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近十万骑兵,如潮水般涌向长城,余皓快步跑到另一头,说:“哪儿来的?我…”

将军来到余皓身后,望向荒野,厉兵秣马无边无际,犹如红云,席卷了荒原,与越过长城的狼群轰然相撞,狼群顿时大溃!余皓借着烽燧的强光约略看见了援军模样,个个身着皮甲,胸膛上佩戴着隶书字体写就的汉字“兵”,其后则有无数战旗火云般飞滚,上书“士”,又有炮车驰来,一字排开,调整角度,朝着长城外展开了炮轰!

将军说:“这是记忆里你的守护者们,回去找找?”

雷霆震响,炮弹携着滚滚烈火,划过弧线飞越城头,轰溃长城外前赴后继的腐狼,余皓又转头,望向另一侧。

“太好——”

烽燧强光直冲天际,余皓突然间呼吸困难,全身无力,直跪下去。

“余皓!”将军马上过来,单膝跪地,捞住了他。

“我…”余皓定了定神,只觉天旋地转,整个世界都在不停地抖动。

“你要醒了。”将军低沉的声音在耳畔道。

余皓怔怔抬头,望向那头盔,将军又说:“回去吧,好好生活,当你想放弃一切的时候…”

“…别忘了还有我…”

“余皓!”焦急的声音在耳畔说。

余皓感觉到自己正在剧烈地颠簸,仿佛有人背着他正奔跑着,喘息声,汗水气味,风冷飕飕地直往脖子里灌。

他的意识正在一点点地回来,陌生的声音不断交谈。

“翻他兜里,看校园卡在身上不。”

“我去帮他挂号…”

手背上一阵疼痛。

“太瘦了,瘦成这样。”一个女声说道,“给氧给点滴,观察二十四小时,看看有没有水肿,哎?醒了。”

余皓疲惫而虚弱地睁开双眼,医院的白墙与蓝布屏风映入眼帘,护士正在一旁调整他的点滴瓶,再将氧气面罩给他戴好,转身出去叫人,紧接着,辅导员进来了。

“余皓,你…你这到底是怎么了?”辅导员小命被吓掉了半条,“用不着这样吧?”

余皓脑子还有点不大清楚,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安静地看着他。

辅导员名叫薛隆,叹了口气。

“不想替你去世的奶奶争口气吗?”薛隆说,“人生有什么坎是迈不过去的?”

余皓又张了张嘴,这次发出声音了。

“薛老师。”

“哎。”薛隆无奈地说道。

薛隆本来还想着劝退是否仍有余地,这下看来留着说不定还要给自己整更多的麻烦,这学生简直是烫手的山芋,看着又觉得他可怜。但劝退他,与开导他,互相之间并不矛盾。

学生在校期间,是自杀还是杀人,学院与辅导员都脱不开干系。但一旦退学,学校就没什么责任了。

“我选了个学校外的地方。”余皓平静地说,“这样就不会给你惹麻烦了。”

“这不是惹不惹麻烦的问题。”薛隆如是说,“今天学院内部开会,我还在帮你争取,一转身你就这样,你…唉!你扪心自问,对得起老师么?”

“对不起。”余皓答道。

薛隆看了眼表,想了想,晚上还有曼联的球赛,他得赶紧回家,朝余皓说:“你先好好休息,明天你们新的班主任会来找你谈谈,休息好了再来找我。”

余皓“嗯”了声,突然觉得自己经历了那一场梦,似乎有什么被改变了。

“谢谢您。”

薛隆正要离开时,余皓又说了句。

薛隆没再多说,生怕刺激了他,学生工作是个高危行业,出点什么事儿,最后背锅的一定是辅导员。他觉得同性恋都心理脆弱,去年某个高校就有一例,两个同性恋谈恋爱,闹得惊天动地,其中一个查出艾滋病自杀,另一个不知道,还跟着殉情。家长没完没了,找学校赔了七十万,辅导员开除了事。

薛隆有时候觉得自己应该在家供一尊“杨永信神”,有些学生,就只有电击才能治好,像余皓这种,被电个十次八次他也不同情。

回忆

余皓安静地躺着,眼里只有校医院的天花板,他听见薛隆在外头朝医生了解情况。

“不用转院了,吸入不多,观察下就行。”

薛隆确认他不会再有危险才真正地走了。

都说死过一次的人不会再寻死,他现在好像真的打消了这个念头。“将军”就像还留在他的心里,在朝他反复说着,你会好起来的。

几下敲门声响,余皓转过头,眼里现出惊讶,那人背着他的包,正是体院的篮球队长傅立群,他想起昏迷时似曾相识的声音,背着他来医院的人是他!

傅立群他是认识的,先前还为他办过勤工俭学的申请表,也简短地交谈过,此刻头发被汗湿透,却十分精神,眉毛浓黑,有个外号叫“体系王力宏”。

“好点了?”傅立群说,顺手把病历放在枕头边,递给余皓校园卡和手机。

余皓正要起来,傅立群让他躺好,说:“我们有个室友,说在操场边看见了你。”

余皓“嗯”了声,傅立群又说:“别担心,有人问,咱们就说你失恋了,在山上拍银杏,进了旧房子,烧日记被呛着了。”说着便自顾自笑了起来,说:“听上去还挺合理。”

“也没什么人来问我。”余皓答道。

“总有人喜欢乱传八卦。”傅立群答道。

余皓低声道:“谢谢。”

傅立群披着运动服外套,内里还穿着篮球背心,运动裤未换,稍躬身坐着。他刚从球场下来就把余皓背来了医院,还有点儿喘,注视着余皓。余皓想起有一次,远远地看见有人开一辆家里给买的宝马到学校外头接他。据说是傅立群的女朋友,西川音乐学院舞蹈系,肤白貌美腿长,

傅立群在学院里是许多女孩暗恋的对象,家里条件又好,这种男神级的人,仿佛生下来就注定要光鲜亮丽过一辈子,与余皓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他也几乎不主动找他说话。

“不客气。”傅立群沉默良久,答道,看那表情,仿佛寻思着要找话说说,手机却响了,傅立群便低头开始回微信。

外头传来喷嚏声响,一声接一声。

“红毛?”傅立群道。

护士后头跟着个人,进了病房,校医院病房用屏风隔了两半,周昇打着喷嚏入内,看了躺着输液的余皓一眼,“哟”了声,说:“怎么了?”

“生病。”傅立群替余皓答道。

“营养不良吧,看你瘦的。”周昇流着鼻涕,到了屏风另一边去。护士笑着拿压板,校医院见过的千奇百怪的人一点不少,也不多说,端着周昇下巴,问:“哪里疼?”

“浑身上下都疼,喉咙也疼,头也疼。”

“装的吧。”护士说,“说‘啊’。”

声音从屏风后传来,周昇哼哼唧唧的,拒绝打针,让护士给他开点药,又被数落一番,大意最近要降温了,你们怎么也不注意。

“老喜欢脱了上衣打球,到底为什么?啊?耍帅?”护士说。

“因为脱裤子打球不雅观。”周昇说。

众人:“…”

余皓突然被这句话逗笑了,继而剧烈地咳嗽起来。护士过来看了眼,说:“不给氧了,头晕不晕?”

护士摘下氧气罩,余皓舒服多了,周昇看了眼输液瓶,再瞥傅立群,意思是“走?”,傅立群答道:“我陪他把这瓶输完。”

“你们回去吧。”余皓十分过意不去,不知该如何报答傅立群,傅立群却只笑笑,说:“你们班主任给我发了消息,他刚下火车,待会儿来看你。”

余皓只得点头,大一新生最初归辅导员管,一整个年级七十多人,薛隆也管不过来,学院便给每个班委派了班主任,大多由研究生学长充任。余皓不喜欢欠人情,总希望和外界尽可能地割断所有关系,仿佛把自己封闭起来,便拥有了大多数时候的自由。像傅立群这次发现他的下落,再把他背到医院,欠的情,余皓一辈子也还不了。

那感激沉甸甸的,像个礼物,又像枷锁,压得他有点透不过气。

我是个有病的人。余皓十分讨厌现在的自己。

“那陪你等吧,待会儿吃干锅去。”周昇躺里头病床上,一时病房内沉默无话,傅立群低头玩手机,余皓则静静回想起梦里的“将军”。不知为何,当将军出现时,他半点也不排斥这人对自己的帮助,就像个认识了许多年的老朋友。

“别忘了还有我”。

也许这将成为他好好活下去的理由,余皓出神地想,自己一辈子都不会忘掉这个梦,也不会忘掉傅立群,他们仿佛有着某种奇妙的重合。

他端详傅立群,不知过了多久,交谈声打破了病房中的安静。

“是余皓同学吗?”

余皓从回忆里抬头,一个身穿休闲亚麻西装的男生拖着旅行箱径自进来。

男生戴了眼镜,五官俊朗清秀,嘴唇温润,头发浓密且有点卷,带着平易近人的书卷气。他的亚麻西服外套敞着扣,戴着条围巾,搓了几下手,把手搓热了,上前拍了拍余皓的手背。

“陈烨凯。”那男生自我介绍道,“你的班主任,你叫我师兄就行,我读研究生刚毕业。”

余皓点点头,他不大会应付这种一对一的自我介绍场面,陈烨凯却很快就进入了状态,朝傅立群说:“我带你们体育一班和余皓同学的心理一班。”

傅立群忙起身与陈烨凯握手,叫他陈老师。陈烨凯拿来椅子坐下,看看傅立群,再看余皓,突然有点不好意思,笑着说:“你俩颜值在各自班上排什么级别?”

余皓:“…”

傅立群笑道:“中等偏上吧。”

“那太好了。”陈烨凯如释重负道,“应该有不少比我帅的,不用总被围观调戏了。”

余皓哭笑不得,傅立群拍拍陈烨凯肩膀,说:“相信我,陈老师,你还是会被女生们调戏的,喏…”说着示意陈烨凯看,倚在门口,拿手机偷拍陈烨凯的护士妹妹马上转身走了。

陈烨凯强忍着尴尬不转头,一脸无奈,傅立群忍不住大笑,陈烨凯确实长得很帅,有明星相。他又笑着看余皓,说:“生活总是会优待长得好看的人,其实我一点也没想到。”

“我长得好看么?”余皓答道,“不觉得。”

陈烨凯端详余皓,说:“你就是太瘦了,得吃多点。”

余皓说:“吃不起,太穷了。”

“中午吃的什么?”

余皓答道:“火锅。”

陈烨凯说:“还想待会儿带你吃去呢。”

余皓吃了两百块钱,把剩下的最后一点生活费花光了。

“想聊天就聊聊吧。”陈烨凯说,“别老堵心里,这事儿我小时候也做过。”

余皓有点意外,陈烨凯看起来还挺开朗。

“我没有偷东西。”余皓突然说。

陈烨凯端详余皓,而后仿佛下定决心,说:“我相信你。”

余皓听到这话时彻底震惊了,自打这件事发生后,这是第一次有人说“我相信你”,辅导员也好,警察也罢,给他的回答都是“不要着急,一定会查出真相的”,从来没人给过肯定的答复,全怕把话说早了自己背锅。

“为什么?”余皓反而问道。

“办你这案子的民警说的。”陈烨凯打开微信,开外放,按了一段语音。

“小孩在说谎,见过太多次了…关键这没证据,也不好给家长说什么…不能因为人家穷就冤枉他偷东西…”

语音播完,陈烨凯解释道:“办案的民警碰到过的人很多,从眼神里就可以看出来,只是那小孩儿太精了,怎么想办法问,都抓不到漏洞。”说着又朝傅立群道:“他去给小孩子当家教,那小孩把她爸的手表放在余皓包里,冤枉了他。”

“太过了吧。”傅立群从两人的对话里知道了个大概,说,“为什么这么做?”

陈烨凯摊手,说:“现在得想办法找到证据。”

余皓说:“不会有证据的,除非她自己承认。”

陈烨凯想了想,答道:“不一定。”

余皓说:“初中那次也是这样。”

陈烨凯十分意外,他还没看过余皓的档案,辅导员薛隆也并未告诉他个中缘由。

“可以说说么?”

余皓想了想,说:“其实那人,还是我挺好一哥们儿。”

初二下学期,班上转学来了个挺有钱的男生,外号花轮,老爸在山西做煤生意,钱多得快要拿来点烟。常常呼朋引伴带朋友出去玩,每次玩都是他付账,周六日出去一趟,中华都论条买,未成年就有车开,和市局关系好,也没被查。

花轮包养了不少所谓“有用”的人,正如语文课本上的“孟尝君三千食客”,大伙儿或帮他抄作业,或考试帮他作弊,或帮他当“马仔”带课本,打扫课桌,替值日等等…大家都实现了自我价值,分工林林总总,五花八门。

余皓从幼儿园开始就感受到了鲜明的阶级差距,到初中时既自卑又敏感,自然不愿加入那男生的团体,成为食客的一员。但他有个关系很好的哥们儿,工薪家庭,从花轮处学到了许多,终日与他混在一起,三不五时找花轮借钱,动辄两三百,多的话一次能有上千。

后来,那煤老板的煤矿摊上点事,自省之余将儿子耳提面命地训了一顿,克扣掉大半零花,从此花轮风光不再,包养的食客也就此作鸟兽散。然而,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余皓那哥们儿发现提款机关了,一时难免心里有落差。

于是他上完体育课,把花轮的钱包给拿走了,翻了翻,把里头几张现金拿去用,钱包想塞回他课桌里头。结果刚放回去,学生陆陆续续回了教室。花轮发现钱包被偷了,赶紧告诉老师。

班主任也是个人才,知道不好挨个搜身查包,于是让花轮先不要声张,通过观察寻找,尽量人赃并获。终于放学时,花轮亲自从他课桌里搜出了自己的钱包…

“为什么?”傅立群问。

余皓平静地答道:“他太紧张,随手往桌子里一塞,放错位置了,我正好坐他隔壁排,同一个位置。”

余皓当时很是据理力争了一番,不走运的是,他身上恰好就有三百,那是他奶奶给的,一个月的生活费。吵到最后,他和花轮打了架,花轮早就看他不顺眼,毕竟风光时几次招揽,始终不来当他的食客。余皓则气愤于自己被冤枉,一个杯子就砸在了花轮头上。

事情闹大以后,花轮的妈来学校,带着花轮姑妈在医院给花轮开了个三级伤残证明,扬言这件事绝不姑息。最后余皓奶奶也来了,当着许多人的面给花轮的妈下跪,这件事震撼了整个年级,也彻底震撼了余皓。

“整个年级,只有英语老师替我说句话。”余皓平静地说,“她说的那话我现在还记得。她说,‘花轮从前招朋引伴的时候,余皓都不跟他们一起玩,现在又怎么会去偷他的钱?’。”

后来余皓在档案里被记了笔,终究还是毕业了,初中毕业后,那哥们儿朝他坦白出真相。余皓本想过了就过了,那哥们儿却又找他借钱,结果被余皓无意中发现。他被几个社会上的大哥带着学吸毒,所以总缺钱。余皓借了他钱,再趁着他在朋友家吸毒时报了警,把他送进了戒毒所。

接下来这些年里,那哥们儿戒毒出来,再也不联系余皓,余皓高中毕业后有次回家,路上见了他,朝他打了个招呼,对方只当看不到。

“喝点水吧。”陈烨凯泡了杯葡萄糖水,递给余皓。

傅立群从没碰到过这种事,若非高考前生了场大病考砸了,也不会来这个三本,听余皓的故事,就像看见了咫尺之遥的另一个世界。

余皓喝了点水,开了个头,他就忍不住想倾诉,朝陈烨凯说说话,仿佛能将那股郁气宣泄出来。

“后来呢?”陈烨凯又问。

后来余皓就非常防备地读完了高中三年,其间他因为一些原因,读了些有关心理的书籍,他知道自己的性格与成长环境有着斩不断的联系。他的奶奶非常强势,强势到母亲完全受不了这婆婆。父亲死后,母亲一度带着他到东河水库附近去玩,还给了他一个铲子、一个小桶,让他帮挖点螺蛳。

水库底下很滑,稍一不小心,就会滑进水里去。

余皓在讲述这段过往时,陈烨凯与傅立群都有点不寒而栗。

“你别想多了。”傅立群安慰道。

余皓说:“就是那意思,小时候不懂,长大以后想想就懂了。”

余皓渐渐地开始认识自己,而越是认识自己,就越想封闭自己,砌起一道墙,在那堵墙内,他才真正拥有了自由。他沉默寡言,唯一的亲人只有年迈的奶奶。学习是为了她,高考也是为了她,有时候他甚至心想,如果不是不忍心折磨奶奶,也许这个世界对他而言,根本没有什么快乐的事。

“怎么会呢?”陈烨凯说,“爱情、友情都是很美好的啊。”

“爱情是很美好的。”余皓自言自语,“我知道。”

“你这种小帅哥。”陈烨凯说,“跟个忧郁王子一样,一定有很多女孩子喜欢,改天我给你介绍个。”

“不用了。”余皓生硬地拒绝了陈烨凯,他有一段过往没说,隐瞒他们的是:初中那偷人钱包的哥们儿,是他曾经的暗恋对象,而就在送他进戒毒所后,他终于朝他表白了,换来的,却是一顿发疯般的大骂与充满了恶毒的嘲讽。

期待

陈烨凯笑笑道:“我就随便说说,你别介意。”

余皓点点头,高考前他甚至没有目标,奶奶又得了乳腺癌,医生建议保守治疗,为了让她高兴点,余皓决定还是去高考,老人新陈代谢慢,癌症伤害算不上迅猛,这病情况好的话可以撑个两年。余皓不敢报外地的学校,毕竟也没法带着她一起去上学。

就在将近半年前,今年六月,余皓早上去考最后一门,奶奶还给他热了牛奶,放了面包。下午考完回来以后她就走了。

先前看病治疗欠了不少外债,余皓把房子卖了,还债还差点儿,他决定不上大学,先在本市找份工作,把剩下的欠债还完,再离乡背井,告别过去,人生从头开始,找找活着的意义。

结果暑假他送了两个月外卖,又改变了主意,主管深受学历之困,朝他说。

“回去念大学,哪怕混个文凭,都比拿着高中学历找工作强,读书改变命运,不读书,你到了哪里都只能重复自己的老路。”余皓解释道。

“说得挺好。”陈烨凯说,“不过我觉得,读书也不全为了命运,朝闻道夕死可矣,读书体验是快乐的,而大于它的回报。做什么事,也别总奔着‘有用’去。”

余皓不太明白,但从来没人告诉他这些,听了就点点头。

接下来,他攒了几个月的薪水,入学了。学费与住宿费都只能先欠着,一月四百生活费,充话费、当家教的交通费、天冷添被褥…众多名目开销,得花到放寒假。搬进宿舍时,他曾经是希望与室友搞好关系,重新开始一段人生的。但从军训开始,他就渐渐发现,困扰他许多年的问题仿佛永远都在。

军训时室友抽烟,他抽不到一起去;军训结束大伙儿聚餐请教官吃饭,一人五十,五十是他四天的伙食费,他也不去。室友叫上他去网吧包夜,一晚上十八,还要吃吃夜宵,二十五,两天伙食费,去不了。别人说请他,他没钱回请,也不愿意白花人家的。

室友凑钱扯了个网,他是出了,想玩玩免费的手机游戏,让生活不那么枯燥,结果下迅雷的下迅雷,看视频的看视频,搞得他恼火死,因为这事儿,和他们吵了一架。

“苹果手机是奶奶给我买的。”余皓很珍惜这个手机,他在收拾奶奶遗物时,发现了这个包装好的,准备考上大学后交给他的礼物,上面有摔过的痕迹。

“我准备把它卖了。”余皓说,“拿来当伙食费。”

陈烨凯说:“没必要,赚钱虽然难,却也没到这地步,留着吧。”

余皓终于认清现实,放弃了融入大学这个人情社会的打算,恢复了高中时的生活,把自己封印起来,能不说话就尽量不说话。读读书,希望能拿个奖学金,而贫困资助的申请,他把证明备齐了,最后也没给他。都考这三本学校了,还读什么书?装给谁看?

“助学贷款呢?没去申请么?”陈烨凯说。

“还没批。”余皓答道,“学院说,材料不齐备,需要我妈的签字,可我妈也不知道去了哪儿…出不了证明。”

陈烨凯“嗯”了声,说:“回头问问去。”

后来,余皓在寝室里受到了孤立,就像一枚阴郁的野生菌般,总让人觉得不自在,碍眼。寝室常常有说有笑,他回去就戴着耳机躺床上,室友故意揶揄他,只当他听不见,其实他全都听见了。

期中考前,室友想抄他的英语试卷,他没答应也没拒绝,大伙儿就默认他答应了,结果开考后,他也没给人递纸条,这个行为最终引起了寝室的公愤。当夜熄灯后,他们拿被子把余皓一蒙,把他结结实实地揍了一顿,又倒了几杯冷水进去。

“艹!”屏风后正睡觉的周昇终于听不下去了,一坐起来,走到余皓病床前,问,“哪几个?405的吗?老子让他们好看!”

陈烨凯完全没想到屏风后居然还有个人在偷听,怒道:“你给我坐下!”

陈烨凯看上去斯文有礼貌,方才那话竟是带着不容置疑的气势,周昇不得不给他面子,只得坐在一旁。

傅立群笑道:“红毛练过拳击,一个可以打他们一整班。上回我俩在外头见几个人对个女孩拉拉扯扯,他上前一拳,对方就躺了。”

“那你打去?反正打伤了人,别人也不好喊你赔,肯定赖着他,去不?”陈烨凯朝周昇道。

周昇一想也是,没人敢惹他,肯定又要让余皓背锅。

余皓看着他们,心里不知为何,生出些感动。要是当初进学院时分到他们当室友,说不定会好得多。但也许相处久了,他们一样也会讨厌自己吧。

那天晚上,他记得非常清楚,睡到一半,被子一蒙头,醒来后他终于知道发生了什么。他们揍自己揍了很久,最后一哄而散时,余皓没有掀开被子,只蜷缩在被里,眼泪止不住地往外淌。

“让他们当心点。”周昇朝陈烨凯说。

陈烨凯道:“你才是给我当心点,他们寝室谁被打折腿了,我就找你了,你是第一嫌疑人。”

周昇:“…”

余皓忍不住笑了起来,说:“不用了,谢谢。我都想开了。”

周昇问他:“冤枉你偷东西这事儿,你那寝室里头肯定也出了不少力没跑了。做人怎么能这样?就不怕被雷劈吗?”

余皓说:“不怪他们讨厌我,我有时候,其实也挺讨厌自己的。”

众人:“…”

再后来,傅立群替他介绍了那份勤工俭学的工作,缘因见他在球场旁喝自来水,其实余皓自己心里也清楚,之后就再不去打篮球了。家教一次付他八十,每个月去上四次,他很珍惜这个机会。

学生最开始不大配合,余皓也没骂她,只在家长面前实话实说。上了七次课,那小学生可能想把他赶走,就把表放他包里了。他起初没想明白,发现包里多了块表,因为从前的事,一度非常警惕。

他以为是室友塞他包里,就把表拿出来,搁在桌上,也不吱声。结果大伙儿注意到那块表,也没说什么。

余皓愈发疑惑,正想把手机卖了,顺便带着表,问了下回收旧货的,这表多少钱。得知价格后就惊了,正准备在自习室外贴个招领布告,学生家长就报警了。

他每次去对方家里,都直接进书房,虽然觉得这家人有钱,但从没想到表是从这儿来的。他直到警察来之前,始终以为是在自习室上收东西随手收错了,或是背后那排的人,把表搁在桌上,不小心正好掉他包里。

“这些话,你告诉薛老师了吗?”陈烨凯问。

“有些说了,有些没说。”余皓疲惫道,“他不信我。”

陈烨凯说:“薛老师是好老师,怎么这么说?”

“他的眼神和我初中班主任一模一样。”余皓答道,“有次老师抓我抽烟,我不抽烟的,吃饭时拼桌,被隔壁桌熏了烟味,老师就认定了是我,他们对我都有偏见,解释太多也没用。”

“换我我也不活了。”周昇感慨道,“活着真他妈恶心。”

众人:“…”

“那你从小到大,就一个朋友也没有吗。”陈烨凯不理会周昇,朝余皓说道。

陈烨凯这话,只是为了下一句作铺垫,说出口后等着余皓的反应。余皓静静地想了一会儿,只想摇头告诉他,自己走到今天,一半是困顿,一半也是性格使然吧。但就在他想说“没有”时,突然想起了梦里的将军。

“还是有的。”余皓说,“我决定好好活下去。”

陈烨凯心想你怎么不按常理出牌,但还是笑着说:“我也是你的朋友。”

“我也是。”傅立群笑着说,“有些事,别太钻牛角尖,过了就好了。”

周昇道:“我听你说的,就想起一部片子,叫《这个杀手不太冷》里头有句经典台词…”

陈烨凯听不下去了,打断道:“输液输完了,走吧,你感觉怎么样?”

余皓好多了,护士过来给他拔针,陈烨凯打算带他们吃火锅去,所谓“大伙儿一起庆祝你的新生”。

余皓中午吃的那顿上路饭已消化得差不多了,他隐隐约约,心里还有点儿难受,是自责的难受,也是对“朋友”关系的抗拒感,仿佛与陈烨凯、傅立群甚至周昇认识久了,他就会渐渐讨厌自己。

一切感情只要不开始,就不会有结束,没有期望也不会有失望。从这个角度上说,余皓宁愿刚认识的朋友们,自己去吃火锅,让他一个人自己慢慢地走回去。但周昇不由分说,把他拖了过去。

陈烨凯刚点完菜吃了几口,就接到学院的电话,只得把单买了提前离开;傅立群则打包了两个炒饭,带他回学院,免得天黑不认识路。剩下余皓与周昇,对着四人份的菜。

周昇叼着烟,加了瓶啤酒自己喝,给余皓一直夹菜,说:“回寝室你就说,我罩着你,谁再欺负你,让他等着。”

余皓不知如何与这名社会青年大学生相处,只得拘束地点头。

周昇又说:“陈烨凯那条围巾,你猜多少钱?”

余皓:“多少钱?”

周昇说:“够交咱们一整年的学费。”

余皓:“…”

周昇说:“算了,多吃点吧。”直到两人勉强把菜全吃完,余皓都快吐了,周昇才把他送到宿舍楼下,让他回去。

“火机给我。”周昇拿了余皓火机,说,“没收了,回吧,明天见。”

秋风吹来,一夜间郢市全城降温,余皓冷得直发抖,回寝室时,室友全出去通宵上网了,他躬身把床下的编织袋拖出来,里头有他全部的家当。

房子卖了,剩下几个装着照片的相框,里头是奶奶和他的合照,还有过塑的,高中毕业时的全班大合照。拍毕业照那天,他在医院陪奶奶检查,没在照片里。

余皓收好照片,想找件羽绒背心明天可以穿,却发现了压在编织袋底下的木匣子。打开匣子时,余皓的手微微发抖。

里头是一副象棋。

兵、炮、车、士、马…

他想起了小时候,父亲教他下象棋的那天,教他认哪个是兵、哪个是帅。他喜欢红字一方,于是它们化作了长城下飞舞的深红色大旗,势若潮水,不可抵挡。

他想起了父亲死后,奶奶陪他下棋的光阴,总是他赢,而奶奶下象棋,在他的记忆里就从没赢过。

“百战百胜!”小时候的他将了奶奶一军,奶奶便笑着摆棋盘,重来。

余皓收好棋子,躺上床去,在这空无一人的黑暗里,进入了梦乡。

“晚安。”

他对自己说,明天要好好生活,就像让自己重获新生的梦境里,将军所说的话。余皓始终相信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梦出现的时候,恰好是他生命里的最后一刻,会做这样的梦,也许意味着他的内心深处,仍抱着努力活下去的一点期待。

“回来了?”将军的声音说。

余皓蓦然惊醒,大叫一声,从地铺上坐起身,将军单膝跪地,守在他的床边,犹如一个忠实的守护者。

“怎么…怎么又是你?”余皓震惊了。

第一次做梦,余皓只以为是个自然现象,现在第二次进入了梦里,再次遇上了他。

将军盘膝席地坐下,抱着胳膊,举动因一身铠甲摩擦而显得有点笨拙。

“你把烽燧点起来以后,暂时是安全了。”将军认真地说,“不过想找回自己,还得继续努力。”

“不不。”余皓难以置信道,“等等,这…这是真的?”

他转头看周遭环境,自己正置身一个民房里,木墙木柜,一张地铺。

“这是你的梦。”将军如是说。

“我知道这是我的梦…”余皓有点混乱,说,“可这梦,怎么跟个连续剧似的?”

“很奇怪?”将军说,“这里是你意识世界的固定表现形式。起来,出去看看?”

将军把手伸向余皓,将他拉起身,示意他推门,余皓推开民房的门,刺眼的光消失后,现出广袤山岭、丘陵与沃野,牛羊成群,徘徊于山野之间。天空晦暗,然而比起长城高墙上,已经亮了不少。

余皓怔怔看着眼前这一幕,将军随之走出房外,顺手关上门,解释道:“梦的世界很大,随着你的经历,边界也会不断扩展。”

“我没梦见过这里啊。”余皓皱眉说。

“一定梦见过。”将军低头调整金属手套,手指舒展与抓合,随口说,“你只是忘了,这次我的力量变强了不少,应该能把你平安护送到图腾前去。”

“图腾?”余皓转头看将军。

“边走边说吧。”

“图腾,是你内心一直以来坚守着的东西,也是俗称的‘本心’。它所在的地方,就是这个世界的中心,决定了你的‘自我’如何表现。”

大草原上牛羊成群,脚下有着土石铺就的道路,将军与余皓一路前行。

“你仍然相信希望,只是长久以来越来越边缘化,被赶到了意识世界的尽头,差一点点,就掉进潜意识世界里。记得上一次站在长城边上么?”

余皓:“是的,我…我一直想跳下去,感觉到背后不停地有人在推着我。”

将军说:“现在,你回头了,所以我要带你回到图腾所在的地方,让你重新掌控这个世界。”

“然后呢?”余皓问,“我会怎么样?”

“你会变成一个更好的自己。”将军简单地说,“或者说,变‘回’曾经的自己。”