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竹就拍拍她的手:“所以你懂了吧?”

杨筱光跟着感伤了,人生真是多坎坷,心理也有这么多坎。她替方竹难过,他们自己过不去,别人的帮助都属枉然。

方竹同杨筱光吃了晚饭才分的手,她一个人在黄浦江边上随意散了会步。万国建筑的霓虹几十年如一日的璀璨,但是指不明方向。

她站在十字路口,张望四周,往西走就是地铁站。

有一件事情她没有告诉杨筱光。

莫北前两天在父亲的病房里遇见她。

她这几天都是趁着父亲未醒和睡着后才去的医院,接手周阿姨一些梳洗的活儿。

周阿姨很诧异她的过敏症竟然痊愈了,她笑笑:“这几年干多了活,富贵病就没了。”周阿姨听了只是觉得心酸,一个劲儿说她“好日子不过去遭罪是做什么”。

莫北这时候就进来了,约她出去喝喝茶,然后就说了一件事。

何之轩在面试广告公司时,有一家有政府背景的文艺演出公司叫他去面试。那天同一层的一家军队下属的信息技术公司里开会。他就在走廊上遇见了方墨箫和陪同一起来办事的莫北。

何之轩认得方墨箫,他恭恭敬敬叫了一声“叔叔好”。方墨箫冷冷“哼”了一声,并不招呼。

文化公司的领导和信息公司的领导都围着方墨箫说话,方墨箫不轻不重说了一句:“最怕年轻人做有心无力的事情,不是我看扁了现今的一些年轻人,这种好高骛远的心思尤为可鄙。”

莫北告诉她这件事后,加了他的解释:“当年何之轩和你结婚,恐怕只是年少气盛。谁年轻时不干些傻事?大了以后不过一笑了之的事情。”

可见莫北还不够了解她。

这件事情她知道之后,更想颤抖。

她想,她对着何之轩还能说什么?她简直要羞愧难当了,比这些年累积下来的羞愧更胜。她觉得自己十足一个刽子手。

方竹彷徨地上了地铁,是往浦东开的。她在世纪公园那一站下了车。

这里的大道都是这几年新开的,在夜里都亮着通明的路灯,一路将人照得很亮,好像无所遁形。方竹恍恍惚惚转了两圈。

这里多是高层楼房,抬一抬头,看久了头就会犯晕。方竹保持了一丝清明,想,她怎么就来了这里。这么多的钢筋水泥建筑,像冰冷坚硬的森林,她快要迷失了。

这样不好,她得尽快找一个指示牌,找回地铁站。

一切就是这样的巧。她定定站牢在这个路口,看着红绿灯瞬息的变换,那一头停着一辆车。她看一眼就认出来,是何之轩那辆沃尔沃,只是车里不仅仅坐着何之轩,他身边还有一个女人。

方竹从这个角度看过去,何之轩也一定看到她。她想要回避,可又不愿意,便立好了,冲他招招手,唇边还扯出一朵笑。

何之轩身边的费馨问他:“何先生,前面那位小姐你认识?”

何之轩已经把车开了过去,幸亏方竹站的这边是他的正向,他就把车停在方竹这头的人行道边,开门出来,看着方竹直皱眉头。

方竹轻快地说:“这里不好停车的,你快点开走,到处都是摄像头,小心被开单子。”

何之轩只是问她:“你怎么在这里?”

方竹手里正好拿了包,虚张声势晃一下:“采访老外来了。”

何之轩说:“今天是星期天。”

方竹维持笑容:“加班啊!老外只有星期天有空,你也知道五百强的中高管有多忙。”

何之轩转头就对车里的费馨说:“费小姐,前面就是地铁站了,今天谢谢你带我选了板材,改天请你吃饭。”

方竹想,原来是这样。

何之轩又对着她说:“晚饭吃过没有?”

可是方竹说:“这边是地铁站啊?我正要找地铁站,这稿子再不写我又要熬夜了。”

“方竹——”

方竹已经瞅准了地铁站的方向,她摆摆手:“何之轩,再见啊!”

就这样仓皇逃走。

小姐姐我在这里

杨筱光没有想到,她很快地又有了机会去见潘以伦。

何之轩召她布置工作:“我们需要与潘以伦补签一份合同。”

杨筱光拿来看:“抬头不是‘天明’了?”

何之轩说:“是电视台的下属经济公司。”

杨筱光“啊”了一声,这么快,她想,他会不会因此越走越远?

她的情感测验卷里又多了一道分析说明题。

于是杨筱光只好带着合同去郊区的影视基地找潘以伦。那基地门口,她终于了解到梅丽口中“何之轩的公关能力”这句话的含金量了。影视基地看大门的保安只通一个电话便将她顺利放行,让门边俩蹲点狗仔忌妒不已。

保安告诉她,孩子们在篮球场。原来大家都把他们当一群公众面前的孩子。

杨筱光想,潘以伦其实应该顶厌恶被人当孩子,某些方面,他甚至比她成熟的多。她问清楚篮球场的方向,笔直往里走过去。

一排排梧桐后面就是操场,有阔的平地,设施完整,俱都崭新。

那里的人也是新鲜的,才冒红,想要学太阳上升,奔跑击打都很有力。

她一眼就看到蓝背心的潘以伦。

他总能在阳光底下,摆出昂然姿态,现在正与他的同伴竞争。是不相让的,一个篮球,在各自的手里回转,也像命运。

每个人都想要把自己的命运握在掌心。杨筱光紧了紧手里的包,他的下一个阶段的命运在那页纸上。

人对自己的把握永远没有自己想象之中多。杨筱光想呆了。

篮球脱离命运的掌握,飞出了既定轨道。那方向,对着杨筱光。她不及反应,有人比她反应快。篮球在她面前半米被截下来。

“一声不吭站在球场边知道有多危险?”

杨筱光成做错事情的小学生。

“是是是,我不知道篮球这么危险。”

潘以伦的手里捧了篮球,再看她一眼,好像不放心似的,但又不得不回到操场开始新一轮的比赛。

杨筱光就静静站着看他们,她的心跟着他的篮球忽上忽下,忽左忽右,直到夕阳渐渐下沉。她又想此刻停顿不动了。

比赛结束以后,潘以伦一边擦汗,一边跑了来。

杨筱光说:“你运动细胞真不错,比其他人打的好。”

他直接问她:“是不是要补签协议?”

她点头,望住他的眼睛。那双星目亮闪闪,没有丝毫多余的情绪。他说:“找个地方坐。”说着就领着她去了基地的咖啡厅。

潘以伦为她去买热巧克力。他记得可真牢。

杨筱光不去看他的背影,把包里的合约拿出来。顺便拿出了镜子,照着自己的脸。下午了,脸孔自然是微微泛油,僵着,不自然。镜子里是不高兴的她。

她想,我怎么了?

潘以伦走过来了,将巧克力递到她面前,说:“梅姐都将条款同我说过,我没意见。”

杨筱光不乐意了,叫:“如果有霸王条款怎么办?”

潘以伦对她微笑:“你怕我吃亏?”笑得杨筱光不好意思了,才又说,“霸王条款我也不得不签,我没的选。电视台那儿我签了七年。”

杨筱光狠狠喝热巧克力,被烫到了,面色更难看。

“你不高兴?”潘以伦问她。

她想,我不高兴?口里却说:“今天阳光明媚,秋高气爽,我的心情完美无缺。”

潘以伦打断她:“秋天还没来。”他低头,把自己的名字签在合同上。

他微微低下的面,有好看的弧线。这个男孩认真跟她说“喜欢”,可他的背后是一片夕阳西下时泛滥的晚霞,他模糊在背景里。光明也渐渐淡了。

潘以伦抬起头来,说:“好了。”

对住他的眼睛,杨筱光忽然就慌乱了,胡乱把合同收进了包里,说:“我赶着回家,这回来耽误了不少时间,好像加班,公司又不给加班费。”她站起来,“你好好加油吧!”

潘以伦也站起来,没有挽留她,只是说:“是该早点走,这里环境不大好。”

他在说什么?这里草地绿,空气好,他说环境不大好。可一转念,她想她能懂他意思。

潘以伦就把她送到篮球场外,杨筱光摇摇手。他突然就说:“杨筱光,你这样,我会想亲你。”

杨筱光本能就往后跳了两步,脸上轰轰烈烈红成苹果,她嘟囔:“没事我走了啊?”

潘以伦在得意地笑,她知道,可她不愿意回头看,疾步就朝大门外去。

天擦黑了,梧桐在黑夜下成鬼影幢幢。她是其中一条,逃也似离开。离开这里,心里也不会有鬼。

在回家的车上,杨筱光感觉有点儿疲惫,在公车上打着盹。她强迫自己什么都不要想,就靠在玻璃车窗上好好睡一觉,到时候市区到了,烦恼也暂时会被消灭的。

只是闭上了眼睛,亮光也就没有了,她陷入混沌。

一觉过后,是司机将她推醒。

“到站了。”

“啊!”

杨筱光一激灵,站起身,不知身在何处。外面的天全部暗下去,她的心噗通噗通乱跳。

“这里是哪里?”

“终点站。”

杨筱光往外探头,没有高楼大厦、没有霓虹灯火,不见钢筋水泥森林的踪影。但是有真实的树木、花草和田野。

她傻了:“又转回来了啊?”

司机没有好声气:“本来就只有一个终点站。”

“那么我坐下班车回市中心。”

司机更没好声气:“高峰车,下班了。”

杨筱光犯晕,可怜巴巴。

司机良心发现,不忍心可怜的孩子找不到回家的路,好心指点:“到前面影视基地门前等出租车吧,那里经常有城里来的车。”

杨筱光泫然欲泣,哀怨无比地下了车,又回到那个大门口。

荧荧几盏路灯,孤灯野火的,何其孤单?平时总怪城里拥挤又嘈杂,此时方知道自己受不了乡间夜晚孤凉的寂寞。

影视基地的门房换了岗,不认得她了,只当她是前来找新闻的娱乐记者,挥赶她如挥苍蝇:“今天没新闻了,快走快走。”又搔搔头不愿意得罪她,说,“明天电视台主持人来开发布会,到时候请赶早。”

杨筱光想,这大伯真像影视圈混的看门大伯,干脆就装了记者,问:“大伯伯,你觉得几个选手里谁最好啊?”

门房也许总被问这样的问题,回答得很顺溜:“一号长得好,跟周润发似的。五号家里有钱,家里开奔驰接送。九号不简单哪!和台里两个领导好的什么似的。十号最讨人喜欢,太会拍马屁了,还送给大伯我一条香烟。十三号平时倒是不爱说话,看着也孤僻,不过每个礼拜都回城里两次看他妈妈,是个孝顺孩子。”

杨筱光乐得直点头,这大伯看中的那几个大半都被何之轩找了去给“云腾”试过衣服。她又问:“您看好哪位得第一名?”

门房神神秘秘用手掌拢着嘴:“那可不好说,不是都说有内幕吗?”又闪烁地看着杨筱光,“你可别乱写。”

杨筱光摇手:“不会不会。”

门房便又说:“我老婆喜欢十三号,说这孩子看着冷不丁的,有神秘感。女人不就吃这套?要我看,哪里神秘感,他也就一穷人家的孩子来跑生活的。一套衣服翻来覆去穿,就最近翻了翻行头,和一号十号穿的差不多了,大约也是赞助商给的。”

杨筱光听得正聚精会神,不妨身后有人轻拍了她的肩。

“杨筱光,你还没走?”

是潘以伦,还戴着鸭舌帽,帽檐压得低低的,遮去他的半张脸。

“你要乔装出行?”

门房先笑了:“十三号,你要去城里看你妈?怎么不搭五号的车?”

潘以伦礼貌地和门房打了招呼,没有正面答他,只是把杨筱光拽了出去。

杨筱光感到有点儿丢脸:“我在车上睡着了,转了一圈又转回来。”

潘以伦从门边推出他的自行车。

“我带你去镇上等公车,这里晚上出租车也不多。”

“你也要回市中心?”

“是。”

潘以伦示意她坐上自行车的后座。这是杨筱光第二回坐他的自行车,她可还记得他原来那辆的模样,问:“不是原来那辆?”

“问管理处借的。”

“你们可以自由出行?”

“一个礼拜两天。”

杨筱光想不出问题问了,好在潘以伦也没说别的。他们到了镇上,潘以伦把自行车锁到车站的停车棚里,再领着她上了车。

他们坐在最后一排。他让她坐在靠里的窗口,这里探出去,四周黑漆漆,没有好风景。

车动了,杨筱光侧头看窗外做势。看过一路繁华一路萧瑟又一路繁华,而时间过得这样慢。

杨筱光贪着黑,壮了胆子,突然发问:“潘以伦,你为什么喜欢我?”

潘以伦转过头,他说了一句让她听不懂的话。

“因为你不记得我了。”

他说:“很久以前,你应该看到过一个小混混被一群小混混追杀,你管了一次闲事。”

杨筱光差点低呼,很久很久以前,是够久了,久到他不提她几乎要忘记。她想要掩住口,说:“正太,你不会因为我一次拔刀相助就想以身相许吧?” 她想出不妥来,“那时候我还不认识你。”

可那说明了什么?那岂不是说明他暗恋她很久了?杨筱光的心里不自禁就要冒泡,像摇过的可乐。可口可乐。

她想,要镇静,要镇静,要镇静。

潘以伦仰起头,天空上的月亮很亮,也渐渐有了灯辉,一切都亮起来了。

他说:“我不想再等了。现在的我不是在最好的状态,却又遇见了你,一旦错过,我会后悔。”

灯辉下,他牵牵唇角,笑,忧郁全部锁到深深处,看不见了。可是却笑得搅乱她心中的一池春水。是他不好。

杨筱光的眼睛被路灯连成的光线闪得睁不开,她低头,张开了眼睛。她不可以恍惚的。

她几乎是鼓起勇气说:“我已经二十五岁了,我不知道我还剩下多少时间。潘以伦,一个二十五岁的女人能有多少时间?”

他低了头。是的,他也不确定。杨筱光能看出来。

二十五岁的女人能豁出去谈一次也许丝毫无结果的恋爱吗?

她想,她说这样的话,是拒绝还是发问?她自己都搅不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