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什么明白不明白的。倒是沈小姐才该清楚,王府比不得沈家,耍脾气使性子可得看着些,没人来给你收拾烂摊子。”

“我耍脾气?使性子?”难为她一路受良心谴责,现下总算明了,公孙策其人没了别人同情照样活得好得很,同情在他眼里与草芥无异!

梅才清一拍手,耸耸肩,朝着丁宁叹气:“不过闹着玩玩,还当真了。这下连带着我一块儿骂,容易么……”

“说我‘耍脾气,使性子’?”尘湘默默拾了几粒小石子,那话几乎是一字一句自牙缝之中挤出。

梅才清暗道不好,刚要上前阻止,尘湘却快他一步。

“我就叫你瞧瞧,什么叫耍脾气,使性子!”石子随声而出,破风犀利,可见力道并不小,寻常人若受了,较轻也是骨折之类!

端得是背着身子,公孙策耳力却是极好,侧目微偏,正巧洒过的柔光顺着石子的轨迹落下,那瞬,尘湘却怔住了,对面明明白白伫立着一个人,一身淡紫色的华服衬得双瞳亦泛浅紫。

抬手之时,石子已被他擒住,动作轻松且快速。尘湘还有些惊讶,此人玩着手里的石子,抿嘴一笑。

“起初听明玉说起你,我还不信。现下见了,倒真是与小时候一般,这性子还是没改。”

尘湘愣了愣:“你是……”

丁宁忙的行了一礼:“齐公子。”而后悄悄提醒她:“小姐,这是齐家当家的,你说一起玩泥巴的那位啊!”

“哦!”尘湘恍然大悟,“齐潇然!”

那人明显松了口气:“我还真担心你认不出我来。”

约摸六年前,尘湘就因沈老爷生意之事搬到衡州,那时候不过也才十多岁。齐潇然在以后的年月里跟随父亲走南闯北,在生意场上混得风生水起,可谓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与之相反,尘湘在去衡州的那些年,日日不务正业,怠与练武,终成一半吊子女侠,此状况于其师死后尤为严重。

齐潇然虽说家居庐州,然俗事繁多,好容易才能在家中歇上一歇,此次也是王府邀请才推托生意前来。故而六年后,也算是头一次与尘湘见面。

他抬手比了比尘湘的头,才及他肩处,不由笑道:“不错,长高了许多。”

尘湘上上下下打量他,此番才觉得他大有不同,穿着斯文,气质非凡,身材秀挺如竹,谈吐间尽显文雅。

当真与多年前的形象难以吻合。

如此便可看出,经岁月流逝,小时候的纯真早已不复。金月打小温柔安静,也就不必多说;明玉虽还有些孩子气,但多少不似她这般闹腾;此见潇然,举手投足有大家风范。

那么……

那个活在六年前,还依旧没规没矩的人,只剩下她一个了?

难怪每个人见了她总说她还没变呢……

“尘湘?尘湘?”齐潇然拿手在她眼前挥了挥,她方才回神过来。

齐潇然笑道:“在想什么?”

尘湘老实地摇摇头:“没想什么。……对了,听明玉说你在与我爹谈生意?是有关宋家的么?”

齐潇然笑笑,反避而不谈,伸手扶在她头上:“难得见面,也就莫再提生意上的事了。你若要问,待回家亦可问伯父去。”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了,只怕到时候,她爹也一样那话岔开的吧。这事情的确有古怪。

“伯父说,你擅用鞭?”

尘湘点了下头,拍了拍腰间的鞭子:“我师父送的。”

齐潇然只瞅了一眼,双手环胸,想了想:“可巧,我那里有人送来一条金刚蟒皮制成的长鞭,我对鞭子倒不怎么懂。不过看起来似乎比你这把厉害得多了,改日叫人拿到你府上看看。”

“啧啧啧,莫非是传说中的血藤刺鞭?”梅才清不知何时窜到公孙策身侧立着,托腮冥思,“据说此鞭遍体生有倒勾,白日散发黑气,夜间荧光熠熠,挥鞭时宛如巨蟒缠身,倒勾嵌入人身体之内,反会吸食其血肉。又叫做仙人指路。”

秋禾由衷感慨:“果真是厉害的鞭子!”

“那是自然。”梅才清竖起食指来摆了摆,“这玩意儿一把就得上千两,莫说寻常百姓,就是有钱人家也不一定花得起啊……”

说罢就听见公孙策冷哼,衣袖微拂,绕过他二人。方才又像是似听未听。

“你那把扇子价值也不菲,那么想要的话,倒可以把扇子抵给我,我出钱替你买。”

“胡扯!”梅才清边解释边跟上去,“我师父传的扇子岂是可以随意卖的……再说,我都把扇子抵给你了,这算什么出钱替我买啊!”

*

晚饭将至,王府中各小厮丫头开始忙碌,众宾客说说笑笑,也都集齐。酒菜摆好之后,便有小厮上来传话。吃罢晚饭,便又都在位子上吃茶点,待过些时候还有歌舞可看。现下众人都各自摆谈开来。

梅才清小心翼翼地夹了一块丹桂花糕,送进口中时,滋润松软,香甜可口。他一脚踏在椅子上,拿了筷子往空中比划,透过竹筷的缝隙可看见尘湘和齐潇然二人有说有笑,其乐融融。

“啧,盘金彩绣紫棉衣……”他垂头瞧了瞧自己,“嗯,料子比我好。”

“面白胜玉,墨眉朗目。一看就是书生模样……可适才在门口接尘湘那一招,力道火候都属上层。必然会些功夫。”

“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一见面就是千两白花花银子的大礼……”

秋禾挤眉弄眼,偷偷打着手势提醒他:“梅公子,脚!脚!脚放下来!”

梅才清一面将脚从椅子上缓缓挪下,一面又夹起一块糕点含在嘴里,偏头对着正在吃茶的公孙策道:

“阿策,你就这么看着?”

公孙策轻轻吹了吹杯子里的热气:“不用,我看不见。”

“……我是说真的!”激动之下他再度抬起了左脚,“你瞧那小白脸一副趾高气扬的模样,小心你媳妇跟人家跑了啊!”

秋禾赶紧四下看了看,眼见没人注意,又催道:“梅公子,脚啊!”

公孙策将茶杯搁在手边,展开扇子来:“她要跟谁是她的自由,与我何干?怎么,你倒是心疼了?”

梅才清一口茶水险些喷出来:“天地良心!我这都是为你着想,怎么反赖我来了!”

“哼,我几时赖过你?”

梅才清无奈:“行,错在我,我给你赔罪还不成么?来,吃块糕点消消气儿……”

鼻尖嗅到一股浓浓的香气,已料到是他捡了糕点过来,公孙策皱着眉头闪开:

“我不喜甜食,你喂秋禾去罢!”

秋禾:“啊?”

梅才清扑了个空,只得悻悻塞回自己嘴里:“感情我这招谁惹谁了。”

稍稍松了口气,公孙策再起手端茶时,已觉茶碗微有凉意,耳畔远远就听得见尘湘爽朗的笑声。他由不得嘲讽地笑笑,到底是自小认识的,犯不着跟他一样动嘴。

忽然间觉得有些不对。

“秋禾。”

秋禾那厢正与梅才清解说这脚如何不该抬起,正听公孙策唤他,忙得应声。

“我们快走。”公孙策撩袍起身,伸手去寻竹杖。

“是……哎?走?”秋禾还在迷糊之中,公孙策已然绕过面前桌椅往门外走去。

“麻烦的人来了。”

“谁啊?”梅才清咽下口中的糕点,拍拍手也欲跟上。

“才清,你替我挡着。”

“啊?”这话让他一头雾水,待回头之时,就见齐明玉带着丫头款步走来,顿时只觉头痛欲裂……

眼下他已被公孙策不由分说地无情抛下,好歹是吃人家的嘴软拿人家的手短,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眼见公孙策就将要步出大门,齐明玉管不得脸面,轻声呼道:“公孙公子。”

梅才清见机拦过来,一脸笑意:“原来是齐小姐啊,公孙公子不在。”

“不在?”对于这种极其没脑子的话,齐明玉尚且有些疑惑不解,“公孙公子不就在那儿吗?”

梅才清赶紧又上前一步挡住她视线:“哎,那是一头猪,你看错了。”

“猪?”齐明玉踮起脚来,可惜身高却不及梅才清胸膛,“奇怪,王府里也会有猪吗?”

……

*

少时喝了些酒,虽说擅饮,但此酒较烈,不一会儿尘湘便觉得头昏沉沉的。没有看到丁宁,她自己也懒得去寻,索性就一个人沿着回廊独自走。夏季的夜风温暖湿润,正巧可垂散些酒意。

出了垂花门,再走几步便是一处小亭,皓皓明月皎洁而挂,外圈透着一层薄薄的玉光。尘湘靠在亭中的栏杆上,醉眼朦胧地瞅着那一轮明月,慢慢的就觉得它变作了两个、三个、四个、无数个……

自己果真是醉了啊。

缓过神来时,才发觉此处离白日所见的归雁楼极近,只要穿过对面的小廊便可至楼外围墙之处。恍惚记起那个着青色袄子的小丫头曾提醒过她,此处夜里似乎有闹鬼。

倒不是说她不信这鬼神之说,因得在多次梦中有见过忘川魂魄蒿草,所以对这个她将信将疑。但好歹活了这么些年,少不得听说些鬼怪故事,却并未真正见过,又加之她会些功夫,自然对这个不太畏惧。

仰头盯着那楼阁看去,月半映楼,楼中半点灯光也无,只有银色月光洒在外层的飞檐之上,静悄悄无人声。

突然之间,尘湘好像看见最顶的那层楼中,有一人侧身而站,一身水蓝罗裙,风吹衣袂飘飘而起。

“这……就是鬼怪啊……怎么反倒像……仙女……了。”

……

头疼得愈发厉害了,宿醉之后难免十分难受,尘湘翻了个身,挣扎着坐起来。这境况,她适才是睡着了么?

左手触底冰凉硬冷,右手……右手好像握了个什么东西?眼前光线不大好,以致她看东西都模模糊糊的。慢慢的,远处有个光点靠近,猛地一道亮光闪过,接着就是“咚”一声,似乎是什么东西落在地上了,光亮也随之消失。

“啊——”一人尖叫,连滚带爬地往回跑。

“死人了!杀人了!沈小姐杀人了!”

第19章 【入狱·难断】

没等尘湘从头疼中缓过劲来,一阵乱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跑了过来。她本欲抬手揉头,却发觉右手沉甸甸的,凑近了些看,吓得她顿时清醒过来。

好一把血淋淋的三尺长剑!

她本能的想要丢手,几盏明晃晃的灯无征兆地照了过来,刺目的光芒让她由不得伸手去挡。

耳畔传来女子们的尖叫,那声音刺耳得几乎要把她再度吓晕过去。

这个情况……怎么怎么看,都那么像借刀杀人呢?

酒宴上的人满满的都围了来,巧有几名官差也赴了宴,立马挡住想要一看究竟的人群。沈老爷第一个被阻挡在外。

“你们!……”

一名官差上来解释:“抱歉了沈老爷,现下此处暂不让靠近。”一面又回头问道:“快看看伤着可还有救?”

另一名蹲下身查了一会,颇为遗憾:“已经死了。”听得周遭又是唏嘘议论。

尘湘擦了擦手上不慎沾到的血液,也不扔手里的剑,慢慢从地上站起来。周围的人,都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并伴随几声抽气。

她低头看了看,除了裙摆下角沾有从尸体上流出的血以外,裙子正面也有不少,不过便是连她也看得出这是后来抹上去的。左侧有一人面朝下而躺,从衣着看来是个女子,而且,穿着还不简单。

待官差翻过身看其容貌时就更纳闷了,这个人,她根本不认识。

明明害怕得打哆嗦还呆在原地不肯走,秋禾实在拿这群人没有办法。

“拜托,麻烦让一让!让一让!”他吃力地左右推挤,总算是挤出重围来了,稍稍歇了口气,又马上回身去接公孙策。

“公子,小心点!”

“我没事。”公孙策敲着竹杖寻了个位置,“看看情况怎么样了?”

秋禾吃了一惊:“啊,是沈小姐!”

“我知道是她!我是问人,人怎么样了?”

这一看更为吃惊:“沈小姐她她……浑身都是血啊!”

听闻,他顿时一怔:“她受伤了?”

“别听这小子胡扯。”梅才清不知何时站在他身后,双手抱胸而立,难得一本正经模样。“血是那死人身上的。”

感觉到公孙策顿时松了口气,却听他问来:“死的是何人?”

秋禾一拍脑门儿,连叫不好:“糟了公子,沈小姐这次死定了!是是是……是王爷的爱妾啊!”

他话音刚落,沈老爷就觉得似有血直涌而上,两眼一翻直直往后仰去。

“老爷老爷!”由于体重问题,丁宁扶他不住,秋禾见状亦上来帮忙。

公孙策颇有些无可奈何地摇摇头:“秋禾,你先送沈伯父回府,我留下来料理这边的事。”

“那……公子,没了小的,您一个人要小心啊!”

“怕什么!”被人间接性无视也是一种侮辱,梅才清亮了亮手里的剑,“不是还有我么?”

“……梅公子。”秋禾霎时觉得头大,“小的不是跟您说了不许带剑来的吗?”

不得不说,公孙家的这个小厮有时着实很废话,梅才清危险性地要拔剑:“多事,你走是不走啊?!”

“啊啊,我走我走……”

*

既而见得一个穿蓝色织锦皮毛衫子的老人拨开众人直接走到尘湘跟前,眼见着身侧的侧王妃死相及惨,不忍目睹,他气得两手发抖,目眦将裂,扬起就响亮的甩了她一个巴掌。

“哪里来的混账的东西!我堂堂侧王妃也是你敢动手的!”

虽说她习武多年,但这一下来得确实狠,尘湘险些没站稳,略略往后迈了几步,一股腥甜瞬间就从喉中漫出。她拿了衣角擦干净,依然站立着,目不斜视,无论如何气场上若输了,那她必然无救。

“这人不是我杀的……”

“还敢狡辩?!”似乎是方才那只手打得疼了,这才换了另一只,尘湘咬咬牙,却又知道不能躲。眼见着手掌就要落下,突然之间半途被一人擒住。尘湘暗自庆幸,要真打下来,只怕非得掉颗牙不可,正悄悄侧脸看时,才知晓这是方才的那个官差。

“王总管,如今还没到你打人的时候。”

被呼作王总管的老头冷哼一声,甩袖挣开被拦住的手,揉了揉,往下面吩咐道。

“你们都是死人啊!?还不快将夫人的尸首好生抬下去!”

“王总管稍安勿躁。”那官差横了剑在他面前。“现下还不能让他人将尸首抬走。”

“混账!”王总管怒喝道,“你不过是个小小的捕头,王府的事轮不到你多嘴!庐州知州何在?还不快叫人唤过来!”

手下的几个人正领命要走,却听见有人道“慢着!”

众人举目看去,那一方人群尽头有一人拄着竹杖小心行过来,容貌虽说清秀俊逸,但双目似黯淡无神;身后亦跟着一位俊眉朗目的年轻公子,腰间将一把大铜扇子绑于背后,神情愉悦,有得意洋洋之态。

王总管打量了一番,记不得自己认识此人:“你又是谁?”

公孙策躬身应道:“在下庐州公孙策。庐州知州公孙怀仁乃家父,此番宴饮,因云南王急事邀请故未来赴宴,而由晚辈代替前来。”

“公孙策?”思索片刻,王总管眉头松开,“你就是那位破了‘九曲三珠连环案’,圣上钦点的翰林学士?”

公孙策并未起身,只淡淡道:“晚辈不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