出来,将丰侯按倒在地,摘下了冠带袍服,然后将瘫软得烂泥般的丰侯拖拽出门。

  一边厢丰侯出门,在库门外又哭又叫,这边严斥如雷鸣电闪,毫不犹豫的一个接一个的打下来:丰、洛之间,河水暴涨,卿士寮处置乖谬,至失田七百亩,民一千二百一十口,卿士宋公侈、兕公酉、晋侯松共受斥责,闭门三月思过;天现异象,扫帚星犯帝星,太史寮居然没有及时上报,太史官尹正受斥责,闭门一年,由侧史官尹醇代行职责……一个个朝廷大臣、国家重爵,闭门的闭门,罢职的罢职,事前毫无征兆,申斥也毫无余地,朝廷面目转眼间就是一变。

  天气刚刚还算暖和,现在已经完全冷下来了。内庭上方的天空,蓝得发紫,却又似冰窟般接连降下寒气。诸侯们伏在冰冷的地板上,不知道那无影无形的闪电下一击打到谁的头上——只有一件事是确切无疑的:天子西巡一年,了无音信,朝廷日渐怠慢,周公借着朝觐,开始着手整顿人事,收拾烂摊子了。

  因为自己投宿之事,累及王族丰侯罢爵夺地,这事无疑会让燕国与朝中丰侯家族结上解不开的恩怨。燕国地远人偏,怎经得起朝廷里有人跟自己较劲折腾?燕伯息想来想去,也没个主意。好容易等到大礼结束,随着诸侯退朝下来,他便独自站在库门之外。眼瞅着天色渐晚,一乘格车从门内出来,打着晋侯的旗号。燕伯抢上两步,高举双手,站在路旁。马车立刻便停了下来。

  晋侯松端坐车中,见燕伯凑到车前行礼,微微一笑,道:“季子,你不去配享柞肉,站在这里做什么?”

  燕伯恭谨地行了一礼,道:“学生想面见周公殿下。问了内庭的执事,他们推说不知。老师是执政大臣,还请老师为学生奏请殿下……学生想为丰侯求情,不知可否?”

  晋侯笑道:“你昨晚受辱,今日却又为他求情,难道不怕人笑话?”

  燕伯站起来扶着晋侯的车,道:“老师,学生受老师教导,却义气用事,闯下大祸。如今丰侯被罢,朝中丰侯家族,岂肯轻易放过我燕国?学生远在北僻,又怎么……”说着长叹一声。

  晋侯微微点头,道:“你所说的,我已经知道。此次事件,其实只是个引子,根子上来说,其实与你无关……朝廷如今风向已转,丰侯家在朝中还能维持多久,都已是问题……你是我的学生,又是北方大臣,该维持的,自然有人为你维持,别这么提心吊胆的!来吧!今日是朝觐的大日子,我们也很久没有聚一聚了,上车,咱们去来他个不醉不归!”

  燕伯息在库门外等着周公,姬瞒却早已经出了镐京。朝觐大礼一完,他立刻从温德殿后登船,从横穿王宫的运河进入镐京旁的洛水,与等待在那里的舰队会合,向上游而去。说来也怪,他常年在镐京、成周之间往来,通常都是乘坐浮空舟,这次乘河船,河中波浪起伏,反倒晕船了。好在往上游不到二十里,便到了佑京。

  佑京原来是拱卫京城的十六座城堡之一,因为临水,地势平坦,周围又多林木,成王下令在此地建立公馆,比照周之旧都“京”的规模营造宫室,历时二十余年,直到康王七年才建成。落成之后,康王为之命名为辟雍馆,从此成为王族贵胄子弟学习六艺的大学。

  粗算起来,姬瞒已近十五年没有来过这里。十五年前,先昭王南征荆楚,淹死在汉水中,他兄弟俩深夜被秘密从这里迎回镐京,哥哥姬满接掌大位,他从此便一步也没离开过国家政争的巨大漩涡。航行在碧绿无浪的辟雍湖上,望着渐渐靠近的堤岸,姬瞒不由得长长地出了口气,轻轻拍拍船舷。

  仆荧侍侯在侧,因担心姬瞒晕船,陪笑道:“殿下,奴婢听说辟雍馆的鹿苑,上个月来了只白鹿。传说这白鹿乃是——殿下?”

  船在岸边轻轻一碰,几名侍卫跳下岸,拉紧缆绳,姬瞒不等船停稳,自己一步就从船头跳下,仆荧吓一大跳,赶紧跟着跳下来——却见姬瞒满脸难受之色,一只手按住胸口,跌跌撞撞地走到岸边的柳树下。仆荧赶上,听见他直喘息,晓得是晕船难受,道:“殿下!殿下!殿下如果难受,就……吐出来?”

  姬瞒摇摇手,道:“辟雍馆的大臣们都出来了,这怎么——把你的手伸出来。”

  仆荧哆嗦了一下,双手捧出……姬瞒呕完了,清爽了不少,厌恶地看一眼仆荧,道:“滚到一边洗去!”自己转身走开。

  主持辟雍馆事务的师亚夫已领着数十名教官、辅佐官员等,等候在河堤之上,见姬瞒狼狈地下船,又与仆荧躲在树背后,知道有些小尴尬,回头约束官员们不得喧哗。不一会儿,便见姬瞒沿着河堤慢慢跺过来,忙迎上前去,齐齐跪倒在地,口称:“臣等参见殿下!”

  脚步声一直咕咕地走到身旁,便听见姬瞒的声音:“起来吧。孤已经传过话了,叫你们一切如常,不要过于逢迎,何须如此大礼?”

  师亚夫微微起身,又重新伏下。后面众官唬得赶紧跟着压低身子。师亚夫道:“请殿下留意,如今,天子不在国内,天下人皆仰望殿下为海内至尊,臣等虽在偏宫,岂敢失礼!”

  看不见姬瞒的表情,只听他“嗯”了一声,甚为满意,道:“……起来吧。孤也乏了。今日借巡视之名,来你这里小坐,辟雍馆一应大小事务照旧,不要因为孤而荒废学业……亚夫,走,带孤去喝你煮的茶。”

  辟雍馆建在洛水之旁,修建之初,为了达到成王“僻为水馆,行乡射饮宴之礼”的要求,特地在洛水旁挖掘辟池,与洛水相通。辟雍馆的绝大部分都围绕辟池而建。而在建筑群之外,则是连绵百里起伏的草地和树林,一直蔓延到苍山脚下。

  师亚夫所住处,也叫做“明堂宫”,但这处宫殿是依照周人旧都“京”的明堂宫仿建的,位在辟雍馆正中,辟池三面环绕,一面临山壁,只有一条曲折的回廊越过湖面,连接明堂宫与堤岸。宫殿十分巨大,长二十丈,宽达十六丈,四面坡顶,有一条宽敞的回廊围在殿外,如此广大的殿堂,却无一扇门窗,四面开放,因此虽然内里极深,却毫无昏暗闷气之感,“明堂”二字,即来于此。

  姬瞒在殿中坐下,风从四面八方吹来,带来湖水的味道、湖中芦苇、水草的气味,不仅晕船的感觉一扫而空,更兼全身舒泰,禁不住一拍大腿,叫道:“好!”

  师亚夫微微一笑,却不言语。侍卫们将煮茶的茶海等物安放好,他便摆摆手,屏退众人,只留下一名清瘦的年轻人跪在一旁侍侯茶水。姬瞒早上丑时便已起身,跟朝廷大臣、诸侯邦国主扯了一上午的老黄历,早就累得腰酸背疼。好在殿中宽敞,仆荧带来枕、垫等物,侍侯这主子舒舒服服地歪在榻上,实在是享受之极。

  师亚夫慢慢地将茶取出,都是新茶,用一根木签理开了,一丝一丝地放进壶里,一面道:“殿下好久不曾来这里了,老臣也很久没有见到殿下了——殿下气色还好,只是清减了许多。如今朝廷正是多事之秋,殿下的御体安危,即是天下的安危,不可不慎。”

  姬瞒懒洋洋地歪着,冷笑一声,道:“孤家倒想饱食终日,无所事事!如今这朝廷,上上下下的象个什么话?我就是——”好容易把“累死了”几个字忍住,“陛下走这一年,从南到北,哪里出气顺溜过的?”他顺手从师亚夫的茶盘子里拿起一根青幽幽的茶丝,叼在嘴里,“呸”的一声又吐出来,道:“今儿个早上,孤算是出了口恶气——总不能天下人爽,孤自己不痛快吧?”

  这位权倾天下的监国心里不痛快,师亚夫早就知道了。早上应门朝觐发生的事,姬瞒还没到,风声就已传到了他的耳朵里。刑侯被斥,师亚夫一点也不奇怪。两年前,姬瞒亲帅大军征讨徐国,本来是极好打的仗,却不料先后被徐国司城荡意兄弟发动奇袭,损兵折将。堰都城下,荡意虎发动大规模奇袭时,拥有一万两千大军、同时兼有十国指挥权的刑侯班为避荡意虎的锋芒,曾一度退出战场,差点把姬瞒和师亚夫的本阵交到徐国人手里。虽然后来他重返战场,打败徐国大将奄行,挽救战局,但姬瞒已经不再信任他了。

  姬班自知惹恼了姬瞒,永无宁日,回国后即将长子送给虞公为养子,把君位让与次子姬奈,自己日夜祷告,只求速死,不到半年就忧惧而亡。刑国向朝廷奏请立姬奈为刑侯的奏章,被姬瞒扣下,直到天子出巡,为保国内稳定,才正了姬奈的君位。此次姬奈入京朝觐,几乎是带着必死之心来的,他也是师亚夫的弟子,进京前绕道辟雍馆,在老师面前哭了一夜,师亚夫也无计可施。姬瞒自己先提起了,他便咳嗽一声,道:“殿下收拾朝廷人事,老臣也以为大快人心。现在不比成、康年代,朝廷的政事烦杂,诸侯们又日渐娇纵,若是放任不管,只怕天下由盛而乱,也不是什么久远的事。只不过……咳……刑国是北方大国,担任抵御北戎的重任,姬奈是老臣的弟子,老臣也只好腆着脸说一句……”

  “你不用说了。”姬瞒伸个懒腰,一口打断他,“姬奈是什么样人,我清楚。人都晓得我姬瞒嵫琊必报——好啊!这两年朝廷上下,都等着看我如何收拾攻徐的罪人!既然大家都等得不耐烦,那我就收拾给他们看!不要以为天子不在国内了,我姬瞒权倾朝野,就会晓得收敛,怕人家说闲话——我有什么闲话好说?!我就是要整整那些自以为是的诸侯,谁惹毛了我,我就收拾谁!姬奈的老子惹了我,他死了,我还要收拾!好歹要让那些没死的晓得孤的厉害,或许朝廷的日子就好过一点!”

  师亚夫叹了口气,还待要说,仆荧跪侍在旁,陪笑着说:“咱们殿下就是心操碎了,朝廷里又有谁知道?昨儿个深夜还不是提前召见了姬奈,许给他两万副甲胄,和西北十六个异国征伐权?这姬奈自己要替父受过,才连夜赶制了高冠,给殿下一个错儿抓……哎哟!”脸上挨了姬瞒一脚,滚到一边。

  师亚夫不知道还有这样的事,一听就明白了——姬瞒要追讨已故的姬班之罪,但又不愿真的处罚姬奈,所以事先跟姬奈明言,用东西堵他的口。但姬奈为人至孝,故意穿上乱七八糟的衣服自污,给姬瞒一个惩罚自己的借口,放过他的亡父。姬瞒之所以要死缠着追究已故之人的罪,也是拼着给自己脸上抹黑,借自己的恶名整顿朝廷。不过这招儿实在不合古代圣君之道,也……叹了口气,道:“殿下不惜自污,难道朝廷里的事就难到这份儿上了么?老臣以为还是可以维持的……但是请殿下留意,燕伯息在丰侯家投宿之事,殿下如此处置,于燕伯一点儿好处也没有……说到底,丰侯是王室近支,三服以内的至亲啊。”

  姬瞒“嘿嘿”轻笑两声,脸已经完全拉了下来,道:“这件事,你不要管,谁也不要管。孜漾是什么样的材料儿,我清楚得很。凭着这股血脉,就敢在宅子里发酒疯,侮辱朝廷大臣?燕伯是什么人?燕国是什么地方?朝廷眼下就要对北方用兵,燕国是周转中枢重地,朝廷给燕国赏赐还来不及,他居然就敢拆孤的台,让孤在燕伯面前下不来!这混帐行子!你也不用怕饿死了他。他罢了爵位,封地还是有的。但是孤家再不想看到他那张酒色淘虚了的嘴脸!自己滚回封地去,爱怎么显摆怎么显摆吧!”

  师亚夫腆着老脸,连着关说两个人,都给毫不留情地驳了回来。他低头煮茶,却吞声暗笑:姬瞒如此做法,的确是于常理不合,然暗合天理。天子不在国中,有他执政,大周的天下自然稳如磐石。转念又一想:丰侯家在朝中枝叶散蔓,坐拥高位者不在少数。他们一族与当今天子都是康王的嫡孙,昭王死后,身后就只留下姬满姬瞒两个孪生子,自然不及丰侯家人多势众……眼下天子不在国内,姬瞒下重手处置丰侯,是不是在预作准备?

  想到这里,禁不住抖了一下,好在姬瞒卧着,也没看得清楚。他再不敢想下去,将煮好的沸水端起,倒入茶壶中,盖上壶盖。就算如此,一股清幽的香味还是弥漫开来,姬瞒睁开眼,道:“这味倒是挺正。”

  师亚夫在一个玉杯中倒上小半杯,跪在他身后那年轻人立刻双手捧起,举过头顶,仆荧双手接过,递到姬瞒面前。姬瞒接过杯子,倒还认真看了他一眼,总觉得在什么地方见过此人,却又完全想不起名字。

  殿中弥漫的茶香,被穿透大殿的风吹向四面八方。姬瞒把玉杯凑近鼻子,细细品味,然后小小的嘬了一口,在舌间品咂,过了好久,才点头道:“老师的茶,醇和淡冽,不错,不错。”

  师亚夫点头致意,嘴里说的话却离题万里:“殿下说要在北方用兵,这不知是何时朝议过的?”

  姬瞒道:“没有朝议过。这件事,你是第一个知道的。”

  师亚夫两道长长的眉毛向上一扬,却道:“……请殿下试试这第二泡的味道,与第一泡有何区别?”将沸水倾入茶壶,又拿出一只玉杯。那年轻人双手捧给仆荧,自行退回师亚夫背后。

  姬瞒将茶杯放下,道:“泡来泡去都是一个味儿,难道还成了酒不成?孤家今天实在烦乱,恐怕喝不了老师的茶了。”

  师亚夫微笑道:“七十年前,僻墉馆刚刚建成时,先康王曾在这里饮宴。席间西歧地震,传到这里,震倒了康王的桌子,先康王就用手从鼎里捞肉,继续与群臣吃到尽兴而止。殿下虽然忧虑云中族,但老臣看来,大概也还没到镐京震动的地步。”

  姬瞒怔了半响,终于长叹一声,指着师亚夫道:“……你,你说,你已知道哪些情况?”

  师亚夫将茶炉放到火上,示意那年轻人看着火,不要让水沸出来,一面道:“老臣也是昨晚才知道消息,恐怕与殿下相差不多。北冥琨城的云槎‘黑权’,已于正月十六离开北冥,去向不明。同时间,北戎各部落亦有骚动,冒着粮草枯竭的危险在初春逼近我国防线。”

  “还有一条,你恐怕就不知道——”姬瞒揉揉额头,似乎是不知道该如何措辞,过了很久才道,“黑冰王……萨尔王……去年十月十一日正午,在黑冰阿勒扎城郊薨逝,死因不明。北戎密不发丧,至今仍于萨尔王名义颁发旨意,这消息一天前才传到。”

  “当”的一声,师亚夫手里的调勺掉到茶海上。姬瞒微微一晒,道:“这条消息,原也当得起大周军队的统帅手抖一下。”

  师亚夫拣起调勺,握在手中,却不再动,专注地凝视茶海足有一刻钟,才点点头,道:“匿丧不报——战役要开始了。”

  姬瞒道:“马上?”

  师亚夫深深地舒了口气,将摆在面前的茶海用力推到一边。姬瞒也坐直了身子,两个人一言不发地对视片刻。

  过了好一会儿,师亚夫才道:“还有半年时间。”

  姬瞒双肩往下一沉,道:“——那还好!”

  自从成为全国最高军事统帅以来,师亚夫还是头一次见到姬瞒如此紧张于一场战役。他沉吟半响,道:“是不是……还有老臣不知道的事,让殿下如此忧虑?”

  姬瞒苦笑一声,道:“你知道的事,我二十天之前便知道了。前天传来消息——”他顿了一下,扫了一眼跪坐在师亚夫身后的年轻人。那两人都察觉到了,年轻人立刻伏地,想要请辞出去,师亚夫一对眉头皱得紧紧的,道:“……你留下吧。殿下要说的事,震动天下,你在这里,可以咨询参考一下。”

  姬瞒便知这是师亚夫的亲近参赞了。他认识师亚夫多年,倒还从未听说这老头身边有如此角色,不免又多看了他几眼——年纪轻轻的,似乎有些过于瘦了,低眉顺目的坐着。他越看越觉认识此人,可是师亚夫不说,自己又不便问起。

  远处草原边上,传来一阵阵号角声,辟雍馆的学生们在猎杀从树林中赶出来的动物。姬瞒眼神不好,只能虚着看,一面道:“十天前,西北传来消息,‘黑权’……已经到了琥珀山。”

  师亚夫咳嗽一声,那年轻人立刻打开身后的矮几,拿出一卷裹得紧紧的羊皮,在二人之间展开来。这副羊皮地图,看来新制不久,大殿中顿时充满了石灰硝的味道。

  那年轻人跪在地上,用手在地图上快速地摸索,先指向北方,从北冥海向下,一路沿着草海、沼泽、雪山……最后停在距离镐京大约六千里、正北方的一长串山脉之上。

  师亚夫眉头皱得几乎连在一起,好半天才道:“竟然如此之近?怎么可能?!”

  “孤也觉得不可能。”姬瞒的声音满是苦涩之味,“前天才传到的消息,北军中已经有人在空中目视到‘黑权’,不过,那是在……盘古山。”

  师亚夫叹了口气,没有说话。

  北军是大周军队中最独特的一支军队,人数不多,只有不到六千人。与其他王室军队相比,这支由王族近支和师氏族人组成的军队承担的都是超出正规战争之外的任务。在王室没有与北戎发生直接战争的这几年中,北军一直驻扎在西起东昆仑、东到黑水山之间上万里漫长的边境线上。盘古山位于东昆仑以东四千里,距离琥珀山还有两千里的距离,换句话说,在不到十天的时间里,“黑权”向西移动了近两千里。

  煮茶的雨水又沸腾起来,那年轻人无声地将壶从火上端下来。

  “向西去……”师亚夫自言自语地道。

  “马上就要越过我大周西方边境的尽头了。”姬瞒说,“再往西……就是昆仑山,和极西之域了。”

  “仲昶令尹(北冥城君)想要两头开战?”

  一阵沉默。但是这个两个实际上统治着大周的人都根本不相信有人能够从两头同时进攻大周。

  “有可能……”姬瞒艰难地说,“它越过边境,然后继续向西。北军在监视,但是还没有更新的消息传来……”

  “等到消息已经晚了。”

  “不错。”姬瞒道,“所以现在就要开始动员——你见过‘黑权’吗?”

  “见过。”师亚夫的眉头一跳。

  “怎么样?”

  “长十四里,宽四里,厚三里……遮天蔽日。能载控弦之士五千人,执戈之士七千人,赤金具一万……与之协同作战的地面部队超过一万八千。‘黑权’是战略要塞,不是战役堡垒。”

  姬瞒下意识地伸手摸着自己腰带上的赤血玉壁,自己都听不清自己的声音:“……那要动员多少……”

  “至少要……”师亚夫沉吟道,“动员六万人。”

  姬瞒摸着冰冷的玉壁,许久许久,突然“哧”一声笑了出来,道:“六万人马!六万人马!调往极西之地……很好,好得很!你知道那要准备多久吗?”

  师亚夫知道这主子已经毛了,却不敢接嘴,道:“老臣只知战事,不知政经。”

  “动员我大周全国的力量,要准备足足三年,才能把六万人送到那么远的地方……”姬瞒无可奈何地拍着大腿,“算了吧!看来我们只有等到他们打到祁山以北,再想办法了!”

  这是十足的气话了,师亚夫深知姬瞒的脾气,若是真有人敢这么提一句,最好的下场就是跟丰侯一道回家种地。但是云中族“黑权”的出动,的确是建国百年来从所未有的事件,至于北戎萨尔王突然驾崩,更是惊天的大事——形势一开始就让人捉摸不透,该怎么处置自己也是两眼一摸黑,怎么接嘴?

  殿外传来太学生们在辟池中划船的喧闹声,按礼,他们应该在天子来巡视时,在辟池中射白鸟,以昌明天子威仪。但现在姬瞒满心爆怒,狠不得就手里的玉配扔出去砸死一个把学生解气。

  在难耐的沉寂中,一个镇定的声音道:“殿下何不向北方进攻?”

  姬瞒愕然地抬起头来,师亚夫也一脸茫然地看着跪在自己身后的年轻人,“姬风,你说什么?”

  姬风恭恭敬敬地伏在地下,道:“微臣说,殿下何不向北方进攻?”

  姬瞒“哈哈”道:“往北?你是说,他们打我们西边,我们就打他们南边?”虽然在笑,但是口气冰凉,如果姬风接下来说的话有一句废话,只怕立刻就要尸横当场了。

  姬风道:“不错,往北边,直接向北——”他手在地图的最北方划了一道,一直划到地图外面很远的地方,在空无一物的地板上点了几下。

  师亚夫皱紧眉头,双手抱在胸前,看着地图没吱声。姬瞒极不耐烦地往前挪挪,也凝视着地图,道:“你——你说,说说看!”

  姬风磕了个头,道:“殿下请看:我大周距离北冥海最近的驻扎处,是京观堡垒,距离镐京五千里,距离北冥海中心只有不到七百里地。但是从镐京到京观,沿途都有可供浮空舟停靠的驿站,传向京观的消息,最快五天六夜就可以传到。”

  他用手在地图上,从北冥海的深处,往西划了条线。

  “从北冥海往极西之域,虽然有七千里远,但是以云中族传递消息的能力,最多也就是十天之内,便可传到。”

  姬瞒和师亚夫都不由自主的“嗯”了一声,却都不明白他说的是什么意思。姬瞒踢了仆荧一脚,那奴婢挨了这一脚,似乎十分受用,赶紧趴下给姬瞒按捏坐酸了的御腿。

  姬风道:“殿下何不颁下旨意,让驻扎在黑水山的驻军立刻离开营垒,向北进发两百里,抵达京观堡垒,然后以京观堡垒为据点,向更北处攻击前进,目标是位于北冥琨城下方的北戎族王都——黑冰阿勒扎。燕、晋、刑各国,要在这之前,向北冥运送军队和物资,保证北征顺利进行。”说到这里,他顿了一下,看看姬瞒。

  姬瞒看一眼师亚夫,后者也正一脸茫然地看着自己。姬瞒沉默半响,用手指敲敲地板。

  姬风道:“是!请容小臣为殿下分解——以云中族与北戎各部落的实力,若说要向我大周发动两线进攻,在今时今日是绝不可能的。分作两线,必然是有主攻,有佯攻。但是,以小臣看来,把‘黑权’这样的主力移到万里之外,却只是用来发动佯攻,根本没有战略上的意义。距离我大周西面最近的浮空城是曜青,曜青城的云槎‘青规’只需二十日就能直逼我国西境,可是百余年来毫无动静——既然今日黑权不惜万里而来,如果他们要进攻我大周,臣敢断言,‘黑权’必然也必须是主力。”

  那二人默默点头,却一声不吭。

  姬风在地图上划了一个大圈,道:"那么,北戎部落此刻冒着春季水草枯竭的危险,向南方靠拢,毫无疑问,是在配合‘黑权’佯动。而且他们也知道,我们迟早会判断出这是佯动。

  “按我大周的惯例,与北戎的战争,通常都在夏季进行,而且事先要在国内进行三到六个月的准备。上一次殿下远征北戎,前后准备了将近一年半。所以,北戎绝对想不到我们会在半个月内就发动大规模战役,而且直指黑冰阿勒扎。他们在草原上部署的佯攻部队会在战役开始时茫然不知所措,甚至根本不知道战争已经开始,我方可以就此扭转前期的被动局面。”

  师亚夫“嗯”了一声,点点头,道:“这对‘黑权’方面的主攻,会有什么影响?”

  “有的,”姬风嘴角微微一翘,道,“我军在黑水山、京观两处驻扎有两万一千人的精锐之师,同时加上从燕国、晋国紧急抽调的部队,除了发动突袭,还能够在短时间内造成我国即将在北冥海进行全面战争的声势。北戎在初期陷入被动后,他们分布在漫长战线上的部队来不及回收,我军的锋芒将可能在两个月内逼近黑冰阿勒扎。以他们当前的战争储备而言,根本支持不到夏季,所以,这就必须要召回‘黑权’。”

  “哦?!”

  姬风看了一眼姬瞒,道:“殿下可知道‘黑权’的作用?‘黑权’硕大无朋,和浮空城一样依靠周天之气流转,是不能降到地面上来的,但它与地面最少可以近到三里之内。在北冥琨城与我国几十年的战争中,‘黑权’都是在地面部落与北冥琨城之间充当物资交换的作用,这对北戎来说,比云中族直接参战更加重要,离开这些物资,北戎就没有任何可与我大军交战的资本。所以,在北冥海的决战中,‘黑权’是必不可少的。”

  “如果敌人使用‘黑权’作为攻击我大周的秘密据点,转移到万里之外发起进攻,那么,我们就干脆放弃西部,直接逼近北戎的核心,打他们个措手不及。就算黑冰阿勒扎不落到我军手中,突袭在北方造成的混乱,也会将‘黑权’在西部取得的战绩完全抹杀。到时候,北戎又不能跨越六千里来西部接管土地,我们所得要远大于所失——臣敢断言,云中族绝不会眼睁睁地看着黑冰阿勒扎落入我军之手,只能立刻招回‘黑权’。从这里传命令到黑水山,五天,从黑水山整备出发到京观堡垒,十天,由京观直上北冥海,惊动北戎王城,大概需要三十到四十五天的时间。北冥琨城招回‘黑权’的消息传到,需要十五天时间,我们在西部的北军监视到‘黑权’撤退,传到镐京,大约需要十五天时间。因此,到六月底、七月初,局势就会明朗化。如果‘黑权’撤回,敌人的战略目标就彻底失败,我们就可将军队招回到黑水山,准备真正规模的战役。如果‘黑权’继续西进——”他顿了一下,道,“说明北冥琨城此次的目标,并不在我国领土,而是另有目标。”

  外面传来一阵嘈杂声,打断了他的话。太学生们在辟池中射到了一只金黄色长尾的怪鸟,正在闹嚷嚷的争夺。师亚父见姬瞒勃然大怒,忙抢在前面大喝:“来人!来人!”

  几名侍卫立刻跪到殿前,道:“请大人吩咐!”

  师亚父喝道:“太学生们吵闹到了殿下!叫他们滚!滚得远远的!”

  侍卫们连滚带爬地跑开,这边姬瞒脸上回过颜色,看着姬风道:“依你这么说来,你是不相信‘黑权’是来进攻我大周的?”

  姬风道:“天下大事,微臣岂敢断言?微臣是说,从战略上来说,云中族与北戎勾结,从两路进攻我国的可能性不大。”

  姬瞒听他么说,突然有个奇怪的感觉,仿佛在哪里听到过这样的说辞。他皱紧眉想,一面对姬风挥挥手道:“你继续说。”

  “是,”姬风老老实实地道,“微臣以为,‘黑权’西行,乃是冲着另一个拥有极大价值的目标去的。这个目标,显然不是昆仑山,但也并非我国西部。”

  这话倒是十分在理。姬瞒歪着脑袋想——“师亚夫,你知道极西之域,有什么与我国无关,又值得如此大动干戈的目标吗?”

  师亚夫细细思索,道:“恕老臣无知,似乎没有。”

  “那,与我国有关的呢?”

  “……”

  殿中一阵突如其来的寂静。三个人端坐不动,脑中同时闪过一个念头:有!那就是远弃天下臣工、西狩一年未归、正在西昆仑闲居的当今天子,姬满!

  姬瞒嘴角抽搐几下,整张脸都拉了下来。师亚夫看他的脸色,咬牙切齿地象要把什么人生吞活剥吃下去的神情,生怕这主子就此发作起来。可是隔了许久,姬瞒两肩一落,重重地拍在自己大腿上,却只是轻轻地喘了口气。

  这就是他哥子俩的不同了。虽然是孪生兄弟,可是姬满与姬瞒二人就象是镜子两面的影子,外表完全相同,骨子里却全然相反。姬满从小聪明、大气,学习六艺十分刻苦,在人前一脸庄严,先昭王十分喜爱他镇定自若的样子,才四岁就抱在膝上参与朝会。可姬满偏偏却是个天性放纵的人,当了天子之后就将国事全部推到顾命大臣和自己的弟弟头上,自己成年累月的在全国到处巡视,其实就是不耐烦朝廷里那些冗容的事务,要过自由自在的日子。这次说声西狩,一去极西之地一年多,连个音信都没有,朝臣们几乎都要忘了大周还有这么个天子。

  反过来,姬瞒从小一副调皮相,又懒又不用功,在人前人后都是副眯眯眼,一副随时都要翻脸打人的样子——骨子里却是极耐烦,从小在哥哥的后面揩屁股,到姬满即位时,年纪轻轻的姬瞒已经通晓朝政,经略国事。十余年来,大周经历多少大风大雨,都是这个总是躺着睡觉的执政殿下耐着性子维持过来,别人就算不知道,他师亚夫是心知肚明的。总在想着,这两兄弟真是命运不济,该当天子的,却成为执政;想玩的,一辈子背着天子这道枷锁过活。

  他叹了口气,正要开口,只听姬风幽幽地道:“微臣请殿下放心,黑权的目标,应该也不是天子陛下。”

  姬瞒禁不住咳嗽一声,仆荧深知他最怕谁在他面前妄言天子的安危,赶忙大声喝道:“你个小臣,好大的狗胆?陛下的御体安危乃国家大事,岂容你信口雌黄?”

  姬瞒一脚踢在他脸上,这下子用了全力,仆荧鼻血喷溅、满眼金星,“咚”的一声滚倒在地。

  “你——讲来。”

  “是,”姬风道:“其实可以常理度之——‘黑权’出马,天下震动,昆仑山、汨罗城恐怕早已洞若观火,如果真是对我国不利,以我国与昆仑的联盟关系,八隅司岂能无动于衷?黑权顺周天之气,一昼夜才行两百里,陛下不要说乘坐浮空舟,就是以造父御马,一昼夜也能行八百里,若云中族的目标真的是陛下,又怎会用黑权这种大而不当的东西?长驱万里,糜费浩大,让天下人都知道它的意图,然后再去追一个不可能追上的目标,殿下觉得这有可能吗?”

  姬瞒双手一伸,抖抖长袖,从地上站了起来。仆荧挣扎着跪起,却见这主子背着手围着他们几个人转圈,转了几圈,听见他轻轻地吁了口气,喃喃地道:“今天晚上,可以睡个好觉了。”

  师亚夫自己心里也是一块石头落地,暗暗点头,却听姬瞒道:“传旨——立刻与八隅城、汨罗城取得联系,通报我们的发现。以虞公、卫侯为西狩奉行大臣,准备在西部边境进行夏狩,西方的诸侯要全部参加——最重要的是,向西昆仑派出使者,找到陛下,呈报国内的情况,迎天子回国。”

  他说一条就稍顿一下,师亚夫答应一声,说完了,师亚夫道:“臣请奏殿下,现在看来,北戎所以在王薨于内,水草缺于外的时候挑起战争,无非是想为黑权的行动稍作掩饰,避免我们过早阻击黑权——向黑水河的命令,还照常发出吗?”

  姬瞒不答,转脸望向殿外,因见太学生们在辟池中划舟,射燕,忙得不亦乐乎,脸上掠过一丝冷笑,道:“仆荧,你知道他们在忙什么吗?”

  仆荧抢上一步,跪到他身旁,道:“奴婢不知!”

  姬瞒道:“他们在准备白鸟。”

  “白——”

  “天子巡幸辟雍馆,按理是来检查太学生们的射猎之技,所以依例要由天子亲自射杀一只白鸟,以为榜样。十几年前,先王最后一次来这里射猎之时,我就——”飞起一脚把仆荧踢到一边去,“——就坐在你现在这个位置上。”他神色有些暗淡,沉默了一会儿,才道:“天子不在国内,少不得我也得射上一箭。咱们大周就是起反了天,礼法就是礼法,稍动不得。”

  师亚夫与姬风二人齐声称是。师亚夫又道:“启奏殿下,请容臣等为殿下准备虹弧之矢,以演射燕。”

  姬瞒眉毛一挑,道:“这怎么可以?虹弧是天子的御用之物,我代射可以,怎可动用禁物?”

  师亚夫道:“启奏殿下,代射就是代天巡幸,岂能以劣物混淆?况且,我朝政治传统,殿下的地位与诸侯不同。陛下在国,殿下即监国执政,陛下不在国,殿下即称‘王若’,与王并重——前朝已有成例。请殿下恩准。”

  他跪伏在地,看不见姬瞒的脸色,只听他“嗯”了一声,甚为满意,吩咐道:“你去准备吧。”

  一边厢师亚夫、姬风等匆匆退出,准备射燕大礼,一边厢姬瞒的幸臣、成周内厅宰仆荧却是急得肝火上冲。说他不知道射燕之礼,那纯粹胡扯。他不仅早就知道,而且连姬瞒应该站在何处射、鸟群在什么地方都一清二楚。按礼,王应该乘上辟池里的大船,驶到湖心,逼近水鸟苑的地方,然后射上一箭——不过是走走过场哄哄群臣,是个意思,射不射中没有关系,自然有人捧猎物上来。

  然而姬瞒晕船晕得厉害,是决计不肯登船的。站在明堂宫外面的围拦边上,距离水鸟苑至少也有二、三十丈。姬瞒眼神不好,要是没看准就一箭射出去,外面几百双眼睛看着,要真有人举着射死的鸟走出来,那可就落下笑柄了。急得莫可奈何,突然跪在姬瞒面前,大声道:“殿……殿下!奴婢请去为殿下准备!”

  姬瞒一怔,道:“哦?准备什么?”

  这如何对答?仆荧道:“这——奴婢……”

  姬瞒知他鬼心眼多,这一时也不及分辨,便在他头上轻轻踢了一脚,道:“滚吧!”

  仆荧倒着退出,还不及从姬瞒眼前消失,就连滚带爬地跑起来,冲到殿外。从成周跟来的侍卫们等在殿门,见仆荧神色慌乱、踉跄爬出,吓了一大跳,还以为姬瞒有事,却听他憋着鸭子嗓直喊:“快快快!快备船!备船!”

  众人一拥而上,仆荧大怒,喝止众侍卫:“干什么!还不站你们的岗去!仔细殿下出来揭了你们一个个的皮!”

  一边骂,一边连踢带打地赶着几个小寺人滚下岸边,划出一艘小船。仆荧顾不得自己宽袍大袖,跳上船就催促快划,小船偷偷地绕过明堂宫的堤岸,朝湖岸的另一口快速划去。

  片刻功夫,射燕之礼便已准备完毕。姬瞒换下朝服,穿上鹅黄色的射服——天子用白色,因此稍有不同——师亚夫亲手捧上储藏在明堂宫七十多年、历任天子都用过的“虹弧”大弓,姬瞒拿在手中,便觉一沉——弓长四尺有余,不知什么木料做成,裹上厚厚的白布,只在弓的两翼各露出一段黑漆漆的弓身。姬风跪在身后,怀抱犀牛皮制成的弓袋,里面稳稳地插着二十支箭,箭杆漆黑,尾杆扎着寒幽幽的凤凰羽毛,这便是天下闻名的“虹矢”了。取一支在手里,沉甸甸的,也不知是用何物做成——据传说,大周代商之时,牧野之战,先武王曾经用过,这箭七十丈外能洞传十札,实在是人间极品。

  其时已过黄昏,天色已暗,太学生们在辟池四下点上火,连湖中的船上也点满火烛,火光倒映在湖面上,灯火通明。秉烛夜猎,原是镐京的贵族们闲得无聊的把戏,可是姬瞒本来眼神就不好,大火东一堆西一堆的,反而闪得他什么都看不清楚。拿着弓,在围栏边上来回地走着,却迟迟不见他弯弓搭箭。

  辟池周围,几百双眼睛直楞楞地盯着周公殿下,无人知道出了什么事。师亚夫毕竟老了,直到此刻才突然想起仆荧早已想到的事,脑子里“嗡”的一声,顿时惊得手脚麻痹——射燕之事乃天下大礼,在这事上得罪了眦睚必报的姬瞒,该当如何收场?

  便在这时,湖对岸忽然“哗咧咧”一阵骚动,放眼望去,只见养在水鸟苑中的数十只野水鸟不知被什么惊动,一齐从水草深处飞了起来。但因天色暗淡,只有湖边光明,这些养家了的鸟飞不了几丈,又纷纷落到水面上。不料还没有停稳,同时又“哗啦啦”地冲上天空,飞了十几丈远,再次落回水面上。两起两落之间,水鸟群距离明堂宫便近了一大截。

  师亚夫此刻已顾不上失礼,亲自走上前去,在姬瞒身边鞠躬行礼,大声道:“殿下代天子巡幸,辟壅宫神、人、畜、禽,皆为之欢欣鼓舞,是以白鸟夜舞于池,为陛下寿、为殿下寿,万岁,万岁,万万岁!”一边念,一边带头跪下,刹时间,辟池周围跪倒一大片。

  姬瞒觉得弓微微受力,似乎有人在用力牵引,他心领神会,放松身子,顿时被师亚夫牵着转了半圈,不动了。好个周公,顿时精神一振,弯“虹弧”之弓,搭射天之箭,什么也不管不问,望天就是一箭放出。师亚夫奋力睁大老花之眼,直盯着那箭远远地落入一片白色的鸟群中,引起一阵怪叫,才一颗心直落到底,脚下一软,差点没站起来。

  黑暗中,一名太学生大声报告:“殿下之矢,正中苍头白鹭一头!”周围顿时一片早已准备好的赞颂之声,左厢中传出鼓乐,仿佛周公殿下这一箭射中的不仅仅是白鹭,而是大半个蛮人氏族。

  在一片乐声中,那名太学生又是一声尖叫,道:“殿下之矢……并中……并中殿下寺人仆荧之踵!”

  姬瞒已经要转身走开了,闻言顿时全身僵硬,稍怔一时,转过身来,伸手就去抓箭,姬风赶紧一转身让开,师亚夫抓住弓脚,死死不放。昏暗中看不清姬瞒的神色,估计要是有弓有箭在手,非把仆荧射成漏葫芦不可。

  姬瞒夺了几下,反倒自己挣脱了手,愤愤地唾了一口。师亚夫以为他立刻便要冲冲大怒,不料隔了一小会儿,姬瞒却一直站着没动。忽然,听他冷冷地道:“姬风,你是什么品秩?”

  姬风道:“回殿下,微臣原奉任太史寮的笔录史,徐国攻略后,元戎将微臣调往夏宫……”

  “行了。”姬瞒一口打断他道,“给你两天时间,两天后,会有人用孤的寄雨号将你送去北方,前往黑水河——突袭黑冰阿勒扎的任务,由你全权参赞。”

  姬风惊呀地抬起头,望向师亚夫——也是一脸茫然惊愕。师亚夫道:“殿下——”

  “你们说的,我信得及。”姬瞒微微一笑,“黑权不是来与我大周为敌的,这很好。”

  “可是——”

  “突袭黑冰阿勒扎的计划,很草率,也很卤莽,”姬瞒慢慢走到姬风的面前,脚尖轻轻地在地上点了几下,“但是孤喜欢。这就象是在黑暗中胡乱射出一箭,谁也不知道射得到什么。”

  “殿下——”

  “但是你不开弓射出去,”姬瞒冷冷地道,“又怎么知道能射到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