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毕道然的嗜好与众不同,他喜欢杀人。

毕道然的这个嗜好更特别的是,他只杀会武功的人。不会武功的人他不杀,男女都不杀,大小都不杀。

他杀人一般没有原因,完全是率性而为。就是说,如果他正巧遇上了你,而你也正巧会武功的话,那你就永远听不到明天的鸡叫了。

因此他就有了个不太好听的绰号,叫做:魔头。

除魔卫道,是侠义中人的天职。于是侠士们就会今天少一个,明天少两个地逐日递减。

这样,毕道然的绰号就被更改为:天下第一大魔头。简称"那个大魔头"。

中原武林中人已经被毕道然杀得七零八落。名气再大的顶尖高手,也没能在他剑下走过三招。

中原武林已经二十年没有武林盟主了,毕道然杀人也已经杀得索然无味。既然会武功的都远远躲着他,毕道然就觉得应该改变一下自己的规矩。于是他落寞地步入洛阳城,找到了已金盆洗手二十年的"中州大侠"司马儒。

司马儒说:"我早就金盆洗手了。"毕道然说:"这我知道。所以我才没有一见面杀你。你应该知道,我杀任何人都是不和对方说话的,因为在我眼里他们已经是死人了。和死人说话没啥意思。"司马儒说:"现在在你眼里我不是死人?"毕道然说:"错了。但因为是我找上你的,所以才想和你先谈谈话。"司马儒说:"你想谈什么?"毕道然说:"前中原武林盟主卓无相突然失踪以后,你应该是整个中原武功最高的人了吧?"司马儒点点头:"是。"毕道然说:"你在他手下能走几招?"司马儒说:"半招。"毕道然眉毛一挑:"半招?"司马儒说:"他空着手让我用最最凌厉的一招攻他,结果招式才展开,剑就到了他的手中。"毕道然说,"既然后来他失踪了,你就是天下第一了。为什么要金盆洗手呢?"司马儒说:"你错了。卓盟主走了,我只是中原武功第一,而不是天下第一。"毕道然说:"难道还有人能胜过你?"司马儒说:"云南大理段家堡的堡主段逸仙,我与他比试过,在他手下我走不过二十招。"毕道然说:"很好。现在你可以给家人和自己安排后事了。你家里会武功的只要不先对我下手,我就不会杀他们。"司马儒于是召集全家会武功的人,神色异常肃穆地说:"我马上就要死在毕道然的剑下了,我死之后,谁要是敢向他动一根手指头,就不是我司马家的子孙!以后也不准向他寻仇!趁我现在还活着,你们就都发个毒誓吧。"全家人惊骇莫名,还以为司马儒曾经欠下了毕道然比天还大的血债,只得乖乖地都发了毒誓,退在一边。司马儒这才取了柄宝剑在手,先出招。他虽金盆洗手了二十年,但剑法仍然凌厉快捷无匹,像一张巨大的如同白练织成的网,把毕道然整个儿给罩住了。司马儒武功最高的大儿子想:我要是能练得咱爹的一成本事,那也就可以纵横江湖了,只可惜……还没等他想出可惜什么,司马儒的剑网已经消失,血从他的眉心冒了出来,而毕道然已经还剑入鞘。

司马儒微弱地说了两个字:"五招。"然后就缓缓倒了下去。

毕道然叹了口气,说:"的确是五招。"然后转身缓缓走出屋去。没有一个人向他动手,毕道然神色索然。

二段逸仙是段家堡的堡主,他的爱好是没完没了地修指甲和皱眉深思。只有在大旱和大涝之年,他的眉头才会舒展一两天。他舒眉的时候不修指甲,而是说:"把所有租粮借粮的欠条都给我烧掉。"因此段逸仙也有个绰号,叫做:大善人。

大善人的段家堡在大理点苍山脚下,数十代前段家曾是皇族,所以堡中上下十七口人,除才六岁的段小佛外,所有人都是会武功的。

段逸仙全家十七口在大院里,围着一张巨大的大理石圆桌团团而坐。桌上堆的也是用大理石镂雕的圆盘,盘里盛着大大小小的月饼,还有煮熟了但没剥皮的黄豆和花生。

今天是农历八月十五,中秋。

一家十六口人谁都没动,三十二只眼睛都盯着段逸仙的手。

段逸仙的左手捏着一只很小很锋利的牛角刀,皱着眉头,静静地修他的指甲。

六岁的段小佛突然说:"爷爷,你的大拇指很像一颗大花生。"段逸仙一愣,看看段小佛,又看看自己的大拇指,然后拈起一颗花生仔细观察,最后说:"那就吃吧。除了小佛,咱们明天只怕就都吃不到了。"除段小佛外所有人听了这话都吃了一惊,十五只刚伸出的手又慢慢缩了回来,疑惑不解地看着段逸仙。

段逸仙却仰头看天。天上是白白大大圆圆的月亮。

段逸仙低下头扫了众人一眼,说:"都不吃吗?那也好,你们这就去把各人称手的兵器取了来吧。"十五人就去取兵器。段小佛咽下一大口月饼,见段逸仙面前已经摆了一排很小很锋利的牛角刀,就很奇怪地说:"爷爷,你要用这些刀来切最大的那个月饼吗?"段逸仙的眉头突然就舒展了,说"不是。"取回兵刃的十五人落座后也很奇怪:堡主的眉头怎么就舒展了呢?

段小佛又说:"那爷爷你拿它们出来切什么呢?"段逸仙说:"要么切除那个大魔头,要么切除咱们段家。"敞开着的院门口突然传来一声长长的叹息,接着毕道然就像个沦落天涯的失意人那样站在了门槛边,说:"那个小孩应该除外,他根本不会武功,我不能把自己的规矩全都破了。"段逸仙说:"我想也是,因为他才刚刚会读一本《心经》。"毕道然说:"你怎么知道我今晚一定会来?"段逸仙说:"你不知道我大理段氏最早是以佛教创建了南诏国么?世间的因果劫数,又有什么是佛不知道的呢?"毕道然说:"我不懂佛法。我只知道杀人。"叹了一口气后又说,"其实,是我找上门来的,你完全可以做出和司马儒同样的选择。"段逸仙说:"这是没有办法的事,因为他家仅仅是中州司马,而我家却是大理段氏。至于佛法嘛,你迟早是会懂得的。"段小佛的目光不停地从毕道然和段逸仙两人身上转来转去,这时突然说:"我明白了,你就是那个大魔头。"毕道然说:"大魔头是别人叫出来的,其实我叫毕道然。"段小佛说:"这名字倒不错,但你怎么会只知道杀人呢?"毕道然说:"这我也不知道。"又对段逸仙说:"既然你们都准备好了,那就开始吧?"段逸仙说"让我和小佛最后说几句话,咱们就可以开始了。"毕道然点了点头。段逸仙把段小佛叫到身边,附耳说了几句只有他爷儿俩才知道的话。只见段小佛先是惊恐,然后把一双小拳头捏得紧紧的,最后才面容不像个孩子样地镇定下来。

段逸仙让段小佛坐回原座,挥袖一拂,所有的牛角小刀就被收回了袖中,然后起身,对毕道然说:"对你,段某可就不讲什么江湖道义了。"毕道然说:"当然用不着。这样才痛快呢。好在这院子很宽,咱们到那边去吧,不要误伤了这个不会武功的小孩。"段逸仙说很好,就带着全家十五个人跟在毕道然身后,到了院子的另一角,把毕道然团团围住。

背对着他们的段小佛开始剥花生吃。他吃得很慢。倒不是身后乒乒乓乓的打斗声影响了他的食欲,而是因为只有每听到一具人体倒地的沉闷的声音后,他才用尽全身力气咬碎一粒花生,不嚼就咽了下去。

一粒,两粒……到段小佛吞下第十六粒花生米的时候,身后都静止了。于是他开始剥黄豆吃。

段小佛吃黄豆吃很快。他双手不停地剥,不停地送入口中,又不停地嚼碎了咽下去,像是一辈子也没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似的,连毕道然踢踏踢踏地慢慢踱到他面前站了好久,他也似不知,只埋头专心吃豆。

毕道然皱眉说:"喂,小孩,你不知道你家里的人都死了吗?"段小佛抬起头,说:"我知道。这豆是新摘的,很好吃。你坐啊。"毕道然惊讶得像见冰块着了火,他打量着段小佛,眉头皱得更深,说:"你知不知道是我杀了他们?"段小佛说:"当然知道。但你别皱眉好不好?我爷爷皱了一辈子眉,结果被你给杀了。"毕道然说:"你是我这辈子见过的最古怪的小孩。"段小佛说:"等我长大了你就不会奇怪。你累了吗?吃个月饼吧,我们段家的豆沙月饼很好吃的,我爷爷曾说当年大宋皇帝都百吃不厌呢。"毕道然就坐下来,说:"好,我尝尝大宋皇帝的口味。"随手抓了一个月饼吃下肚后,又说:"果然好吃。"然后又抓起一个。

这下轮到段小佛惊讶了,他说:"你就不怕我刚才在这些月饼里下了毒?你知不知道我们南疆的很多剧毒都是无色无味的?"毕道然说:"刚才你爷爷让你下毒了吗?"段小佛说:"胡说!我爷爷他才不会呢!"毕道然说:"你们大理段氏贵为皇族,不会干这种下流勾当。"段小佛像个大人似的神色肃然,说:"多谢!"毕道然把第二个月饼也吃了,站起来说:"我要走了。"段小佛说:"你要去哪儿?"毕道然说:"不知道。我只知道要去杀人,杀会武功的人。"段小佛点了点头。

毕道然长长地叹了口气,神色突然黯淡下来,自言自语地说:"连段逸仙一家十六人联手也不够我杀,这天下还有谁杀起来才有意思呢?唉……"段小佛强忍着泪水直等毕道然的背影完全消失在大门外远远的月光下之后,他才飞奔过去,使出吃奶的劲儿把两扇大门关上,然后扑到那十六具横七竖八的尸堆里,嚎啕大哭起来。

中秋的月亮依然又大又白。

快半夜的时候,段小佛的嗓子哭哑了,眼睛也哭肿了。他用红肿的眼睛一一扫视尸体,才发现爹、娘、叔、婶、姨、姑们十五个人的眉心,都深深插着一把牛角小刀,只露出不足半寸的牛角刀柄在外,看上去像每个人都在同一位置长出了短短的黑色犄角。只有爷爷段逸仙的眉心是红白相间的一道不长的剑伤,红的是血,白的是脑浆,但溢出来的都不多。十六个人的样子都还算安详。

三一个月之后,当整座大理城的人们都还在把中秋夜那场神秘的大火当做热门话题时,段小佛已经在无量山梵呗洞的石门前跪了两天两夜。

那石门并不平整,甚至粗糙得有些狰狞,但它的厚重和冰冷是不容置疑的,它连一丝将要打开的迹象都没有。段小佛六岁的双眼前,却早已飘满了五颜六色的小星星,这些小星星浮来荡去渐渐汇成了熊熊的火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