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微笑,语气温和,同她握手:“你好,今后合作愉快。”

杨筱光想,世界真奇妙,巧合真小说。

她是硬着头皮伸出了手。

如果说杨筱光这辈子有什么人不想见的话,那么眼前这位风度男士即是。而世间最悲惨的事件莫过于你这辈子都不想见的人,偏偏就成了你的顶头上司。

杨筱光有一点儿欲哭无泪。

这位旧识,丝毫没有露异色。他对每个同事都用同样的微笑说同样的话,让几乎所有的女性都露出桃花般的春色。

前台的苏比甚至对杨筱光咬耳朵:“我猛然发觉在这里工作有了动力,环境有了改善。”

杨筱光望望公司里其他几位秃顶凸肚的高管和武大郎身材的菲利普,点头表示同意。

这个年代,男色也是稀罕物,关键时候值钱的。

老陈看出她的心不在焉,小声问:“你认得新领导?”

杨筱光想,这话可怎么说才好?

新领导和大伙一一握手完毕,站在所有人的前方,开始介绍自己。

“我姓何,何之轩。很荣幸加入‘君远’这样好的团队。”

大家啪啪啪拍手。

“连名字都那么器宇轩昂。”苏比小女生情怀荡漾,轻轻吁叹。

接着,新领导转一个身,正好对着墙面上的考勤榜,杨筱光一阵头皮发麻。因为他的眼睛分明就若有若无望了望她,望得她心里一阵发虚。

其实第一次见到何之轩,杨筱光就有这样的自觉,他对人有一种天生的无形的压迫感。

那一年她和好友方竹及林暖暖才是大一的新鲜人,何之轩已经是大四的毕业生,正到处找公司面试。

方竹把他带到了她们聚会的KTV,杨筱光正和林暖暖抢着麦克风唱“春天花会开”。何之轩一推门进来,两个女孩都不做声了。

男孩穿西服西裤,女孩穿衬衫A字裙,活脱CBD写字楼里刚下班的。

杨筱光当下就开玩笑:“两位领导好!”

林暖暖捅捅杨筱光,让她闭嘴。

方竹难得温婉贤良,笑得含蓄,介绍:“这是我男朋友。”

何之轩微笑,他似乎不太习惯笑,笑起来都会严肃。

杨筱光是怕见正经人的人,第一个反应是暗暗瞅自己有没有穿的不得体。一扭头,发觉林暖暖也在偷偷掸着自己的衣领。

在那时,杨筱光就对方竹说:“你和这个男人,两只老虎,不晓得一座山能不能装。”

方竹嗤笑:“找打!什么比喻啊?”

谁能想到最后真被她一语成谶。

所以才会发生如今的诡异情形,不是谁都好彩撞到的新上司恰恰是自己好友的前夫。想起当年好友离婚时,自己在人前背后没少挤兑咒骂对方,背脊就不由阵阵冒凉气。只得祈求新领导不要怀恨在心,殃及无辜。

杨筱光小心翼翼地看着站在考勤榜前的何之轩。

他是真的蹙眉看了一会,才对邓凯丝说:“这样的白榜有碍观瞻,影响公司对外整体形象,有损员工个人自尊。是不是撤了它?”

杨筱光重重吃一惊,差点没热泪盈眶,热烈鼓掌,立刻拜倒在何副总的西装裤下。实在没想到,对她无意的无意解困会成为何之轩甫入公司做的第一件事。

欢迎会之后,何之轩将辖下的几个部门主管及资深员工留下来开沟通会议。他将直接辖管杨筱光所在的企划一部以及客服部,行政通知下来,杨筱光纳闷,这样尴尬的工作分配?企划二部、设计部、工程部等实际操作部门都没在他管辖范围内,仍由菲利普直接负责。

杨筱光很谨慎地问老陈:“以后我们做项目岂不是要在部门配合环节上要两位老大确认?”

老陈眉头深锁,看起来愁得不轻。且在座每一位都愁得不轻。

何之轩的到来,对此满心惴惴的不仅仅只有杨筱光一个。她低咒,这个人生来就是来给人造成压力的。

不过,帅哥毕竟有帅哥的独特优势。当何之轩往前方一站,眼睛注视大家的时候,杨筱光自觉那电压绝不小于梁朝伟,将在座的男男女女扫得晕晕乎乎,每个人的状态不由都被吸引得积极了,都在认真听讲。

尤其他还擅长演讲,有一口流利而标准的北方普通话,声线又沉稳,如同有力度的江浪。

杨筱光没有记错的话,何之轩从来都是演讲好手。她问过方竹为什么喜欢这个男生,方竹想一想,认真地说:“他演讲的时候,站在台上,多神气呀!用声音就可以折服别人。”

其实何之轩不仅仅是镇定,还在于明确的观点和逻辑性强的条理,语速适中,说一句顿一下,停顿时间恰到好处,供人有思考余地。

“我们公司的展会策划和活动策划在业内颇具盛名,积累了相当多的资源,利润控制情况良好。连续三年,业绩一直受到董事会表扬。所以,我很荣幸加入这个团队,带领大家一起再锦上添花。”

众人先不动声色。

杨筱光琢磨,他以前就不是个废话的人,说一句是一句。看来几年过去,依然如此。

“各位都很出色,也很努力。我们应该能够做更多的事情,为公司争取更多利润。”

众人后屏息静听。

“接下来,大家也许会很辛苦,我会安排新任务,希望一起努力,当然,努力都会有回报。”

众人最后惊疑不定,含含糊糊表了些力争上游的决心才散的会。

何之轩叫住了杨筱光。

杨筱光想,难道要叙旧?

何之轩说的是:“以后注意考勤。”

最后走出会议室的杨筱光,面孔涨成猪肝色,半天没有缓过神。

老陈约莫猜到两三分,宽言安慰:“有压力才能进步。”

压力很大,公司局势一下扑朔迷离,杨筱光感到凝重的备战气氛扑面而来,赛过当年高考。

杨筱光在一种奇异的郁闷的心情下,完成一天的工作。下班后,她先往新副总的办公室张望了两眼,趁着新副总似乎进了WC的间隙,拽着小提包,偷偷摸摸地冲了出去。

在等车的时候,她收到方竹的短信。

“对方大名莫北,穿蓝色飘马polo衫。我今晚紧急有个采访,就不现场当媒婆了。”

杨筱光打了一个“哦”,想了想,又打了几个字,最后还是一一删除,就发了一个“哦”出去。这时,公车来了,她便收好手机,暂且将此事抛出脑后。

第二次到这间茶馆,杨筱光才晓得抬头看一眼招牌,原来叫做“午后红茶”。名字很好,但是这个时段生意却不太好。里头空空荡荡,才四五桌的人。

她在门口整理了一下表情,才推门进去,往里头巡视一周,就看了个彻底,并没有穿蓝色飘马polo衫的男士。定睛,再找,仍然没有,连门外的露天座都没有。

手机却及时响起来。

“你好,我是莫北。”

杨筱光脑壳迟钝:莫北?哪个鬼?

“今天紧急接到一个案子,所以只能先走了,真抱歉。”

原来是相亲的那位,原来人家早来过了。

杨筱光郁闷,不早说,害她白跑一趟,但口头上口气温柔:“没有关系,没有关系。我今天也迟到了,真不好意思。”

对方口气也温柔:“下回一定请你吃饭。”

“哦,好。”挂掉电话,她就近歪在靠窗的一处空椅旁,重重舒气,倒有如释重负之感。

有服务生走到她身边问:“请问是不是杨小姐?”

“啊?”冷不防听到别人直接问她的姓,她诧异抬头,服务生的脸背着光,她先是看到一双漂亮的眼睛,沉如碧潭,带点寒意。

这个服务生有点面熟。

服务生显然被她吓一跳,退了一步,但也是个机灵的人,再仔细确认:“杨小姐?”

杨筱光呆滞点头。

服务生送上食物,鸳鸯奶茶加多拿滋,美味又能吃饱的样子。

“莫先生已经买单了。”

哗!方竹介绍的人果然不错,这样细心。

杨筱光开开心心接受下来,咬一口多拿滋,喝一口奶茶。上一次在这里只喝了葡萄汁,不曾想到这次过来能体验这样丰富实在的美味。

这个男人还没见,她心里就能给他打个八十分了。

这将是一个不错的夜晚,虽然没有男主角,但是有美好的食物,杨筱光一个人也能过得悠然自得,根本就忘记了自己是相亲被人放了鸽子。

她享受着“午后红茶”的晚餐,看着此间的夜景。

外头的广场还有大屏幕,放着超级女声比赛,有女孩晋级失败,正和竞争对手抱头痛哭。真伤心假伤心,惺惺相惜还是逢场作戏,都不重要。主要是噱头很足,直指人心,杨筱光看得心里也酸。

间中插播蒙牛酸酸乳的广告,杨筱光也喝光了奶茶,正想续杯,有人吵了起来,声音越来越大。

原来她身后有对男女在谈分手。

男的说:“你这样说,我真的好心痛好心痛,难道我们三年的感情是假的?”

女的说:“我也痛苦了很久很久,我真的好难过好难过,如果当初没有遇到你,我就不会伤害你。”

男的说:“你怎么能这样对我?你怎么舍得我难过?是我给你自由过了火。”

女的说:“遇到你的时候我没有想到会遇到他,遇到他之后我才知道遇到你是个错误。我每夜辗转反侧,希望用我们过去快乐的日子冲淡对他的爱。但是我做不到,我真的真的真的做不到。我这么这么这么爱他。”

杨筱光将手指头扭来扭去,作扭曲状。传说中的现实版琼瑶台词加流行音乐大荟萃,在她被放鸽子的夜晚精彩上演。

相爱是赌注,入门须谨慎,思想要明确,切莫临时换角找尴尬。

如果他们知道她相亲都被放了鸽子,会不会各自觉得安慰?她且继续听下去。

男的拍案而起,作马氏狮子吼:“我不准你离开我!谁允许你离开我?”

店里为数不多的十几位客人惊恐,同杨筱光一道齐刷刷看向琼瑶男女。

女的受不了大家的注目礼,羞红脸拉扯男的衣袖:“你别这样,你让我怎么做人?”

“你还能想到做人?你他妈的都跟我谈分手了你还想要做人?”男的反手,从琼瑶男到狮吼男向暴力男方向发展,一掌劈开女的的手。

女的也怒了,“唰”地站起来:“你不要这么死皮赖脸。”

男的也站起来,竟扬手,要恼羞成怒。女的惊噩当场。

他的手被人抓住。

“公众场合,注意影响,要不要拨110?”

男的愤愤收手,瞪了杨筱光这个多管闲事人士一眼。

“吵架回家吵去,跑这里存心丢中国人的脸?”杨筱光指指店里十几个中国人中的一个神情专注看好戏的老外。

男的脸面尽失,不得发作,也不管女的,甩手出门。女的也自觉丢脸至极,抓起包,羞愤离去。

店里恢复平静,杨筱光悠然入座。

适才服务过她的服务生又走过来,先说:“你还真爱管闲事。”

杨筱光斜眼,这回服务生的脸正在灯光下,五官明媚,质量合格,美型小正太。令她本能就要弹个响指来配合小帅哥隆重登场。

尤其他还在微笑,牙齿很白,笑容很亮,绝对赛过田亮。比何之轩的僵硬化或公式化的笑容好过太多,完全可以抚慰她跌宕了一天的小心心。

所以杨筱光丝毫不介意同小正太开玩笑,她说:“那句话怎么说来着?我们要做可爱的上海人,就在二号线地铁站那边挂着呢!”

正太的微笑小小抽搐,但是依旧能坚持。他说:“要不要添一杯大麦茶?”

杨筱光问:“甜吗?”

正太摇头。

“那我还是要可可。”

正太想要说话,她立刻截断:“别同我提健康,牺牲口福顾全健康,绝对不人道。”

于是正太无可奈何地笑,只好说:“好吧。”

这一杯得自己买单,而且多拿滋也不够填饱肚子,所以杨筱光决定喝完这一杯速速回家磨着老妈炒一份蛋炒饭。

这种晚餐黄金时段,茶馆里的人也终于走了个七七八八,都去对面最近红火的川菜馆排队等号。那边的双双对对,更显得这边的杨筱光形单影只。凉风一卷,她立马看到自己的影子投射在对面空荡荡的椅子上,孤鬼一只似的。

杨筱光喝完可可后想,其实找个男朋友,就是在你最孤独最需要倾诉的时候能和你一起吃顿饭。

她握握拳,想,为了美好的不孤独的一顿饭,她只好坚持继续去相亲。

同是天涯沦落人

方竹最近也看情感专栏,有个作者说,旧欢如梦,有的人把噩梦当美梦,追之不殆,最后坠入深渊,有的人把美梦当噩梦,避之不及,最后抱憾终身。

她想,她到底是分不清美梦还是噩梦,这几年过得浑浑噩噩倒是真的。

她又想,这个作者怎么这样刻薄又这样圆滑?分明要全天下的女人一定得抱憾终身。

这就不大好了,现代人怎么总要把自己变得这样尖酸刻薄?

她不大想看了,合上报纸,想起杨筱光的话。真要等到膝盖发软才找到Mr.Right?那个人不是得了软骨病,就是已经等到齿摇发白。她一直相信只争朝夕,才能修成正果。

故而,对于帮好友杨筱光找对象的事,她用的方法是一击即中,速战速决。

在搜查了身边合适人选的资料后,她认定有事业,有身家,有相貌,有学历,有前途,玩过折腾过,享受过又无聊过的男人,肯定独独就缺杨筱光这样一个身家清白、性格可爱的女朋友。

这是无数言情小说论证的真理,虽说言情小说情节离谱,但对男人的基本需求还是表达得很精准的。而她身边,也正恰好有这样一个合适的男人,可以恰好介绍给杨筱光。

所以,当她晚上给杨筱光打电话关心进展,听了杨筱光的叙述后,有些不爽。

同杨筱光讲完电话,她就把电话拨给放好友鸽子的男人。

对方电话转到秘书台,这时候已到晚上十一点,也不知道到底在忙什么。她不免有丢了面子的小小气愤。

杨筱光的电话又打了过来,这回扯了些关于服饰餐饮美容等没有营养的女人话题。

方竹先是对闺蜜闲聊很投入,可是时间渐渐晚了,老友丝毫没有挂电话的意思,而话题却不断兜来转去就那么几句话。

她直截了当地问:“我说阿光,你还有什么不好说的话?难不成会刺激到我,现在都不说?再不说就要到明天了。”

她是看不见那端的杨筱光,狠狠做了两个深呼吸,才撮起嘴唇,把话极快速溜出来。

“我们单位新来一个副总姓何是你们学校毕业的。”

这话真是说的极快,从杨筱光的嘴巴里溜过电话线再到方竹的耳朵里,就像一条导火索,连着炸药包,“轰”地一声炸出满天的星。

她住的小石库门临着旧区的大马路,隔音效果不大好,马路上车来车往,“嘀嘀叭叭唔——”,这样的噪音喧嚣又热闹。方竹沉默在喧嚣里,等待漫天乱晃的星星散去。

杨筱光在那头叫:“竹子竹子,你没事?”

方竹说:“我没事,我晓得了。”于是挂上电话。

这一夜方竹做了一个噩梦,她赤脚狂奔,追着一个人的背影,可是那个人也越走越快。

她哪里肯认输?跑到快要窒息也要跟上他,可是一脚踏空,最后摔得醒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