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打开副驾座的门,示意她上来。

方竹略一踌躇,还是上了车后座。

“咔哒”两声,两人同时关上了车门。

一路上都没有什么话,方竹报了自己住的地方,就靠在座位上闭目养神,辗转反侧,浑身上下都闷闷地痛。

还是何之轩先开的口,问:“为什么不回家?”

方竹开口,声音有一点儿哑,她清了清嗓子才说:“那里离单位近,每天能多睡一个小时呢!”

他“嗯”了一声,专心开着车,没有接着问什么。

车子驶到了大马路上,他开得很稳,方竹丝毫不感到颠簸。后座的空间很大,她无所适从,手脚都不知道要怎样摆才好,只好沉默,只好静坐。

能说什么呢?她想,她总不能问他,这些年混的好不好。这又与她有多大关系呢?问出来倒是显得自己多事了。

可又是何之轩开的口,他却是问了她这些年的境况。

方竹闭一闭眼睛,憋了憋气,才说,一切过的不错,还给杂志做特约撰稿人,在这行里算是有了些声名,能够立身了。

何之轩扬了扬眉,这是他年轻时候最神气的表情,他说:“你一直能做的最好。”

方竹扭头看窗外,她想说,你才做的最好。

看看他的着装和他的车就能明白了。可她,绝对不是做的最好,这样的灰头土脸。第一次重逢,她在做广告软文采访;第二次重逢,她在暧昧的娱乐场所穿着暴露;第三次重逢,她来这个地方采访一群比她年纪小的纨绔小偶像。

做的最好,也许她曾经能做的最好。可是自从失败了第一次,后来也绝对不会做的最好了。

分手的时候,她说:“何之轩,我没有想到我们这样失败。走到这个地步,你输了我也输了,这么彻彻底底,我已经不知道要怎么做。”

他什么话都不说,站在她的对面望定她。

那时,她是真的以为,在他们两个人的感情里,他们是一起失败的。她最后选择了一个解决方式,而他没有异议。两个人的过去,定格在那一个瞬间,此后你好我坏,永不相干。那样,她至少还剩着快刀斩断乱麻的骄傲。

直到再一次见到他,她发现,他可以站得比她高,而她却仍旧无法坦然。呵!这可真令人丧气。

她的精神状态不好,神情又萎靡不振,就这样坐在他的车里,看着他的背影,一直到视线模糊。调开视线,忽然就看见自己脚上灰尘扑扑的耐克鞋,如同她整个人,都是灰蒙蒙的。

再次见到他至今,她就一直这样低着头,灰蒙一片,恨不得自己模糊成一个休止符。

方竹悚然一惊,她原来是害怕看到他再看她一眼,可是——又有渴望,渴望休止符绝再变成省略号。

但,绝不能如此。

前头到了一个地铁站,旁边还有一家便利店,方竹突然就说:“我正要买东西,你放我在这里下就成了,买了正好坐地铁回家,这里不好停车。”

何之轩把车停在路旁,并没有马上打开车门。

方竹舔了舔嘴唇,那儿有些干燥。她又说:“何之轩,谢谢你。”

过了一会儿,他才探手,把车门开了下来。

方竹推开车门,钻了出去,风呼呼一吹,头发就乱了。她冲着车里的他摆摆手,转一个身,他在她身后说:“别忘了买板蓝根。”

她本可以回头朝他微笑,说“我知道”,但步子一顿,笔直地就往灯火通明的便利店跑去。

店里开着暖气,温暖如春。鼻头又一酸,方竹的眼睛又红了。她站在玻璃旁的“关东煮”边上,偷偷瞧着他的车,他在那儿停了好几秒,然后缓缓动了起来,直到离开这里。

她想,他毕竟还是没等她。

这又是委屈的,让她又矛盾又委屈。她是自困的,看不透的,所以无法洒脱做人。

杨筱光的短信终于回复过来——六个点的省略号。

是这样好的一个朋友,费了心思来帮自己,可又哪里知道,自己和何之轩,千言万语,只有一本乱帐。怎么都是说不通的。

方竹买了一包纸巾,鼻子却突然通了,原来是酸了。她以为自己会因此流下眼泪,谁知竟没有。用力吸了两下,终于能呼吸新鲜空气。

我的生活是什么

杨筱光回到家,不是很舒畅,洗过热水澡,开了暖气,窝在床上用笔记本上网。可脑子里不得闲,她隐隐感觉事情做得比较冒昧比较冲。

这些年她不是没琢磨过方竹的往事。老实讲,当年方竹和何之轩到底怎么回事,她并不是很明白。只记得当初一听说方竹扯了离婚证,她就心情激动,冲到何之轩面前大骂他没有良心。

可不?方竹为了同他结婚,差点和那位威严的大校父亲脱离父女关系。这可是天大地大的事,在杨爸杨妈听来都要碎嘴一句“小姑娘不大孝顺”的。

在她眼里,方竹是为何之轩背了骂名的。

可如今,一桩桩一件件,她又直觉当年的事件里还有故事。这真是头疼的事,她想不透,发阵呆,不再继续想,干脆开了工作文档干活。

在年度计划上,何之轩修改的批注用红色字体标注出来,十分高瞻远瞩且切实可行,预算分配又合理,连成本会计都服气。他的业务能力只消留蛛丝马迹,就足以让部下心悦诚服。

她看一遍,觉着公司发展很有希望,不由生出好些信心。

最后,她开了通讯录,检查一遍最近的联系人名单,在P字列里,看见了潘以伦的名字。她想了下,拿起枕头边上的电话就拨了过去。那边是向了好一阵,才被接起来。

杨筱光先问:“正太,你身体有没好点?”

“杨筱光?”那头的“正太”弟弟没有想到是她打电话过来,声音非常疑惑及惊讶。

但声音背景嘈杂,他来不及寒暄,就有人在叫:“你快点,生意做不做?这么晚又没别的生意,还让人等半天。”

潘以伦忙对那边的人说:“对不起,马上就好。”

杨筱光呆一呆,他没休息?还在工作?在哪儿工作?下意识就问:“你在干嘛?”

他答:“在茶馆干活。”

原来那间茶馆要营业到深夜,她倒是不知道。看一眼闹钟,十一点都过了,她想,该说什么呢?好在还是有事情可以说的,她终于想了起来,就说:“通知你哈,薪水下个礼拜会打到‘天明’的账户,记得问梅丽要。”又补充一句,“为自己付出的多争取一点,梅丽会克扣。”

“好,我明白。”潘以伦的声音微微上扬,好像挺高兴。

杨筱光道晚安:“早点休息。”收了线,膀子冻得冷,钻进被窝,又开始琢磨,这么晚了,这孩子怎么还在做劳动人民?

年前的工作仍旧得继续执行,杨筱光带着神鬼知人不知的小唏嘘得继续勤奋工作。

让老李受伤的展会布置妥当,顺利开展。杨筱光带着实习生督场,何之轩表示会例行出席,老陈忙不迭亲自陪同。

那晚何之轩离奇失踪,在场同事均感蹊跷,但领导后来解释,说是遇见了熟人,大家也不好多问了。杨筱光当然对那晚发生的事情有无数揣测,可又不敢问他俩中的任何一个,憋在喉咙里快要得支气管炎了。

这回在现场,老陈又在,基本也不大会有让她旁敲侧击的机会。倒是做展会搭建的费总意外出席,晃着一头精美绝伦的“美杜莎海藻发”同大小展商交换名片,大谈自己的经营优势,无外乎价格便宜之类,听得杨筱光差点要“石化”。

费总转了一圈转到何之轩身边,笑得如同三月的迎春花,丝毫没觉察何之轩其实板着一冰山面孔。

可见不少女人贴在帅哥身边都会发点十三点。包括自己,杨筱光很客观地在肚子里下结论。

上午开幕式结束之后,跟场的事情便移交给实习生打理。杨筱光觑一个空,也没有想提早下班,她问费总的助理要了老李家的地址,偷偷去临近的超市买了个水果篮就赶去了老李家。

这时已临近下班高峰,十字路口川流不息,杨筱光随着人流走,如同这个城市里的每一个人,上足发条,不断向前向前,像无法停止的时代车轮。

好不容易挤上公车,她突然就觉得很累,靠在拉杆旁小憩打盹。

公车又开过好几站,忽忽上来一大群人,顿时变得异常拥挤。

杨筱光被身后的人用手肘推了一把,她回头怒视,一个男孩正全力护住自己的女友,全然不顾旁人。这一眼看完,她的眉毛又平了,别转过头,没有多说什么。

女孩子也许只有在恋爱的时候才会矜贵。

这是她从未体会过的感觉,一小点微酸和遗憾在心头。她侧了侧身子,让开那对小情侣,准备下一站下车。

老李家在闹市背面僻静简陋的平房,用一条弄堂通到闹市中心。一半繁华地一半贫民窟,在冬日的夕阳下被遮掩。

过马路的时候,对面的露天电子广告牌在播一些公益广告,也给电视台的综艺节目做宣传。路人都停滞在马路这段等绿灯,兼看电子广告。

有一支广告吸引人。

云从地平线升起,浮过市井和山川,越升越高,变得绚烂,云中升起一颗闪亮的星。特技做得眼花缭乱,背景更加神秘,不知是哪支广告。最后答案揭晓,从云端星群中闪出五个大字——“炫我青春星”,一行小字做补充——“男儿版即时报名中”。

有人说:“这是什么广告?”

杨筱光想,电视台怎么也玩抽象艺术?

有人答:“选秀吧?”

杨筱光想,什么要求都没有,怎么选?超级女声好歹也是比唱歌吧!又想,本城电视台的策划思维一向天马行空得人目瞪口呆。

还有人说:“还男儿版,酸到牙倒。”

杨筱光心里哈哈一笑。

绿灯亮起来,杨筱光过了马路,从繁华商业街走向清贫小弄堂,七拐八弯,才找到老李的居所。

杨筱光熟这里,是因为以前接过慈善机构的项目,就是在这里找到五个需要资助的孩子,向社会各界呼吁捐助。这里大多聚集的是本城的低保居民和外劳务工者,比方竹租的石库门环境还要糟糕。

她没费多少时间就找到了老李家,老李一家自是很意外她的到来,更不用提她手里还提着礼品。

李妻握牢她的手,再三感谢:“杨筱光,要我们怎么谢你?上回还给我们付了医药费——”

杨筱光打断她:“不是不是,那是我们单位的一点心意。

她被老李夫妻俩待如上宾,坐在九平米小屋里唯一宽敞的棕绷床上。

老李已经能坐着做手工,手里正赶着一些活儿,他说:“你们这么好的公司真是第一次碰到。你们的老总不但包了我半个月的住院费,还帮我找了份糊信封的临时工做。不用动腿脚,方便我养伤,又不用闲着。他说等我腿脚好以后,介绍我去什么物业小区做电工。那样就稳定了。”

李妻给杨筱光倒茶,放了不少茶叶,聊以作为谢礼。她插口:“老李单位也给了些工伤费,这个坎子总算能熬过去了。”

杨筱光拿着杯子默默在手心暖着,喝一口,还是有点苦的。她一侧脸,看到窗口缝隙中漏进来的灿烂阳光。

李家女儿也阳光灿烂地跳进屋子。

“妈,以伦哥哥给我买了肯德基全家桶。”

她的脸蛋红扑扑,手里捧着红扑扑的纸桶。相映可爱。她身后有男声叫:“春妮,早点做功课。”

女孩原来叫李春妮,名字很土,被外人听到,面色马上就变掉,支支唔唔不说话了。

杨筱光当没有听到,起身要告辞。被老李夫妇隆而重之送出门外,他们本想要留饭。杨筱光只好推说晚上有饭局,推让一阵,她带些满足地跨出李家大门。

老李家的对面,是公用自来水池。有人正洗手,洗完手淘米,把袖子卷得很高,动作麻利又用力。

他动作到一半,回头,扯起右边的唇角笑,眉眼弯弯,无辜纯良。潘以伦式的招牌笑容。

他说:“杨筱光,你好。”

杨筱光看着他淘米的熟练动作,问:“你住这里啊?”

潘以伦下巴扬了扬,方向是老李家对门,也不大,门面黑洞洞的。

他问她:“又来学雷锋?”

杨筱光没有脸皮厚到当自己是雷锋,只是说:“顺便来看看。”

潘以伦说:“他们最困难的时候已经过去了。”

“是的。”所以杨筱光微笑,也是杨氏招牌可爱笑容,不亚于潘氏。

她问:“钱拿到了?”刚才听到李春妮说他买了肯德基全家桶呢!

“还没有。”潘以伦淘完米,淘米水倒进水桶,搅了几下拖把,还准备拖地。

这个男孩,做家务的动作都有流畅的线条,和运动时一样有力。杨筱光望望自己青葱的十根手指头,承认差距。

潘以伦突然问她:“你知道电视台新办的那个选秀活动吗?”

杨筱光问:“炫我青春秀?”摇头,“才看到广告。”

潘以伦说:“赛程三个月,晋级都有奖金,第一名的奖品是一辆别克和十万现金,今后还有影视和广告约。”

杨筱光认真说:“虽然说现在流行选秀,短期聚集焦点,主办方赞助商赚个盆满钵满。但选秀艺人的价值也就那几个月,后面的经济约会很麻烦,形同卖身。”

她瞅瞅他的脚,才发现,他穿的还是陈旧帆布鞋,就忍不住问:“正太,你是不是真的急着用钱?”又问,“你确定想进演艺圈?”她记起他签合同时无可无不可的态度。

但潘以伦却是笑着,眼神很清澈,说:“你不是说过红的话,前途无限,最后可以名利双收?”

杨筱光望望天空,夕阳光也刺眼。

潘以伦又说:“有的人只是被生活推着走,很多时候无从选择。”他问她,“杨筱光,你为什么做这行?这么辛苦,总是加班,连找个男朋友的时间都没有,这是你想要的生活吗?”

竟然碰巧又见他

潘以伦一语中的,令杨筱光很悲哀地想,原来她没有男朋友是没有时间找男朋友,也就如老陈说的,没有付出恋爱的成本。

她又想,难道真是为了工作吗?

这个问题很难回答。

她打点精神修改明年的年度计划,何之轩的指示又一条条下来,桩桩都是新项目,他是真的想要突破。天哪,哪里来的这么大的干劲?杨筱光自叹弗如,更叹这等豪情也只有当年刚毕业的时候才有。

当年的杨筱光青春少艾,以为自己一脚踏在地球上,不学成下山,广告界就一定少一位如虎猛将。她干活可也试过两天不合眼,不比何之轩潘以伦逊色的。

可,此去经年,心态老矣,余下就是跟着工作转。广告业是多复杂又琐碎的行业,每日工作到老晚才得放工,好似一日一千年。岁月这样干燥,青春毫无亮点,心累脑子累,回家宁愿睡大觉打电脑。

这就是她的生活,如此乏味,发酵发霉,大约一辈子就过去了。

杨筱光啧啧两声,如今,她可以职业化应对工作,也能带着“捣糨糊”的心态投入地认真地去辛苦工作。

她想要的生活?她自己都已经有点模糊掉。

杨筱光消极的时候,会想,随便找个顺眼的男人,不伤脑筋地谈一段时间的轻松小恋爱。

这个想法才萌生不久,她竟然又碰见了莫北。

放春假前的最后一个周末的清晨,她在自家办公室前,看见菲利普正和一个男人热络交谈。这个男人有点儿眼熟,她还没来得及打招呼,对方已经冲她笑起来。

莫北说:“哎,真巧,一道吃午饭?”

杨筱光想起来他是像吴启华的相亲对象,她有点儿不好意思,又觉得现成的饭局不搭理实在有违天理,便说:“是哎,真巧,那好啊,我中午有空。”

菲利普朝他俩瞅瞅,送走莫北后问了杨筱光一句:“小杨和莫先生认识?”

这位香港老绅士是改革开放那一年来大陆创业的,对别人动辄以同志领导称呼,对下属则全部以“老小”加姓来称呼。别看这样的叫法应当听上去亲切,实际上用菲利普的香港普通话说出来,还真有皇帝拍大臣肩膀的调调。

杨筱光没有掉以轻心,小心回答:“他是我同学的朋友。”

菲利普点点头,没有再多说什么。

近了中午,杨筱光先拿镜子照照自己的形象,发觉今天的打扮较一般,颇有点不大想赴约的意思,大抵是感觉没有准备好的。

但电话响起来,莫北问:“你们中午午休时间多长?”

“半小时。”

莫北建议:“周围的餐厅都要等位,你介意不介意到中央绿地简单吃一点。”

杨筱光不是挑剔的人,也不会为难人,甚至在想,那种地方空阔空气好,行人多,她可以自然一些。只是她想,莫北这样身份的人会有这样的提议,真意外。

后来两个人抱着一个KFC全家桶在中央绿地捡了一处避风的位置坐下来,这里四面都有四季常青的植物,密密实实挡着,不乏情趣,也挡风。

杨筱光喝一口热红茶,就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