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贺礼
朝阳山庄大门外八串一百响的鞭炮放完后,青石砖上顿时厚厚地铺了一层雪似的纸屑。
庄门大敞着,院内桂花树上、假山石上、厅堂廊柱上挑起了十余盏大红灯笼,灯笼上大大的“关”字给灯光映得似也在喜笑颜开。院里二十一桌酒席坐得密不透风,黑压压的尽是脑袋。仆婢们来往穿梭,热腾腾的菜肴、香喷喷的酒浆不断送上各桌,酒肉香气混在桂花香气里,真是中人欲醉。
小慕端着酒杯,没有说话,身边七师弟吴浩大声道:“今日家师连任西南三省武林盟主,这是三省武林中从未有过的大喜事。我师兄弟代家师敬各位一杯,感谢大伙儿对咱们朝阳山庄的拥戴。大家只管放心,只要有家师在,有朝阳山庄在,就有咱三省武林的好日子过!”
众人纷纷叫嚷:“关盟主德高望重,义薄云天,连任盟主那是众望所归!”“关盟主技压群雄,青龙刀法出神入化,咱们自然心服口服!”“三省武林有关盟主,那是三省之幸啊!”……
小慕和吴浩连尽三杯,随后,一向颇有人缘的吴浩被拉入酒席中,小慕则走出了院门。
院外没有值夜的庄丁,庄丁们都喝酒去了。朝阳山庄是三省武林之尊,此刻庄内高手如云,还有谁不知死活前来滋事?
山庄不远处是个小荷塘,荷叶开始枯黄,悬在风里嘎嘎摇晃。远处山峦起伏,弥漫着蓝色的雾气。月光很亮,月里的阴影看来真象一棵树,如果月亮中真有一个千年孤独的神仙,那她是否也在眺望地上同样孤独的小慕?
十年前,师父关朝阳打败了前任三省武林盟主田正玉,十年后重召武林大会比武夺帅,击败了挑战的青城派掌门余达、点苍派掌门骆寒峰、蝴蝶泉畔的蝶仙李惊鸿,这三人都分别击败了多名高手,武功是很厉害的了,可他们都先后败在了师父的青龙刀下。师父的青龙刀法的确越发精湛了,尽管小慕身为弟子,熟悉刀法招式,可看到那些招式由师父使出来,仍然觉得眼花缭乱、心跳加剧。
关朝阳四十九岁,高大的体形保持得很好,一点没有发福的迹象。小慕透过鼎沸人声,依稀听到了师父的朗声大笑。院里二十一桌坐的是三省各派的门人子弟,朝阳山庄聚贤厅内另设六桌精席,款待各派掌门和成名人物,师父和小慕的五位师兄都在厅内酬唱欢饮。人生得意须尽欢,一个男人走到师父这一步,的确可以开怀畅饮了。可小慕不知道为什么,山庄内传出的喧哗笑语反使他莫名地怅惘。
“小慕,小慕,快来帮我喝几杯……”这是七师弟吴浩在院里叫他。吴浩大他一岁,但他入门在先,吴浩平时称他为“六师兄”,但吴浩已经喝醉了,他一醉,就会叫他的名字。
小慕没有答应,反而朝着院西通往山下的石级慢慢走去。他喝了几杯泸州大曲,酒又香又烈,的确是难得的好酒,他已经觉得身体四肢暖洋洋的,脸上也在发热。他不会喝酒,甚至什么也不太会,师父最拿手的青龙刀法他只学到了二三成。他知道师兄弟们暗地里都在指责他,大师兄关山、二师兄关月对他尤其不满意,他们是师父的儿子,他们怕他有朝一日会丢朝阳山庄的脸。
小慕刚刚二十岁,入门七年了。当年他父母双亡时,好心的街坊将他送进了朝阳山庄为仆,如此既不愁三餐饭食,也不愁受人所欺。他因为长得干净整齐,又不爱言语,不久就让二少爷拨去做了贴身随从。跟着二少爷的日子并不好过,二少爷骄傲得紧,一不如意就会略展拳脚,让跟班的下人大吃苦头。但小慕虽算不上聪明,也不太笨,又知道自己身世,特别能忍耐,所以日子倒还一天天过了下来。有时候关朝阳的弟子们练武时,捧巾侍候二少爷的他也得便在场,但他天生对武功没什么兴趣,自也不会趁机偷学。不过,能陪同众弟子练武他还是很高兴,因为这样,他就有机会跟田秋梧玩耍。田秋梧是当时关朝阳最小的一个弟子,跟小慕同龄,他的父亲便是已故前任三省武林盟主田正玉,尽管他出身优越,却没有半点架子,跟小慕又特别投缘,时时找机会在一处玩耍。那一天,二少爷关月同师弟们过招,年纪尚幼的田秋梧将初学的两招青龙刀法舞得一塌糊涂,恼怒至极的关月怒啸着一刀削往田秋梧脸面。这一刀寒光耀目,去势凌厉,分寸控制得略差,田秋梧就会重伤。那时候,小慕什么都没想,一个箭步冲上前扑倒田秋梧,听到众人尖叫时,他伸手摸脸,看到满手鲜血,这才知道,他左脸上已留下了一条长长的刀伤。因为这一刀,他的命运改变了——关朝阳收了他为弟子。关朝阳说,一个人武功好不好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有一付侠义勇烈的心怀。武功不好可以勤学苦练,品性差了却很难变好。
小慕忽然微微一笑。师父真是一个慈和的男人,他不爱练武,武功低微,师父并不诃责他,由得他爱练便练。关山、关月的武功是家学嫡传,自然非同一般,其余师兄弟们倒是苦练不休,可他留意到,偶尔师父瞧着他们的眼光,就象在瞧几头蠢牛木马般无奈。他们在江湖上顺风得意、自命不凡,怎么知道大家是冲着朝阳山庄、冲着关盟主的金面而处处礼让?
石级上慢慢的走来一个人,一身灰衣轻飘飘的,脚步也是轻飘飘的。小慕刚看到他时,他还在数十级之外,等他想凝神细看,那人已经在他面前了。
来人是个少年,体形文秀,脸孔苍白,两颗眼珠黑得象在发光。他咧嘴一笑,露出一口整齐雪白的牙齿,道:“敢问此处可便是朝阳山庄?”
朝阳山庄就在他眼前十余丈处,灯火通明,喧声如雷。他没等回答,又道:“这里一定便是了。兄台是山庄中人么?在下特地赶来恭贺关盟主大喜,烦请兄台引见。”他左手捧只银盒,盒上嵌了一大块莹润光洁的碧玉,光是这块碧玉就价值不菲,盒中礼物必定更是贵重。
一个人成了武林盟主,自然少不了有人前来攀附。小慕漫不经意地瞧他一眼,道:“敢问阁下尊姓大名?”少年一笑,道:“见了关盟主,我自会通名报姓。”他神色潇洒中微露矜持,显然自视甚高。
小慕料想他把自己当作了庄丁护院,也不介怀,道:“请随我来。”
院中灯光飘动,树影婆娑,宴饮众人已是个个面红耳赤,猜拳行令不绝,笑声谑语盈耳。到了聚贤厅外,少年道声“且住”,说道:“请将薄礼先行奉上,我便在此恭候盟主召见。”小慕点点头,接过银盒,步入大厅。
大厅中的情景与厅外并无二致,坐在首席的关朝阳正与同桌的大理段家的公子段仙桥斗酒,五位师兄各陪一桌,也已是醉容可掬。
段仙桥是个谦谦公子,平时滴酒不沾,但这样的日子里不喝酒怎么行呢?关朝阳道:“段兄喝一口,关某饮三杯,如何?”段仙桥连一口都不想喝,但座中各人都在乱纷纷的相劝,甚至峨眉女侠肖静宜都极力怂恿,段仙桥只好开始喝了。他一杯酒三口才喝完,关朝阳就连喝了九杯。关朝阳面不改色,段仙桥却有点醉了,正因他有了醉意,所以他又三口喝完一杯,关朝阳又连尽九杯。
小慕捧着礼盒进来时,关朝阳正在喝第十七杯酒。小慕等他喝完第十八杯哈哈大笑着说“段兄再来”时才走上前,说:“师父,有人送来贺礼一份。”
关朝阳笑责道:“不懂事的小子,既有嘉宾到来,还不快快请进。”他已看到银盒上那块罕见的碧玉,不由得微微变色。
段仙桥生长富贵,看到那块碧玉时,一双迷蒙醉眼也亮了起来,叫道:“什么人出手这等阔绰,段某见识见识。”他已有点失态,一伸手,从小慕手上夺过银盒,盒子没锁,他便大马金刀地去揭盒盖。
他朝盒中看了一眼,突然“啊”了一声,“啪”地合上盖子。这一开一合动作极快,众人都没瞧清盒中物事,惟见段仙桥红扑扑的脸孔一下发白。
小慕正欲出去请进那少年,见状之下不由好奇止步。
段仙桥瞧了关朝阳一眼,将银盒放到桌上,慢慢揭开了盒盖。盒中白绸衬底,一颗其色如墨的骷髅头端放于内。灯光照在那黑骷髅上,渐渐的似是弥漫开了一股寒意,铺金堆绣的华堂上隐然变得死气森森。
聚贤厅中的欢闹嘎然而止,群贤相顾无言。灯红酒绿的宴席上摆了一颗妖异狰狞的黑骷髅,无论是谁都会有些反胃。峨眉女侠肖静宜惊呼出声,急忙转开头去,她只怕再看一眼,刚才吃下的酒菜都会吐了出来。
关朝阳两道浓眉锁出眉心一个“川”字,沉声道:“送礼的人呢?”关山恼怒地推了小慕一把,二人一齐疾步出厅。
院内喧哗依旧,那候在厅外的灰衣少年却不见了。没人确切知道那少年去了哪里,也没人知道他是几时失踪的。
二、化血
关朝阳是西南三省武林盟主,朝阳山庄在三省以外都是赫赫有名。关朝阳连任盟主的大喜之日,竟有人送来一颗骷髅头。骷髅代表了死亡,送礼之人难道是向关朝阳示知,他会前来索他的性命?
点苍掌门骆寒峰率先告辞。他不想卷入旁人的仇杀之中,而且,倘若真有人能除掉关朝阳,倒也是桩快事。关朝阳没有挽留,甚至请其他门派也告辞下山。他深知,人越多越混乱,对手越有可乘之机。众人乱纷纷的相偕离去,只有大理段仙桥、峨眉肖静宜、蝶仙李惊鸿、妙手神医杜怀仁留了下来。
朝阳山庄大院内杯盘狼藉,青石砖上跌破了不少酒杯,撒落了遍地竹筷,仆婢们默默收拾着残局。“关”字灯笼在秋夜凉风里轻轻摆动,秋虫的鸣声幽幽的,显得甚是冷清。
聚贤厅内业已收拾净尽,那颗黑骷髅摆在雕花檀木大圆桌正中。关朝阳和留下的几人一齐瞪着它,想从中看出端倪来。肖静宜没有看,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她其实很胆小,她觉得那骷髅头有种很恐怖的力量,真想离得它远远的,但她最钟爱的女弟子崔秀秀是关山的妻子,她只能硬着头皮留下来。
关山、关月兄弟同其他门人到庄内庄外巡查去了,小慕是唯一见过那少年的人,他留在了厅堂中,一遍又一遍回答诸人的询问。他把灰衣少年的形貌描述了至少五遍,还是没人猜得出那少年是什么人。
关朝阳右手握成拳放在桌上。他的手宽大、结实、干净,有种对什么都能紧紧把握住的力量。他握拳的姿势和拳头的松紧程度无不显示出,他对这颗寒浸浸的黑骷髅并不特别在意。
段仙桥的酒早就醒了。他以手托腮看了半天,忽道:“黑得很怪,表面很干净,那黑色象是从骨头里面透出来的。”
蝶仙李惊鸿右手食、中二指不断轻扣桌面,点点头,道:“我也看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