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以听见钢筋砸在胳膊上的声音。

王雪芽一声惨叫,倒在了地上。

蕾蓉扑过去抱住了他,她能感觉到他的身体因为巨大痛苦而微微颤抖。

“吱啦——咔!”

一辆别克G18商务车,仿佛从其他空间穿越过来一般,突然开到面前停下。“哗啦”一声,车门被拉开,跳下两个穿着灰色夹克衫的青年。长脸出租车司机还要上前打蕾蓉,其中一个青年一掌挥出,看上去根本都没有碰到长脸司机,但后者却倒着飞出去三五米,倒在地上疼得嗷嗷直叫。

其他的出租车司机顿时吓呆了,不敢再上前一步。

两个青年走到蕾蓉身边,将夹克衫掀开一角,亮出里面的证件,然后低声说:“蕾主任,我们是市局的,您跟我们走一趟吧!”

蕾蓉担心王雪芽的伤情:“能把他先送到医院去吗?”

两个便衣警察对视一眼,点点头同意了。

蕾蓉扶着王雪芽上了别克,正要在他身边坐下,然而一个警察拦住了她:“您到后面坐。”

蕾蓉一愣,弯着腰钻到后面一排坐下,一个警察立刻坐到了她的身边。

别克车开动了,尽管王雪芽发出轻轻的呻吟,但是那两个警察面无表情,一声不吭。

一种异样的感觉,突然袭上了蕾蓉的心头,就像在解剖台上看到尸体的右脚大拇指轻轻动了一下——这辆别克车为什么来得这么凑巧?这两个警察让自己上车时,为什么没有说一个“请”字?为什么他们对自己丝毫没有其他警务人员表现出的敬意?为什么他们要把自己和王雪芽分开,并要求自己坐到后排?这不像是请她协助办案,更像是监视,像是软禁…像是把她当成一个犯罪嫌疑人拘押。

这不对,很不对…

蕾蓉用余光看了一下身边的那个便衣警察,然而看到的只是一张毫无表情的脸。

第九章不能任由他们这样下去了

慈四叼臬寄,他无所长,独于狱案审之又审,不敢萌一毫慢易心。——《洗冤录·序文》

蓝色别克G18商务车把王雪芽送到医院后,一直开了二十分钟,钻进了一座很旧的写字楼的地下车库。蕾蓉顿时觉得像被密封进罐头里一般,塞进了圆柱形的黑暗。她甚至在一瞬间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被绑架了,为了试探,她把手机拿出来假装发短信,她想如果对方是绑架者一定会阻拦,但是没有,身边的便衣男青年就像根雕一样纹丝不动,这倒更令她不安起来。

前面铅板似的尽处,似乎是一堵墙,但是当车开到近前时,那墙竟缓缓地向上提起,露出一条异常明亮的甬道,门口有持枪的武警在站岗。车子继续往里开,便见一道道毫无粉饰、严丝合缝的灰色砖墙,将这地下广场隔成一个个监牢似的单间。单间有大有小,门的规格却是统一的,门里面一律的幽暗,偶尔有星星点点的光芒,曲尺一样的水泥通道将一切变得愈发像一个巨大的迷宫,整个迷宫异常安静,偶尔见到一两个穿着警服或便装的工作人员从这个门走出,又消失在另一个门里,看不清任何脸孔。

车子在一个房间门口停下,蕾蓉下了车,便被带进屋子,里面有三个人坐在一张桌子的后面,桌子上点着一盏台灯。便衣男青年一指面对桌子的一张木头椅子,蕾蓉在上面坐下。那便衣男青年随即在她身侧站立。

这不是审讯么?

桌子后面的三个人似乎在等着蕾蓉质问和发怒,但是他们有点失望,蕾蓉神情沉静得像午后坐在了公园的长椅上。

沉默片刻,一个审判员模样的人用还算温和的口吻说:“蕾主任,我们是四处的,请你来协助调查一些情况。”

“假如我们剥夺了你的全部意义呢?”

谢警官的话语,以及他眼睛里流露出一丝笑意,此时此刻,异常清晰地出现在了脑海里面。

蕾蓉定了定神:“我会配合你们做好调查工作。”

审判员模样的人说了一个日期:“当天晚上你做什么去了?”

蕾蓉想了想,那天,她应左手的邀请去茂藏家日本料理店赴宴,上了圈套,后来在胡同口又遭到袭击,多亏马笑中及时赶到才解救了自己和郭小芬。

于是,她便一五一十地把情况说了一遍。

“这么说,当时马笑中用砖头砸那个袭击者时,你是看得一清二楚的喽?”审判员说,“事后你为什么不报警呢?”

蕾蓉有点奇怪:“反正那个袭击者的袭击失败了,我还报警做什么?再说马笑中本人不就是警察吗?”

“你没有理解我的意思。”审判员模样的人用一种似笑非笑的声音说,“我是说,既然你看到马笑中用砖头砸人并造成了严重后果,为什么不举报他呢?”

蕾蓉吃了一惊:“他是为了救我啊,在那种情况下我认为他的处置措施是正确的,况且能造成什么严重后果?马笑中只是拍了他一下,临离开时我们还确认过,那个袭击者只是受了轻伤,没有任何生命危险。”

“没有生命危险?”审判员模样的人的声音刹那间变得异常凌厉,“问题是那个人已经死亡!”

蕾蓉一下子睁圆了眼睛:“这不可能!”

“怎么不可能?”审判员模样的人狠狠一拍桌子,“实话告诉你,有个人当时看见你们的一举一动,并马上向公安机关举报了,他不认得你,可是以前因为小偷小摸被望月园派出所处理过,所以认出了马笑中!马笑中已经被我们拘押起来,并供出当时你也在场!你还说什么‘确认过’,难道你不知道钝物打击会造成延迟死亡?身为警务人员,马笑中知法犯法,草菅人命,你知情不举,纵容包庇——简直是警界的耻辱!”

这机关枪一样咄咄逼人的责骂,足以使许多人张皇失措,但蕾蓉倒出奇地镇定:“如果可以,我希望你们能让我亲自给死者做一下尸检,我不相信马笑中那一下子能把人打死。”

“我看,没有必要多此一举了吧。”一个有点耳熟的声音突然响起。

蕾蓉定睛一看才发现,坐在审判桌靠里位置的那个人,竟是昨天来找自己做尸检的胡佳,由于台灯光线的缘故,他的脸一直被遮挡在灯影里。

胡佳扶了扶绿框眼镜,嘴角挂着一抹得意的浅笑:“昨天你不是已经得出结论了吗——砖头连续打击造成的外伤性硬膜外血肿,引发动脉性出血死亡——尸检报告上面可还签着您的大名哟。”

蕾蓉在刹那间恍然大悟。她看着桌子后面的三个人,目光里没有愤怒和鄙夷,只有月光穿透叶隙洒下般的平静:“我的尸检结果无误,那么,希望你们仔细调查一下案情,我可以肯定:那个袭击者不是马笑中杀的,应该是有人在我们走后砸死了他。”

“犯罪现场我们已经勘查过了,死者确实是马笑中所杀。”最先说话的审判员道,“现在我宣布:停止你一切公职,接受审查,在审查未结束之前,暂时先拘押在这里。”他把桌子上的一张纸一推:“请你在拘留证上签字。”

蕾蓉摇了摇头:“我不会签的。”

胡佳冷笑一声:“签不签也要拘留你!”然后朝她旁边的便衣男警扬了扬下巴颏,蕾蓉明白什么意思,站了起来,跟着男警走了出去。谁知在门口与一个匆匆走来的人撞了个满怀,那人刚要说对不起,一看蕾蓉,愣住了。蕾蓉认出他就是那位谢警官——

“假如我们剥夺了你的全部意义呢?”

想起自己遭逢的一切,很可能都出自此人的“手笔”,蕾蓉的目光显得格外冰冷。

被便衣男警带进一个独立的房间,铁门在身后喀啦一声关上,蕾蓉坐到墙角的椅子上,看着黑暗吞没了自己的身体,沉思起来:还有三例尸检没有做,其中一具是火场中发现的,这种尸检的最大难度是搞清生前烧死还是死后焚尸,心血管及深部大血管内的HbCO检测、烧伤周围的组织酶活性是重要的鉴别标志,也不知道小唐和王文勇他们能否做好;下周要去警官大学做一场外源性DNA污染的讲座,看来去不成了,这太糟糕了,从最近招聘的一些法医系毕业生来看,他们对如何针对微量检材实施模板DNA提取和纯化,还不如对kitty猫的哪只耳朵戴蝴蝶结更了解;不知道刘晓红上班没有,真希望她不要动用私人力量给研究所造成什么破坏,自己已经是尽最大可能地迁就她了;还好,研究中心的资金今天上午落实到位了,这真是不幸中的万幸啊…

苦笑了一下。

蕾蓉忽然意识到,自己想了半天,都是工作上的事情,竟和眼下的处境毫无关系,难怪唐小糖总说自己是“埋头傻干”,一点错都没有。

既然要“傻”,就不妨傻得彻底一点,就像…就像高大伦一样。

还记得第一次与他见面是在一次学术研讨会上,自己正在做报告,他在听众席上突然嚷了起来,说你这个“最新研究成果”不过是抄袭宋慈的《洗冤录》,又说从某种意义上讲,西方法医近百年的学术成果统统没有达到中国南宋年间的水平…在座的法医们拍案而起,愤怒地与他争辩了起来,他结结巴巴地旁征博引,逐一辩驳,很快竟驳得在场的众人哑口无言。

蕾蓉走下讲台,看着这个长着皮包骨头的黄色脸孔,尖嘴巴倔强地向外凸起,像极了刚出土的兵马俑的人:“看来你熟读《洗冤录》喽。”

“当然!”高大伦把头一昂。

“《洗冤录》卷二第五节,疑难杂说下,有个案例,说的是检验水中尸体是生前溺水还是死后投河的,你记得吗?”蕾蓉问。

高大伦道:“把水从颅骨的囟门倒入,看看有没有泥沙从鼻孔流出,如果有,就必定是生前溺水,因为生前溺水的人,由于挣扎呼吸,鼻孔里必然吸入泥沙,而死后投入水中的人就没有这种现象。”

“你对解剖学了解吗?”蕾蓉问。

“我是法医系毕业的,你说我了不了解?”高大伦道,“我在学校学了那么多,又做了许多例尸检,结果发现统统没有超越《洗冤录》的知识范围,这足以说明我国传统文化的伟大——”

蕾蓉打断他的国学宣讲:“既然你学过解剖学,我问你,从口鼻部吸入的泥沙,能进入颅内吗?”

报告厅里顿时一阵骚动。

高大伦呆若木鸡。

“口鼻部吸入的泥沙,应该进入消化道和呼吸道,很难进入颅内,更何况,如果是死后投尸入河,尸体腐败后,水中泥沙也可以从自然孔道进入颅内,所以倒水入颅的方法并不能准确判定是否生前溺水死亡。”蕾蓉继续说,“同样是这一节中,还记载了一个‘苍蝇破案’的案子,你知道吧?”

高大伦点点头:“有人被杀了,提刑官让附近居民把家里的镰刀都拿来,布列地上,时方盛暑,一群苍蝇都飞集到一把镰刀上,于是这把镰刀的主人低头认罪。这说明我国古代法医学昆虫学的研究达到了很高的水平,苍蝇对空气中0.04mg/L的血腥既有反应,所以才齐聚到凶器上。”

“刀上有血,就是凶器吗?”蕾蓉问道,“这位提刑官做出的是一个假言推理,推理的前提为‘刀上有血就是凶器’,可这一前提是不充分的,刀上的血也有可能是动物血或者刀的主人自己的血啊——你怎么能肯定这不是一起冤假错案呢?”

高大伦半张着嘴巴,说不出话来。

“《洗冤录》第三卷第十七节‘验骨’,相信你也熟悉。”蕾蓉道,“其中有这么几句:‘男子骨白,妇人骨黑’——意思是女人生前行经,血渗入骨,所以骨头呈黑色,现代科学已经证明这是错的;还有‘男子左右手腕及左右臁肕骨边皆有捭骨,妇人无’,意思是男人左右手腕旁有尺骨,左右胫骨旁有腓骨,女人没有,但事实上,尺骨也好,腓骨也罢,男女一样都有;还有‘大小便处各一窍’,这是一个典型的‘眼见为实’造成的错误,现代解剖学早已证明,对于骨骼而言,无论大小便,都只有一个骨盆出口,而不是两个孔…”

在周围一片低低的蔑笑声中,高大伦的额头上分明地沁出了汗珠,他终于明白,眼前这个女法医,单论对《洗冤录》的研究水平,也远远在他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