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快逃!”她听见姚远的声音霹雳一般在屋子里炸响,睁开眼睛的一刻,她看见黄静风握着刀的右手手腕被姚远抓住,向墙上磕去!那手腕本来就被郭小芬用门狠狠碾压了一下,再一撞,发出“咔嚓”的断裂声,黄静风“嗷”的一声惨叫,刀子向地上掉去——

扑哧!

不对!刀子掉到地上,应该是当啷一声,这是什么声音?!

郭小芬定睛望去,看到了她这一生都永难忘却的一幕:刀子掉落时,被黄静风用左手接住,然后狠狠插进了姚远的小腹,用力之大,刀尖竟从姚远的后脊刺透出来!

哦——

姚远望着黄静风,嗓子里发出这么奇怪的一声,没有痛楚,没有怨恨,仿佛是认出了什么,又好像走得太久,累了,休息休息,就像大学时代的傍晚,和黄静风打完饭在食堂的一角坐下时那样…

黄静风也认出了他,不禁嚎叫了起来:“姚远!怎么是你?怎么是你啊?!”

“快走…”姚远推了他一下,不知是让他走,还是让郭小芬走,然后背靠着墙,慢慢地坐倒在地。

黄静风跪在姚远面前,疯了一样撕扯着自己的头发,任凭扑上来的郭小芬一边大哭一边在他的后背狠命捶打着。

“快走!”姚远用尽力气,又推了他一下,这回可以确认无疑,他是让黄静风逃走。

黄静风瞪圆了眼睛看着他。

“你为什么要帮我?”

“因为我怀疑那本书是我自己丢在自习室了,如果你拿走看,那不算偷,充其量是借——我不喜欢看别人被冤枉。”

“谢谢你。”

“你好,我叫姚远。”

“黄静风。”

黄静风满眼都是泪水,站起身,飞快地冲出了屋子。

“姚远!姚远!”看到姚远慢慢闭上了眼睛,郭小芬抱住他声嘶力竭地哭叫着,然而她再也不可能唤他醒来…

借着苍茫的夜色,黄静风一口气逃回了市第一医院,当他撞开太平间设备室的铁门时,蕾蓉看到他浑身上下血迹斑斑,不由得绝望地想:完了,郭小芬肯定是遇害了…然而接下来,她却看到了无法想象的一幕,黄静风手里拿着一把剪子,一下子就剪开了捆住她手脚的绳索,并拔掉了塞在她嘴里的破布,然后大喊着:“你走!你走!你快走!”

直到这时,蕾蓉才看到他满脸的泪水,不禁惊讶地问:“你怎么了?”

“我杀了他!我杀了我最好的兄弟!”黄静风蹲在地上,号啕大哭起来,“大学时那么多人欺负我、看不起我,可是他从来没有,从来就没有过一次!我不是故意的,我真的不是故意的…这么多年,那么多事儿,一件接着一件,就是个铁人也受不了啊,我又有什么办法,我只能忘记,我忘记好多好多,我根本就不认得郭小芬了,我要知道是她我说什么都不会下手的啊,她是个很善良的好女孩,她根本就不可能帮逐高公司做那些伤天害理的坏事,我受骗了,我上当了…我不想做断死师,我从小就胆小,我从来都怕惹事,别人欺负我我只会忍受,我从没想过我真的会杀人,而且,是亲手杀了我唯一的朋友!我唯一的朋友啊!可他一点都没有怨我,他让我逃走,他知道我肯定不是故意的,他怕我再被别人冤枉…”

听着他惨烈的嚎哭,蕾蓉感到自己也被悲伤的潮水淹没,她蹲在他面前,轻轻地抱住他。

黄静风把硕大的脑壳搭在蕾蓉的肩膀上,泣不成声,瘦长的身躯碎了一般剧烈的颤抖。

蕾蓉不知道,一向冷静而理性的自己,为什么没有迅速逃走,她只是觉得她同情这个险些杀害自己的人,同情他的遭遇、他的不幸。

很久很久,黄静风依然在抽泣。

狭小的设备室,潮湿的墙壁,生了锈的冷藏柜,禁锢的,腐烂的,冰冷的,在这抽泣声里都缄默着,像永远不能改变的铁与死。

渐渐地,他沉静了下来,抬起头,凝视着蕾蓉。

蕾蓉发现,那个冷漠、残酷、疯狂、仇恨一切的黄静风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善良、柔和,目光中充满歉疚和忏悔的小伙子,尽管纵横的泪水将他的脸孔划成了一片花,但就像扑灭山火的暴雨一样,至少让原本暴戾的一切都变得温润了一些。

“谢谢你,蕾蓉。”黄静风低声说,“我想你说得对,不能再这样下去了,该是了结一切的时候了。”

蕾蓉有点不放心,轻声说:“你已经做了错事,可千万别再做傻事,跟我一起去向警方投案自首吧,争取宽大处理。”

“不!”黄静风摇了摇头,“段石碑教会了我断死术,可是现在我把什么都看得清清楚楚,他从一开始就是为了利用我,所以我得找他算清这笔账…”

“你不能去,你不是他的对手,把一切都交给警方吧。”

“穆红勇死了,钱承死了,姚远死了…还有地铁里那个孩子,死了这么多人,我总得搞明白他们到底都是怎么死的吧?我总得知道他们到底是不是都是我杀害的吧?如果我现在就自首,段石碑肯定会闻风而逃,那么我也许永远都搞不清答案了。”

“你看这样好不好,我陪你自首,然后把一切都告诉警方,引段石碑来找你,然后再把他抓获,这样同样能搞清真相——”

“蕾蓉!”黄静风厉声一喝,吓了她一跳。

黄静风意识到自己吓着她了,歉疚地说:“对不起,蕾蓉。你理解我吧,我杀害了自己最好的朋友,我如果不亲手帮他报仇,我死了都不会心安的…如果你真的想要帮我,我倒有个事情想托付你。”

“你说。”

“你帮我找到高霞的尸体,把她安葬了吧——如果她没有被拿去做器官移植的供体。”

“好,我答应你!”

“那么,我先走一步,你也赶快离开这儿吧!”

说完,黄静风站起身,晃晃悠悠地向外面走去,瘦长的身影犹如一道裂痕。

蕾蓉抱着腿,静静地坐着,仿佛一个被开释后却又回到牢房的囚徒,在自我的监禁中思索着什么…很久很久,她也慢慢地站起,走出了设备室,来到了空无一人的太平间,她看着那一排冰柜,看着头顶滋滋响的大管灯将她的影子投射于灰白的柜门,她想:我差一点也要和你们睡在一起了——当然,我终究有一天会睡在里面,但是,那一天还是来得越晚越好,而且,每个人死亡的时间和地点都应该是造物主的决定,决不应该是某个人用嘴、用刀、用枪、用毒药或随便用什么“断定”出来的。

作为一位法医,我一直都在为此而努力着。

然后,她走到太平间门口,正要推开玻璃门,忽然有点犹豫,透过玻璃向外望去,有一条长了青苔的石头台阶向上延伸,那也许是通到地面的途径吧,但是经过这几天的囚禁,她有一种不安的预感:我怎么可能这样轻易的脱险?在出口的地方也许还埋伏着什么。她得余光一扫,发现身侧居然有一台电梯,她知道这肯定是医院用来运送死去病人的尸体的,这么说,如果坐电梯到一层就应该能到达门诊楼或住院部,从大门堂堂正正地走出去,岂不是更好?

她按了一下“向上”键,电梯门打开了,很大的一个长方形箱体,本身就像一具铁棺材。

她走了进去,按下“1”,电梯门咯吱咯吱地关上,先是顿了一下,然后向上提去,在这短暂的行程中,蕾蓉竟回了两次头,明明电梯里只有她一个人,可是她总觉得,在自己空旷的身后隐藏着什么,然而她每次回头看到的,却只有污浊的内壁照出的一个模糊的自己。

别再疑神疑鬼了,她想。

电梯又是一顿,电梯门却没有打开。

怎么回事?她想起了看过的几个恐怖片,不过还没等她回忆起具体的电影名字和情节,电梯门就打开了。

她朝门外迈出了一步,仿佛走进了一个更大的太平间,或者更大的棺材:望不到头的漫长过道,寂静如死,白色的墙壁像帷幔般遮盖着子夜,那一扇扇铅灰色的房门,虽然关得紧紧的,却总给人一种有人从门缝里往外窥探的异样感觉。

蕾蓉仰起头,竹节虫一样蜿蜒的管灯延伸出很远,肮脏的光芒除了把阴影照得更加清晰,什么用都没有。在管灯的两侧,还悬吊着巨蟒一样粗大的管道,不知道里面涌动着什么,不时发出肠鸣一样的咕噜声,仿佛整座楼道正在咽气。

蕾蓉的心有点慌乱,有一刻她甚至以为世上的人都死光了,只剩她一个幸存者,未来的时光只是在管灯的照耀下,行走于半明半暗却又遥遥无期的旅程…她定了定神,想赶紧找到门口走出这诡异的地方,于是沿着楼道向前走着,听得到自己的脚步声越来越急促。

拐了个弯,迎面是一堵墙。

怎么搞的,居然走到死胡同里来了,这个活像被遗弃的楼里怎么连个值班护士都没有?蕾蓉生气地想着,正要沿原路返回,突然听见“咔哒”一声。

不,不,不,不是头顶管道的肠鸣,也不是自己脚步的回音,这“咔哒”声就像鸽子窝里传出的一声猫叫,分外异样。蕾蓉回过头,就在刚才拐过来的墙角,有一道黑色的影子摊在地上。

我被人跟踪了,而我竟然一直都不知道!

“谁?”她问道。

影子没有动。

“有人在吗?”蕾蓉提高了声音。

影子蠕动了一下,然后,一个人从墙的后面慢慢地走了出来。

他穿着白大褂,身材瘦小,营养不良似的,无论眼睛和嘴都细细的,像个受气的小媳妇,连说话也轻声细气的:“你是患者还是家属?怎么这么晚了还在医院里走动?”

哦,原来是个值班医生。蕾蓉觉得没必要把自己的遭遇详细对他说,就告诉他自己是患者家属,迷路了,希望他带自己走出这座大楼。

那医生点点头,便带着她一路往前走,走了不知多久,来到一座电梯前,医生按了“向下”键,电梯门打开了,医生说:“你下去就是出口。”

蕾蓉说了声“谢谢”,抬腿便往电梯里面走,不经意的抬头,却让她毛骨悚然!

污浊的电梯内壁照出自己的影像,是那么的熟悉!

他带我原路返回!他要我下到太平间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