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承情承意,都默想,有礼有节,没有理由不听从。收买人心很容易,有时候未必要花多少心思多少钱。

后来大家又喝了些清酒,不胜酒力的女同事都显出一点微醺。何之轩亲自开车送女同事回家,车子转出了小弄堂,开到大马路上,路边有一棵老大的梧桐,枝繁叶茂,把前头的红绿灯挡了。

何之轩停了下来,摇下窗,往外看了一眼,又一眼,再一眼,直到后面有车摁了喇叭,他摇上窗才又把车再驶进车河。

杨筱光回头看看,想,一棵梧桐树有什么好看的?那梧桐树壮得离谱,四周还围了竹栅栏,看来还是一棵古树。

何之轩转头问几个女同事的住址,杨筱光最远,便先将其他人送回了家,再送她。她没有异议,且还好心指了一条拐弯抹角的近路。

但这条路走了几十米,杨筱光就后悔了。

这条路会绕过一所本城有名的军区大院,杨筱光开始是无意的,当车子慢慢靠近那一片森严警区时,她才反应过来。

她想,另外再指路那就做作了,只好装傻到底。

大院的门口安了红绿灯,正好红灯亮起来,阻了他们。

何之轩也许觉得热,松了松领带,又将车窗摇下来,风就呼呼地吹了进来。他望了望庄严的大门里,幽深的林荫大道,不知通往何处,只有门前的站岗的士兵,百年如一日地挺拔,好像一切都未曾改变。

这一刻过得十分慢,杨筱光忍不住又偷偷望了望何之轩,他的表情隐没在黑暗之下,让她几乎忍不住,她忍了一会,最后还是忍不住,说:“她不住这儿了,后来再也没有回过家。”

何之轩在黑暗里沉默,紧紧握住方向盘的手指,慢慢地一节一节松开,他说:“是吗?”

杨筱光“腾”地坐起身,终于把憋着很久的话问了出来:“你干嘛不找她?”

红灯灭了,绿灯亮起来,车子又缓缓启动。

还好是开了窗的,杨筱光原本憋闷的心,被风一吹,倒是凉快多了。她掏出了便笺和笔,写了一个地址,而后贴在何之轩的驾驶座前,人往后一倒,闷头就睡。

第二天一早,杨筱光一进公司就见苏比在冲咖啡,她叫:“大清早喝什么咖啡?小心对皮肤不好。”

苏比指指何之轩的办公室,竖了四条手指头。

杨筱光望望他的办公室,想,要命,大清早四杯咖啡。

邓凯丝笑容满面敲何之轩办公室门通知他开晨会,何之轩把记事本一夹,招呼都没打就走出来,同平日温文有礼的样子判若两人。邓凯丝没反应过来,目瞪口呆好半天。

老陈等人识相知趣,埋头苦干,毫无怨言。

杨筱光则不住祷告,不关我的事,不关我的事。

上午,梅丽带了潘以伦来谈一些合同细节,见何之轩面色不愉,拉杨筱光到一旁问:“今天谈合同是不是合适?”

杨筱光在心底叹口气,她想,我好像没做什么呀?她说:“没有的事儿,咱们今天搞定这桩合同。”

她抬眼望一眼潘以伦,他安静坐在沙发里,抱着胸在闭目养神,眼底青了两圈,人不是一般的疲惫,心中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本来是签他的卖身契,倒像是与他毫不相关了。

杨筱光平白地就生出几分荒凉感,趁着何之轩还未进来,梅丽又出去打电话的当口,推了一推潘以伦:“别睡,好好看看合同。”

潘以伦睁开眼睛,黑亮的眼就对牢她,唇微抿,不经意间多分稳重。他其实是有成熟男子气质的。

他说:“反正价格合理就可以了。”

杨筱光说:“别要求这么低。”

他不做声,她就又说:“以后工作可能会很辛苦,但是比你做的那些要正,钱慢慢会多起来的,有付出总会有收获。放心。”

潘以伦抬起头,说:“好的,杨老师。”

那副表情有些戏谑,杨筱光佯怒,放手就给他的额头来个“毛栗子”。她本来以为他会躲,谁知道他竟没躲,一下结结实实挥到他光洁的额头上去,声音还很清脆,自己先被吓一跳。

没想到潘以伦继续玩笑:“杨老师,你放心,我保证顺利完成任务。”

杨筱光抽抽面颊,“哼”一声:“怎么这样叫?存心搓我?”

潘以伦站起来,居高临下望定她,说:“没有的事!我知道,你叫杨筱光。”

城里月光照亮我

杨筱光一直知道何之轩是个极有效率的人,但不知道他效率可快到近乎可怕的地步。

在广告脚本全部确定以后,他同“天明”的工作人员一道去了一次香港,与导演沟通定案,又同“天明”签了一份拍摄业务的外包合同。

老陈咋舌,说:“听说他在香港的时候做sales出身,谈客户做完稿,曾经七十二小时不睡觉拿下北美大客户,百万美刀的进账让大BOSS笑开怀。没有敢拼敢抢超速度的实干精神,那可撑不下来。”

杨筱光掰着手指头算,七十二小时,整三天。要人命,她还没敢拼到这个程度。

老陈喟叹:“所以本地人怎么比的过外来精英?”

杨筱光私下又问:“我们以往只做会展和活动,难道真要转型?”

老陈一副讳莫如深的模样。

这话是不好说的,杨筱光也就不多问。不过一份牛工,她向来不往办公室政治方向靠,只需要办好自己的事,年年都有薪水加即可。

她想,其实我也是简单的实干家。

很快,香港的导演跟着何之轩一起回来,亲自来看潘以伦。他就看了那么一眼,非常满意,说:“我要的就是他的青春。”

潘以伦照例不响,没有任何意见。

杨筱光一旁暗里觑他,想,青春正好能卖钱。但无端端就有了些许惆怅。

拍摄当日,头一个镜头就是青春男主角在雨中奔跑。

潘以伦的着装是单薄白衬衫和牛仔裤,在凌晨四点接近零度的气温下。

这个镜头在棚里拍,场景会在后期合成,但淋雨势必真的淋,还要哈出白气,以示真实。

杨筱光在潘以伦定妆的间隙,向造型师建议:“能不能给他贴暖宝宝?可以贴在脚心或者腿部,不容易看出来。”

那双黑亮的眼睛在冲她微笑,这个男孩上了妆以后更漂亮,杨筱光望着他的微笑差一点发呆。

造型师踌躇,导演听到了,斩钉截铁说:“不行,已考虑实际情况把室外改棚里了。”

杨筱光得尊重别人的专业,只好罢了。于是潘以伦在人工雨下头跑了几十次。

水淋湿了他的衣服以后,可以看见他极端漂亮的身材线条,那俊秀的眉眼又在雨幕中若隐若现。看的人不禁要问,Hi,boy,你为什么这么忧郁?

你忍不住就要关心他。

事实上,跑了这么几十次,并不是潘以伦的问题,导演因为他的表现,不断涌现新创意,就一次一次试效果。所以,潘以伦便只好跟着淋湿,吹干,再淋湿,再吹干。

他很敬业,一直精力充沛,保持导演需要的状态,一次次重复演出。至整个镜头拍摄完毕,全场爆发如雷掌声。

杨筱光叹息,这样的钱也未必比三天三夜不睡觉好赚。

这个镜头结束已近晚间八点,导演一鼓作气要完成这段情节,又耗了一点时间。最后一个镜头顶简单,浑身湿透的男孩打开家门,母亲慈爱的背影出现,她拿了一瓶饮料掷出一个圆满的弧形给男孩。

这个镜头象征母爱,由产品来诠释。潘以伦的表情、动作都做的特别好,只三遍就过了。

导演尤其满意,说:“不用教就有感觉,且还认真用功不怕吃苦,这个新人有前途。”

梅丽在一边照例要往自己脸上贴金,声称自己慧眼识英才。

“没人找他拍电视剧?”导演问。

“拍过,不过走龙套。”梅丽所,“没资没历,又不是电影学院出来的,这口饭不容易吃。”

导演用香港普通话嚷:“那就去选秀啦!只要人靓气质乖,大众就会爱。你们的电视台不是都在做选秀节目吗?”

梅丽真的一下听住,粘在导演身边问长问短。

这边有人丢了件大棉袄给潘以伦,也没有人为他披上,他自己就势一裹,先搓了搓手。

杨筱光拿了几个暖宝递给他,他接过来,伸手贴在腰间,同时还打了好几个喷嚏。

“明天还有镜头,顶得住?”

潘以伦说:“没有问题。”可是声音已经瓮了。

工作人员开始收拾工具打扫现场,有人催促大家准备回家。

梅丽过来对潘以伦说:“我先走了。”再小声提醒,“跟这里的前辈道别。”

潘以伦暖了一会身子,开始默默穿上衣服,轻轻“嗯”了一声。

但工作人员都赶着回家,谁都不在意一个无名小卒的道别。

照明灯一盏一盏灭,“啪啪啪”,潘以伦被留在黑暗里。

杨筱光理好了包,走过去,想要表示安慰:“嘿,导演都夸你,看来真有天赋。”

她看不清他的脸,就听见他的声音说:“还好有,可以正当获利。”

杨筱光呆上一呆,说:“小孩子还挺记仇的。”

但小孩子这回没记仇,他的声音在黑暗里模模糊糊:“你说我卖青春能值多少钱?”

这让杨筱光默然了,好一阵,才说:“红的话,前途无限,红他二十年,名利双收。”面前墨墨黑,她继续说,“你别再去古北那儿打工了。”

不知道潘以伦是点头还是摇头,他也默然,过一会才说:“我没去,老早结账了。”

她听见他似乎吸了口气,说:“走吧!人都走光了。”

他又说:“今天的状况等同我在所有人面前脱的精光。”

杨筱光脱口而出:“你的身材很不错。”

他却反问:“是吗?”听这样的语调,就晓得他一定是似笑非笑。

而杨筱光心里打一个对比,想,和吴彦祖是好比一比的。想好以后,脸就有点烧。幻想一个男人的身体,多少是带着情色的欲念的。

她决定不想了。

但是,意外发生。

他们磨蹭到最后才走,可摄影棚的厂房大门被反锁了,不知哪位尽忠职守的工作人员这样手快。杨筱光和潘以伦在黑暗里面面相觑。

“有没有剧务的电话?”潘以伦问。

杨筱光拿出手机拨号,通了。

“工作室的门锁了。”

“是要锁啊!最后走的那个锁门嘛!”

“反锁了。”

“我们棚的防盗门上双保险,坚固防盗。”

“我还在棚里。”

“你还在哪里?”

“我被反锁在棚里了!”杨筱光吼。

剧务吓一跳:“我可都上中环了。”

杨筱光气得要磨牙:“你给我从中环滚回内环来,老娘我不想在棚里过夜,你想冻死我啊!”

剧务被她的火爆吓蒙,半晌,支吾:“哦哦,好好,你等等。”

潘以伦说:“女孩怎么这样说话?”

杨筱光放好手机:“职业习惯。”

“近墨者黑。”

“那是,不流氓不成活。”杨筱光耸肩,“不然那剧务会滚回来?”

不过,杨筱光蜷了蜷身体,抖了下。

潘以伦看了出来,问:“你怎么了?”

她捂住肚子,指着窗口,咬牙:“窗开了,暖气关了。我刚才喝了一堆奶茶。”所以她跳脚减轻某种压力。

“你要上厕所?”潘以伦偏偏问出来。

她狠狠瞪他:“废话。”

“他们回来还有多少时间?”

“估计十分钟。”

“你能忍多久?”

她像只兔子一样小碎跳:“换你试试看!”

“这里没厕所。”

杨筱光捂着肚子蹲下去,欲哭无泪,欲笑无力。她想自己在这个暗无天日的棚里真是倒霉倒大了,出这样的丑,在这个年纪比自己小的正太面前。

忍住忍住忍住。

潘以伦往窗口看:“这里三楼,跳不下去的。”他四处仔细寻找,在窗下找到一只小小的工具箱,一言不发,拿出了某工具再走到门前。

杨筱光蹲着傻眼。

窗外的月光洒进来,她能看见他手里拿的是一条极细的钢丝,正对着门锁操作。这是个技术活儿,等闲人是不应该会的。

但杨筱光没精神继续思考,只看着他三两下鼓捣,“喀哒”一声,锁竟然开了。这就是坚固防盗的双保险?

可她顾不得其他,一见门开就往外冲,撞到迎面来的剧务,剧务叫:“你们是怎么出来的?”

杨筱光可来不及回答他,像只撒腿的兔子一溜就不见了。

剧务对着门锁研究半天,问潘以伦:“你们到底怎么出来的?”

潘以伦说:“也许没锁,左转右转,一下就开了。”

剧务这下气恼了:“我就说‘君远’的小杨就是毛躁,明天一定投诉到他们何总那里去。”

潘以伦微笑:“可不是?应该投诉。”

剧务气愤之余,还是仔细检查了一遍门锁,再度锁好,准备离去。可是见潘以伦并不准备走,就问:“还不走?明天可是要拍外景的。”

潘以伦说:“就走了。”同剧务告别,“明天见。”可是说完就靠着走廊的墙边站,把背包勾在臂弯里,微微闭上双眼。

过道阴暗的灯光打在他的侧脸上,覆满寂寞,影子朦胧在墙边,覆满孤单。世界似乎只剩下他一个人。

杨筱光走出来就看到这样的他,想,这孩子真忧郁。

潘以伦抬起头,看到她指指自己的鼻子,问:“你不会在等我吧?”

他朝她后面探头:“除了你还有鬼吗?”

杨筱光倒是没有挥拳头,只是笑着抓抓后脑勺,笑得有点荣幸有点傻:“头一回有帅哥等着送我。”

他走过来:“天黑路弯,怕你摔跤。”伸出手,把杨筱光手里的包自自然然接过来。

“正太,我看要不叫车,我送你回去?”

“正太”没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