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中顿时陷入前所未有的黑暗。

  也不是真的黑暗……有苏屏息静气,一动不动地跪在石上,等待着。渐渐的,林子重新回到从前……松树、灌木、小路……更远处被云遮挡的密林……统统都显现出来。

  山势突然显露,平地也变成山坡。有苏看看脚下,白已不知去向,自己正脆在一块长满青苔的巨石上。

  这块巨石高出地面一丈,仔细看,石上有许多一寸宽深的刻痕,深深浅浅地刻满整块巨石,只不过因为年深日久,青苔已经顺着刻痕爬满了大石。

  前面数十丈之外云彩最后消失的地方,有一棵数人合抱匠巨大古松,树冠远远高出周围的树林。隐约露出松针的小路正巧绕过那棵松,看来自己并没有迷失太久。

  有苏轻轻嘘了口气,从石上跳下,走向古松。自己那支箭正插在古松上,离地两丈有余,箭羽兀自颤动着。

  正在这时,身后欣然传来了车马的声音。

  一辆马车从那块巨石后面转了出来。这是辆两匹马拉着的厢车,车厢是用柏木制成,漆成黄色,十分考究,四角吊着精美的铜铃铛,“叮叮当当”地响着,车窗、门都用黄铜装饰,连车轮的覆条都包裹着黄铜。车前座上坐着两名衣着华丽的御者,一胖一瘦,戴着高高的白色尖帽子。

  有苏揉揉眼睛,觉得好像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但究竟是哪里……又说不上来。

  那车上的御者已经看见了有苏,赶着车径直向他而来,一面尖声叫道:“闪开!闪开!无礼之人!”

  明明车还隔着很远,那车上的两名御都却慌得好像马上就要撞上。有苏突然惊觉,那车真的已经很近了!

  原来那马车只有正常马车的一半大小,怪不得看起来那么奇怪。那车奔得迅速,御者惊叫起来,眼看就要撞上有苏,有苏轻轻往旁一让,伸手在只到腰那么高的小马缰绳上一牵,两匹马都嘶喊着立起,车子顿时停住。

  那瘦御者站起来,抄起马鞭“刷”地一鞭抽向有苏,骂道:“大胆无礼的狂徒!”

  有苏顺手一抄,便将鞭梢捏在手中。那瘦御者用力回夺,不提防有苏力大,自己反倒一个跟头栽下车来。

  车上的胖御者伸手便拔悬在腰间的剑,有苏只微微一动,剑柄搭在他的肩上。胖御者的个头只有五六岁小孩大小,如何当得起?顿时动弹不得。

  胖御者挣了几下,肩上吃疼,忍不住大叫道:“大、大胆!此乃白胡君的车驾,你这大胆的刺客——”

  有苏道:“我不是刺客。”手上用劲,那胖御者的一张胖脸涨得像猪肝般,再也说不出话来。

  车中一人朗声道:“楚如,樊驾!你二人何其失礼。要不是这位兄台相助,我们现在还陷在林里出不来呢。不得无礼,还不快让寡人见见这位公子。”听声音是个男子,但语调柔软,说不出的动听。

  那胖御者道:“是!”恨恨地瞪了有苏一眼,转身掀开车帘。

  一名白衣高冠的男子弯腰而出。有苏一呆,这男子身上穿的华服简直是闻所未闻的华丽,眉清目秀,但脸如白纸般苍白,下巴尖尖的,两只眼睛精光四射,令人不敢逼视。他的个头比两名御者都高得多,简直令人无法想象他是如何坐在那辆小小的马车里的。

  那男子本欲下车,见有苏穿得十分朴素,背弓提剑站在泥地里,便止住了,向有苏微微点头,道:“足下如此武勇,竟然轻而易举就破了这森林里的迷阵,佩服,佩服。敢问是哪国的国君之子?”

  有苏心中一动,想起去过大周王都的父亲曾说过,中原的诸侯贵族,从小接受的便是礼议教育,行动说话,都讲究优雅气质。

  这个白胡君乍一露面,便自然有种说不出的、尊贵堂皇的气质,有苏相较之下不免有些自惭形秽。

  出发之前,父亲曾再三提醒,苏国要自降身份,诸子不得以国君之子自居,便道:“不敢!在下是……山野荒村里的猎户,怎敢称国君之子?”想了想,觉得既然已经自称猎户,便不该在国君的面前站着,忙一躬身,退后两步。

  那两名御者一听见他的身份乃是猎户,顿时脸上变色,一个脸色青紫,一个红得发亮,眉毛倒竖,腮鼓嘴翘,十分难看。

  白胡君也是一怔,喃喃道:“哦?看不出……尔的射猎之技,倒了精湛如此。”

  胖御者尖声道:“大胆狂徒!竟敢惊了国君的车驾!国君赏见,你竟然敢直立不跪!”

  有苏再退两步,道:“小人乡野村夫,不知道贵国的礼节,不敢以野礼相见,还请见谅。”

  胖御者大怒,白胡君手一扬,道:“罢了。听尔的谈吐,真不像是野人……唔……”

  他的眼光在有苏身上滴溜溜地打转,忽然伸出手,轻轻一招,那支插在树上的箭晃了几晃,脱离了树干,长了眼睛似的落到他的手里。

  有苏又退一步,暗暗握紧了怀里的剑柄。

  白胡君并不在意,只把那箭拿在手里,翻过去翻过来地看了很久,才道:“奇怪。尔这支箭,寡人觉得并非凡品——做工、箭劲都堪称极上等。尔乡野之人,怎么会有如此好箭?”

  有苏道:“这箭是山下苏国大社里供奉的箭,传说是前商国赏赐给苏国的。小人奉苏国国君之命上山打猎,才得了三支。”

  白胡君刚刚打量他时,已经将他全身上下的东西都瞧在眼里,闻言点点头,道:“倒也说得过去。苏国国君遣尔到这千针之林里来打猎?怕是不对吧。千针这林,自古就是禁地,难道苏国不知道?”

  有苏咽了口口水,道:“知道的。但鄙国方今有难,需要在漾山上猎取青孚,作为奉献他国的礼物,以求他国救助。”

  白胡君点点头,道:“这就有点道理了。但这漾山上到处都是珍禽异兽,为何独独要那最难捕捉的青孚呢?”

  有苏道:“这是他国开给苏君的条件,我等乡下人怎么知道?”

  白胡君似乎甚为怀疑,歪着头沉吟不语。

  这时候林中已经很昏暗,不知怎么的,白胡君周身却异常地亮,有苏看得清楚,他歪着头,更显得下巴尖得可怕,眼睛又大又亮,实在有些吓人。

  过了一会儿,白胡君脸上忽然换了笑容,把箭在手中里轻轻地敲打,道:“这是他国的事,寡人不管。既然今日尔也算小小地助了寡人一把,寡人就赐尔一个路。”

  他站直身子,举箭指向左侧,道:“乡下人,你看见林子里那道绿光了吗?”

  有苏凝神往他说的方向望去——只见左边山势倾斜向下,似乎是一处山坳。密林层层,隐约有另一条小路在灌木中延伸,直到山腰下。林子里黑乎乎的,什么光也没有。

  他回头来,略吃一惊。那两名御者已经悄没声息地站在了自己的身后,他的耳朵一向极灵,居然什么声音也没听见。

  两名御者也没想到他只看了眼就回过头来,吓得比他还厉害,一时之间,三个人一齐怔住。

  有苏看看他二人,两个人姿势僵硬,都把手举在胸前,虽然袍袖宽大,包住了手臂,看不见二人手里的东西,但从袖子的形状上看,二人手里都拿着尖细的武器。他自己也始终把手按在剑柄上。

  那二人身材还不到他的腰那么高,他的剑虽不长,可也比这二人两只手加起来还长,两名御者略一对比,顿时脸都白了。

  有苏抬头问兀自站在车上的白胡君:“大人,这是什么意思?”

  白胡君扶着头上高高的白冠,怒道:“什么?小小的乡下人,寡人好意给你指点路径,尔胆敢质问害人!尔这么问,是什么意思?”

  两个御者终于回过神来,一起叫道:“大胆!好大的胆子!白胡国君的驾前,竟敢如此无礼?”有苏愤怒的眼光扫过来,两个人一齐噤声。

  白胡君袖子一拂,道:“岂有此理,寡人远来这穷乡僻攘,居然还要受这样的威胁!欺人太甚!等寡人这里的事了了,自要去尔苏国问个明白!来呀,我们走!”说着转身钻进车内。他的个头比有苏还高,那么小的车厢居然说进就进去了,快得根本看不清动作。

  两个御者轻快地后退,一前一后跃上马车,动作迅捷得如同动物。

  比狗还小的马长嘶一声,“嘚嘚嘚”地转了个圈,从有办苏身旁绕过,有苏按剑不动,两名御者吓得大气也不敢长出。

  马车转过大树蜿蜒十丈方圆的宠大树根,向林子深处驰去,抗日得密密的灌木纷纷向两旁倒,露出一条狭窄的石板路,小车上的铜铃“锵锵”作响,一溜烟地消失在林子深处。

  有苏抢上两步,那些灌木丛又刷刷刷地合拢,再也看不见任何道路的痕迹。

  这个白胡君不知是什么国的国君,看举动相貌,很有贵族的气度,但两个御者实在不像人类,举止倒像是犬羊。这帮人古怪得紧,有苏想想,决定换个方向,不跟在他们身后。

  左右望望——右边林子不远处,能看见一面断崖,接近傍晚,云气正滚滚地从崖上流下。

  左边,便是适才白胡君指的方向,那人莫明其妙地带着深深的敌意,有苏不能信任那人,便踌躇起来。

  便在这时,左边林子深处,什么东西闪了一下。有苏跃然在石上,凝神望去,一开始,只看见草木摇晃……慢慢的,在黑苍苍的林子和灰蒙蒙的灌木之间,真的有什么东西在动。

  有苏跳下山石,将弓握在手中,悄没声地向山坳处走去。

  那东西个头不小,从灌木从的间隙中,透露出黄黑相间的巨大身躯,似是在向山坳下方而去。风从山下往上吹,它在上风处,有苏在下风,隐隐闻到一股腥风之气。

  山里的猛兽,有苏一点也不怕,林子里有了动物,反倒让他安下心来。听得那猛兽一路踩踏枯枝灌木,向左面山岭的深处走去,他便远远地跟在他后面。兽有兽道,自然也能找到真正入山的道路。

  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了。有苏心里默算,怎么也该是申时之后了。

  今天天气不好,这个时辰天该全黑了。千针森林里有光却没什么变化,永远都那么昏暗,却没有变得漆黑。褪去了妖术的保护,森林终于变回正常,到处都是声响,虫、鸟、难言之物,这里那里,到处都在发出响动。灌木之下,也长出杂草,再不似前面一根也无的奇怪景象。

  跟着那巨兽走过一片密集的灌木,穿越一座长满了藤蔓和蕨草的小坡,几十丈之外,露出一座山谷。山势陡降,对面的山峰被云雾笼罩,白茫茫一片什么也看不见,站在山坳顶上,仿佛就站在整座山的最外层。

  山谷之下十余太处,雾气蒙蒙中露出许多参天大树的树冠。山壁上爬满了不知名的野藤,还不到开花的季节,满壁的藤上挂着黄黄的枯叶。

  前面的巨兽走到悬崖边,毫不迟疑地纵身跃起下,三纵两跳便下到谷底,雾气分散又聚合,再也看不见了。

  有苏回头望望,来时的路已经消失在一片蒙蒙细雨中。

  不知怎么的,他突然有些害怕,倒好像跟在巨兽的身后,才有点尚在人间的感觉。

  横竖这时候也无路可走,有苏一咬牙,把弓、剑紧紧缚在背上,攀上藤蔓。

  藤条被雨雾浸染,湿滑不堪,有苏小心地顺着往下滑,几次都差点脱手,好在山壁上藤条相互缠绕,越往下越密集,到后来几乎缠成一张大网。

  往下几丈,就进入了难分云雾的苍茫中,除去眼前的藤网和偶尔露出来的青色山石,周围世界全都隐没在雾中。有苏犹豫了一下,决定硬着头皮继续向下。好在不久之后,隐约有高高的树冠出现在离悬崖不远的地方,几乎触手可及,再往下爬,藤网越来越密。

  在即将到达谷底之前,有苏在藤蔓织就的网上发现了一个爪印。

  这爪印印在一根粗大的藤上,将藤蔓表面湿漉漉的青苔踩去了一大块,看上去非常像虎爪的印子,但是特别宽大,脚趾之间分得很开。有苏从来没见过这样子的虎爪印。更奇怪的是,几丈宽的藤网上,找来找去也只有这一只爪印。

  老虎从高处跃下落地时,动作有些像猫,弓身屈背,四肢同进着地,藤蔓上怎么会只有一只爪印?

  这里距离地面已经很近了,有苏轻轻跃下。

  谷底的地面同样爬满了藤蔓,大树的树干之间也牵满了藤枝。在密结的藤网上行瞳十分困难,晃来晃去,脚还可能随时陷入不窟窿眼儿里卡住。有苏走到最近一棵树下,抓住垂下来的藤条,轻轻一荡,翻身跃上离地一丈多高的树身。

  谷里幽闷潮湿,生长的全是巨大的榕树。榕树多气生根,根又成树,树又生根,在距离地面一两丈高处,数不清的粗大枝条相互缠绕,结成树桥,许多地方甚至宽得可以行车,倒是比地面更方便行瞳。

  有苏在树杈上蹲着,微一扫视,便在不远处又发现了新鲜的爪印,一长串向林子深处延伸过去。可奇怪的是,相隔两丈左右的爪印,居然都是单只的,一左一右。难道刚从这里跑过去的,是一只两只脚行走的老虎?有苏想想,不禁又惊讶又好笑。

  他稍一犹豫,决定还是沿着爪印往前走。

  走了一段路,透过树桥下的缝隙,可以看到下面闪们发亮的水面,原来谷底大部分地方都是沼泽,这树桥倒真成了唯一可行的地方。

  树桥上横生的树枝渐渐多起来,须得不时地爬高蹿低才能通过,不过走上一两丈远,总能看到那巨大的爪印,一路引着有苏向山谷深处前行。

  渐渐的,前方亮了起来,树冠上透下许多束白色的光芒,忽明忽暗。有苏走到一个光圈下,仰头望去,原来月亮已经升起,皎洁的月光穿透了密林。

  在终年云雾弥漫的漾山下住了这么多年,有苏还从未见过如此明亮的月光,连自己的影子都清晰可见,登时大为惊奇。榕树林到这里变得稀疏,不久便走到了树桥的尽头。

  榕树林的外面,是一道不算陡峭的山嵴,山嵴上生满野草。月光正照在这面山嵴上,野草在晚风下拂动的影子可看得一清二楚。

  有苏只往草地里看了一眼,立刻后缩,将身体隐藏在树干后。

  隔了一小会儿,他慢慢探出头来。

  那野兽就在草丛中,一动不动。风吹草动,隐隐勾勒出一个庞然的身躯。

  风横着穿越他与野兽之间,双方都闻不到彼此的气味,也听不见彼此的声音。但凝视许久之后,有苏已能从它那缓慢起伏的背嵴上,“听”到它强行压抑的唿吸声,沉闷中还隐约带着难以言喻的“咔嗒”声。

  这野兽的行动很像老虎。

  如果刚才那爪印是它的,比普通的老虎足迹大了足足一倍有余,这可不是个变通的大家伙……虽说狩猎兽对他来说已是日常劳作的一部分,但……狩猎两只老虎是一回事,狩猎两只老虎那么大的老虎,恐怕又是另一回事了吧?

  有苏手心偷偷地出汗。听父亲说过,老虎能闻到人恐惧的气味,他赶紧将狂跳的胸口按住。

  还好,看起来,他们俩静静守候的对象都不是对方。

  老虎在草中隐藏着。树林、草丛、沼泽,一片宁静。这可不是拔腿就跑的最好时机。

  有苏握紧剑柄,老虎不动,决不动弹。

  月亮越升越高,对面的山嵴被照得雪亮。在这群山环抱的峡谷内,到处都是参天的古木、长藤,要么就是深不见底的湖泊、沼泽,唯独这道山嵴,只长着一种高过人胸口的草,别说树,连根不同品种的杂草都没有。

  风吹过,草面像被吹皱的满面一样起伏着。

  山嵴顶上渐渐亮了起来,那不是月光照亮的,倒像是一团燃烧着的白色火焰。

  白色火光渐渐变大,什么东西正从山嵴的另一面往山顶上走,终于,一个瘦小的身影出现在山嵴顶端。

  白色的火无声地熊熊燃烧,包裹着那个看起来像鹿的动物,半个草坡都被这白色映得亮如白昼。草丛紧密地围绕着火团,却连烟都没有冒出。

  有苏握紧了剑,另一只手忍不住摸一摸弓。

  找了四天四夜了,青孚连个影子都没见过,如果能抓到这样的精怪,是不是就可以………不行。黑暗中,他叹了口气。父亲一向认为,苏国的一草一木,都是拜漾山山神所赐,苏国的子民,都是靠着漾山的庇佑才艰难地活下来。此次若不是逼不得以,他也决不会派人进山猎取青孚。这头鹿如此华贵,显然是漾山中一头不得了的精怪,说不定就是山神,自己岂可贪图?

  他这么一想,心立刻悬了起来。在草坡下埋伏的那头巨虎,难道……

  月亮已经升得老高了,地面上反而不如适才那么明亮。巨虎的身影在草中几乎不可辨认,但有苏看过一眼,便再不会忘记位置。

  风向也发生了改变,现在山风是从山嵴上迎面吹来,风里头有一种说不出的清新香气,但也隐隐带着一股腥味。香味似水而淡,腥气如火如荼。

  白色的火焰开始移动了。鹿缓慢地走下山坡,如同一轮耀眼的明月滑下山嵴。森林里一片死沉沉的宁静,只听得见白色火焰升腾燃烧之声,草像波浪一样分开,让鹿走过。很快,鹿的白色火焰,离巨虎所在的位置不远了。

  风里的腥味越来越重,那巨虎不安的低低喘息声越来越大。然而那只燃烧的白鹿在上风,毫无警觉地走着,眼见就要走进虎的伏击范围之内。

  在这只有荒草的坡上,如果踏进老虎的伏击圈内,几乎是一击必杀,绝无幸免。

  十丈、八丈……更近了。

  有苏还没有见过巨虎的真形,但人草堆里的轮廓看起来,它那巨大的身躯展开来至少两丈,那么只要鹿走近它六丈之内,它便可一跃而至。

  紧要关头,容不得细想,有苏深吸一口气,然后屏住唿吸,不让自己有丝毫的抖动——挽弓搭箭,一箭流星般射到鹿前方两丈远的草丛中,“砰”的一声,直没入土。

  鹿吓了一大跳,立刻停住脚步,巨虎隐身的草丛一阵骚动。

  有苏这一箭时机算得十分精确,正好是巨虎喘息的间歇,气已出,而后箭入土,巨虎震惊之下,必然要先深吸一口气,然后才能跃起,而受惊之后,巨虎早已全心全意准备的势头被打断,再也不能隐藏身形。

  果然,草丛中黑云闪动,一头巨虎跃出草丛,但只扑出两丈多,势头已尽,从空中落了下来。不知怎的,有苏似乎还听见老虎咳嗽两声,倒像是这一下仓促扑出,血气翻涌所至。

  那鹿事先已经警觉,老虎的身形一现,立刻掉头就往山坡上跑。

  有苏心中大叫:“不好!”山势不急,又都是草丛,一匹小鹿如何能从如此巨虎的爪中逃脱老虎踉跄两步,终于稳住身形,一声咆哮,只见一团黑云高高腾起,等到落下时,已在那鹿上方三四丈之外。

  这一跃,从下而上,足足有十丈远,有苏倒抽一口凉气,没想到它的能力远远超出自己的预期。

  那鹿反应极快,更兼身体瘦小,几乎没有任何停顿,立刻便折返向下。

  往上跑,它腿短个头小,显然不是巨虎的对手,但往坡下跑却是十分的灵便,几乎脚不着地,左一跳右一跳,速度快到只看得见一道明亮的白光在山坡上快捷无比的闪烁,不要说老虎,就是流星箭也追不上它的身体。

  然而巨虎却不追击,咆哮着从山上一跃而下,落下之处溅起巨大的水浪,有苏只觉树桥一阵摇晃,水花竟然从桥下涌到桥面之上。

  原来巨虎早看清了那鹿的去路,乃是树桥之下水草丰茂的沼泽。巨虎直接迈过草坡,落下之处正是树桥下沼泽的入口。

  它身形巨大,沼泽只漫过它的小腿,这么横着一立,立刻将鹿的去路封得死死的。

  白光剧烈闪动,鹿转眼已到坡下,眼看就要投入虎口,那鹿长鸣一声,四蹄用力狂舞,一团火焰高高升起,向着树桥冲来。

  有苏只来得及双手抱头往旁边一滚,一团温暖之气便掠过身旁。有苏心中大喊不妙,滚动中再使劲一蹬,身体歪至树桥的边缘,几乎是电光石光的一瞬,狂风夹杂着扑鼻腥味便席卷而至,树桥剧列抖动,有苏有枝干上连撞几下,等到回过神来,已经头下脚上地滚下了枝干之间的缝隙。

  他双腿用力回勾,挂在一根小枝条上。那枝条立刻被他挂得弯下来,眼看就要折断,有苏握住弓的一头往上一甩,挂在一根枝干的梢上,轻轻一荡,重又跃回树桥。

  绵延数里长的树桥剧烈起伏,千年树桥发出可怕的呻吟声,前方树影浓密之处,两团光影正追得难分难解舍。

  那鹿上蹿下跳,箭一般地越过横七竖八的枝干,身体周围白色的火焰照得林中光影乱闪。那巨虎却如一团黑色的巨石,一路冲过去,再粗壮的枝干都被它一碰即断。

  鹿闪到树桥靠山的另一头,巨虎往树桥边缘的树干上猛撞,树桥猛地一晃,鹿站立不稳,前面树干被撞得翘起,无路可退,只得返身往回。巨虎身体横向一扑,顿时遮蔽了大半边树桥。

  鹿后退两步,身后便是凌乱的树墙。它身形瘦小,可以从树洞中钻到下一层去,但巨虎紧逼上去,须发皆张,弓背收腰——有苏见过虎啸时的模样,若是这样个头的老虎咆哮,可不是好玩的事,立刻死死蒙住耳朵——虎啸如巨雷般震响,整个树桥剧烈地摇晃起来,比适才巨虎跳跃带来的震动还要猛烈,饶是有苏蒙住耳朵,还是不由得一阵头晕,桥下的水激荡潮涌,从缝隙中扑出一波波的浪头。

  鹿正面承受了这道山崩地裂般的咆哮,顿时四肢抽搐,软软地靠在树墙上,身周白色的火焰也被腥风刮得干干净净。巨虎踏前一步,便如屏风般将鹿围得死死的,再无转寰的余地。

  有苏跳到树桥中间宽阔处,拔出支箭,放在嘴里用力将箭头咬下,搭箭弯弓,箭头微微向上,“刷”的一声射出。箭似流星,正中树桥顶上的枝干,被坚硬的树枝反弹,在几根树枝间来回弹了几下,“砰”的一声,正中巨虎的后脑勺。

  那虎体型巨大,毛皮厚重,普通的箭根本伤不了它。但有苏特意挑选这支供于苏国大社的楠木箭,比普通的箭身重了两倍有余,再加上树干的反弹,正着在老虎的后脑软弱之处,巨虎身体前倾,这个位置正好是身体力道的中心,被箭重重地一压,那巨虎全身一震,脚步不免趔趄几下。

  正是绝好的时机,鹿却已被吓得动弹不得,有苏前箭甫发,后箭已至,“夺”的一声钉在鹿身旁的树干革命上。

  鹿本能地兴起前蹄避让,顿时便反应过来,往前一扑,已从巨虎身前冲出,轻巧地跃起,四蹄伸展,从一处树桥缝隙处蹿了下去,桥下水面迸发出强烈的白光,一闪而逝,侧耳听去,听不见任何踏水声,那鹿凭空消失在了沼泽中。

  树桥上顿时暗了下来。

  到处都在“咯咯”作响,仿佛适才那惊心动魄的一瞬,惊天动地的一吼,树干和枝叶尚在惊慌失措地颤动不已,树桥波浪般起伏,久久不能平复。

  有苏半跪在桥面上,随着树干起伏,一时拿不定主意,闯下这番大祸,是该跑还是该留下与巨虎一战。

  前方一片昏暗,只能隐约看见巨虎的身影。

  不知为什么,巨虎没有立刻咆哮跳跃而至,只听见它低沉的拉风箱一般的喘息声。

  过了好一会儿,黄黑相间条纹扭动起来,两盏灯笼般的眼睛从黑暗中冒出。

  有苏毫不迟疑地挽弓搭箭。

  第二声霹雳从巨虎的血盆大口中喷发而出,声浪超出了人耳所能承受的范围,狂风扑面而至,有苏耳朵被风堵住,什么也听不见,却看得见一道树桥涌起的巨浪迎面扑来。他纵身跃起,间不容发地跳过树浪,身在空中,一箭射出,那箭在巨虎喷发出的暴风中如同一条游鱼,左右扭动,却终于穿过了声浪,“夺”的一声插在离虎头不到一尺远的树干上。

  巨虎的咆哮戛然而止。有苏落回桥面,立刻搭起第三支箭。

  巨虎扭过巨大的头颅,看看插在旁边的箭,好一会儿,又回过头来。

  有苏挽弓静待。巨虎却再没张嘴,摇摇巨大的头颅,发出一连串的咕噜声,不像是咆哮,倒像是猫儿伸懒腰时发出的那咱咕噜。

  它望着有苏,忽然开口道:“唿噜噜……罢了!尔非吾所食,吾非尔所宜,罢了,罢了!”声音像房顶上滚过的巨石。

  有苏一怔,挽弓不发。巨虎却不再呆在那里,迈开碎步,一摇一晃地向他走过来,一面慢慢走一面道:“尔少年,尔已毁了吾之晚餐,还待如何?”

  有苏没料到巨虎会如此说,不过想想,倒也没错,不禁脸上一红,道:“在、在下十分抱歉。”说着收起弓箭,站直身体。

  巨虎的眼睛在昏暗中闪闪发亮,道:“尔小小年纪,射艺倒也精湛……唔……如此看来,山外多魔坡上的魔障,也是尔破去的吧?”

  有苏道:“正是。”

  巨虎走出昏暗,走到月光下面,离他不到五步远的距离。

  离得这么近,它的脑袋足有有苏身体那么大,虽然是趴着,宠大的身躯却比有苏站着还高出近一倍。有苏惊讶地发现,巨虎身上散发出一股阳光下毛皮浓郁香气。

  有苏道:“请恕在下冒昧。在下有不得已的理由,才闯入林中……”

  巨虎看看他,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道:“尔的理由再如何奇怪,吾思之,断然不会是为了阻止吾进食吧?”

  有苏脸上微微发烫,道:“请原谅。在下见那鹿可怜,不自禁便出手,实在是……”

  巨虎滚雷般地笑了起来,声音嘶哑地道:“尔人族杀伐之罪,胜吾百倍。吾杀之即食,不食不杀;尔人族则无事不可杀……如今反过来,却觉得鹿子生得可怜,嘿嘿,嘿嘿!此非所谓……看不见脚下的大山,却看得清远方的蚁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