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临沅一晃,撑在地上的双手紧握成拳。

殷镇清听罢点点头,让她下去,对底下的陶临沅道:“听见了吗?不是我不让你见,而是岁岁不想见你。”

他顿了顿,“你走吧。”

这已是他们最大的宽容,若不是顾念着两家的颜面,几个兄弟都恨不得将他打得满地找牙。殷岁晴及笄之年嫁入陶府,如今过去十六年,竟落得一个和离的下场。

岁岁哪点配不上他?这门亲事本就是陶家高攀了,彼时是看在陶松然跟楚国公交情深厚的份上,才会让殷岁晴嫁给陶临沅。这小子不懂得珍惜就算了,还糟蹋他们的宝贝妹妹。

他以为岁岁没了他,就活不下去吗?想得倒美,既然和离了,便没有再要回去的道理。他们一定会再给殷岁晴找一门好亲事,活活气死他。

*

跟五个舅舅一一道别后,陶嫤抱着将军踏上回府的马车。

等了一会儿不见车夫出发,她好奇地掀开帘子问道:“为何不走?”

车夫示意她看外面,“回姑娘,大爷还没走。”

循着他的视线看去,果见阿爹一动不动地坐在马上,眼睛盯着国公府大门。刚才好说歹说,陶嫤才把他劝起来,谁知道这才刚出府,他便又成了这幅模样。

陶嫤喟然长叹,“阿爹,再不走天就黑了。”

陶临沅回过神来,恍惚应了声是,“…走吧。”

马车启程,车轮辘辘,缓缓往街巷另一头走去。没走多远,便听帘外传来陶临沅略显急切的声音:“叫叫,阿爹先不走,让车夫先送你回府,你大哥正在府里等着你。”说罢低声交代了车夫几句,调转马头便往楚国公府的偏门骑去。

陶嫤忙掀起帘子,探出脑袋往后看时,他已经只剩下一个背影了。

*

楚国公府有一处侧门,侧门旁边便是殷岁晴的摇香居。平常这门不会开,只有府里的丫鬟出门购置物品时才会打开,陶临沅过去的时候,这门自然是关着的。

他勒马停住,穿过墙壁看向前方一树树的桂花瓣,尽管隔得有些远,但已然能闻到淡淡花香。

殷岁晴喜欢桂花,每年此时便会用桂花做各种糕点,连她身上都是桂花馨香。

以前她给他做桂花糕时,他几乎没怎么吃过。现在就算他想吃,也吃不到了。

陶临沅站在门外许久,直至暮色.降临,天上悬起一轮弯月。他抹了把脸,这才骑马离去,只是那背影在沉沉夜色中,看着格外孤寂。

*

陶嫤比陶临沅回来得早,她回到陶府时天还没黑。正如陶临沅所说,陶靖一早便在门口等着她回来。

五天没见,陶嫤非常想他,尚未走下马车便远远地叫到:“哥哥!”

她活蹦乱跳的,也不怕从马车上摔下来。陶靖看得心惊胆颤,扶着她的手问道:“怎么就你一个人回来了,阿爹呢?”

陶嫤踩在平地上,让白蕊玉茗把她的东西搬下来,其中还有几位舅母送的好几盒首饰。她语气轻松道:“阿爹让我先回来,他要去个地方。我估计是偷偷找阿娘了,不过阿娘可能不会见他,所以他应该一会儿就回来了。”

陶靖一愣,“他找阿娘干什么?”

东西都搬得差不多,陶嫤便跟着他一起入府,“不知道。”

陶靖一阵沉默,没再多问。

两人走入后院,站在重龄院门口,陶靖忽然想起一事,从怀中掏出一幅请帖:“这是京兆尹府前天送来的帖子,你打开看看。”

前天送的?陶嫤连忙拆开,便见上面字体娟秀,下面的署名是孙启嫣。

她仔细看了看内容,原来是孙启嫣邀请她这月初七去梨春园听戏。今儿个已经是初六了,正好就是明天。

幸亏她回来得及时,否则便要错过孙启嫣的邀请。

梨春园说是一家戏园子,其实也是一家茶肆,是孙启嫣的母亲刘氏娘家的家业。

陶嫤把帖子收好,问陶靖道:“哥哥明天有事吗,你明天送我过去吧?”

陶靖疑惑:“怎么了?”

他明天确实没什么事,但陶嫤一般很少要求他接送,是以一时间有些稀罕。

陶嫤翘起唇角,使出最拿手的撒娇,“你送还是不送嘛?”

陶靖招架不住,当即点头应下,“送,送送。”

她这才心满意足地笑弯了眼睛,这么做纯属是为了给孙启嫣和他制造机会。上回他们俩在京兆尹府遇见,便再没接触过,若是照这速度下去,不知道两个人何时才能修成正果。

上辈子他们俩便因为种种原因没能在一起,这辈子陶嫤说什么都要撮合他们。

要说拆散他们的罪魁祸首,便是何玉照无疑。

陶嫤之所以恨她入骨,是因为她曾做了两件不能原谅的事。

*

将军来到陶府半年后,她因为嫉妒宜阳公主待陶嫤比她这个亲女儿更好,便下毒害死了将军。

再过一年,陶嫤行将及笄那个月。

她特意支开她俩的丫鬟,找来几个男人围截了她和孙启嫣的道路,意图对她行不轨之事。

孙启嫣为了救她,被那几个歹人迫害,遭受凌.辱。

那正是孙启嫣跟陶靖谈婚论嫁的时候,经过这件事,孙启嫣自觉配不上陶靖,便让父亲退了这门亲事。陶靖每日活在痛苦自责之中,退亲不久,便传出孙府大姑娘自缢身亡的消息。

阿娘死了,孙启嫣也死了,大哥心如死灰,当年便离开了陶府,从此不知归处。

所以陶嫤恨何玉照,不是没有原因的。

第28章 偶遇

当晚陶临沅一直到深夜才回来,听丫鬟说他喝了酒,醉醺醺地倒在门口便不省人事了。

寒光正在给陶嫤擦拭头发,听罢不无唏嘘道:“姑娘不在的这几天,大爷几乎每天都去喝酒…”

陶嫤刚洗浴完毕,轻薄的散光绫外只罩了一件月白芙蓉纹褙子,浑身水雾朦胧,桃腮微微泛粉,像一块刚从水里捞出来的白玉,雪肌光洁。让人见了恨不得上去捏一把,试试是否真能掐出水来。

她没有答话,往窗外看去一眼,“阿爹回院里了吗?”

前院通报的丫鬟点点头:“三姑娘放心,已经把大爷送回望月轩了。”

陶嫤敛眸,“我知道了,你下去吧。”

那丫鬟应了个是,欠身退下。

她才走不久,外头骤然卷起一阵冷风,吹得窗户呜呜作响。白天还十分晴朗的天气,到了夜里就变得阴沉起来,看样子是要下雨。

陶嫤猜得不错,她才躺在床上没多久,窗外便哗哗下起雨来。雨水打在窗棂上,斜风卷起细雨,有不少刮进了屋里,原本被炭盆烘得暖融融的房间顿时阴冷不少。陶嫤缩进被子中,扬声唤了两声寒光。

今夜轮到寒光当值,她一直在外头守着,闻声立即赶了过来:“姑娘怎么了?”

她半张脸都躲在被子下,只露出一双明亮清澈的眸子,“我冷,你帮你把窗户关上。”

寒光转头看了看,果见窗户半掩,正被外头冷风吹得不住摇动。“是婢子疏忽了!”她赶忙上去关严实,又到另一旁看了看火炉子,关切道:“姑娘还冷吗?”

陶嫤摇摇头,想起一件要紧事,“这雨要下到什么时候?”

寒光也说不清楚,想了想道:“看样子明早不一定会停,姑娘要不要跟孙姑娘说说,改日再去听戏?”

陶嫤抿了下唇,有点固执:“不要。”

她好不容易想给大哥和孙启嫣制造机会,怎么能被这一点小雨耽搁了?只要不是狂风暴雨,她就一定要去。

*

到了第二天清晨,淅淅沥沥的小雨果然还没停。

大抵是气候的缘故,这阵子经常下雨,天气一天比一天冷。

陶嫤站在廊庑下,伸出白腻的小手接了几滴水珠,转头气呼呼地责怪寒光:“都怪你昨晚乱说话,现在好了,雨真的没停。”

寒光一阵委屈,“还不是姑娘您问婢子…”

反正她就是不管,把郁闷都撒在了寒光身上,就连今儿个听戏也不带她一起。陶嫤只带了秋空和霜月两人,路上湿滑,她牵裙小心翼翼地往门口走去,老远便看到陶靖已经骑上马等着了。

陶嫤从秋空手里拿过双环牡丹油纸伞,快步走到陶靖跟前,踮起脚尖试图把伞递给他:“哥哥为何不撑伞,淋病了怎么办?”

“我没事。”陶靖身强体壮,这点小雨根本算不得什么。他反而怕陶嫤把自己淋湿了,俯身接过油伞替她撑着,抬头看向后面的丫鬟:“过来替三姑娘打伞。”

秋空三两步上前,“姑娘快随婢子到马车上去吧。”

无奈陶嫤怎么都不肯听,非要让陶靖撑伞才行。她就这么一个哥哥,当然不想让他有任何意外。

可陶靖不这么想,他是个男人,这点雨一边骑马一边打伞成什么样子?

最后实在拗不过陶嫤,索性跟她共乘一辆马车,往梨春园的方向去。

陶嫤总算露出笑意,得逞似地弯起唇角,“既然如此,哥哥不如跟我一块听戏吧?”

陶靖看她一眼,实在是拿她没办法,“这才是你的目的?”

“才不是呢。”她双眸弯弯,讨好地挽着他的胳膊,“我是真的关心你嘛。”

滑头。

*

陶靖勾了勾她的鼻子,笑道:“我一会儿还有别的事,不能跟你一块听戏了。”

陶嫤坐直身子,一本正经地问:“有什么事?”

陶靖没什么可瞒她的,是以实话实说:“去明秋湖,定陵候世子在山庄里设了宴,邀请我今天过去。”

定陵候世子何珏是何玉照的长兄,同陶靖交情甚笃,两人志趣相投,情同手足。

何珏跟何玉照不同,他是个直肠子,性格憨实,从不拐弯抹角,更不会处心积虑地陷害别人。陶嫤对他的印象不错,盖因上辈子他曾帮过陶靖许多回,在陶靖背井离乡后,他每个月都会帮忙往陶府传递书信。

陶嫤闻言,遗憾地哦一声:“那你今晚回家吗?”

陶靖道:“或许明日才能回府。”

不多时到了梨春园门口,陶嫤踩着黄木凳下马车,门口正好有孙府的人等着他们。那名小厮上前询问他们的身份,得知陶嫤就是孙府的三姑娘后,恭恭敬敬地弯腰引路,“二位请随小的来,我家姑娘已在二楼等候。”

梨春园一楼搭了个戏台子,台下围着坐了不少人,正在津津有味地听戏。

陶嫤对这些了解不深,听不出台上唱的什么,只顾跟着小厮从侧门往楼上走。楼上别有洞天,每个雅间以黄梨木雕花屏风隔断,一边是安宁的街道,另一边是楼下戏台。窗户镂空,透过绡纱传来徐徐凉风,吹散了角落里的熏香,袭来袅袅香气。

小厮停在一扇屏风前,朝里面道:“姑娘,陶三姑娘过来了。”

过了一会儿,折屏从里面被人推开,露出一张笑吟吟的娇靥。孙启嫣亲自给她开门,“叫叫,你总算来了。”

言讫一滞,看清陶嫤身后的人后,笑容一僵,两颊慢慢洇出一抹可疑的粉色,“这是…”

*

陶靖抱拳,恭谦疏离,“在下陶靖,多谢孙姑娘对小妹的邀请。”

孙启嫣怔怔的,少顷慌忙别过头去:“没什么。”

她面上装得淡定,可是袖筒下的手却不由自主地揪紧了裙子。她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他,更没想到他就是陶嫤的兄长。上回在小弟的满月宴上见过一面,她不好询问他的身份,本以为再无见面的机会,想不到…

陶嫤偷偷观察她的反应,禁不住抿唇一笑。她可真不会掩饰自己的心事。

陶靖只送到这里,接下来还要去明秋湖山庄,便叮嘱陶嫤道:“听过戏后就记得回家,别到处跑。”

说着又对霜月秋空道:“好好照顾三姑娘。”

这才转身下楼。

他从头到尾没有多看孙启嫣一眼,态度端的十分君子。

孙启嫣情不自禁望着他的背影,眼里露出几许遗憾。

唯有陶嫤知道其中内情,边推着她入屏风边故意抱怨道:“我大哥可真啰嗦,这也不准那也不准的。”

孙启嫣长睫一脸,支支吾吾地替陶靖解释:“你大哥是因为关心你才如此…”她猛地一停,恍悟自己好像说了不该说的,惴惴不安地偷看陶嫤一眼,见她没有察觉才继续道:“其实我也想要一位哥哥,可惜家中数我最大。”

陶嫤正好跟她相反,虽说在家里不是最小的,却是有最多哥哥的。陶府便不用说了,光是国公府便有七个表哥,说不定以后还会再多一个世子哥哥。

她打趣道:“这样好了,你跟我做结拜姐妹,以后我的哥哥就是你的,你看好不好?”

孙启嫣一愣,想了想坚定地摇头。

*

“为什么?”陶嫤明知故问。

孙启嫣一张俏脸被问得通红,任她说什么都不肯开口。

她若是跟陶嫤做了结拜姐妹,那陶靖不就成了她的兄长?虽知缘分渺茫,但她还是抱着点儿希望的。若真成了兄妹,那便是一点希望都没了。

最后孙启嫣耳朵根都红透了,倒了杯茶递到陶嫤手中:“快听戏吧,正说到游园惊梦呢。”

说着一指台上,让她快看。

陶嫤对这些委实没兴趣,强迫自己看了几眼,百无聊赖地收回目光:“这家茶肆是你阿娘的家业?”

孙启嫣面容恢复正常,颔首道:“不止是这一家,西街和东街各有两家茶楼,都是外公一手经营的。除此之外,还有几家客栈酒楼。”

两人相处一段时间后,孙启嫣在她面前已经不如原来那般拘谨,提起家中经商,更不像一开始时卑微了。

说是来听戏,其实陶嫤的心思根本不在戏曲上,想着法子地劝孙启嫣换地方。

孙启嫣面露为难:“可是你大哥方才还说…”

陶嫤连忙竖起一根指头,压低声音道:“只要你不说,他不会知道的。”

最后实在被她磨得没办法,孙启嫣唯有点头应下。

陶嫤雀跃一声,拽着她就往外走:“我知道一家的糕点做得很好,我带你过去尝一尝。”

霜月秋空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连唤了好几声姑娘她都听不见。

*

陶府的马车就停在梨春园门口,陶嫤过去时,门口除了府里的车夫外,还有几个衣着锦贵的人物。

其中一个在人群中分外显眼,盖因他身高挺拔,十分伟岸。

陶嫤牵裙走上前去,疑惑地唤了一声:“魏王舅舅?”

那群人中她只认得江衡,然而他侧面对着她,眉峰低沉,面容严肃,跟平常平易近人的模样大不相同,是以陶嫤很不确定。

待他转过头来,确实是江衡无疑。

陶嫤放下心,笑着问道:“您也来听戏吗?”

江衡没想到会在此处遇见她,收起方才严厉的模样:“正要回去,叫叫去哪?”

她抿唇,露出几分赧然:“我来听戏,不过听得没意思,便想跟孙姑娘去西街吃点心。”

伞沿下的雪靥腼腆,雨水顺着伞沿滑落,在她面前连成一串串珠子。丫鬟在她身后撑伞,倒显得她在雨幕中更加玲珑。

江衡一笑,在他眼里她一直是个小不点,是以做什么都有情可原,“目下还在下雨,可否要本王派人护送你们安全?”

陶嫤懂事地摇摇头,“不必了,魏王舅舅忙您的,我带了丫鬟。”

说罢想起刚才他动怒的样子,忍不住问道:“方才出了什么事吗?”

提起这个,他果然又变了脸色。

江衡本不打算告诉她,但想起刚才侍从的回禀,想起陶靖也在其中,便对她坦诚道:“慧王长子在明秋湖山庄跟工部郎中起了争执,失手伤了对方。”

原来是孙珏在明秋湖设宴,邀请了许多权贵之地,其中包括慧王的长子江葛和工部郎中陆遥。两人素来不和,这次设宴正好两人都在,江葛便借机刁难陆遥,听说不甚重伤了对方。

慧王近来不在京城,江衡是他叔,自然要帮着处理此事。

他正打算赶去明秋湖一趟,却没想会在这里遇见陶嫤。

第29章 山路

明秋湖虽不远,但因山前有一座武夷山,周围傍水,行走不通,唯有从半山腰穿过去。

山上下了一夜的雨,此时必定湿滑难行,乘坐马车容易出意外。江衡本欲拒绝,“叫叫,你还是先回府去…”

陶嫤固执地站在原地,粉唇抿成一条线,恳求看着他:“万一我大哥也受伤了呢?魏王舅舅,你带我去吧。”

她的眸子漾出水光,像雨水落进眼睛里,波光潋滟。

话刚说完,额头便有一滴水珠落进眼中,她举起袖子擦了擦,揉得眼睛红红的,竟像是才哭过一般。

江衡蓦地有些心软,面对这么个娇滴滴的小姑娘,不知为何总是拒绝不了她,“你坐马车去,路上若是出现危险便立即回来。”

这就是答应的意思了,陶嫤欢喜地笑起来:“多谢魏王舅舅!”

她现在已经找到窍门了,只要装出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江衡一定不会拒绝她的要求。具体怎么回事她不清楚,但这也算一件好事,她高兴之余,赶忙让秋空霜月去转告车夫,这就赶往明秋湖。

小不点表情转换得太快,饶是江衡也知道怎么回事。他无奈地弯起薄唇,明知被她骗了,奇怪的是他却一点也不恼怒。

*

陶嫤跟孙启嫣就此别过,商量着改日再去西街吃点心。

“你快回家吧,免得一会儿雨下大了便回不去了。”陶嫤一五一十地嘱咐,直到看着她伤马车,这才放心地踩上脚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