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拿眼神悄悄打量殷岁晴的反应,殷岁晴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只点了点头表示知道了,“倒是巧。”

说着跟她一起走上二楼,仿佛一点也不放在心上。

陶嫤小心翼翼地松了口气,这样也好,看来一年过去,阿娘是真的把前尘往事都放下了。

瑜郡王定的雅间在二楼东边第二间,门上镂雕着一簇簇垂丝海棠,段淳推门而入,门内布局精巧,装潢别致,并伴随着淡淡的熏香。陶嫤环顾一圈,见紫檀嵌金丝屏风后坐着一个人,想必就是瑜郡王。

段淳引着她们走过去,沉声道:“阿爹,晴姨和叫叫来了。”

陶嫤不由得往他看去一眼。

他怎么知道自己的小名?而且,还叫得这么顺口?

瑜郡王起身相迎,目光在来人身上扫了一遍,最后落在殷岁晴身上,“坐吧。”

屋里烧着火炉,即便外面飘着雪花,屋里也十分暖和。他穿了一件黛青织金柿蒂纹锦袍,虽年近四十,但依旧器宇轩昂,眉目英俊。他的眼角下有一条细纹,不仅不觉得老,反而添了几分成熟稳重。

殷岁晴抿唇,“多谢瑜郡王款待,我跟叫叫叨扰了。”

段俨示意她坐下,“没什么,正好本王今日得空,带两个孩子喝喝茶也好。”

她坐在他的对面,两旁坐着陶嫤和段淳。

一 旁的随侍上来倒茶,茶是刚煮好的,香味四溢,陶嫤在外面冻得双手冰凉,正好捧着杯沿暖暖手。一旁熏笼香烟袅袅,整个屋里都是淡雅的香味,跟普通的熏香不 同,这种香闻着使人心旷神怡,不是女儿家喜欢的那种甜腻的香味,而是很清淡,映着窗外细细碎碎的雪花,别有一番情趣。

这是陶嫤头一回正式地面见瑜郡王,坐下后朝他一笑,“瑜郡王常来这里喝茶吗?”

段俨颔首,“这里的乌龙茶味道不错。”

她捧着脸颊,真像极了天真乖巧的少女,“我阿娘也喜欢这种茶,想不到瑜郡王的口味跟阿娘一样。”

段俨朝对面看去,弯唇轻笑,“是么。”

她嗯呢一声。

茶楼里也有不少招牌点心,段俨方才没点,盖因不知她们喜欢什么口味。目下招呼伙计上来,对陶嫤道:“点你想吃的点心,若是不知道,便让这里的人为你推荐。”

陶嫤没有客气,她来过这里几次,吃惯了几种甜点,便一一说给伙计听。

伙计应下,又问殷岁晴,“这位夫人想点什么?”

俨然把她跟段俨当成了夫妻,而他们就是和和睦睦的一家人。殷岁晴犹豫了下,最终没有解释,“有山药松瓤卷酥么?只要一碟这个就好。”

解释显得多余,好像她多么心虚似的。

何况她赴了他的约,原本这关系便牵扯不清,又何必此地无银三百两呢?

伙计道了声有,退下时体贴地关上了门。

陶嫤去松州的这一年,段俨多少知道一些。见她回来难免要问一两句,陶嫤这两天被不少问过了,这会儿脸上却丝毫不见不耐之色,笑眯眯地回答他的问题。段淳时不时插上一两句,气氛很是融洽。

不多时伙计端着点心上来,陶嫤给瑜郡王和世子一人夹了一块枣沙卷儿,“这个可好吃了,我每回来都点的。”

男人一般不喜欢甜食,这父子俩也不例外。段俨不忍心拂了小姑娘的好意,配合地咬了一口,倒是段淳皱着眉头吃完了,事后喝了两杯茶才冲淡嘴里的甜腻,“太甜了。”

陶嫤见状,忍俊不禁,“那你怎么还吃完了?我又不会逼着你的。”

他掀眸看去,没说什么。

殷岁晴深知自家女儿的脾性,担心她捉弄老实的段淳,掏出绢帕替她擦了擦嘴角,“瞧你,哪有半点姑娘家的样子。”

陶嫤吐了吐舌头,没有争辩。

殊不知古怪的模样被对面的段淳看去,只觉得她越发可爱了。

*

约莫正午时分,殷岁晴提出回府的打算。

段俨不多挽留,站起来道:“本王送你们回去。”

她们的马车停在西市街头,走回去还要很久,这会儿雪已经下大了,不好再走回去。殷岁晴想了想,还是拒绝道:“不好多麻烦瑜郡王,还是我遣人让车夫过来罢。”

段俨送她们出去,吩咐身后的侍从,“你去街头找到楚国公府的马车,让他驶到这里来。”

那侍从一应,赶忙跑出去办了。

殷岁晴没想到他这么周到,怔了怔道:“瑜郡王大可不必做这些。”

段俨没有争辩,弯起薄唇,“若是连这些都不做,本王委实不知道还能为你做些什么。”

这话说得太暧昧,饶是殷岁晴经历了□□,也有些被他打动。

她不由自主地轻笑,这是今天她露出的最真诚的笑,唇瓣上扬,使得整张脸都生动起来。明媚美丽,风韵雅致,让段俨看怔了一会儿。

他回神的时候,她已经走下了楼梯。

楼梯口站着陶嫤和段淳两人,他们是很识趣的,才不会做那些没眼力见儿的事。

殷岁晴走到陶嫤跟前,携着她的手道:“走吧,先到门口等一会。”

陶嫤嗯一声,朝后面的瑜郡王眨了眨眼睛。

来到门外,不想陶府的马车还没走,非但如此,正赶上陶临沅跟陈秋娘离开。他们尚未登上马车,陶临沅听到陶嫤的声音,转头看来,蓦地一僵。

“岁岁…”

陈秋娘正要上马车,闻声回眸,以为他在叫她,谁知道他的眼睛却紧紧盯着从门口走出的女子。

陶嫤心里道了声真不巧,扯了扯嘴角唤了声阿爹。

再看殷岁晴,只往他那看了一眼,旋即平静地收回目光,对白术道:“去看看马车什么时候能过来。”

白术道:“是。”

陶临沅被她漠视了,却仍不气馁,举步欲上前。

刚走没两步,看到从她身后走出的男人,一身锦袍,唇边含笑,不是瑜郡王是谁?他脸色稍变,定在原地。

段俨想必也看到他了,但是不认识他,以为他是一个路人。他来到殷岁晴身边,撑伞替她挡住面前的雪花,顺道掸去她肩上的白雪,“屋里暖和,刚出来会有些冷,我让人把我的斗篷拿来。”

殷岁晴摇摇头,“不用了,到了马车里就不冷了。”

他没有坚持,不多时车夫驾着马车过来,领着她走过去。

许久不见,陶临沅对她的思念泛滥,情不自禁地唤了声:“岁岁!”

殷岁晴止步,回头淡淡地问:“陶侍郎何事?”

她问他何事,他张了张口,却答不上来。

这一年里有多想她,大抵只有自己知道。可是她见了他,连一个眼神都吝于给他,反而跟另一个男人关系融洽。

他既不甘心,又悔恨不已,明明是他的,怎么转眼就成了别人的?

殷岁晴看到他身后的女人,隔着风雪,隐约能看清容貌。

这张脸…她反应过来后,厌恶地皱了皱眉,连一句话都不想再跟他多说,转身登上马车。

陶嫤牵裙跟上,“阿娘等等我!”

待上了马车,挑帘谢过瑜郡王父子,又对陶临沅道:“阿爹快回去吧,雪越下越大了。”

陶临沅却没动,直勾勾地盯着帘内。

不止是他,陈秋娘只觉得浑身冰冷,冷得几乎没有知觉。她像被人狠狠地甩了一巴掌似的,难堪至极。

她看清了殷岁晴的容貌,更听到了他叫她的名字。

岁岁,不是穗穗。

第94章 相思

从潇.湘茶楼回来后,殷岁晴的脸色一直不怎么好。

她看清了陈秋娘的模样,那是跟她有相似的一张脸,眉眼几乎跟她如出一辙。陶临沅居然找了个跟她一样的女人,他什么意思?

饶是对他没了感情,此刻也不免动怒。

陶嫤心知她心情不好,一路安安静静地跟着她回了摇香居,到了院内才道:“阿娘别生气了,我也是回长安后才知道的。阿爹这么做确实不对,他…”

殷岁晴停步,“什么时候的事?”

陶嫤顿了顿,“似乎有一年了。”

真是好得很,和离之后便找了个她的替代品。以前没觉得陶临沅对她用情多深,否则便不会一直宿在陆氏房中了,目下他是幡然醒悟了么?可惜改不了骨子里的劣根性,他这么做非但不让她觉得感动,反而十分恶心。

殷岁晴想通了,深吸了口气道:“罢了,他做什么都与我无关。只要不来干扰我的生活便是。”

说罢踅身入屋,解下斗篷交给白术,“姑娘淋了雪,外头天冷,去熬两碗姜茶端上来吧。”

见她面色有所缓和,陶嫤跨进门槛,“阿娘真的不生气了么?”

门一开,卷进了外面的风雪,雪花簌簌而落,落在紫檀圆桌上,融化成一颗颗晶莹的水珠。白蕊赶紧关上门,倒了两杯热茶递到两人手中,“姑娘和夫人先暖暖胃吧。”

殷岁晴现在不是陶府的夫人了,但白蕊唤习惯了,一直没改过来。况且若两人都唤姑娘,怕乱了辈分,这方面殷岁晴并未做计较,随她们习惯就是。

殷岁晴反而笑了笑,“我有什么好生气的?横竖他过得如何,跟我一点关系也没有。”

*

不多时白术端来姜茶,两人喝了下去,才觉得浑身热乎多了。今儿天气真是冷,早上出门还不觉得,这会雪下得大了,冷风吹到脸上彻心彻骨的凉。

陶嫤坐在褥子里,怀里揣着手炉,“明天就是上元节了?”

殷岁晴在她对面做针线,刚把线穿进针孔,打算给陶嫤缝两件肚兜。闻言点了点头,“明日宫中设宴,你直接跟我一起去吧。”

陶嫤当然说好,见到她手头的动作,不禁脸红了红,“阿娘为何要给我缝肚兜?我明明有很多。”

昨晚殷岁晴找她量了尺寸,说要给她缝肚兜的时候,陶嫤还在纳闷,不过当时太困了没问,现在正好看到,不由得有些好奇。

谁知殷岁晴睨了她胸口一眼,稀疏平常道:“你昨天洗完澡出来,我看到你的肚兜有些不合身了,姑娘家正在生长中,这方面不能马虎。我帮你做两件稍大一些的,日后若再长大,记得跟阿娘说。”

陶嫤脸皮再厚,听到这话也腾地红了脸,软声嗔怒道:“阿娘!”

殷岁晴笑了笑,“怎么?在阿娘面前还害羞不成?”

她抿着唇不说话,一副恼羞成怒的模样。

看得殷岁晴喜欢不已,停下手中的活计捏了捏她的脸蛋,“这有什么好羞人的?你若是没有,阿娘才担心呢。”

再听下去她的脸就烧成煮熟的虾子了,陶嫤捂着耳朵跳下床榻:“我不要跟阿娘说话了!”

殷岁晴扑哧一笑,摇摇头继续绣肚兜上的花色。

玉茗从外头进来,手里捏着一封书信,看了看里头的光景,正犹豫着要不要交到陶嫤手上。正好被陶嫤看见了,好奇地问:“谁的信?”

她上前,看了一眼低头做针线的殷岁晴,交给陶嫤道:“是魏王写给姑娘的书信。”

陶嫤愣住,下意识地往后看,可惜为时已晚,她已经听到了。

“魏王怎么给你写信了?”

陶嫤硬着头皮接过去,抽出里面的信纸,扫了眼上面的内容,在心里重重地松了一口气。

江衡没写什么,就是问她回长安的这一路顺利吗,是否平安到家,顺道问了她一些近况。她很高兴,正大光明地把信封交给殷岁晴,“阿娘看看就知道了。”

殷岁晴把信纸铺在螺钿小桌上,一壁看一壁绣缠枝莲花,看完后感慨道:“魏王真是有心。”

她但笑不语,起初还担心江衡会写一些出格的话,好在他懂得分寸,没有让她为难。

*

夜里回到自己房间,陶嫤换下衣服准备就寝时,忽地想起江衡送来的书信。

白天看时没发现,刚才忽地想起来,里面似乎还有一样东西。

她让白蕊先别熄灯,下床把那封信找了出来,就着烛灯又看了一遍,居然在信封里又找出一张纸。这张纸藏得深,又多折了两下,不注意根本发现不了,她打开看了一遍,登时红上双颊。

信上没什么话,统共一行——

叫叫,一日不见,思之如狂。

她当即把信揉成一团,生怕被别人看见。

然而真要毁了,却又觉得不舍。犹豫了一会儿重新把信纸摊开,来来回回看了几遍,发现最下面还有一行字。

“给本王写回信。”

真是霸道得很!

她撇撇嘴,托腮坐在灯下,唇边含着若有似无的浅笑。反正这会也不困,不如给他写个回信得了,省得他一天天念叨着,不让她安稳。

不想惊动丫鬟们,陶嫤自己找来笔纸,研好墨后提笔蘸了蘸,琢磨着该回他什么好。

先把他第一张信纸上的问题回答了,接着又道——

魏王舅舅是个好长辈,我也思念你。

家父听说您对我的关照,打算等您回长安后好好感谢,请魏王舅舅保重好身体,撑到回长安的那一日。

末尾落上自己的名字,装入信封中用火漆封好,打算明天找人送往松州。

若是江衡看到这一段话,指不定怎么气死呢。

真是得了便宜还卖乖!

偏偏她就是不想顺他的心意,凭什么他说什么就是什么?他身为舅舅,肖想她这个外甥女已是不对了,还要强迫她接受他。

她才不会轻易让他如意,当然要趁着能折腾的时候,好好地折腾他。

*

殊不知千里之外的松州,江衡这一整晚都没有合眼。

白天他问了李鸿一句:“本王上回寄的信送到了么?”

这可为难了李鸿,他怎么知道有没有送到,琢磨一会道:“按照脚程应当是今日送到,不排除路上出现状况耽搁了。”

江衡没有言语,起身往院外走。

李鸿跟上,“王爷去哪?”

他言简意赅道:“杜蘅苑。”

瞻云院斜对面便是杜蘅苑,没走几步就到了。院里还保留着陶嫤走时的摆设,一草一木都没有变化,唯独那个活泼慧黠的小姑娘不见了。

江衡走入院内,站着看了一会儿,走入陶嫤曾经的闺房。

房间常有人打扫,床榻被褥一应俱全,处处都留着陶嫤生活过的痕迹。妆奁上象牙雕的篦子,桌几上一套月季花纹的茶杯,以及柜子里她没带走的衣服…江衡坐在她睡过的床榻上,不由自主地想起她走的最后一天,跟他说过的那句话,以及那抹惊鸿掠影般的微笑。

她不让他娶别的女人,她岂能不知道,除了她之外,再没别的女人能入他的眼中。

忙的时候还好,一闲下来,脑子里想的都是她。

这辈子算是栽在她手上了。

江衡躺倒在床上,抬起手掌盖住双目,勾出个纵容的笑。

第95章 上元

那天从潇.湘茶楼回来,陈氏一路都没说话。

不说话正好,陶临沅目下心烦得很,根本没有工夫应付她。殷岁晴跟瑜郡王一块从茶楼走出来的场景深深刺痛了他的眼,让他愤怒又无力。殷岁晴叫他陶侍郎,把他们之间的关系划分得干干净净,她对他冷漠无视,却对另一个男人笑靥盈盈。

陶临沅攒紧了拳头,明知和离后她的一切再跟他无关,还是十分不甘。

回到陶府,陶临沅打算回自己的院子,陈氏本以为他会跟自己解释,再不济安慰两句也好,偏他一句话都不说,让她的心渐渐沉入谷底。

床笫之间的那些情话,他对她的宠爱,难道都是给那个女人的么?

陈氏大胆地上前握住他的手,放低所有的姿态,“大爷,刚才那个人…”

陶临沅总算肯看她一眼,这张脸怎么看怎么讽刺,他愈加烦躁,反手将她挥开老远,“跟你没关系!”

说着举步又要走。

陈氏慌了,疾走过去攀住他的胳膊,“怎么与我无关?大爷方才没看到么,那个女人…”

她想问他怎么回事,想让他给自己一个解释,这样不清不楚地糊弄过去,她一辈子都不能心安!

可惜她不知道,陶临沅的心不在她这里,对她好,也只是为了补偿殷岁晴罢了。当即挥开她的手,冷着一张脸道:“什么那个女人,她是我的原配!你管那么多做什么,好好当你的姨娘,别给我惹事!”

陈氏当即煞白了脸,寒意从脚底冒上心扉,手脚僵硬,泥塑一般立在原地。

眼睁睁地看着陶临沅走远了,她紧咬牙关,恨恨地盯着他的方向,转身离去。

回到南月阁后,陈氏不由分说地砸了许多东西,吓坏了一屋子的丫鬟。她拿起陶临沅送的玉簪玉佩想摔在地上,手举到一半却又放了下来,实在是舍不得,末了把桌上的茶杯茶壶全扫了下去,瓷器应声而裂,发出刺耳的声音。

这还嫌不够,她接连扔了好几个引枕,愤怒地叫道:“滚,都给我滚!”

丫鬟被她的火气吓住,一个个都不敢上前。贴身丫鬟朱晚端了一杯茶上前,“姑娘喝杯茶降降火吧,气坏了身子不好。”

朱晚是一直跟着陈氏的,从她还是个小门小户的千金开始。陈氏自幼家贫,后来父亲机缘巧合得了一笔钱财,在长安城做生意营生,便给她找了个丫鬟伺候。陈氏家是做杂货生意的,她仗着自己貌美,时常在店铺里露面,自此名声不怎么好。

她眼界甚高,普通的瞧不上,家境优秀的又看不上她。拖到二十二岁也没嫁人,偶然被陶临沅瞧见,从此纳入陶府当一个姨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