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氏笑道:“这种粗重的话,您何必自己做,家里那么多下人。”

“总是不一样的。”老夫人心想,那时候家人都在,而今只剩下陈怀安了,他又能吃几次自己做的粽子?她笑道,“等会儿端来的多数是我做的,还有几个是小怜做的,你们可要多吃点儿。”

端午节,厨房里从早上忙到现在,准备了好些的佳肴,丫环们排着队儿端上来,把一大个八仙桌都放满了,香味扑鼻。

众人按长幼坐下。

陈彰与陈佑在一起,两个孩儿头碰头,不知道在说什么,陈佑咯咯的笑,陈莹看了几眼,笑着拿一只粽子出来,与吕氏道:“这只是娘做的吧?我一眼就瞧出来了!”

陈莹知道母亲的手艺,厨艺不行,别的都好,故而父亲在的时候,菜都是父亲做的,母亲呢,会绣花,会剪纸,只要是精巧的,她都在行。

有时候钱不够用,父亲去卖油的时候,她就编几个竹篮子让他捎带着一起卖。

吕氏抿嘴笑道:“还是你祖母以前教得呢。”

她不是娇小姐,但也是富户家的小姑娘,流落到陈家之后,家务活儿不熟悉,也是一样样慢慢学会的,里面自有老夫人的功劳,起初老夫人真是把她当女儿般看待的。

陈莹笑着问:“娘,这是什么馅儿的?”

吕氏每只粽子都做了记号,只有她清楚,小声道:“咸肉的。”

“我最喜欢吃了。”陈莹低头剥粽子。

这话儿传到袁氏耳朵里,她鬼使神差的朝陈怀安看。

桌上一大盆的粽子,约莫有二三十只,就见他从中也取了一只,瞧着很是好看,翠绿的粽叶剪得整整齐齐,尾端是个小巧秀气的结。

这不是与陈莹拿得一模一样吗?

袁氏瞬时觉得透不过气来。

到底他是故意,还是无意…

胸口被堵住了一样,满满的,酸酸的,她突然道:“老爷这只好像是大嫂做的呢,大嫂,你看看,是不是呀?”

陈怀安的手一顿。

吕氏则是吓了一跳。

来到京都,她几乎从不与陈怀安说话,见到面也只不过是点头问候,今日袁氏无端端说这种话,她的脸一下红了,仓促间不知该怎么答。

也不敢细看…

许多年以前,她同老夫人做好粽子,亲手下了锅端上来,总会偷偷看一看陈怀安,要是他不小心拿到自己做得,就会欢喜半天。

但她再也没有这样的念头了。

陈怀安看到吕氏的样子,淡淡道:“这么周正,我觉得是娘做得。”

难得听儿子说好话,老夫人一下眉开眼笑:“这种粽子我往前做起来是不费吹灰之力,而今哪里有这种功夫了?”她把自己手里的递过去,“喏,这才是我做的,红枣馅儿,你喜欢吃。”

陈怀安接过来:“那我可要好好品尝了。”

原先拿得那只被他放在了一旁。

到得最后都没有再吃一口,袁氏见状,总算是没那么难过了,可她还是心怀疑惑,陈怀安到底是不是故意选的。

她再看吕氏的时候,眼神好像含着冰一样。

这等时候,家家户户都很热闹,众人坐一起庆贺端午,然而靖宁侯府,却是少有的沉郁,靖宁侯大发脾气,因为儿子竟然不出来用膳。

“瞧瞧你做得好事儿,将他宠得没有样子了。”沈石拍着案几,“为个女人疯了不成?亏得皇上今日还称赞他,让我寻来相陪,结果他在做什么,竟敢违抗圣命了!”

受了那么大的打击,她那儿子还能在人前强颜欢笑吗?沈夫人劝沈石:“皇上不会计较的,他是真的不舒服,不然也不会放过这种机会的,”她握住沈石的胳膊,手指上下轻轻的抚摸,“老爷,您先去用饭罢,我去看看他。”

沈石恨不得将凳子踢翻了,只见妻子满脸的担忧,到底没有做出太过粗鲁的举动。

“你去吧,但记得,要是明日他再这样,可不要怪我动用家法。”

沈夫人答应。

她让奴婢们伺候沈石用饭,转身而去。

沈溶见到母亲来,并没有起身,他已经好像一尊石像坐了许久了。

今日陈莹说的话,做的事,一样样从眼前流过,他忍不住翻来覆去的想,想几百遍,几千遍。

“溶儿。”沈夫人手搭在他肩膀上,“要知道这样,我就不会将信予你看了,也许陈姑娘便不会自暴自弃,与豫王同处一室。可能是伤透了心,毕竟她原先是那么端庄的一个小姑娘。”

萧隐肯定是从窗口进来的。

他当时在门外,并不知道那二人做了什么,可门开时,却看到萧隐挑衅的眼神,他虽不说话,可那举动却说明了一切。

他当时心凉,万念俱灰。

而今回想起来,她是不曾甘愿的,她在萧隐怀里,眸色却无奈。若自己那时能明白,就该将陈莹拉到怀里,不再需要她的解释。

心好像裂开了一样,时光挽不回,再后悔也是无用,沈溶轻叹口气:“母亲,香山的事情,真的不是舅父做的吗?”

沈夫人浑身一僵。

“若不是舅父做得,只怕豫王不会紧咬着不放,闯到我们府里了,”他的声音听起来很是苦涩,“若是刘家做的,刘云珍知情,便不会晚一步将我领到山顶,错过好戏。若不是舅父,这封信只怕也不会到您手里,他贪生怕死,已经流放,就算写信,只怕也只会让母亲救他早日脱离苦海罢?”

沈溶闭了闭眼睛:“您今日请陈姑娘来,大抵是已经料到这结果了,不是吗?”

沈夫人说不出话来。

冷意渐渐从脚底冒出,她好像都不能动了。

“溶儿…”她忍不住哭泣,“你当真以为是为娘…”

沈溶轻叹口气:“您从来都很疼我,儿子不怪你。”

听到这话,竟是比听到严厉的责备还要难过,沈夫人几乎是不敢再直视这个儿子,她心痛不已,也有些后悔。

今日萧隐当着儿子的面与陈莹有亲昵的举动,可儿子竟然还信她,这样的感情,她也许是不该去破坏的,可她又能真的忍受吗?

陈莹这姑娘,天生是祸水!

沈夫人轻声道:“假使你仍想娶她,为娘也不是没有办法,陈姑娘肯定还是想嫁给你的。”

沈溶自嘲一笑。

若是别的姑娘,兴许容易,但陈莹不同,她今日跟随萧隐离开,只怕早就有决绝的念头了,他与她之间,怕成不了亲的从来都是他。

“您不用管这件事了。”他淡淡道,“时候也不早,您去用膳吧,饿着了不好。”

沈夫人艰难的走出了门口。

她知道,从今往后,他们母子之间定是有了隔阂,只怕沈溶再也不会同她说心里话了,沈夫人的眼泪落下来,满心的苦涩。

033

陈家初来京都时, 与富裕沾不了边,直到陈怀安从翰林院编修升至大理寺少卿,手头才逐渐宽松起来, 五年前又在京都辖下云县置办了一倾良田,派两位管事仔细打理。

像六七月这等天气, 许多官夫人便是愿意去农庄避暑的,老夫人往年也常去,故而听得陈敏催,就笑道:“你这孩子真是性急,晚上一两天又有什么关系?总得把东西都准备好。”越说越是担心了, 点着她额头,“你该学学你两位姐姐,不然以后怎么嫁人咯!”

三个孙女儿,就陈敏最是任性的。

陈敏道:“我还小!”

真是怎么都有理,老夫人哭笑不得。

“等回来, 我要让夫子好好教她了。”袁氏语气严厉。

如同京都所有的官宦之家,不止少爷们有西席教导,姑娘们也是有的,不过比起陈彰,陈佑, 显然姑娘们的松多了,几乎是几天才听一次课,学得也肤浅。而像陈莹,陈静这种及笄之年的姑娘, 更看重的是女红,是女戒,是持家之道。

听母亲这么说,陈敏嘟起嘴来。

老夫人看向袁氏:“你今年不打算去农庄?”

袁氏道:“我就不去了,这阵子总有夫人们相请,静儿也不如留在京都吧,你们几个去…”话未说完,老夫人哎哟声,“那莹莹也不要去了吧?有这种聚会,你也带着莹莹一起去。”

前几天,为沈家的事儿,她与陈莹谈了一席话,才得知这孙女儿上回去见沈夫人,好像是婉拒了,甚至还得罪了沈夫人,当下可惜的不得了。但孙女儿不喜欢嫁到沈家,能怎么办呢?老夫人也没有办法,只好另寻佳婿,所以才提醒袁氏,不要忘了这个侄女儿。

“莹莹要是愿意,那自然好了。”袁氏微微一笑。

可陈莹哪里肯,就算她嫁不出去,也不会求着袁氏的,别说袁氏还没有真心,连忙道:“祖母,我还没有去过农庄呢,我要跟你们一起去!”

“那里又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地方,不过山多一些,水多一些,跟浮山差不多。”老夫人哄孩子一样,“你就同你婶娘留下吧。”

陈莹抿唇。

吕氏晓得她的心思,帮着请求道:“母亲,也不过半个月,就让她去罢,不然她心里惦念着,晚上都睡不好。”

“是啊,祖母,姐姐不去,堂姐再不去,我同谁玩啊?”陈敏也不同意,就算有两个弟弟,那到底是男的,话不投机半句多!

老夫人捏捏眉心,心想时间不长,可能也没什么,便是答应了,回头单独留袁氏说话。

“上回怀安请了两位公子,我见都不错的,尤其是姓周的那位公子,周老爷是苏州知府,如此富裕之地还两袖清风,这样的品性很是稀有。”

便是如此,家里才清贫,袁氏道:“好是好,但儿媳不想静儿吃苦,那周家的门风可能是很严苛的,您是没见过那周夫人,真是太过朴素了,看起来好似都不太购置新衣。这等样子,儿媳觉得恐怕是沽名钓誉过了头!”

“是吗?”老夫人惊讶,沉吟道,“那就再等等吧,静儿性子柔弱,夫家一定是要能包容的。”

比起陈敏,陈静真的太好欺负了。

袁氏见老夫人通情达理,笑着道:“您是真疼静儿的。”

“还用说吗?你留在京都,一定要好好甄选。”

袁氏满口答应。

难得母亲也要一起去,陈莹在清和苑帮吕氏整理衣物。

来到京都之后,不止她与陈佑,吕氏也得了好些崭新的裙衫,可她几乎不穿,唯有来客或者节日才穿出来,陈莹心想,真是浪费了,她一股脑儿的全放在木箱里。

吕氏无奈道:“又不是搬家,莹莹…”

“娘,我们现在又不像以前了,娘作甚还要如此简朴?”她挨在吕氏手边笑盈盈道,“您的病也好了,该当好好享受享受,人可是老得很快的,又有多少年的时光呢?”

这话听起来不像是年轻人说的,吕氏忍不住朝她看一眼,是不是丈夫突然去世,自己又生病,让女儿觉得世事无常了?

她笑道:“你想如何便如何吧。”

只要陈莹高兴,做什么都好。

陈莹就又带了一些首饰,还有胭脂水粉,她打算到得农庄,将母亲好好打扮打扮,一同出外游玩,也许她自己也能快些忘掉不愉快的事情。

小姑娘含着笑,面庞像画出来般的好看,吕氏瞧着她暗暗心想,女儿这样好,就算沈家不成了,要再选个夫婿也不难的。等到回来,她要去求一求老夫人了,她并没有袁氏对女婿那般的要求,只要品行好,对陈莹好就成。

看女儿手脚不停,吕氏打趣:“你就光顾着我了,自己那里不用收拾吗?你是姑娘家,更需要多带些东西去呢。”

陈莹嘻嘻一笑:“我自然带的!”

两人正说着,彩云得了一个小丫头的信儿,忙进来传话:“姑娘,老夫人叫您过去呢,说王府派了帖子,请姑娘们去赏荷。”

陈莹吓一跳,手里东西都差些掉下来,头一个冒出的念头就是萧隐。

那天在游舫上,她说过这样的话,他该不会因此真的派了帖子罢?

吕氏奇怪:“王府?哪个王府?”

“豫王府。”彩云回答,“听说府里有个很大的湖泊,恨不得有一里长呢。”

吕氏笑道:“恐怕王府也大得很了,”她看向陈莹,“莹莹,是不是弟妹以前领着你们认识王府的王妃了?”

她一点儿不知道情况。

陈莹含糊道:“我也不清楚,我去祖母那里看看。”

她跟着彩云去上房了。

到的时候,陈静与陈敏也在,袁氏坐在老夫人右下侧,见到陈莹,便是盯着看了看,她心里清楚,王府邀请肯定是因为陈莹。

想到丈夫曾经说过的话,她也不知是什么滋味。

假使陈莹真做了王妃,往后自己岂不是要低她一头了,偏这小姑娘还容易记恨,指不定会为难自己。袁氏略略挺直背脊,不过可能她想多了,沈夫人都不要陈莹,难道皇后娘娘会要?也许陈莹又是竹篮打水一场空的。

老夫人发话:“豫王府不像寻常府邸,我这一把年纪都没有去过呢,你们去了,切莫犯错,那里都是尊贵的人儿,容不得丝毫冒犯。”

陈敏嘻笑道:“祖母,您说得好像我们要去什么凶险的地方,那萧姑娘我们虽不熟悉,可认识的都说好呢。”

至于萧隐,她本来因为刘云珍的事情很讨厌他,可知道刘云珍的真面目之后,自然就不再那么想了。她甚至觉得,幸好萧隐不娶呢,不然这样坏的人还当王妃,真是没有天理了!

老夫人道:“瞧瞧你,这就开始没有规矩了,虽然是萧姑娘派的帖子,你也不能因她性子好,就任意妄为。”

“我哪里敢啊。”陈敏被说得头疼了,转移话题道,“都这么晚了,我们是不是该走了,听祖母的意思,我们可是不能让萧姑娘久等的!”

老夫人见她这机灵劲儿,隔空点一点她,笑道:“都去吧。”

陈敏来拉陈莹:“堂姐,你还愣着干什么?”

陈莹这才回过神。

她真没有想到是萧月兰派的帖子,她一直以为是萧隐呢…会不会是萧隐借萧月兰的手?想着摇一摇头,他这样嚣张的人,恐怕是不屑的,可萧姑娘为何突然会请她们呢?她一句话都没有同她说过的。

陈莹疑惑万分。

见孙女儿都走了,老夫人拧着眉头道:“真是奇怪了,无端端的竟然请她们去,你可知道什么缘由?”

早先前,卷儿那事儿,她是听说萧隐单独见过陈莹,不过就那一回,后来也没消息了,总不至于又是为大孙女儿?

袁氏哪里会告知,装作惊讶的样子:“儿媳也不明白,不过萧姑娘这样的人,认识了总是好事儿。”

老夫人沉吟声,点点头。

马车上,陈敏叽叽喳喳:“京都不知道多少姑娘想同萧姑娘交朋友呢,可是她很少露面的,父母又不在了,豫王府几乎不请客人,我们这回去了,旁人知道肯定羡慕。”

陈静连忙道:“你可不能到处说的。”

“哪里需要说,他们王府大门不知道多少人盯着,我们一去,别人就知道了。”

陈静对这妹妹真是没辙了。

马车到得王府,从侧门进去,一直行到垂花门口才停下来。

陈莹一下车就看到里面高大的照壁,好像是用整块的太湖石雕刻的,正面是只巨大的麒麟,昂首挺胸,威风凛凛,照壁前摆着两盆很大的盆景,都是松树,苍翠欲滴。

整个王府都透出一种肃穆的味道,虽说是萧姑娘相邀,但令陈莹生出一种错觉,好像这王府是萧隐一个人住的。一直走到里面,瞧见园子里百花热闹,姹紫嫣红,这感觉才稍微减轻了一点。

女管事领她们到花厅,笑着道:“我们家姑娘就在里面,请进去罢。”

陈敏好奇:“听不到什么声音呢,难道就请了我们吗?”

“还有齐姑娘。”女管事回答。

她们三人走进去,果然看到只有两位姑娘在,其中一位身穿樱桃红裙衫,只戴着一支南珠金簪的小姑娘嫣然一笑:“早听说陈家姑娘秀外慧中的美名,今日总算见到了。”

陈静连忙道:“萧姑娘谬赞。”

“比起萧姑娘您,我们那是才疏学浅。”陈敏歪着头道,“我好几次在远处看见你,没有一次瞧得真切的。”

见小姑娘天真可爱,萧月兰微笑道:“那你今日可好好瞧瞧了。”她一边说,一边把目光投向了陈莹。

她立在最后面,穿一件水绿色的纬罗夏衫,轻窄的袖子垂到手腕,露出一双白玉般的手,手指根根都很修长,春葱似的。

萧月兰心想,光是这一双手都是少有的了,偏偏五官还如此出众,难怪哥哥会带她去游舫,可见哥哥也是个俗人,不过这等年纪了,她与姑姑只指望哥哥能成亲,只要陈莹品性大差不差,便是可以了。她今日见一见,便要去告诉姑姑。

哥哥成家了,开枝散叶,父亲母亲在天之灵才会真正的开怀吧。

突然见到了希望,萧月兰又高兴起来,看着陈莹的目光十分的亲昵,热切。

作者有话要说:萧隐:小心点别流口水。

萧月兰:…

陈莹:T T,兄妹俩都很吓人好不好。

034

陈莹与她目光相接, 不由狐疑,这表现,好像自己与这小姑娘很是熟悉, 可分明一句话都没有说过,萧月兰的种种事情, 她都是从陈敏那里听说的。故而萧月兰这样看着,她都有些尴尬起来,只得也展颜笑一笑。

“月兰,快些叫丫环上凉茶罢。”齐月在旁边提醒道,“这天气坐在马车里跟在蒸笼里似的, 恐怕都渴得很了。”

萧月兰看得入神都忘了,连忙吩咐,招呼她们坐,又介绍齐月:“这是齐家的姑娘齐月,恐怕你们也是第一次见面吧。”

齐月抿嘴一笑:“这倒不是, 我不像你喜欢在家里钻研佛书,我与陈家姑娘们还是见过的,只是甚少说话而已,不过陈大姑娘,我确实没见过, 没想到这样好看。”

陈敏朝她打量,好奇的道:“其实我总分不清齐家是住在哪里呢,一会儿听人说是送仙桥,一会儿又是青玉门, 你是住在哪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