蕾蓉身子一震。

在幽暗的楼道里,她清楚地看到谢警官的眼睛里流露出一丝叵测的笑意。

假如“我们”?

没错,他用的居然是“我们”!

好像一只绵羊突然露出了狼牙。

蕾蓉还在,谢警官已经走下楼去,身影很快就消失不见了。

从头寒到脚,特别是脚踝以下,简直冻成了硬邦邦的冰坨。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姓谢的和我有什么深仇大恨?要把我像猫爪下的老鼠一样玩来玩去?刘思缈提醒我了,郭小芬也提醒我了:这是个阴谋,这是个圈套,可是他——或者说他们,究竟想要干什么?剥夺了我的全部意义?具体一点,怎么个…剥夺法?

很久很久,她才动弹了一下麻木的身躯,准备回办公室好好想一想。楼梯下面突然有人叫她的名字,她看了看,却看不清楚,模糊的一团脸蛋像泡在水里。

“蕾蓉,你咋了?”那个人三步并作两步地冲上楼梯,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肩膀。

蕾蓉使劲闭了一下眼睛,再睁开:“哦,是你啊…对不起,我可能太累了,没认出你来。”

“你怎么了?我在下面叫了你好几声,你都呆呆地不说话。”马笑中一指一层的大门口,“刚才走的那个人是谁?是不是欺负你了?长相一看就不是啥好人!”

马笑中又矮又胖嘴还歪,所以他的逻辑是:只要不矮不胖嘴不歪的都属于“一看就不是啥好人”。刚才他一直坐在一楼大厅里等郭小芬,左等不来右等也不来的,正着急呢,看见蕾蓉和谢警官来到楼梯口说了几句话,谢警官一走,蕾蓉就面无血色的,他感觉不妙,赶紧上了来。

蕾蓉很勉强地笑了一笑:“对了,你怎么来了?”

马笑中还没回答,楼梯下面又传来一个声音:“姐姐,是我叫上老马一起来的。”二人一看,正是缓步走上楼梯的郭小芬。就在这短短几秒钟里,马笑中突然发现,自己被夹在两团黑雾中了,无论是蕾蓉还是郭小芬,神色都十分难看,明明眉头微颦,脸上却挂着很勉强的笑容,他不禁想:这俩美女今天这是怎么了?都像是有一肚子苦水却又倒不出来似的?

登上最后一级台阶,郭小芬和蕾蓉对视了一下,竟然都不知道如何开口。这时唐小糖急匆匆地走了过来,张口就说:“姐姐,四处那个人走了?”

马笑中是个警察,郭小芬是个长期跑法制圈的记者,哪有不知道“四处”的道理。一听小唐这话,都吃了一惊,不约而同地问蕾蓉:“四处的人找你做什么?”

“没什么。”蕾蓉遮掩道。

郭小芬看了她一眼:“姐姐,四处的人一向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今天却来找您闲聊?我不信!”

“只是上面想了解一下穆红勇死亡事件,真的没有别的事情了。”蕾蓉说,“好了,我今天特别忙,你和老马找我什么事情,赶紧说吧。”

郭小芬刚要说话,值班室的大叔在一楼大厅往上喊了一嗓子:“蕾主任,这儿有您的快递。”

蕾蓉缓步走下楼梯,对着值班大叔温和而又严肃地问:“办公室没有和您讲过吗?研究中心内要保持安静,不许大声喧哗。”

值班大叔很不好意思地说:“对不起,蕾主任,我听见你们在上面楼道里说话的声音,就喊了一嗓子,下次一定注意,一定注意。”

蕾蓉点了点头:“快递在哪里?”

值班大叔一指站在大厅门口的快递员,那小伙子穿得跟《七龙珠》里的超级赛亚人似的,工作装的口袋都往外翻着,头发像被谁拔起似的一撮撮向上,远处一看以为后脑勺藏着个光芒四射的太阳。蕾蓉走上前去,快递员递给她一个纸盒子和一支笔:“你签收吧。”

蕾蓉拿起纸盒看了一眼,也许是门厅光线不佳的缘故,看不清发货人的地址和姓名。唐小糖却不知怎的,突然从她肩膀后面探出个脑袋来:“姐姐,这纸盒上的字怎么和昨天那个纸盒上的一模一样?”

蕾蓉仔细看了一下,虽然字迹有些模糊,但确实与昨天那个盛着颅骨的纸盒上的字迹相仿。她立刻把纸盒放到传达室内,给刘思缈打了个电话,说了一下情况,刘思缈听完,说自己马上就过来,让蕾蓉先扣押那个快递员。等蕾蓉从传达室出来,快递员迎面就嚷嚷道:“你签不签收啊?我还有好多快递要送呢。”

还没等蕾蓉说话,旁边的马笑中一指靠墙的那排长椅,对快递员厉声道:“给我老实点儿!去!那儿坐着去!”

这气势,这口吻,快递员一下子就被镇住了,乖乖地坐到长椅上。

“有案子?”马笑中走到蕾蓉面前,低声问,其实,敏锐的嗅觉早就给了他答案。

蕾蓉说:“跟昨天一样,快递了一个包裹过来,不知道里面放着什么…”

“你在这里等思缈,给我找个空房间,我先突审一下送快递的那小子。”马笑中说。

值班大叔给马笑中找了个空房间,让他突审去了。

门厅寂静得仿佛突然陷入了午夜。蕾蓉站在宋慈的铜像前,一言不发地凝视着,唐小糖看着她,神情充满了忧虑。

不知道过了多久,一阵异常急促的脚步声从外面传来,蕾蓉还没来得及旋踵,大门已经被推开了,只见刘思缈带着几个十分精练的便衣警察走了进来。蕾蓉一指传达室,刘思缈身后的一个警察马上蹲下身,打开一个手提箱,从里面拿出一个乌兹冲锋枪似的东西,用连接线与一个巴掌大小的黑匣子接在一起,然后将“冲锋枪”的银白色定位探头指向那个纸盒子…

“这是在干什么啊?”唐小糖走到蕾蓉的身后,低声问道。

“摩尔危爆物品探测仪。”蕾蓉回答道,“探测包裹里有没有爆炸物——忘了‘埃尼尔原则’了?”

唐小糖不禁哆嗦了一下。

这时,手持探测仪的警察转过身,朝刘思缈摇了摇头。

这就是说:排除了包裹内有爆炸物的风险。刘思缈立刻戴上塑胶手套,轻轻地拿起那个纸盒子观察起来。很多刑警会忽视重要证物的外包装,而刘思缈从来不会犯这种错误。给证物“打包”的犯罪分子往往有四种心理:一是有忏悔之意,比如给奸杀的少女遮盖上衣服;二是成就某种仪式感,比如变态杀人狂用保鲜膜包裹尸块后冷冻;三是割断证据链,比如二十世纪初盛行的“行李箱碎尸案”,利用铁路运输将被害人移送到远离犯罪现场的地方;最后一种最为狠毒,是要将挑战警方的行为“正规化”,比如眼下快递的包裹…而这四种中的任何一种,都有可能留下犯罪分子的指纹、毛发,所以,“就算是掩埋尸体的土,也要一粒粒地勘察”成为刘思缈不变的信条——在蛇影湖碎尸案中,她仅仅通过编织袋拉锁上的半个指纹就锁定了真凶。

然而,现在,她一无所获,看不出这个包装盒上有什么更具价值的信息。她把盒子交给一个警察:“提取一下上面的指纹。”然后问蕾蓉:“那个快递员在哪里?”蕾蓉说:“马笑中正好在这儿,就把他带到小屋去突审了。”刘思缈脸色顿时一沉:“他一个片儿警,懂什么突审,捣乱!”蕾蓉知道她就是这么个脾性,淡淡一笑。这时,几个便衣已经找到了马笑中突审的房间,将那快递员带了出来,快递员一见他们,吓得浑身筛糠似的哆嗦,结结巴巴地说:“我只是个送快递的,我啥也不知道啊!”刘思缈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害怕,身边一个便衣将他重新带回那小屋子继续审讯了。

被赶出来的马笑中倒是大大咧咧地上前,和刘思缈打招呼:“刘处,好久不见啦!”

“做好你职责范围内的事,不要越俎代庖。”刘思缈冷冷地说。

“是!”马笑中“啪”地敬了个礼,然后嬉皮笑脸地说:“其实,作为底层民警,对重大刑事案件进行初筛,也是我的职责,您说是不是?”

明明是“基层”,偏偏被他说成“底层”,这话就成了钩镰枪。蕾蓉连忙打圆场:“思缈,老马也是一番好意——你刚才突审出什么了吗?”

马笑中摇摇头:“我一直吓唬他来着,说你小子介入重大犯罪活动,马上就会来一个心狠手辣的女刑侦队长,不问青红皂白就给你上刑,那刑具都是高科技产品,弄得你死不了活不成的…”

刘思缈茫然地回过头,看了看一班手下拿着的各种刑事鉴识器材,方才明白:那快递吓得直哆嗦是看到了这堆“高科技刑具”,不禁又好气又好笑。

很短的时间,负责审讯的刑警走出小屋子向刘思缈汇报:“那小子好像走路撞到鬼了,怕得不行,所以交代的也很痛快,说是个戴着墨镜、长着一脸大胡子的人早晨用平实路的公用电话亭叫的快递,约好今天上午9点半就在电话亭见面,交给他一个纸袋,说是工艺品,让他用快递公司的纸盒包裹,付了快递费,并安排他在下午送到研究所来,其他的他就一概不知道了——看上去不像说谎。”

“看上去不像说谎”这个感觉得到了在场者的一致认可。

“这个大胡子的相貌有什么特征吗?”一直沉默的郭小芬突然问。

“有两个。”负责审讯的刑警伸出两根指头,“一个是他戴着手套,另外一个是他说话的声音似乎有点尖细,不男不女的,这让那个快递员感觉很好笑。”

如果大胡子戴着手套,那么尽管收信地址是他亲笔写的,包装盒上也不可能留下他的指纹了。但是一个雄性激素如此发达、以至于满脸大胡子的人,为什么说话声音却“不男不女”呢?这当然很容易让人想到“化妆”这两个字,可是化妆和声音的反差如此之大,很容易被人注意,他为什么要用这种方式让人关注到自己“化妆过”这一事实呢,郭小芬百思不得其解。

刘思缈思忖了一下,对警员道:“你带那个快递员去一趟平实路,让他指认一下那个电话亭,在附近察看一下有无摄像监控,如果有,联系有关方面尽快拿到监控视频。”然后拿起那个包装盒,用裁纸刀裁开透明胶条,打开了盒盖,从里面拎出一个牛皮纸袋。纸袋的袋口也是用透明胶封好的,刘思缈轻轻摸了一下,又长又硬的一根东西,似乎是扳手或树枝,可是既没有那么重也没有那么轻。她把牛皮纸袋的外层又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确认没有什么线索之后,再一次拿起裁纸刀,小心翼翼地沿封口裁开,把里面的东西拿了出来——

很长的一根骨头。

仿佛是从白垩纪的地层里发掘出来的,周身浮动着一层灰惨惨的光芒,干净得令人不寒而栗。

所有的人都不约而同地感到一阵目眩。一根骨头,代表着生命的一截,这一截在生命还未终止时,是隐藏在皮肤、血管、组织、肌肉最深处的支撑物,偶尔的折断和稍微的出露,都会带来酷烈的创痛,证明着生命中最坚硬的往往也是最脆弱的。而现在,此时此刻,它就这样单独、孤独、赤裸、凄惨地暴露在人们的面前,如此坦白而直率地告知:被它支撑的生命已经残缺或告终…骨头上面没有一丝血迹,却尽可以让人充分想见它曾经的鲜血淋漓——

在这个异常幽暗的下午。

明明知道没有机会,但还是要尝试一下。

刘思缈着手准备提取寄件人在骨头上可能留下的指纹。指纹分成两种类型:显性指纹和隐性指纹。无论是在泥土或蜡烛上按压形成的“可塑性指纹”,还是用沾有血液、墨水的手指留下的“可见性指纹”,都属于显性指纹,比较容易发现和提取(例如用磁性刷);而隐性指纹是指肉眼看不见但依旧客观存在的指纹(如汗液指纹、油脂性指纹等),对它们需要进行某种处理或显影,才能显现出来。随着科学技术的发展,指纹提取的方法越来越多,比如利用VMD(真空金属沉积)技术,甚至能在慈禧太后的裹脚布上提取到李莲英的指纹,但是犯罪现场的勘查人员还是喜欢那“老几样”:碘熏法、宁海得林法、硝酸银法等等。从一根骨头上提取指纹,刘思缈打算采用“凯瑟琳·弗林法”,这种以澳大利亚化学家凯瑟琳·弗林命名的方法,采用五氟化碘喷雾剂,可以让留在粗糙、多孔的表面上的指纹迅速显影。只是这种喷雾剂有毒,因此刘思缈亲自戴上一次性塑料护目镜和塑料面罩,走进验尸间,到验尸台上去做这个工作——验尸台上方的涡轮式换气扇可以将有害气体直接抽走,排出室外。

当刘思缈走出验尸间时,蕾蓉从她的神色中就可以看出:一无所获。

“我越来越困惑了。”刘思缈的眉头皱得紧紧的,“那个大胡子快递给你这根骨头到底想做什么?跟上次的头骨一样,虽然上面留下了不少粗野刮削的刀痕,但剔除得十分干净,而且用白水煮过,做过裸骨处理,我们不可能在上面找到任何有价值的信息,又是一个没有谜面的‘谜’。”

“不。”蕾蓉突然摇了摇头说。

刘思缈望着她,不知道她是什么意思。

“这一次,他给我们留下了谜面,或者说,留下了谜面的一个片段。”蕾蓉从刘思缈的手中拿过那根骨头,“这是一根尺骨,就是人体前臂的两根长骨之一,从厚重程度上看,应该是男性的。你看这里,在尺骨的肘关节处有退化性关节炎赘疣,所以我判断死者的年龄大约在40岁左右——判断的准确度在80%以上。”

即便再好的法医,想单单通过一颗头骨判断死者的性别,准确度也只有95%,而通过尺骨判断性别的准确度更低,通常都在80%左右。

“那又怎么样?”唐小糖还是糊涂,“这算什么谜面?”

然而刘思缈已经恍然大悟,原本弥漫着雾气的目光,刹那间已经熠熠如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