利文思顿?他走向工作间的脚停顿了一下,淡淡问:“什么时候的事?”

“九点的时候来的电话。”

“对方还说了什么?”

“我告诉他不能确定你们什么时候会到,所以对方说迟一点再打过来。”

“不必告诉佳纳了,这件事我会处理。对方如果再打电话就说我们外出了。”他面沉似水地交代。

“好的。”

“你们都进来。”他叫五人组。

六人进入工作间,全都收起了平日的保护色,将轻佻玩笑的面具敛去。

“你们想来也都听到了。”李维的面色不豫。他从来没有期望过利文思顿有一日会悔不当初,即便这一日真的来临,他亦从未担心利文思顿会有所行动。但,不是现在。他不想把童卷进他们的恩怨之中,童是他唯一的弱点,可偏偏,她现在哪里也去不了。

“你想怎么办?”路可代表众人发言。

“去外地拍几组广告罢。你们和童一起去,设法让她多玩几天,尽量把进度往后拖,争取拖过十五日,可有把握?”

“拖足二十日也没有问题。但,聪明如童,或恐会起疑心。”乔易担心。

“你们的小动作最好更隐蔽一点。”

“你呢?不准备一同去吗?”周素日的娘娘腔一扫而光。

“不,今次我留下来,在你们回来之前把事情解决。”他深吸一口气,这一日,他知道迟早要来。然而一旦这一天真正到来,他却百感杂陈,无以名状。

“维,记得我们永远都在。”森拍拍他的肩。

他们六个人,自大学时代已经相识,互相扶持着走至今时今日,友谊已经融入骨血,成为他们之间不可分割的联系。

很少有人知道,沉稳的路可,求学时修的是流体力学,最后没有当学者,反而当了时尚先锋。持重的乔易,出身自医学世家,心理学硕士,是有执照的心理医生,也躲在惟一里当股东。森与周,同是西洋美术史的专业人士。而弗蓝克,更是一笔巨额财产的唯一继承人。

唯有他自己,由始至终目标明确:他要证明自己的天赋,他要帮母亲实现梦想,向那个人证明,没有他,他们也生活得幸福快乐。

他淡淡地笑,他知道,他们也知道。七年前,他动议建立工作室,他们毫不犹豫地投资,彼时他们都还只是尚未完成学业的学生。所有的钱,都是自生活费里节省下来的。彼时彼刻,坚强如他,也流泪。后来,先后毕了业的他们,再次义无返顾地放弃了自己的专业,来他的工作室报道,开始了广告人生涯。

“谢谢。”李维低声说。他的朋友,为了他而踏足这纷繁变化的行业,时刻可能会被淘汰。他做什么,也不足以表达他的感激。他,会欠他们一生一世了。

“说什么呀。请客吃饭。这样艰巨的任务交给我们,一声谢谢你就想混过去了?太便宜你了。请吃饭,伊藤家的怀石。”周拍好友的肩背。维私下出资赞助他和森开的西洋美术研究室,以为他不知道,有和森也装做不知道,什么都不说。他相信,维也暗地里投资里其他人的事业。不说,不代表一无所知,这是他们的体贴罢?

“没问题。”李维大方点头,“不过,好好替我照顾童,如果出了一丝差池,小心我剥了你们的皮。”

“哗,重色轻友!”

“有异性没人性!”

“唉!”

“我要去做变性手术!”众人的讨伐声在周的语音里落幕。

等到只有自己独处的时候,李维才卸下脸上平静的面具,握紧的拳头显示了他的激动与愤怒。假如时光之轮逆施,重新给他一次选择的机会,他的决定亦不会改变。不能选择自己的父亲,是他的悲哀;不能使母亲在面对残酷的对待时免于受伤,是他的无奈;不能让母亲有再一次拥有爱情的勇气,是他的遗憾。而这一切,已经无法改变,他所能做的,是让母亲不再涉入是非恩怨的旋涡,我让自己心爱的女子,远离这一场即将甚嚣尘上的战争。即使他为之,遍体鳞伤,也在所不惜。

他,会用最有效的手段,最决绝的方式,了断往事与今朝的联系。

电话的铃声打断了他的思潮,平复一下自己起伏的情绪,他接听电话。

“儿子,在做什么?”佳纳明显轻快的语气令他展颜。

“上班。你呢?躲到哪里去了?把记者扔给你那可怜的助理去应付,换成我是她,就要求加薪百分之百。”

“坏小孩!”佳纳啐了一声,“儿子,中午回家吃饭,如何?”

“回家?哪里,别墅吗?”

“维,你变笨了。现在我怎么敢回去,自然是躲在你的小公寓里了。童烧了一桌清淡素食,简直是人间美味。快回来,否则我都吃光了,别指望我会留给你。”

“我知道了。”他微笑,“叫童来听电话。”

电话转了手,听筒里传来童独特的沙哑声音,低沉的,带着不经意的魅惑与性感。

“童,我想你。”他低诉。

彼端的童凝因他低回的声音刺痛了一颗心。他,是单纯地想着她。

“我等你回来。”她在他之前,轻轻放下电话。

“童,维说了什么?”佳纳好奇地探问,童这种酸楚的表情,很少见呢。

“他--就回来了。”她没有说实话。

唉,童被带坏了。佳纳在心底里叹息,看表情也知道维是说了什么打动她的话。

李维在午间时分推开自己公寓的门,空气中弥漫着饭菜的香味,而佳纳正独自坐在餐桌前。

“童呢?”他亲吻母亲的额,然后问。

“她在厨房。”儿大不中留啊,进了门就只晓得问女朋友在哪里。“儿子啊,你有没有把童…”她停口,暧昧地挤眼睛。

“妈妈!”他啼笑皆非地瞪了母亲一眼。

“不符合你的风格哦。”佳纳简直不能相信,大庭广众之下都搂搂抱抱吻额香面孔了,私底下竟然没有进展。啧!原来儿子在心上人面前充绅士啊。“去洗手吧,童的最后一道菜就快好了。”

“是。”他先踱进厨房,自童凝身后揽住她,下巴压在她的肩膀上,在她耳边问:“烧什么,这样香。”

童凝的身体僵了一下,又迅速放松,没有抗拒这份应属于情人间才有的亲昵。

“枸杞排骨汤,你要上班,吃全素不能摄取足够的营养。”她拍拍他搁在她腰间的手,“你去布碗筷。”

“好。”他在厨房洗净手,回餐厅布碗派筷。

佳纳在一边观察了良久,才肯定自己没有幻视也没有认错人,那个满脸傻笑而且在做家事的人,是她的儿子。

“维,面对童,你的霸道与阴狠,掩藏得很好。”

他挑眉,继而笑,不怕被发现。“因为她是童。”

他的霸道与阴狠,永远也不会用在她的身上。

童凝端了汤出来,招呼他们:

“可以吃饭了。”

“童,以后我每天过来吃饭。”佳纳眼睛闪亮。“维太有口福了,我要是有你一半的手艺,这个坏小孩也不会搬到外面来住了。失策,当年我不应该学设计,而应该习得一手上佳的厨艺才对。”

“你的心愿至少要十天后才能实现。”他起身为童凝拉开椅子,然后接手盛饭的工作。“我手上有一支CLOSE广告的续集,仍希望由童来拍摄。童,有没有兴趣。”

“CLOSE还要请我?”

“是。摄制组找到一个小岛拍外景,岛上的风景十分优美,当才一次旅游也不错。”

“我也要去!”佳纳举手。

“你不行,你的助理替你挡了那么多天的记者,太辛苦了。不如,我有一个合约要谈,现在由你和助理去谈吧。你们一起去一趟东京,工作加购物,顺便避开记者的紧迫盯人。”他笑,“等你从东京回来,童的外景工作估计也已经结束了,你再来吃饭,好不好?”

“也只好这样了。”她嘀咕,“我开动了。吃完饭我替你去工作室坐镇,留你们享受二人世界。”

一刹那,童凝的脸上第一次浮现了淡淡的红晕。

吃完午饭,佳纳果然回工作室去了,留下他们在安静的空间里。

童凝收拾了碗筷进厨房清洗,李维跟进去替她打下手,将洗干净的碗碟擦干净后放回碗架。

没有人开口说话,但是温馨气氛弥漫了他们的周身。

从厨房出来,童凝泡了一杯花茶交到李维的手里,两人坐在客厅的沙发里。

他深深凝视她,她的眼光却一直在游移,就是不肯迎上他的视线。沉默中,只听得到两个人的心跳声混合在一起,逐渐交织成一种和谐。

放下手里的长颈玻璃杯,他揽过她,轻轻置在自己的胸怀间。呼吸之间,是她身上散发出来的清浅香味,和他身上的是同一种香味。啊,她住在他的家里,使用他的浴室和沐浴用品,每天下厨为他料理三餐,把他的公寓打扫得一尘不染。

并且,现在,她张安静地窝在他怀里,信任且安逸。

他希望,这一刻,可以是永恒。

“童,你还没有去那座小岛,我已经在想念你了。”

“我可以不必去。”她淡淡说。

他轻拂她的短发,如珍如宝。

“有你的这一句话,我可以忍受十天见不到你。可是,我会打电话查勤,免得你被周他们拐出去彻夜狂欢。”

她的笑声自他的怀里传了开来,明白他是在逗她开心。

“不会,那不符合我的风格和生活习惯。”

“童。”

“恩?”

“你的护照补下来以后,有什么打算?”他忍不住问,有些许试探意味。

“…”

“无论你做了什么决定,记得我在这里,好吗?”

见她没有回答,他将她自怀里推开数寸,用食指顶起她的下巴,以眼与心细细描摹她的容颜。他知道她深藏着一些事,为了这些事,长久以来,她无一日得以展现欢颜。他不怕她不对他敞开心扉,只是担心她一语不发地离开他,离开伤心地。

“知道吗?我想看见你开心快乐。无论如何,只要你快乐就好。答应我好吗?记得我在这里,答允我。”

童凝的视焦,缓缓凝注在他的黑瞳上。是谁?是谁在她耳边细诉这似曾相识的字句?是谁别无所求,只要她快活?是谁?!

李维发觉了她的失神,明明,她清澈的眼眸凝睇着他,却仿佛,穿透他的灵魂,穿透时间与空间,遥遥注视着另一个人。

这一刻,他处在距离她最近也最遥远的地方。她的人,在他的怀里,然而她的心魂,却已经去到了一个不知名的所在,一个他至今也无法触及的地方。

唉,他幽幽叹息着,将她的头按回自己的胸膛,莫名地不想再看见她这样的神情,那么迷茫忧伤,刺痛他的新他的眼。

第五章

分离以后,才知道,一颗心是如此绝望地想念

绝望以后,方省悟,因为害怕所以会亲手放弃

放弃以后,你已经不是你,而我亦不再是我

童凝与路可他们去海岛拍摄广告的外景去了,佳纳代替他去了东京洽公兼购物,剩他留守在公司与工作室。才一天过去,他已经觉得神魂不守了。没有五人组的吵闹,没有佳纳的电话问候,没有童的身形气息在他左右,让他失去了工作的热情。李维把这一切让他不痛快的原因,一并算在利文思顿的头上,罪加一等。

秘书明显觉察老板心情恶劣,这样的老板再英俊看上去亦觉得杀气腾腾。这时候,她倒宁可面对老板的母亲,老佛爷或者爱开玩笑,到,最起码老佛爷从未满脸阴沉杀气。

可是,她还是要硬着头皮,战战兢兢地拨通内线:“李先生,一位保罗沙恩先生来访。”

李维想了想,问:“不认识,他有预约吗?”

“没有,沙恩先生自称是利文思顿二世的秘书。”

李维展开一个阴森微笑,来得正好,“请他进来。”

稍后,秘书引领一位身材硬朗高大的异国男子走了进来。

“请坐。”李维没有起身以示欢迎,只是淡淡说,“Coffee or tea?”

“请给我一杯水。”沙恩用略带一点口音的中文回应。

“唐小姐,麻烦你倒一杯水给沙恩先生。然后,我放你半天假,你可以下班了。”

“是。”秘书几乎要眉花眼笑了,平白自心情沈闷的老板那里得了半天假,直似天上落馅饼,哪里有不要的道理?

“还有,你把电话转到总机去,告诉他们,所有来人来电一律不予接待。”

“好的。”秘书倒好水,安静地退出气氛诡异的总裁办公室。

两个风格迥异的男人都没有急着开口,只是互相审视着对方,似乎是估量,又似在较劲,看谁先沉不住气。

是以,一时之间,宽敞明亮的房间里,弥漫着一股压抑的氛围。

终于,保罗沙恩先行开口,毕竟他是替人走这一趟,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即使棘手之至,他也必须从容不迫。

“李先生,请恕我开门见山。我此次前来,是代表利文思顿二世,亦既是你的父亲,向你传达他希望你可以回到利氏的意愿。”

李维不语,只是将双手背在身后,站起身,走至巨大洁净的玻璃窗前,向外眺望。只有他自己才明白此时此刻他的心情是如何的激动。

“李先生,利文思顿先生希望,你可以随他回法国。”沙恩继续说明。

李维没有接话,反而问了个完全不相干的问题。

“你说,从这里望出去,风景如何?”

沙恩也走到他身边站定,观赏外面的风景。

“视野开阔,但是若能站得更高一点,看得也会更远一些。”沙恩话里有话。

“呵呵,是呀。”他喟叹,旋即语气一转。“这里,虽然不是最高,也未必最大。但,是我的家人、我的朋友,同我胼手胝足,一起奋斗而来的。之于我,因为有他们,所以是最好的。如果去得更高更远,会使得我失去他们,那么,再高再远,亦不是我的所求。”

“如果可以向你保证不会失去他们呢?”

“只会渐行渐远是罢?利家的老把戏了,不灵光了。”他云淡风轻。

“要怎样,李先生才肯答应呢?”

“你也知道我姓李,不是吗?”他覆着手,轻轻笑了。“沙恩先生,你知道吗?世界上有一种别样情怀,叫做失去。失去了就是失去了,失而复得,是一种被记忆美化后的喜悦,被放大夸张了。相信我,对于已经失去了的东西,我决不会恋恋不舍。或者我会从此将它抛诸脑后;又也许,我努力工作换取金钱,再买一件。买不到,便罢了。这才是生活。”

沙恩深思地望着眼前本应是利文思顿家二少爷的同龄男子,有了崭新的认识与了悟--他,是真的完全无意重新回到利氏罢?从他十五年来不肯使用父姓。也不肯展示自己的真面目,便可见端倪。

“为什么不摘下隐形眼睛,洗去染发剂?”

“我是中国人,所做的一切,不过是顺势而为罢了。”

“看来我这一趟,是没办法完成任务的了。”沙恩有点失望。“如果我的回复,是你否定的答案,那么下一次出面的人,就不会这么好说话了。也许,是一个无所不用其极的人。”

“替我带个话给利文思顿先生:早知今日,何必当初;人事全非,无谓追寻。”

“一定带到。”

“那么,谢谢你。”

两个男人的手,紧紧一握,,然后松开。心中都有些许的遗憾,如果,不在今时今日相见,中间不隔着那个人,他们一定会惺惺相惜,成为朋友。然而,世间不如意事十常八九,他们处在各自的立场上,身不由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