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不起啊,住院费、透析费都太高了,这么下去,就是有了肾,我们也移植不起了…大夫,你给想想办法行不?”

“再等等,再等等吧…”匡主任目光闪躲着走开,开始逐个床位地查房,帮病人掖掖被角,调整一下输液瓶的高度,看一下患者手背上的预留针有没有水臌,查问抗排斥药物的服用情况,了解移植后患者的尿量,轻声安慰那些透析患者耐心等待…有一个肚子鼓得很大的女人,是肝病合并肾衰的患者,必须实施肝、肾联合移植术才能救命,可是遥遥无期的供体已经彻底摧垮了她的精神,她伸出瘦成皮包骨头的手:“大夫,我尿不出来,我难受死了,你救救我啊…”

“再等等,再等等吧…”匡主任握住她的手,轻声安慰了几句,叮嘱护士想办法减轻她的痛苦,然后走开。

那一瞬间,郭小芬在他的脸上,看到了绝望的落寞。

大概他已经习惯了说“等等”,而他自己也知道,其实除了死亡,这些可怜的患者根本等不来什么…

正在这时,匡主任望见一个穿着夹克衫的人正坐在一张病床边,对上面的患者说着什么,他走过去拍拍夹克衫的肩膀:“我说,你跟我出来一下。”夹克衫回头看了看他,放肆地一笑,跟着匡主任走出了病房。

来到楼道里,夹克衫以为匡主任要说话了,但是匡主任接着往前走,他也只好跟着,一直来到住院部的门厅外面,匡主任才停下,转身对夹克衫说:“你是不是过分了一点儿?”

“哎呀我的主任大人,我这也是在做善事啊,反正她活不成了,我让她死后把角膜卖给我,还能给她置副好棺材板呢。”夹克衫嬉皮笑脸道。

匡主任看着他,一笑:“讲点良心吧,那女的够苦的了,你就让她走安泰点儿,不行吗?想赚钱,别在我这病房里赚。”

夹克衫咧了咧嘴:“主任大人,我说句找抽的话,这种事儿,将来多了去了,您还真得慢慢适应。你们医院健康更新工程已经开始启动了,就说眼巴前儿这住院部,不也重新装修了么?按规矩,肾移植监护室、透析室和病房本应分开的吧,现在怎么样,不是压缩到一个大病房里了么?腾出来的屋子不是要建设六星级的VIP病房么?到时候您在供体来源上打打马虎眼,有的是money赚。我这小商小贩的,就中间赚点差价,不容易,您别拦着我生意,行么?”

“不行!”匡主任又是一笑,“没的谈。”

“实话跟您说了吧。”夹克衫笑得极其无耻,“这个角膜,是我特供给一老板的,他酒后开车出事故了,眼睛出了点儿问题,就在咱们医院眼科急等移植呢,这样,您开个价,帮我谈成这笔生意,到手的钱我一分不要,都孝敬您,行不行?那女的也就这一两天的事儿了,您还不如给她减减药,让她早点给人类造福呢——”

话音未落,只听“啪”的一声巨响!仿佛紫禁城大清早抽净鞭似的,那夹克衫的脸上五个血红的指印!疼得他捂着腮帮子差点坐倒在地上。

“X你妈的,人渣!”匡主任突然露出了狰狞的面目,“再让老子看见你一次,剁碎了喂狗!滚!”

“匡一刀,你给我等着!”夹克衫恨恨地跑掉了。

匡主任嘴里兀自骂骂咧咧,一转身,看见郭小芬站在门口目瞪口呆地望着他,不由得搔搔后脑勺:“暴力了点儿哈…”

“哈哈!”郭小芬不禁笑了起来,“我觉得您好威风呢——他怎么管您叫匡一刀呢?”

“嗨,江湖朋友的谬奖。”匡主任得意起来,“说我肾移植手术做得好嘛,还有,本人在解剖刀竞技比赛中曾经拿过亚军!”

“解剖刀竞技比赛?”郭小芬闻所未闻。

匡主任正要继续吹牛,突然神色一变,望着郭小芬的眼睛里出现了一丝恐惧。

郭小芬很诧异,我的脸上难道有什么吓人的东西?

然后,她就在侧前方的玻璃门上看到了一个倒映出的影像,那影像幽灵一般飘飘忽忽,看不清楚。但郭小芬还是想了起来,他就是昨天晚上在医院门口遇到过的院长助理张文质。

第十五章蔚山三原则

春三月、尸经两三日,口、鼻、肚皮、两胁、胸前,肉色微青。经十日,则鼻、耳内有恶汁流出。肨胀肥人如此。久患瘦劣人,半月后方有此证。——《洗冤录·卷之二(四时变动)》

“郭记者,你采访健康更新工程,怎么不来找我呢?”张文质有气无力地说,套在衣服里的瘦小身躯活像一推就能散架似的。

郭小芬想:看来自己离开逐高公司以后,王雪芽感到不大对劲,猜到她可能要到市第一医院采访,就让张文质来找她。可以想见,张文质这副阴森森的样子,肯定比王雪芽还难采访出什么,就不必在这里浪费时间了,于是挥手告辞。

刚刚出了医院大门,就看见姚远迎面跑了过来,不知是着急还是生气,脸涨得通红,上来第一句话就是:“小小,你太不像话了!怎么能打着我的名义去采访王总,你这样会害死我的知道不知道?!”

郭小芬一愣,然后想到他肯定也是被王雪芽支使过来的,有点不好意思:“姚远,对不起…”

“什么对不起?!”姚远气急败坏地说,“王总在电话里冷嘲热讽地问我是不是来逐高公司做卧底的!你要知道我没日没夜地在公司打拼,好不容易才混到一个中层的职位,这下子全被你毁了,天底下有哪个公司会重用一个不忠的职员?!”

郭小芬冷静下来:“我看这样也好。”

“你说什么?!”姚远怀疑自己的耳朵坏了。

郭小芬不愿意路人看到他俩斗嘴,把他拉扯到一个树丛的后面:“我承认我打着你的名义去你们公司采访,确实不对,但你也要相信我多年做记者的直觉,你们公司的那个健康更新工程肯定有问题。”然后她把自己采访的经过详细讲了一遍,最后说:“核心的问题就在于器官的来源,匡主任说器官来源非常紧张,我在病房里也看到了,好多患者说是在等待移植,可是没有器官,几乎就是在等死——而那个健康更新工程却说器官充裕,而且随时需要随时就能搞到,这怎么可能呢?”

“怎么不可能?有钱能使鬼推磨,你懂不懂!”姚远气呼呼地说。

“但这是犯法的!”郭小芬激动起来,“人体器官本身就不够用,很多得了重病的人,还等不到供体呢,你们公司却纯粹为了一些人的保健需要,在他们并没有那么迫切需求的时候,就进行器官移植,占有和掠夺稀缺的器官资源,这是一种卑劣的行为!而且必然会大开非法盗卖人体器官的路子,不知道会有多少人会因此受害呢!”

姚远神情冷漠地说,“很多事情不要搞得那么清楚,也许活得会好过一点。”

“不…”郭小芬望着他,摇了摇头,“我是一个推理者。”

“什么?”姚远没听清楚。

“我是一个推理者。”郭小芬慢慢地说,“姚远,你知道我这些年在做法制报道上取得了一些成绩,那是因为我观察仔细,并热爱推理。对于推理者而言,至高无上的使命就是发现真相,而真相永远只有一个——清清楚楚、简简单单、明明白白的一个,对就是对,错就是错,不对的事情,就是不应该做。这是个幼儿园孩子都懂得的道理,只是现实中很多人都向错误妥协…可你知道有多少罪恶都是从向错误妥协的那一刻开始酝酿的吗?!”

“你以为我想妥协?不妥协我就没工作,不妥协我都不知道明天的早饭在哪里!”姚远拿指尖戳着自己的胸膛说:“公司做的是对是错,关我什么事?他们盗卖器官也好,谋财害命也罢,和我八竿子打不着!我需要的是工作,是升职,是有房有车,是养家糊口!”

“所以,到处都是妥协者,而很少有几个推理者…”郭小芬满眼迷茫地望着街道,初春的树枝像睡眠不足者的睫毛一样耷拉着,每辆驶过的汽车车灯都眼圈发黑,行色匆匆的人们脸上也写满了困倦,然而他们还是成群结队地从一个起点奔向一个终点,没有对错,也无论是非,只是被现实所驱驰的一群妥协者…

曾经,学生时代的我们怎样鄙视过这些浑浑噩噩的人啊,我们用吹口哨扔酒瓶摇滚乐烫烟头来捍卫我们绝不妥协的清醒,而现在,我们却变成了我们曾经嘲笑的他们…

姚远,难道你已经离我如此遥远了吗?

有句话,也许早就该说了,而现在,是必须说了。

“姚远…”郭小芬叫了他一声,声音很轻,也很温柔。

像是被蝴蝶的翅膀触了一下面庞,姚远一愣,他看着女友,看到她美丽动人的双眸里闪烁着一丝哀伤。

“我想…我们还是分开吧。”郭小芬突然发现,原来她一直以为世上最难说出口的话,真正说出来的时候,竟是如此的简单、容易和轻盈,“对不起,假如你非要我给你一个理由,那么我只能说,我们的爱情已经死掉了,我不再爱现在的你了。”

我不再爱现在的你了。

就在这一瞬间,姚远突然感到动脉的血液像从高压水龙中喷涌而出,狠狠冲了一下心脏,烫得他眼泪差点流出来,从大学到现在,这么多年,和郭小芬在一起的一幕幕景象,无论花前月下小桥流水还是凄风苦雨鹅毛雪飞,那些甜蜜的牵手快乐的私语绵长的倾诉惆怅的离别,都如将逝者最后的回忆,在眼前迅速闪回了一遍,然后就像被风吹落的花瓣,凋谢了,破碎了,零落成泥,再也不能复原…他一点也不惊讶,他早就预感到会有这么一天,但是当它到来时,他还是为它来得太快、太猛而心悲欲碎。最近两年,他在上海苦苦地打拼,直到不久前,他才发现她与自己渐行渐远,他不想失去她,不想,但这些年来工作和生活的沉重压力、以及对改变命运的绝望,早已经阉割净尽了他的热情和斗志,他没有力量更没有勇气去挽回什么,他终于还是失去了她…

这个时候,除了默默地转身走掉,别无选择。

望着姚远慢慢远去的背影,郭小芬咬着嘴唇,任泪水无声地滑下面颊…曾经多少次我生气了、郁闷了、向你哭、跟你吵,你都能哄到我破涕为笑,你都能让我相信虽然没有钱没有房没有车,但是我们一定能幸福地走下去。时至今日,你怎么连试图拯救爱情的勇气都没有,是谁让你的背影如此苍老和沉重?要知道你还只是一个刚刚27岁的年轻人啊!

医院门口的吉他手,低低的吟唱飘过耳际:

“青春如同奔流的江河,

一去不回来不及道别,

只剩下麻木的我没有了当年的热血,

看那漫天飘零的花朵,

在最美丽的时刻凋谢,

有谁会记得这世界她来过…”

世上最隐秘的声音就是分手恋人的心声。姚远和郭小芬就这样猝然崩解了他们的爱情,在一个突然黯淡的春天里,朝不同的方向走去。

说是突然黯淡,并非什么隐喻,而是上午还晴朗的天空,骤然阴晦起来,浮动着寒冷的铁青色。姚远像逃亡一般走了很久,忽然被树梢异样的摇摆吸引住了,他停下脚步,看着地上的各种纸片和塑料袋像长了腿一样狂奔起来,甚至向半空飞跃,这起风的混乱景象不知触动了他的什么心事,竟让他呆滞了很久,直到打了个寒战,他才发现自己原来站在两座楼之间的风口处,连忙走开。也许是实在烦乱的缘故,他一头钻进街边一个黑暗的小网吧里,打起网游来。

玩了一会儿,他又觉得百无聊赖。他失恋了,这时他渴望分神,麻醉隐隐作痛的伤口。他想不妨把自己分手的消息发到微博上去,让那些对自己抛过媚眼的单身女孩子们都知道,也许今晚就能约到一场肉欲的狂欢,反正每个刚刚失恋的男人都有权过一段放荡的生活。

于是,他关掉游戏,登陆了微博。

纯粹出于习惯,他没有着急写自己140个字的失恋通告,而是想浏览一下网友们发布的最新微博有哪些,稍微一浏览就看到了钱承死亡的新闻,以及有人在现场听到“死亡口诀”的消息,还有的跟帖爆料说,前几天的地铁婴儿踩踏事件中,也是先响起了“死亡预测”的对话,而后发生了惨案,更有一些网友鬼使神差地给会念死亡咒语的人取名“断死师”,并提到了14年前轰动一时的“吴虚子案件”…

在这黑暗、肮脏、除了烟臭就是脚臭的网吧里,一股寒意渐渐地涌上姚远的心头。电脑屏幕上的字迹像泡在水里一样,颤抖而模糊,他感到脑袋越来越沉重…

“我们的爱情已经死掉了,我不再爱现在的你了…”

难道,郭小芬对我,也施加了死亡的诅咒吗?

一股恨意顿时浮上心头:你这个该死的女人,你居然不顾那么多年的感情,像丢弃垃圾一样把我甩掉,我…我真想掐死你,我一定要掐死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