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似乎对“吃的”很敏感,愣愣的就看了看手里的刀,突然把它扔在了桌上,毫无症兆地往地上一坐,哇哇大哭起来。

姑娘轻声松了口气,走到他跟前蹲下,一手摸着他的头,像是安慰地喃喃自语。

公孙策只垂下头来,若有所思

*

里间能住的房子只有一间,公孙策眼睛不便,只得由那姑娘和刀疤的男子一起把昏迷不醒的秋禾搬上床。

公孙策又把了脉,上了药,小心包扎之后,才见得秋禾慢慢醒过来。

对于这场惊魂事件,秋禾心有余悸,忙往床里头缩了缩,神情戒备地盯着那刀疤男看。后者不明所以,只拿了放在桌上的糕点,不住往嘴里塞。

“实在是抱歉。”小姑娘为难地摇了摇头,“他饿了的时候就会发疯,这里常年不会有人来,我未想到会误伤了你们。”

“哦,不碍事。”公孙策简洁地帮秋禾答道,“你是住在这里的?”

“不是。”小姑娘笑着摆摆手,“我只是府里的丫头,叫小情。”

“那他呢?”秋禾指了指吃得很香的刀疤男子,“他也是府里的下人?”

“这个,我就不知道了。”小情脸上带着一丝同情,“听说是因为束王妃那晚上,府里的下人在清秋阁抢搬东西的时候,他不小心撞到石头上给撞傻的。”

“清秋阁?”

“哦,这里啊,这里以前就叫做清秋阁。因为束王妃的芳名是束清秋,所以建这个院子后王爷就亲自提笔取作‘清秋阁’。原本有个牌子的,后来也给掉了。”

“啧啧。”秋禾瘪瘪嘴,“原来是给撞傻的啊。”男子忽而停下吃食,凶光一闪,朝秋禾看过来,后者吓得赶紧往公孙策身后躲去。

“是啊。”小情叹了口气,无奈地笑道,“府里人都传,这里跟归雁楼一样闹鬼,束王妃死了之后也就没人住了。但是据说束王妃生前对他很好,虽说他给撞傻了,可还是没忘了束王妃,执意要住在这里。

管家嫌他是个傻子,干不了活儿,也就由他自生自灭。起初那几年,根本没什么吃的,他只能割树皮找虫子吃,后来我见他可怜,就偷偷从厨房里带点剩菜剩饭来给他。”

“哦?”公孙策问道,“你是几时入府的?”

“快有两年了。”

公孙策点点头:“适才我发觉他动作迟钝,气喘不止,可是得了什么病?”

小情怔了怔,似不知公孙策会医,立即有些欣喜:“原来公子会医术?说不得呢,这大傻从这年开春就一直咳嗽,吃了好些药都没有起色。”

秋禾得意地挑挑眉:“那你们算运气好了,我家公子的医术可叫一个高明,管你什么病,总归治得好的!”

公孙策没奈何地摇摇头,刚想出口训他,未想那姑娘感激的看着他:“公子,您给他瞧瞧吧?您一定有办法的!算我求您!”

“我不够是略懂皮毛,算不得高明。”

“没关系,就算看看也成啊!”

“好。”公孙策应下,“你叫他过来。”

小情欢喜地点点头,忙抬手去招呼那男子:“大傻,快过来,先生给你看病。”

男子很听她的话,放下手里吃得差不多的糕点,抹了抹嘴就往这边走。小情替他挽起袖子,轻声道:“乖,先生只是给你把把脉,把脉之后你就不会咳嗽了,要听话。”

大傻支支吾吾地“嗯”了几声。秋禾看在眼里,只觉得一个年近不惑的男子给一个小丫头如此哄着惯着,恶心得直泛酸水。

公孙策将手扣在他脉门上,仔细想了想,眉头愈渐皱紧。

“小情姑娘。”

“……公子,可是有什么问题?”她显得很紧张。

公孙策依旧皱着眉,难以言喻。

“这病,不好说。也许治得好也许治不好。”

秋禾也咽了咽口水:“那……是什么病?”

公孙策叹了口气:

“痨疾。”

绝症?!

秋禾脑子里蓦地出现这两个字。当今世界,能治好这个病的人少之又少,据他家公子将,得此病者,若非病症初期根本没有治好的可能,就算是处在病症初期,用药也是十分昂贵的,还不一定有效果。

也就是说,对于眼前这个身无分文,痴傻如幼儿的男人来说,就等于是不治之症。

公孙策站起身来,蹙眉犹豫了一会儿:“他的肠胃曾经受过重创,常年感染伤及肺部,而且五脏六腑都有不明的肿胀,要治好恐怕有些困难。我回去会叫人给你送些药来,药钱便垫在我这里就是。”

小情抿了抿唇,流出泪来:“好……多谢公子了。”

秋禾看得出,一听到病症她好像整个人都瘫了,只不停摸着刀疤男的头。他们两个人的关系应当是极好的,可是找不出理由来啊?莫非这个丫头是喜欢上了这个大傻子?

多好的一个姑娘啊……这相貌说要嫁出去,便是嫁个员外郎也有可能啊,偏偏恋上个傻子,可惜了。要说她愿意,他其实也可以娶她的嘛……只要公子不介意。

如此想来,秋禾正襟的理了理衣裳。

公孙策又淡淡问了一句:“他以前在府里是作甚么的?”

小情亦轻轻答道:“听人家说,是砍柴的。”

“嗯。”公孙策点点头,“你也莫要太过伤心。”

*

不知不觉在牢里已经呆了两天,论理今天就是公孙策破案的最后一日了吧。

尘湘百无聊赖地用干树枝在地上胡乱划着。

大牢里白日黑夜都是一个样,也瞧不出现在是白天还是晚上,每天无聊得她几近崩溃。

不知道爹爹在家里可好,想必是担心得寝食难安了吧。最后一日,能查出个什么来?当初该不该信那姓公孙的啊,现在突然有些怀疑自己当初的决定了……

“公孙策。”尘湘狠狠地往地上戳了戳,“我要是死在这里了,做鬼都不会放过你!”

“沈尘湘。”外面忽然有人叫她。

“什么事?”不会又是探监的吧?这回该轮到谁?齐潇然还是公孙策?不会是他已入土的师父吧……

狱卒带了个草帽解开门上的锁,几步走了进来,后面却没见什么人。

尘湘觉得奇怪:“没人探监么?”

狱卒朝着她蹲下,解开了脚上的锁链,因为大大的草帽挡住了他相貌,尘湘往后仰了仰,还是没有看见。

“大哥,这是最近的新花样?”尘湘碰了碰那顶帽子,“以前没见你们带过啊?”

狱卒未回答她的话,只是吩咐道:“手伸出来。”

“嗯?”尘湘稀里糊涂地伸出手。

只见这狱卒拿了钥匙,“啪嗒”几下开了她手上脚上的锁链。

“什么意思?”尘湘一面松活手腕,一面百思不得其解地问。

狱卒背过身:“你可以走了,随我来。”

“可以走了?”尘湘眼前亮了亮,“是说这个案子破了么?凶手找到了?”

狱卒模糊不清的“嗯”了一声,带着尘湘匆匆出了牢门。

“没想到那个公孙策还是有些能耐的嘛。”尘湘含笑着自言自语,“亏得我没看错他。”

没有往原路返回,狱卒只是带着她一直往左拐,这一路的牢房里都关着死囚,正走到尽头,狱卒开了一道小门,明晃晃的日光射了进来。

“走快点。”狱卒催到。

“这里是哪里?”实在觉得奇怪,尘湘踏出小门,外面青青葱葱的长着狐尾草,雪白的蒲公英漫天飞舞。若她没记错,此处应该是庐州城郊,府衙的大牢后面竟然有连通郊外的小门,她以前从不知晓。

“不要多问,跟着我走就是。”狱卒不耐地打断她。

“不对。”尘湘停住脚,“你到底是谁?”正要去摘他的草帽看个究竟,身后突然涌来吵杂的声响。

狱卒伸手拽住她。

“来不及了,快走!”

第23章 【四楼·女鬼】

尚不等尘湘反应,只见那狱卒一手扣在她左腕之上,双脚飞快前跑,踮着一路碎石杂草以不亚于她的轻功朝城郊方向较荒凉之处行去,期间还不忘紧紧摁好他头上的帽子。

尽管已是一头雾水,尘湘在莫名其妙的状况下来至偏远的一个山洞之中。此处之外有数棵大树遮挡,又有高过人头的杂草作掩,那狱卒为谨慎,还寻来不少鲜草避得严严实实。

在洞口张望了一回,确定追兵并未赶来,狱卒方松了口气,正待转身之时,一股冰凉之意从喉间传来,低头看时,却是一把袖珍小剑。

尘湘正在他左侧冷眼看着。

“你什么人?”举动怪异,着装奇葩,附带劫狱潜逃……此人功夫不弱,但她记忆中并不记得有与此招数套路的人相识过。

那人像是沉思了一下,这才轻轻叹道:

“沈小姐。”

说话间,他将帽子取下来,一对明眸正迎上尘湘。

“你……你不是!”尘湘顿时睁圆双目,缓缓放下剑来。

“那个什么……季大人?”

季扶风皱着眉,颇为无奈地“嗯”了一声。见她支吾了半晌,他有那么一瞬以为这个三个字她是完全无印象的……

这“嗯”一字未免太过轻松了些。尘湘亦不知该如何镇静,这位好歹是狱卒的头目,如今带头劫狱算叫个什么礼?

“事出紧急。”季扶风理了理衣衫,再度带好斗笠,“容在下以后再与沈小姐解释。”

“你站住!”见他将走,尘湘忙出手拦住,“什么事需要劫狱这么严重?”劫狱会有什么后果她自然是懂的,若非到了无法挽回之地,凭公孙策的行事作风,断不会出此下策。

“说清楚!”她提声复催促了一遍。

季扶风侧目看了她一眼,倒是不为所动,论功夫,想来他是不输的,万一要用强也不是不可能。

气氛僵持了约摸片刻,在季扶风已等得不耐烦,预备出手之时,洞口忽有窸窸窣窣的动响,一人大手拨开杂草,吵吵嚷嚷跑进来。

“了不得,了不得!”

梅才清呸了呸一口沙泥,胡乱用袖子擦了擦脸,看样子外边下起了小雨。

“阿策疯了,王爷也疯了,这下子会死两个人了!季兄弟,这该如何是好啊!”

尘湘抽了抽嘴角,对于梅才清的意外出现她倒是见怪不怪了。

“你好好说话!”

“啊呀!小丫头接到了?”梅才清看着尘湘,一拍头笑道,“不愧是轻功扬名天下的季大侠,做事利落啊!连自家衙门的东西都能偷到手,正所谓英雄是能屈能伸!”

“……”尘湘忍住想要扶额的冲动,上前一把揪住他:“你们几个,到底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给我说清楚!那个瞎子呢?要死两个人是什么意思?”

“光顾着说话,我倒忘了!”梅才清挠挠头,“阿策适才去找王爷,说是要多宽限几天破案的时间。不过我听跟班儿的那个小厮说,前日里王爷找他就没说什么好话,估计心里也不乐意。倒是没想到,阿策不仅去要时间,还劝王爷今夜里别去那个什么楼,王爷心中多有不满,当即就大发雷霆,关他进牢里了。”

季扶风忽然开口问道:“什么时候的事情?”

“大概……半个时辰前吧?”

尘湘咬咬牙:“关进牢,会判什么罪?”

“……这个我怎么知道。”梅才清想了想,“有没有猥亵王公贵族的罪啊?”

“勿需担心。”季扶风摇摇头,“公孙先生没有入狱,不过是王爷的气话。”

尘湘愣了愣:“你怎么知道的?”

季扶风偏头看她:“半个时辰之前,我才去过牢房中查看,并未有新囚被关入牢。”

“我说呢。”梅才清松了口气,“否则就得再去劫一次狱了,这会子牢里定然喧闹,多有麻烦。”

“话虽如此,”季扶风低头抱着剑靠在洞口,“但此次劫狱,王爷必然会怀疑到先生身上去,他怕是自身难保。”

“何必,想那么多也没用。大不了到时候带着他一块儿逃。”梅才清叼了根野草,咬得一脸愉悦,“老早就想过过那种天天躲追兵,浪迹天涯的日子了,这才该是江湖人该过的。”

尘湘无力的白了他一眼,半点没有想到这种日子有何值得向往之处。

“等等……”她猛觉得有些不对劲,“你方才可有说,公孙策叫王爷今夜别去雁归楼?”

梅才清点点头:“听说今日是那位什么王妃逝世之日,每年这个时候王爷都要独自一人去雁归楼喝酒,喝到烂醉,第二天早上才许下人去抬他回来。”

尘湘咬了咬下唇:“我要去找公孙策!”

“找他?你不是也疯了吧?”眼见她当真要出去,梅才清立马伸手拽住她衣袖,沉下脸来,“外面指不定有人正在满山满城搜索咱们,现下出去太过危险!”

尘湘眼神一转,反手夺了他腰间的佩剑,一个用力,“嘶——”扯断半截衣袖,脚尖点地快速飞出山洞。

梅才清气得牙痒痒:“这死丫头!跑就跑,拿了我的剑,我使什么?!”

季扶风拍了他的肩,道:“跟上去。”

*

随着夕阳沉下,湛蓝的水色布满天空,这个时节会有些许繁星零散垂挂,独自立在空无人烟的地方,一时感觉远如天边,一时又仿佛近在咫尺。

日升日落,有时就像是人生。总有绚烂夺目的一段,或是处在中央,或是开端,或是末尾,但一旦绽放之后,就会悄然坠落。纵然你是王侯将相,是九五之尊,都难逃这场命数。

静默在夜色里的雁归楼,悄然无声,这里没有人气,没有鸟语,更没有花香,死寂得犹如地狱。

清脆的锁链落地声瞬间就敲破了这场寂静,石板外的木栏处隐约走来一个人,他的身形不稳,摇摇晃晃,右手抱着一个大坛子,左手摸索着围栏,小心翼翼地往楼中走来。

尽管附近不久前才刚死过人,血迹尚未清理干净,但他似乎并不介意,走到木门前便将手里的酒坛放下。手抖抖地开了门。

门轻轻敞开,伴随着绵长的“吱呀”声响,门的里面却比门外更加漆黑。从外根本看不出其中有什么陈设。

雁归楼的外部墙上爬满了捆石龙,缠缠绕绕,已经长到了第三层,抬头看去,就着夜色,仿佛像是人的经脉,触目惊心。

里面的空气并不好,那人咳嗽了几声,仍是继续往前行,大门没有关上。为方便明日一早有家仆来寻人。

靠着墙一面摸索,那人点燃了墙上的灯,这一路沿着往上一层的墙面都摆有蜡烛,就这样慢慢的行至三楼。第四层便是最顶层,但是他从来都没上去过,因为那一层才是某位王妃坠楼的地方。

虽说来了不止一次,但是每每沿着楼梯往第四层看时,总觉得有什么人也在那里,在某个阴暗的角落,同样一动不动,死死地盯着他。

这个想法让他毛骨悚然,但很快,在酒的麻痹下,他飘飘欲仙,这种恐惧早便散干净,即使一直有冷风从第四楼吹下来,但是四楼的窗户从没有打开过。

多年来少有人进出的雁归楼,在每一年的这个时候总会显得灯火辉煌,从底层一直亮到第三层。有下人说,这时候会听见宴饮的声音,觥筹交错,听见有人唱歌,有人嬉笑。灯一直会亮到早上,家仆来寻王爷的时候,又会换上新的蜡烛,以便明年之用。

五年前的雁归楼也曾是钦王与妻妾饮酒作乐之地,日日欢声笑语,酒池肉林,好不快活。但如今也不过落得如此下场,空只一人。

在第三层楼的贵妃榻上,那人喝得酩酊大醉,最后干脆往上一躺,扯了身旁的毯子盖在身上,昏昏欲睡。

四周安安静静的,听不得一点声音。那人忽被一阵冷风吹醒,起身来正要去找些薄被,徒然听到一串脚步声,由远而近慢慢传来。

他还有些迷糊,侧耳细听之时,瞬间瞪大了眼睛,那脚步声正是从四楼传来的。这一刻,他睡意全无,甚至惊出了一身冷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